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太,见证过她的青春的老妇们唤她作“丽华”,“芒果”,晚辈们睁眼就见她是个心肠柔软、慈祥和蔼的老太太,按辈分不同,有叫她嫂子的,有叫她伯母的,有叫她阿婆的,在人们眼里,她门庭兴旺子孙满堂,可是在她心里,她老无所倚。
又一个元旦来了。陈老太早早地醒了,侧耳倾听,老屋后山上传来了啾啾的鸟鸣,窗外鸡鸭们欢叫着,扑打着翅膀,冲向外面的世界去;邻居家的婴儿啼哭起来了,哭得那么起劲,那么富有生命力。新的一年来了,一切都是新的。子女儿孙们都放假了,她心里涌出一股暖流来。假如她的双眸还明亮的话,那也一定充满了生活的喜悦。
她知道,那和煦的晨光必定从狭长的天井里斜射进来了,一开始在厨房的墙壁上印一个黄白的扁格子,渐渐地,格子往下移动、延展,越来越大,越来越不规则,最后,整个天井将沐浴在那可爱的阳光下。这点景象她已是体验了半个多世纪了,冬日的阳光无疑就是这样来拜访她的老屋的。正值元旦,不阴不雨,这吉利的阳光就要为她带来孩子们的喊声笑声了,她渴盼着。
她连忙起身,摸下床来,把脚插进一双旧棉拖里,直起酸痛的腰来,摸索着把蚊帐分向两边收拢,别在左右两根床栏上。这床是她十八岁嫁给那已故老伴的婚床,与今天的木床相比,它四四方方结实多了,像座屋子底下的小屋子,四条粗腿,正面两腿之间镶着一片又宽又厚的雕花木板,床面很高,三面床帮也都是又宽又厚的雕花木板。床顶上有个双层木盖子,下层是镂空的,上层是一块大木板,往两层之间搭上蚊帐,不至于落灰,床顶上还搁得了大包小包的杂物。床内靠墙那侧于顶盖之下还做了排抽屉,有点心爱的东西就藏在里边,左右两侧床栏则做了横杠和钩子,上面挂着几件随时需要的衣服和一把白色马尾拂尘。她拍拍枕头,把它搁在床头,又叠好被子,把它放到枕头上。但她随后又想,不好,今天孩子们及孩子们的孩子们都要来,这样摆放准不好看,于是又把枕头取出来,搁到被子上,再把它整整齐齐推进床内侧去,这外侧得留着大家坐呀。
她穿好衣服,拉好衣领衣襟,摸出房门去,隔壁唤她嫂子的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妇人已经像往常那样帮她打好了一壶热水,她用心地把脸洗了又洗,把毛巾晾上,抬起头来往天井里凝望着——当然,一团漆黑,她已经失明了一年多了,可是因着心中的喜悦,她仿佛又看见了围出天井的那面石墙,那些不规则的石头缝形成了一张平整的网,年深日久网眼里长出了些许青苔。她在这座老屋里生活了整整六十年了!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啊。
她的头脑清晰起来,怀念起她幼时的时光来。她在娘家有个多么好的弟弟,她和弟弟常在家门口打闹,两人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或哭声来……可惜,因为家贫她被父母卖掉了,头一户人家接受了她没多久,又因为急用钱而再次把她转手了。她到了第二户人家家里受尽了辱骂毒打,忍无可忍,一次次逃跑,又一次次被追回去,直到最后她逃到了四林村新宅的亲戚家去,才终于摆脱了那只魔爪。那时,她已经十五六岁了。
她寄居在新宅小舅家,跟着家人们下地干活,身材矮小却手脚麻利,远远近近都夸她是个能手。那个纯粹的农耕时代呀,永远干不完的农活,日日起早摸黑,天天一身臭汗……可是,她热爱那泥土的芳香,她热爱那满眼的青翠,她热爱那收获的喜悦。她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女,她爱这农村的一切。
想到这里,她感觉自己正站在灿烂的阳光之下,眼前是一片金黄色的稻田。一个柔弱而又坚强的少女,头上戴一顶斗笠,一只手臂上搭着一条用来擦汗的毛巾,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刚在磨刀石上磨锋利了的镰刀,大踏步跨上田埂,久久地凝视着那一片泛着稻香的海洋,心里却有点舍不得下手……
“砰”的一声,陈老太猛然回过神来。她的眼前仍是黑乎乎一片,她的耳朵告诉她,有人给她送早饭来了。那是她的三儿媳,她负责早饭,每次走进她的房间,不声不响地将那碗饭扣在她的食盆里,就匆匆地出去了。
