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故事追溯到三十年前,年轻人一听,心里顿觉陈旧而厌烦;中年人听了,却觉得那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开端。或许,凡未曾见过三十年前的朝霞晚霞的新人,拿着当今天边那一抹模棱两可的红晕当作火烧云的,尤须借着想像力从三十年前回顾起:那岁月,那霞光,那人情……
美霞的故事始于1985年。那一年春天,吴美霞十二三岁,已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也许连美神阿芙罗狄忒也要由衷地羡慕她,因为她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他们相貌上的一切优点,却跟他们的任何一个缺陷不沾边,这种十足的好运气总是不常见的。她时常挎一只竹篮子下地摘菜,军营里探出的许多目光遇见了她,清脆的口哨声便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了。
这么一个天生水灵的美人儿,总不愁寻个好人家的。可若是搁在村子里,再稀罕的花儿也得白白开了谢了。美霞只上了一两年学,认得几个字,可她心里有一个大世界,她要走出去,离开这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
那一天清晨,朝霞满天,整个四林村笼罩在艳丽夺目的霞光中。仰起头,头顶上千姿百态的云朵全被上了色,深青的,宝蓝的,紫红的,火红的,桔红的,金黄的,桔黄的……流金溢彩,如诗如画。就在这么一个春天的早晨,天色还暗着,村里的鸡鸣刚刚沉寂下去,美霞左手提一只装着她的洗漱用具的灰胶皮桶,右肩背一只花格子方巾打成的包裹,就要出远门了。
“霞呀,你出生的那个时辰和这会儿差不多,也是满天彩霞,所以你父亲给你取名叫美霞。”美霞的母亲杨梨花摘下女儿的包裹,自己背上,送她出村去。
“梨花,别说了——”美霞和她的七个兄弟姐妹一样,称呼父母名字,在传统文化根深蒂固的闽南,人们骨子里刻着辈分伦常,家人之间却流行直呼其名,这不能不说是个奇怪现象,她又比其他少年有个性些,因此回嘴道,“每次见了早霞晚霞,你就唱这个老调。”
“还不是希望你像彩霞一样美……”梨花悄悄地滴着泪,尽力克制着,不让声音显出哭腔来,“还要命好啊——”
美霞觉出了母亲的悲切来,有点不耐烦了,朗声道:“命是人自己的,命运也就靠他自己去掌控!有路尽管去走,什么好命歹命的,烦不烦!”
梨花不作声了,只怕女儿嫌她脆弱没用,便由着眼泪没完没了地淌下来,拭也不敢去拭一下。
美霞把她居住了十几年的这座闽式老瓦房又望了两眼,心里竟有点不舍。父亲吴金山是爷爷奶奶的独子,家贫只得入赘于附近一个山村。母亲杨梨花原是娘家人的养女,也是独女。养父母全去世后,这一对夫妇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了金山家的祖屋,又在这屋檐下哺育了五个孩子。大姐和二哥降生时原本有个孪生儿,可是因为生活贫困,一胎只养得活一个,另一个夭折了,于是美霞之上有三个姐姐,三个哥哥,然后是她及妹妹吴美华。美华小她四岁,上小学一年级。她是美霞带大的,美霞背过她,喂过她,打过她,骂过她,像妈妈一样照料她。她们从小挤在一张小木板床上睡觉,现在美霞要走了,她还睡得香呢。
美霞不忍心唤醒她,一脚迈出了石门槛,又站定了,回身望了望她俩住的那间又暗又潮、堆满了杂物的后厅房,那条打了几处补丁的褪了色的门帘静静地垂着,那曾经是她的最爱。它刚挂上去时可是崭新崭新的,白底子上印着苍翠挺拔的松和翘首望天的鹤,这是她见过的最美最高贵的图画了。
梨花懂得女儿的心,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滚了下来。她听金山说,他生长在这个偏僻的山脚下,那时全社(即自然村)才四五户人家,茂密的山林里散布着四五座石头砌成的老祖屋,狼虫虎豹趁着夜幕的掩护,还下山袭击人和畜生呢,邻居叶金顶的父亲就被老虎叼去吃了,等村里的壮劳力们从隔壁村插秧回来,屋后只剩了一堆残骸遗骨。于是他们在村口那株大榕树下盖了间土地庙,时时供奉榕王公、土地公、玄女妈祖,才镇住了那些猛兽。为了添丁进口,她夫妇俩累死累活,养育了这么一大串子女,不舍得送一个女儿给人去当童养媳。而那年头,童养媳是再常见不过了。生女儿作什么用?不过是为了嫁出去换彩礼,好替儿子娶媳妇罢了。许多人家宁可抱养童养媳,也不肯养着亲女,于是拿亲女换养女,这样一来儿子的婚姻起码有了谱。可她梨花心软,她疼爱自己的每一个骨肉,五个女儿全养在跟前,如今那三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大儿子也娶了亲,另盖一屋搬出去住了,这老屋两间前厢房分别住着二哥和三哥,两个后厅房分别住着美霞姐妹和她夫妇俩。美霞一走,整座老宅仿佛空了许多,连中间那个小天井也显得大了一圈,因为平常美霞总拿个小板凳坐在天井里帮她择菜,满屋子尽是她的欢笑声。
