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辰,金菊在睡梦中突然惊醒,猛地抱着被窝坐起来,心怦怦直跳。刚才谁在叫我?是谁?叫我做什么?她心里狐疑不定。

隆冬了,寒意无孔不入,想尽法子从门缝、窗缝挤进来,甚至从屋瓦的缝隙钻进来,一缕缕细如针尖,飕飕地在她周围穿来穿去,擦过她的脸和手,深深地刺进她的皮肤,她感到刀割针锥一般生疼。

她忽地醒悟过来:有人要来暗杀她了。她不禁毛骨悚然,浑身颤抖。该向谁呼救呢?啊,谁能来救我呀?

她嫁入王家三年了,这片屋檐下没有一个疼她的人。她的公公是个高高在上的阎罗王,管得一家人像只五百年密不透风的圆木桶,绝无一个成为短板,也绝无一个探出头来。老人家的意志就是圣旨,已颁布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未成文挂在嘴边的,眼里分明暗示的,句句违背不得,不用说跟他唱个反调或提点建议了。她的婆婆和丈夫是公公一手调教出来的顺民,像两只天生缺了心与脑的小绵羊,彻头彻尾地听命于主子,唯他马首是瞻。她却不是一只绵羊,她是一只生性活泼、奔腾跳跃的羚羊,她嫁到这里来,显得格格不入。从过门的第一刻起,她就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座阴暗腐朽、死气沉沉的古代城堡,但她毫无办法,只好耐着性子去看他们的脸色,去跟他们过那铁板一般坚硬、冰冷的日子。可是,时间渐长,她总忍不住回嘴,忍不住用自己的方式去生活。于是她成了他们的敌人,她被完全孤立了,常常一个人坐在石门槛上发呆,灵魂不知漫游到了哪里,嘴里叽叽喳喳地叙述着它的见闻……他们便把她从婚房里迁出去,让她单独住在偏僻的杂物间里……

一定是他们派杀手来了,要把她送进十八层地狱去!她吓得失声尖叫,双手抱头,十指插进头发里,狠命地抠着头皮,过了许久,并没什么嫌疑人对付她,她才稍稍平静下来。

这时,从她原来住的婚房里传来一声撕破寒夜的儿啼,她又悚然一惊。那是谁的孩子?谁的孩子在哭啊?她挖着耳朵倾听。噢,天哪,那是我的儿子呀!我生过一个儿子的,两岁了……他在哪里?为什么不找妈妈来?

她摸着黑,想打开门去寻找她的儿子,却又站住了。她困惑起来。我有儿子吗?不可能。我还没结婚呢!她轻轻漫步到窗前,把两扇薄薄的木窗门打开。呀!一片银辉不由分说地泻进屋里,把她的安身之处照得明晃晃的。

金菊沐浴在皎洁的月光里,顿时清醒了许多。她望望天上,半空中挂着一轮又大又白的圆月,亮得耀人的眼。它那银白的光芒流动起来,不断地朝她奔过来,像一股轻柔的风,像一片晶莹的水花,像一捧闪烁的珍珠,扑在她的脸上,闯进她的怀里,捉弄着她那颗少女的心。

这一片撩人的月光,她记得的。

那时她才十七八岁,是村里砍蔗队的一员,谁家拿到了糖厂的排队号,他们就去给这一家收拾甘蔗,装上卡车,再由户主送去糖厂榨糖。

种甘蔗是个实打实的苦差事。甘蔗生长期很长,一种一年,中间要上好几次肥、培好几次土、喷好几次药,还得每长一截就去把老叶子剥下来,露出一节节紫红色的圆溜溜的杆子来。把蔗田清理得干干净净,让一棵棵甘蔗笔直地立着,一株株都能晒着阳光。那狭长的叶子可是长着锯齿的,十分锋利,划着人的皮肤,一划就是一道渗血的口子。

砍甘蔗更是个艰辛的营生。榨糖时节正值严冬,单子一来,不论刮风下雨,都得下地收成。头上搭一条毛巾遮住脸,手上戴一双厚厚的棉纱手套,拿上一把锋利的弯月形柴刀,一路弓着腰,砍完几畦,堆作长长的一列,再把它们一根根砍去末稍茎叶,码齐了十来根一捆,用绳子两头一扎,然后一捆一捆地扛去装车。即使风和日丽,砍甘蔗的男女都个个累得直不起腰来,喘不上气来,更不用说人人披一件斗篷式雨衣,在冰冷的泥水中操作了。金菊常听男人们指天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砍甘蔗了,可是无可奈何,指令一下,又不得不动身。

她呢,她却是一个不怕苦不怕累的姑娘。她长得壮壮实实的,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干起活来如同快刀斩乱麻,倒是觉得砍甘蔗很有趣味。有一天,天没亮,他们就下地去了。那天也有月亮,月亮也像眼前的一般大、圆、白,映得整片甘蔗地像披了件乳白的婚纱。