唉!人老了干不动了,就是人家不得已喂着的一条狗,赶出去舆论不允许,养着呢又嫌累赘。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十八岁那年,她嫁到了新宅隔壁村来,在这个偏僻的山脚下为她的丈夫陈闽江(时任生产队出纳)生儿育女,兼做一大堆家务,拾柴、洗衣、做饭,终年没完没了。她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儿子宝儿天生弱智,她越发心疼他,处处护着他,怕他受了苦受了欺负……一路拉扯着这么一群子女长大,终日想着法子变着把戏弄出东西来给他们吃,操办前三个儿子结了婚,打发女儿出了嫁,紧跟着小儿子得了绝症,卧床不起,每日叫附近村里的赤脚医生来打针,次次给他的颈动脉注射,吓得他痛哭流涕,厉声尖叫……
“唉呀!我苦命的宝儿呀!”她忍不住叫了一声,眼泪便决堤而出。人们都说,这弱智儿还是早走了好哇,活着也只给父母拖累,可是她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再怎么残疾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陈老太不觉得放声悲啼了好一阵子,哭得累了,腿脚酸了,有点站不稳了,只好回身挪进房间里,摸着了那个古老的床头柜,摸到了她的食盆,她便揩了眼泪,凭着动物的本能因循着日常的规律,把那碗淡而无味的饭吃了。吃完后,她拿着碗摸到天井边去洗碗,洗完又拿进去盖在床头柜上,等着接下一顿饭。
太阳越升越高了,空气越发暖了。窗外响起了人来人往的脚步声,路人们嘈杂的说话声,孩子们奔跑玩笑的喊叫声。陈老太急切地等待着,盼望着,可是没有一个人走进她的老屋来。
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又为了什么呢?三个儿子各自成家后,三家离得远,顿顿烧火做饭、刷碗洗衣,她腿脚不利索了,总也做不平均,与三个儿媳相处成了棘手的问题。每个儿子都有两个子女,她忙完了自己的子女,便开始服侍孙子孙女们。一口饭一口汤地喂,一把屎一把尿地洗,怎么养怎么哄怎么背着孩子边刷边洗边做饭,这些于她来讲,都不算什么,她把六个孙子女都带大了。让她悲痛欲绝的是,她那相濡以沫的丈夫没有帮她带大这帮子孙,五六十岁就撒手先去了。
她和她丈夫堪称绝配,两人之间的恩爱在村里实属罕见。他们亲密得彼此不加任何称呼,晚辈们挖着耳朵竟从来没听出她唤他什么或他唤她什么。他们之间那么默契,一举手一投足全明了于心,连对话也比别人简洁许多。他们俩有个共同的爱好,从少年时代起就开始听收音机讲《三国》、讲《水浒》,对里面的故事耳熟能详,闲坐之间,就给孩子们讲述……除了他俩,村里难得找到这么热衷于故事的人了。在物质贫乏、精神更加贫乏的年代,这对夫妇是多么有见识有涵养啊。
然而,老天不作美,专拆有缘人。她挚爱的丈夫得了食道癌,病情一日日恶化,她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服侍他,直到两年后他被病痛折磨成了一把衰朽的老骨头。他那临终的形骸,犹如一件皱巴巴的皮囊裹着一副骷髅,叫人目不忍视。她不知为他流了多少泪,碎了多少心,诉了多少冤,可是最终等来的是命中注定的生离死别……
她坐在床头发着怔,想到她的丈夫及他的死,心又绞痛起来,不禁放声号哭:“啊——我的闽江啊!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这个负心汉呀!你怎么把我一个人扔下不管不顾啊!你快来把我接走啊……”
她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哭癖,动不动泪流成河,恣意悲歌,隔着阴阳千呼万唤,边哭边唱着一大篇倾诉衷肠的现填歌词,曲调哀婉,咿咿哇哇绵延不绝,舞台上再入戏的苦旦也表现不出她那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的情状来。自从宝儿去世,她每年在他的祭日那天总要边上供边放声痛哭;后来丈夫去世,每年祭日更是哭得收不了场。而前些年,她的三儿子又得了鼻癌去世了,她又多了一个要哭告的人。子女们听得惯了,对她这个泪人儿感到厌烦了,全由她号啕伤悲;邻居们听了,于心不忍,总来劝她,结果常常劝得几个女人一起哭个没完。