“唉,我的心肝哟!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才分田分树没几年,背井离乡这回事,多数人听都没听说过。梨花心里千愁万愁,却只暗暗叹息着,没法跟这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交谈——不是要泼她冷水,是忧虑她的前途。这么小一个女孩子,独自出了同安县,到晋江去打工,虽然可以投奔她舅舅,可是寄人篱下,终究不会舒服,也不能长久……她哪里晓得这一切哟,她还以为通往外面世界的路上铺着鲜花和黄金呢。
美霞咬了下嘴唇,回过头来,毅然地沿着土路往村口走去。她突然记起什么来了似的,跟母亲说:“你记得跟金山和阿天、阿木、阿水说我走了。”
她父亲和她的三个哥哥并不觉得分别有什么可难受的,女孩子迟早要嫁人,早点出去见了世面,也好早点建立自己的家庭,还免得家里负担,而且她家人口多,余出劳力来,出去打工总比在家耗着强。昨晚他们已经听说美霞今早的行程,也就没什么需要知会的了。这时候已经过了元宵节,春耕开始了,这父子四人天一亮就下地翻地瓜藤,给地瓜上肥去了。
梨花挨着美霞紧着脚步走着,两人都沉默着,一心一意地走路,要走到军营汽车连去,搭部队的班车进城。到了城里,美霞再自己买长途车票,坐开往晋江的大巴。这后面的步骤相关的经验是她父亲口头传授的,美霞不管有没有把握,只说不明白就向人打听,丢不了。
到了汽车连,满天霞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太阳从东方山峦上爬了上来,一切都映照在它的光辉之下。临分别,梨花到底下了决心,汪着泪,语重心长地叮咛道:“我知道你嫌我啰嗦,可我还得再啰嗦一句:住你舅舅家里,得知道轻重,手脚勤着点,瞧着人家的脸色,不要弄得自己没了立足之地。”
美霞温顺地点点头,眼里闪着泪光,却又挤出一脸笑容道:“你放心吧,梨花,我的好妈妈!我们家也是个大家庭,什么矛盾什么状况,我也是知道的。我会管好自己的,也会管好自己的命运的!”
“别……”梨花想说别太心高气傲,话不能说得太满了,却欲言又止,改了口说“别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车上的美霞,人立在停车场外的芒果树下,呆呆的像个稻草人,在风中一下又一下地摆着手。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的傍晚,美霞回来了,是哭着回来的。眼前的小村庄没一丁点变化,那八九户人家仍然住着石砌飞檐老瓦房,台风过处,家家户户必将缺砖短瓦;下起雨来,屋外大雨屋内小雨;大人们都在地里犁田种地,孩子们全光着脚四处打闹,放牛拾柴……这景象又叫美霞的心凄凉起来。梨花丢了田里的活儿,把她迎到屋里,母女俩关起门来,抱头哭泣了一回。
其实,美霞并未在舅舅家受了什么委屈,也没在糖果厂里犯了什么事,她是个识眼色、手脚又麻利的姑娘,虽是童工,做人做事却是十分停当的。只是在厂里,她认识了一个当地的男孩子,朝夕相处,彼此爱慕,便住到他家去了。在那年月,人们的思想还保守得很,婚前同居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可是她……她远离父母家人,只身在外,路途遥远,长年也回不来一趟,可怕的孤独感时时压迫着她,她那颗渴望被温暖被呵护的心哟,使她的勇气迸发出来——这情窦初开的少女全心全意地恋上了给了她爱的少年,寻思道,反正迟早要嫁给他的……这一家人对她很好,像宠自家的女儿一般待她,可是她男友,那个罗潘,太不成人,总把她辛苦挣来的钱拿去赌了花了,怎么也不肯改好。她就是把钱缝在枕头里,他也能搜得出来。
美霞边说边抽泣着,说她不再去晋江打工了。她利索地打开行李箱,取出一件又一件漂亮时髦的衣服来,有新的有旧的,是给美华穿的;美华穿不着的,送给邻居的妹妹们穿。
“可怜,我的心肝啊!”梨花眼泪哗哗的,纵声大哭,“别人的女儿十五六岁还没走出家门呢,我的美霞已经吃了一回苦遭了一回罪了!不再去了也好,就本地找个好人家吧,离得近,我也看得着啊。”
不一会儿,金山牵着牛回来了,把它拴在门口那株高大的番石榴树上,一边在石门槛上蹭掉脚底的泥巴,一边亲切地高声喊道:“霞呀,你回来了!快来让我看看,胖了瘦了?”
