老叶年逾不惑,却大大地困惑了。他生来不怎么做梦,最近却成了个天赋异禀的造梦师。且这梦奇到什么程度?——这梦是连续的!就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只要老叶沉入梦乡,它就开播,上次播到哪里,这次剧情还往下发展。不论午睡晚睡,只要老叶实实在在地睡着了,它就准时上映。假如它播的是什么偶像剧,历史剧,甚至歌仔戏,倒也罢了,虽然他不像小年轻那样追星或追这追那,也不像他老婆那样吃饱了必看《意难忘》(成百上千集)消遣,但看点自己执导的故事未为不可,只是……只是那故事的主角实在令人吃惊。

起先是一片茫茫的沙地,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空气越来越暖,沙地里突然有了动静——一个通体透明的褐色小东西诞生了。它探出头来,拼命地往外钻,终于立足于地面之上,踉踉跄跄地爬过来。近了近了,越来越大……针尖一般的脑袋,圆桶一般的肚子,两根触角,六条细腿,又饥又渴似的,兴奋而急切地爬将来……

那是什么玩意儿啊!老叶头一次梦见它,觉得很无聊。他在农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农活没干过,什么家畜没养过,形形色色的虫子他都不陌生。那东西却叫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名堂来。他一醒来就把它甩到脑后去了,直到它第二次入梦来,他才奇怪起来。

那东西焦急地在沙地上爬着,左顾右盼,好像迷了路。它一定在找水找食物吧?老叶在梦中想着。一阵春风拂过,紧跟着下起了毛毛雨。沙地里立即钻出了一根根细如发丝的草来。它受了惊似的伏在地面上,死了一般。直等那雨停了,草丝长成了一片密林,它才恢复了活跃状态,欢欣鼓舞地在丛林中穿梭。走得累了,干脆把头埋进沙里,一动不动,或许是睡着了……老叶便觉得头皮上痒起来,即使在梦中也恨不能好好地挠一挠。

这一次醒来,他便有点觉悟了,那东西是一只虱子!梦见一只虱子干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下一回中,那虱子饥餐渴饮,长大了一圈,身体不再那么透明那么柔软了——它度过了童年,穿上了盔甲。于是,它在那片茵茵绿草中寻找伴侣。它一刻不停地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它的配偶,管它三七二十一,两个私下议定了,两对触角一碰,便举行了婚礼。尔后,它们开始制造后代,在一根根草丝上留下一串串白色的卵……

老叶醒来,才发觉那草丝原来就是人的头发。真恶心。这两个畜生,真能祸害人!他真想摆脱这一场没完没了的虱子梦。他的现实生活已经够他烦的了,梦里还要跟那群吸血虫子打交道。人生真是十有八九不如意啊!怪谁?命不好。

他原本不是汀溪人,怪父母早早撒手人寰,撇下俩兄弟及三姐妹,他们做了孤儿孤女时,他哥哥才十六七岁,最小的妹妹才四五岁。那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又欠了债,据当时闽南习俗,只好“卖儿抵债”(即卖个儿子,得多少钱,由债主们瓜分了事,从此债务一笔勾销)。汀溪一户姓叶人家没有子女,于是带了算命先生到家里,对他兄弟俩左瞧右瞧,看面相看耳根,最终确定他哥寿短,于是把他买走了。果然,他哥年过四十就去世了。

他的养母什么模样,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他的养父他倒是清楚的。他十七岁那年,养父倾尽家财给他买了个姑娘回来,名叫官花,十三岁,个子不高,长得结结实实的,一副温柔敦厚的样子。他们俩既是养兄妹,又互为初恋,就那么一块儿度过了两三年。直到官花肚子大了起来,两人才知道事态不好了。那时人们的思想是相当守旧的,哪容得一对男女未正式结婚就有了婚姻的产物?村里闲话纷纷扬扬,扰得官花羞于见人,于是一天夜里她在柴房里吊死了。叶家父子遭了这一劫难,元气大伤。他花了多少力气哟,才彻底地把那个不幸的女孩给忘掉了,确实是忘得一干二净。多少年后,媒人给介绍了个安溪女人,这才让他完了婚。