想到“婚纱”,她的脸便暗暗地发烧。说心里话,她实在太喜欢那片月光下的甘蔗地了。那个时候,她和她哥哥的小学同学林大路正在私下交往。林大路住在隔壁村,比她大两岁,粗壮得像棵年轻的法国梧桐,一对单眼皮掩着两只小眼睛,衬得他那张憨脸越发地呆笨了。瞧他那副笨熊样儿!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这一天恰好砍的是林大路家的甘蔗。工友们一见林大路的妹妹来田里送茶水,立即丢下手中的活儿,围住她,附耳低言:“快看看,那个手脚麻利的姑娘就是你未来的嫂子!”送水的小女孩咧着嘴,好奇且友好地望着她,她羞得抬不起头来,只顾上下挥舞着柴刀,装作忙得连打个招呼的空隙也没有。

林大路隔三岔五就往她家跑,那时候物质匮乏,但他每次必带吃的用的去孝敬老人家。她知道他家里穷,他读初二时他父亲去世了,他自己办了退学,跟着村里人四处打小工,有时在建筑工地挑石头,磨得两个肩膀都结了血痂。他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但是她喜欢他那副憨憨的样子。

有许多个夜晚,他走了老远的路,站在她的窗子底下,约她一同散步去。她便悄悄地溜出来,和他沿着幽静的渠岸、溪岸或田埂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有时候他走在前面,她紧紧地盯住他的背影,咚咚咚地追随他;有时候她走在前头,他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响着,啪啪啪地跟上来。两人始终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在乡间小路上徐徐漫步、缓缓游行。偶尔他们也停下来,四顾无人,便面对面站着,隔着夜色默默地对视着。满天星斗在他们的头顶上闪烁,周遭各种鸟兽昆虫潜伏着,长长短短起起伏伏的歌声响成一片。

终于,一个满地月光的夜晚,小路两旁的竹林被清晰地印到地面上,他俩从摇曳的竹影上踩过去时,他开口说话了,当然是求婚。她欣然应允了。她永永远远地记得,那一天的月亮是多么圆多么亮哟!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月明星稀,那满月犹如一颗银白的球,立体的,并不似一面明镜或一只白玉盘。他们俩一同沐浴在洁白、柔软的光辉里,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贪婪地呼吸着这迷人的月夜才散发得出来的甜美的气息。

然而,不幸的是,不论林大路请谁去她家提亲,她的爷爷奶奶都一口回绝,因为他们心头上盘踞着一笔年轻人所不知道的深仇大恨:文革期间林大路的父亲曾参与批斗过金菊的爷爷,他们坚决不把唯一的孙女嫁给他。这婚事就这样搁浅了。可他俩不甘心,还是悄悄地来往。他们照样一起踏着月光散步,甚至还一起到五峰的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间游玩。

一直到她哥哥结了婚,儿子一两岁了,林大路还时常到家里来,给小朋友买玩具,多昂贵的也买(当年林大路的妹妹在台商工厂上班,拼命加班一个月才挣四百块钱,他却拿一百多块给那孩子买玩具去)。可是,她爷爷奶奶仍不领情,次次拿扫帚将他的好意扫出门去。有一回,这“扫地出门”的话传到了林大路的耳朵里,他那方刚血气涌上心头,便发誓再也不上她家的门了。金菊呢?只好日复一日地暗中饮泣。

又过了一段日子,她父母便托媒把她许给了另一个隔壁村青年,也就是她现在的丈夫。我的丈夫?金菊的心又纠结成了一团,原来她是结过婚了。是的,她还生了一个儿子。

她望着窗外那轮冲她泻下银辉的满月,完完全全地清醒了。她回首看看映在地上被拉长了的窗格子,忍不住蹲下身去,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如同抚摸着她和她的心上人一道走过的足迹。

她很高兴,她还有这样清醒的片刻,使她知道她到底该怎么做。她全然不晓得寒冷了,穿着一身睡衣,在窗前又凝望了片刻,把那纯洁的月光享用够了,才从从容容地走向墙角那堆杂物,在锄头镰刀旁边找到了一瓶敌敌畏,便揭开盖子,仰起脖子,痛痛快快地喝光了。

第二天,金菊的家人发现她安详地睡在地上,脸上还带着微笑。然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农药味儿,按理说,她应当是一副狰狞的凶相才对。她的父母也觉得费解,于是去找妈姨(闽南人称神灵附体的女人为“妈姨”)算命,据说金菊之所以死于非命,是因为林大路的父亲不甘心儿子没娶到她,便从阴间来把她的灵魂给抓走了。

林大路呢?在往后十年间不肯跟女孩子交往,哪个高明的媒人都得吃他的闭门羹。他的母亲急火攻心,四处寻找使他恋爱的办法,什么找菩萨求符纸,烧成灰放进他吃的面条里;什么在天井里养一盆会开花会结果的红胭脂;什么拿一把捞油锅的笊篱在他头上转三圈……什么招数都使过了,他仍然铁了心孑然一身。

后来,他终于结婚了,不过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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