美霞从里屋冲出来,见她父亲老了些,穿着破衣烂衫,脚上的解放鞋(当时最常见的胶底布鞋)鞋头破了个大洞,两只黑不溜秋的脚拇趾露在外面,她的心猛地一揪,眼泪又涌了出来。
“金山,你的鞋还怎么穿哪?你去买一双新的吧。”美霞把早就攥在手心里的一小叠钞票塞到她父亲手里,恨恨地说道,“钱差不多没了,叫狗给吃了!只带了这么一点回来,交给你吧!”
金山慈祥地望着女儿,把钱塞回她的手里,呵呵地笑着:“我不缺钱,你自己留着用。要不是刚才牵牛到山谷里去放,那里石子多刺多,我哪里用得着穿鞋哟。你看村里谁成天穿着鞋的!这脚底板走得厚了,本身就是一双好皮鞋呢。”
梨花从她厅房里一口半人高的大陶缸中取出几块糯米糕来,费劲地直起腰,又费劲地把沉得要命的大陶盖子盖上,踩着急急的碎步,走到金山和美霞跟前,递给他俩一人一块棱形糕子,催促道:“快吃!家里人多,安排不了。美霞这一份,我藏了大半年了,不知道我的美霞什么时候回来,盼得我眼睛都要瞎了……”
美霞的眼泪总在眼眶里打转,回来一两个小时了,她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开晚饭的时候,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她这才聊起了晋江的许多见闻,还有她话里的那条“狗”。
阿木一听罗潘偷美霞的钱,顿时怒不可遏,拍着桌子气势汹汹地说:“那个坏小子,别让我看见,我准打断他的腿!”美霞的二哥阿木是个性子刚烈的青年,那年头还不兴自由恋爱,婚姻多半还得靠媒人促成,这阿木哪管这一套,去他什么狗屁媒人,他到一家甘蔗榨糖厂干了一个冬天,自个儿就谈妥了一个漂亮、泼辣的女孩来,两人吵吵闹闹分分合合,合拍的时候已经在谈新式婚礼呢。
阿水也附和道:“要打架的话,算我一个!”三哥阿水年纪还小,比美霞大个一两岁,小学毕业后跟着父亲和两个哥哥务务农,周边打点小工。
大哥阿天曾经参过军,见识多点,如今又当了父亲,性子更温和了些。听了美霞的诉说,他并不气恼,沉默了一回,说:“跟他断了完了,跟那种人较劲是浪费时间。”
金山拍拍美霞的头发,也说:“不理他就是了。你就在家里帮点忙,我托人给你说媒去,不愁找不上一个更好的。”
“得了,别这么老土好不好?我会自己办得妥妥当当的,大家就都别操心了,一缸清水越搅越浑。”美霞笑了,声音又像小鸟唱歌一般清脆,“我在家里住几天,然后就到城里找工去。”
没过几天,那罗潘就从晋江追到这里来了,百般恳求,要美霞跟他回去。美霞铁了心,一口回绝。那男孩子也才十七八岁,又是捶胸顿足,又是跪地求饶,又是发誓保证,美霞也坚决不接受他了。他先后来了三五遭,纠缠无果,才悻悻地走了。
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美霞一下子崩溃了,躲在被窝里放声痛哭——那毕竟是她的初恋啊,她把少女的满怀真情给了他,把当时人们看得至高无上的纯洁也给了他。往后她遇到的男人会怎么看,会接受她么,她不知道……可是她的理智告诉她,她绝不能反悔,她不能相信一个屡教不改的男人这一次就改得了了,她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有着恶习,甚至只是有过恶习的人,她禁不起那样的伤害,她不能拿自己的命运当赌注。