他这名正言顺的老婆胖墩墩的,好吃懒做,什么忙也帮不上,倒是给他生了三个女儿。他爱他的女儿们,尽管又抱养了一个儿子来传宗接代,但毕竟那些女儿是他的亲骨血呀。他想把他们一个个嫁个好人家。可是天不从人愿,他的大女儿金妮到了十七八岁,就私下跟隔壁村一个小伙子好上了。待他见得分明,得知那男的是个残疾,有一只眼眯成了一道缝,谁知看不看得见,反正看上去是个半瞎。他怒不可遏,坚决反对这门亲事。金妮偏要跟那男的走,顽固得九头牛也拉不回。他气得躺在床上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只想跟这女儿断绝关系,就算没生过她,没养过她,压根儿就不认识她。不论什么人劝解,他就是不肯放松了态度。金妮哭告无门,到伯母家避了些时日,父母家又回不得,索性跟她男友同居了,做成了事实婚姻,没有父亲的首肯,没有父亲的祝福……而她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母亲是什么也无所谓的。

想到那逆女,老叶就又一肚子气。他跟她摆明了态度,她为什么还非要跟那男的过?他无法接受女儿如此幼稚,如此偏执,就像他当年……那会有什么好结果呢?金妮宁可跟他断绝父女关系,也铁了心要选她那个瞎子!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金妮已经在隔壁村当了两个孩子的妈,他还是不原谅她,不论她怎么频繁地回家探望他,叫他爸爸,送他吃的用的,他的心都不能软一软。他始终板着一张绝情的脸,不应她,不要她的东西,驱赶她走人。他努力地去忘记她,说服自己根本没有金妮这个女儿,他只有金花、金秀俩女儿,还有一个跟他合不来的养子。唉呀,可是他的心里总觉得缺了一大块,就像被谁挖开了一个大大的黑洞,不论用什么来填补,总也填不满。

他渐渐地衰老了。早年体力透支太甚,农忙时干各种粗重农活,农闲时在工地上搬砖砌墙,现在已是一身病痛。每次看见他那个胖老婆,不是嘴嚼着东西,就是眼盯着电视,一年比一年地发起福来,日子倒过得蛮滋润,他就越发地不平,越发地愤怒。可他是个男人,总不能跟老婆抱怨,跟子女唠叨,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也不能成天唉声叹气的,让人觉得他半死不活的,只好忍着一口气,尽把一切情绪往心底压下去。

于是他梦见了那只没有名字的虱子,紧跟着梦见它的配偶,它们的子女,它们的子女的子女……他想着那群在发丝里四处攀爬、吸血的虱子,恶心得不想再睡觉了。到底要怎么清除掉他的梦境呢?他犯愁了。

情节又往下推进了。沙地上来了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长得娇小可爱。她一踏上这片布满虱子的草丛,就被虱子缠上了。虱子大军闻到了肉香似的,不约而同地朝她涌过来,成群结队地往她的脚上爬,爬到她的腿上,身上,手臂上……她吓得失声尖叫,却发不出声来,两只手拼命地拍打着黑压压的流动着的虱群……

老叶被吓醒了。我的天,这不起眼的虫子一多,还真能治死人。他实在心疼梦中那个女孩,可是他不认识她,对她一点也不熟悉。但他真想告诉她,找个池塘泡一泡水,把那些虱子淹死了账。奇怪的是,那女孩当时的恐惧、绝望、无助,他全都感同身受,仿佛那虱子爬上的是他的皮肤,钻进的是他的衣服,把他咬得遍体鳞伤,浑身又痛又痒。