她必须快刀斩乱麻。她想要寻一个什么样的男友当丈夫,她是十分清楚的;她的人生目标就是要拥有一个健康美好的家,就像她的父亲和母亲这样彼此相依相爱的家。这一点,她已经想得明白了,她哪怕冒着再大的风险,顶着再大的压力,她也要为这目标去生存、去奋斗。
很快地,美霞休整好了。她收拾起一颗破碎的心,把它安抚好,给它希望给它勇气,便再次背起行囊进同安县城打工去了。
这一次,她在一条繁华的老街上给人看服装店,住在店铺上面的小阁楼里。她善于打扮自己,也善于打扮顾客,一下子把生意搞得红红火火。没几日,一个既实诚又帅气的小伙子就相中了她。他们认真地交往起来,便双双坠入了爱河。
那小伙子叫龙文,家境好,又谦逊有礼,是这条街上的居民,父母对他极宠爱,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也对他照顾有加。他开一辆大货车,往返周边几个小城奔波送货。美霞和龙文见了双方父母,彼此都很满意,于是小两口同居了,并开始谈婚论嫁。
在那一段热恋的日子里,美霞是多么幸福哟!她那白皙细腻的皮肤透着红润的光泽,眉眼里溢出甜蜜的微笑,一头秀发越发长得蓬勃了。母亲关于命运的忧虑,完全是多余的。命运是什么?惧怕它的人早早地举手投降,迁就了它;无视它的人以理智以勇气去驾驭它。多亏她当初斩钉截铁拒了那一个不靠谱的,才有了如今这一个美好的归宿。
不久,美霞怀孕了,孕期四个月,婚期也被提上了日程。可就在这幸福的极点上,一天她上班中,一个噩耗传来,龙文出事了!他出了车祸,人没了。美霞犹如挨了晴天霹雳,霎时间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人们手忙脚乱地抢救她,她醒来又意识到那个悲摧的消息,就又晕死过去。如此反复几遭,她痛不欲生,只想自寻了断,追随龙文而去。龙文父母痛失爱子,哪能再丢了龙文的血脉?尽管他们另有二子,可是一子一支香火,龙文的香火还得龙文的后代去继承,这是闽南人骨子里的观念。于是他们全家上下围着她,恳求她,老太太甚至给她下跪了,求她把龙文的孩子生下来。
美霞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们全沉默着,陪她痛苦陪她落泪,建议却是没有的。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啊,谁也替代不了美霞做出她的抉择。
终于,美霞度过了那一段绝望心碎的日子。她不再以泪洗面、彻夜不眠了。她懂得爱,亲人的爱,情人的爱,这种种爱会攫住你,让你无法说不。她咬紧牙根,重新愉快地生活起来。她要好好吃,好好打扮,好好地把龙文的遗腹子生下来。至于下一步,再说吧。
半年后,美霞产下一子,取名龙杰。龙家兴高采烈,爷爷奶奶伯父姑姑都争着宠他,给予他尽可能多的爱,只有美霞一面怜爱自己的儿子,一面忧虑自己的前途。
龙杰周岁后,断了奶,美霞便拿定了主意,她不能总这样做望门寡妇,她还不到二十岁啊。她童年时代的愿望又燃烧起来,她渴望爱情,渴望伴侣,渴望建立一个有丈夫的温馨的家庭。她要把所有的悲痛埋进深深的土里,重新在她的心田里播种、耕耘,浇灌出新的花朵来。她便把这愿望跟老太太说了。老太太爱她,舍不得她走,承诺永远把她留在家里,让她招夫婿上门。
可美霞不是贪图人家富贵与权势的人,她不愿意赖着龙家,一辈子接受他们的援助。她想挺起胸膛,走过这一段坎坷,走出自己的路来。她换了份工作,又去上班了。只是她照常住在龙家,以便天天可以看到孩子、照料孩子。
往后,许多人给她介绍对象。她相了几次亲,与其中一位叫做蔡秀国的离异男子对上了眼。两人一来二去便有了感情。秀国在一家国企上班,待遇挺好,之所以跟前妻离婚,是因为他母亲非要有个孙子来传宗接代不可,于是勒令他离婚,前妻只好带了新生的女儿走了。他看上了美霞,那么美霞就必须承担起生育儿子的使命。可是美霞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她舍不得丢下他,她要带着儿子嫁过来——那时候计划生育紧得很,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她如果带了龙杰来,她就不能再生育了。
美霞进退两难了。事实上,假使她愿意抛下龙杰,嫁给秀国,她能不能保证生个儿子呢?她不能,哪个女人也不能。而她想带走龙杰,龙老太太也绝不同意的。因为她铁了心要走的,龙家人便把龙杰交给他姑姑一家抚养,称姑姑姑丈为爸爸妈妈,而称美霞为霞妈,两个伯父帮着出钱出力,连房产也早给他备下了一份。美霞只有放弃了秀国,继续等待了。她想要什么,她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过。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龙杰已经上了幼儿园中班,美霞也经历了几次不成功的恋爱。直到后来,她遇见了开公交车的陈志忠。据说陈志忠称得上全四林村最漂亮的女婿,他一表人才,在人群中简直鹤立鸡群。他结过一次婚,有个女儿,因为妻子没生下儿子,他容忍不得,将妻女离弃了。美霞心里一震,转来转去,女人不都得给男人生下个儿子么?不接受这一点,没有“且待下回分解”了。她说服自己认了吧。
美霞再一次全身心地付出了她的爱,与陈志忠结为连理。可是,一年后,她同样生下了一个女儿,陈志忠便不再爱她了。他百般刁难她,下班回家就打得她鼻青脸肿,甚至当着她的面带他车上的售票员回家睡觉。美霞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生活在这地狱之中,不禁又气又悲,狠狠心扔下一两岁的女儿秀秀,回娘家去了。
此时,那三面环山的小村庄已经有了十四五户人家,多数人家盖起了一层或两层平房,门口铺出一块水泥地来,坚硬的地面外围种着山茶花或桂花。孩子们上学去了,男人们在城里在附近各谋生路,女人们在周边一圈台湾工厂里上班,田野渐渐地被冷落了,偶尔才望见几个正在劳作的老人的身影。
美霞一整天枯坐着,望着日出日落,日复一日……一年过去了。这时候的天空已经不再清澈透亮,朝霞晚霞变得罕见了,山谷里不再响着泉水的丁冬声,家门前那些果树不再结出香甜的果实来了。像等不着黎明的长夜,又像熬不出头的世纪,这一年里,没有人来找过她,没有人来请她回去,没有……陈志忠根本就不需要她。
像小时候那样,美霞仍坐在那口小小的天井里摘菜,可是她不再哼歌仔戏,不再唱闽南爱情歌曲……她的心碎了一地,泪流成了小溪。命运是什么?命运就是你抱着美好的愿望向东走,它却要生生扯着你往西行。
等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两鬓斑白了,她的哥哥们都成了家,各立门户去了,她妹妹也出嫁了。从前这座热闹异常的老瓦房彻底衰朽了,天天冷冷清清的缺了人气。现在二老膝上趴着这个最漂亮最伶俐的女儿,声声痛哭她什么样的命运,什么样的人生哟!