他简直不敢再睡觉了,整夜坐在客厅里抽烟、喝茶。可是到了黎明时分,他终究扛不住了,眼皮打起架来。他起身回房,一挨上床就睡着了。

……那可怜的小女孩全身寄生着虱子,怎么也不能摆脱它们。一眨眼工夫,她便瘫倒在草丛里,没了生命迹象。老叶多看不下去啊!他终于赶到了那片沙地,奔到那个素不相识的死者跟前查看情形。一见那张青得发黑的方脸,他不禁大吃一惊——那不是官花么?他的眼泪顿时奔涌而出。他情不自禁地跪在她身旁痛哭起来。

他很想醒来,醒来好脱离那苦痛的煎熬,可是他又不忍心把她那小小的尸体丢在那里,于是他就地徒手刨坑,刨得他双手鲜血淋漓。他却不觉得痛,只一心想着把她安葬了。他给她做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又觉得缺了什么,冥思苦想了半天,才想到了是墓碑。于是,他到处寻找,终于搬来了一块长方形石板,把它竖在坟包前,权当官花的墓碑吧。然后,他又用一块能写出颜色来的石头在墓碑上刻下了官花的名字。刻完,静默了一场,他又补上了“爱妻”二字。

这时,他再往周遭看,附近又成了一片茫茫的沙地了,连根草丝也没有,自然也没了什么虱子。太阳升上来了,和煦的阳光照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沙地上,照在“爱妻官花”的墓碑上。他的心情也被阳光照得干爽了,眼睛被光晃得有点受不了……

老叶眨了眨眼睛,把眼一睁,原来已经日上三竿了,阳光透过天窗,罩住了他的眼。他赶紧起身,忙活去了。一整天,他都在想着从前他和官花的事,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俩的生离死别。他真无法想像,为什么在前面的几十年里,他能当真把她忘得那么彻底呢?真的,他一点不记得她了,更没有跟哪个人谈到过她,直到这一群虱子把她给带回来了,又带走了。

到了晚上,老叶满以为虱子没了,官花也没了,实在没什么可梦的了,于是坦然地睡下了。谁知,梦中场景变了,变成了他的家,他亲手盖的这座平房,他的三个女儿在大厅里,跪坐于地,还在跟虱子过不去……她们头上长满了虱子,一人拿一把密齿梳子往地上梳头发。她们的跟前各铺着一张大白纸,每梳一下,虱子就啪啪地往纸上掉,一会儿工夫,纸上就满是四处爬动的小黑点了。

“爸爸!爸爸!”大女儿金妮高声喊着,“快点来帮我嘛,别让它们跑啦!”

“哎——来了——”老叶在梦里应着。又见到了他那可爱的金妮,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可又转而一想,他的金妮,唉,他把她抛弃了——他不禁悲从中来,自责不已,一下子醒了。

“爸爸!爸爸!”

是金妮的声音!老叶一骨碌翻身起床。才六点多钟,窗外弥漫着大雾,透过窗户,什么也看不真切。但他总觉得童年的金妮在窗外喊他,于是打开木窗户,伸着脖子朝外张望。

“爸爸!爸爸!”

果然是金妮!她一手拉着大女儿,一手抱着小儿子,正站在他的窗底下一声声呼喊呢。

老叶一时心血来潮,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声回应道:“快进来呀!爸爸起来了!”

金妮领着两个孩子冲进屋来,孩子们“俺公、俺公”叫不绝口,老叶笑逐颜开,连忙给他们倒开水、拿点心,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隔阂似的。

他问金妮:“今天这么大的雾,你大清早领着两个小孩子在外面站着,不怕冻着啊?怎么想的!”

金妮苦笑道:“爸爸,又不是头一回啦!这几年来,我们每天早晨不都站在窗外叫你的么?”

哦,每天!我的天哪,什么世道!老叶如梦初醒,那颗顽石制成的心早化成了春天的湖水。他紧紧地搂着他的外孙、外孙女,不住地亲他们,还叫他们的爸爸晚上过来聚餐呢。

从此,老叶那虱子梦是准不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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