梨花抚摸着美霞的头发,替她擦干了泪,自己却泪如雨下。她又梦呓般地说:“霞呀,你出生的那个时辰,满天彩霞,所以你父亲给你取名叫美霞……人美,心也美。俗话说,好人有好报,老天爷不会亏待你的。你不能丢了秀秀不管呀,你必须回去,她是你身上掉下来的骨肉……”
美霞于是认了命,收拾起自己的尊严,回陈志忠身边去了。她极力对他好,可陈志忠仍旧胡作非为。她又极力对跟志忠有关联的一切人好,甚至对他的前妻母女好,当那女孩出了车祸,肚皮被划开一道大大的口子,肠子流于马路上,沾了许多沙土,她不顾一切地去救护她,伺候她在医院里洗肠子,手术,疗养……可是,陈志忠还是不肯珍惜她。
她忍受着一切不公,一心只要带着秀秀活下去,活下去……她想,只要时间过去,她的女儿就长大了,她就可以解脱了。
年复一年,就这样过去了。这期间,美霞很少回娘家。那个她度过美好童年的小山村,一日日地发达了,各家各户树起了多层框架洋楼,她的三个哥哥合伙租种大棚菜,也都过上了物质丰足的好日子。整个村庄打理得干干净净,村公路修得又宽又平,可是,那美丽的云霞那满天的星斗,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美霞知道,她人生的酸甜苦辣,只有靠她自己去品尝;她身心的创伤,只有靠她自己去舔干。
倒是她为之传下一支香火的龙家,一向不忍心看她受苦受难。龙老太太总劝她回家来,像她的亲生女儿一样,家里有吃有住,她的儿子龙杰也已长成了英俊帅气的小伙子。他们全家始终如一,无论何时也接纳她回家。龙二伯办了个驾校,龙大伯在驾校搞管理,他们请了美霞去帮忙看管驾校,给她备了一辆皮卡车,让她负责给客户们买菜做饭,把她和秀秀安顿在驾校车场。又建议她让陈志忠辞了职,到驾校来当教练。一家人生活得安稳,看能否和睦相处。
可是陈志忠哪里领这个情?他还跑到车场揍美霞,向她要钱,甚至向她要当年那笔龙文车祸理赔款。他的提议是拿了钱,回家盖楼,把龙杰带来,让美霞一双儿女全在跟前。但那笔钱是龙老太太拿着给龙杰受教育的,美霞自然是不曾见过的,并且龙家怎么可能把龙杰给出去?这一笔交易是黄了。
龙老太太于是劝美霞离婚,回到龙家来。可是美霞丢不下她的女儿,也不肯去添儿子的烦恼。这个时候,龙杰才看了他父亲的葬礼录像,明白了他的身世,晓得了他的霞妈竟不是乳母,而是他的亲生母亲。
美霞等这一刻,等了多少天多少年哪,可是她心里又惴惴不安,恨不得龙杰永远以为他是他姑姑夫妇的儿子。他姑姑待他如同己出,送他到北京上大学,送他去台湾留学,学校一个电话,她立刻坐上飞机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而她美霞却是一个踏着一条血泪之路的女人,配做他的妈妈么?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她只不过是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她的心哪,永远地,日日夜夜地在滴血……
美霞翻开她那本发黄的相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冲她甜甜地笑着。那是她么?她几乎认不出来了。那少女的脸庞渐渐地丰满起来,又渐渐地瘦弱下去,像一朵逐渐绽开的玫瑰,终于经不起时间与世事的摧残,慢慢地凋谢了——
一年,两年,三年……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时光跳跃起来,一阵风刮过一般,吹动她的相册迅速地翻页。那个一心掌控命运的清纯少女皮肤黄了皱了松弛了,眼神蔫了暗了柔和了,头发剪得短短的,心被磨砺得软软的,却不再那么容易碎了。
她轻轻地抚摸着最后那张照片,所有的记忆一起沉了下去,现实摆在了她的眼前。她四十三岁了。龙杰毕业回来了,秀秀上中专去了。
时间转到了2015年,龙大伯的老妻不幸从楼上失足坠下,去世了。龙老太太一家便极力撮合美霞与大伯结合。美霞心里别扭,并非介意两人差了二十来岁,而是怕说出去伦理上不好听。可是龙杰说,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亲上加亲。于是,美霞带着秀秀,正式嫁进了龙门。
多少年了,美霞终于名正言顺地当上了龙老太太的儿媳妇!命运是什么?命运是一条只属于你一个人的生命轨迹,看不见摸不着,直到最终把你领到了给你明确暗示的地点,你才恍然大悟。
美华的女儿跟秀秀回家住了一晚,回来跟美华大惊小怪地叫道:“天哪!你们不知道我姨丈对我姨妈有多好!她傍晚一回家,他立刻给她端来一盆温热的洗脚水,削苹果给她吃,讲笑话给她听……”
美霞歪在沙发里,一边嚼着苹果,一边翻着相册,眼角不觉潮湿了。她想起了梨花那句关于彩霞的老调,她终于明白了,她该庆幸,她和她的命运果然像三十年前的彩霞一样美——不是朝霞,是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