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哭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只好摸索着给自己倒了碗水喝。喝完摸索着找到床边搁着的尿桶,坐上去方便。她猛地一激灵,那尿桶快溢出来了,浸到了她的屁股了。她赶紧找了一条塞在床角的旧毛巾,把屁股擦干,然后小心翼翼地提着尿桶,伛偻着身子,走一步探一步地出了老屋,摸到了门口不远处一个大尿缸,把尿倒进去。那一缸发酵中的肥料,正适合她的三个儿媳挑去种菜。
她鼻子失灵已有一二十年了,否则她那间满是尿臊味儿的阴暗潮湿的小房间还怎么住人哪!她摸索着回了屋,又坐在床沿上默默地垂泪。她仍不甘心,还在等候着孩子们的到来。
突然,过道的门“吱”的一声开了,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竖起耳朵听着,想看看是谁来了。可是,没有人招呼她,仍是“扑通”一声,一碗饭扣在了她的食盆里。那人逃瘟疫似的,又一阵风走了。这是二儿媳给她送午饭来了。
她一上午哭得累了饿了,便走过去,站在床头柜边吃起来。那饭仍是淡而无味的,人人给她的都是一坨米饭,上面盖着一小撮素菜。她用那口假牙费劲地嚼着,眼泪又不住地涌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滚到了碗里,又由她自己吃下肚去。
老年人,活着做什么呢?既然不中用了,就是一个人人害怕的沉重负担。活下去就为了多吃这几碗饭么?这几碗饭有什么好吃的么?
她瞎眼前是能够自理的,三个儿媳轮着给她送来米面和蜂窝煤,她历来用一口小煤炉为自己烧饭做菜,虽是一身病痛,却也过得轻松自在。
可是前年春天,她突然头痛欲裂,儿子儿媳们迟迟未送她就医,后来熬不过去,就叫赤脚医生来打了好几天针。最后见中了风不见效了,才送往医院。回来后,她的眼睛便蒙上了一层黑幕。她的弟弟常来看她,给她炖点参汤,她的女儿也常回来,给她擦澡洗衣,她康复了不少,甚至能隐隐看见人脸了。她要求儿子儿媳们给她请邻居一个老妇来照顾她,做三餐给她吃,他们也都答应了。可是,才过了两个月,他们又嫌花钱,就商议自己送饭来。她一听,怒不可遏,从此常常失了神智唠唠叨叨骂骂咧咧,甚至误以为他们抛弃了她,要加害于她……她的病痛又袭来了,视力是彻底丧失了。
那是她头脑不清醒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了。可是,这不清醒的一段时间所犯的错,是擦不去洗不掉的错,谁也不会再容忍她、原谅她。从此以后,她真的成了一条狗,一条一天只需要三碗饭扣进食盆就可以对付的老母狗。
她的一生过去了,一系列重大事件,一场场悲怆哀号,一次次绝望又一次次燃起新的希望,然而所有的希望终究归于绝望。想到这里,她心中不觉愤怒起来。她又像头脑糊涂那阵子那样叫骂儿孙,说她到地府里去,也要把他们一个个叫走……
太阳渐渐西沉了。陈老太在哭诉怒斥儿孙中度过了这个元旦的下午。仍旧没有一个人来看她,陪她说哪怕一句话。她辛苦带大的四个儿子只剩了两个,没有一个来叫她一声“阿母”。她心爱的女儿已经20天没回来了。她看护长大的六个孙子孙女也声息全无。大家都有理由憎恨她疏远她忘却她,何况大家都很忙,每个人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突然间,她没了眼泪,嗓子也哑了。她的双眼似乎明亮了起来,她窥见了人性的残酷与人心的无情,那其实正是亲情的一部分。亲情这东西好比一个凡人,有时笑脸相迎,有时目露凶光,有时急于索取,有时慷慨大方,有时睚眦必报,有时冷若冰霜……喜怒哀乐都是有的,善恶邪正集于一身。仰赖它做什么?它如同一个只剩一副冷相的变脸王。悲伤何用?愤怒何用?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命。当一个人油尽灯枯之际,她的日子就到了。日子到了,灵魂解脱了,不是很好么?她终于可以到地下与她的丈夫团聚了。
她心中欣喜起来。她那张布满老年斑的死气沉沉的脸,不再那么恐怖了,甚至映出了一点光泽来。她仍坐在床沿上,默默地低着头,会心地微笑了。
这座老屋的门第三次响了起来。大儿媳送饭来了。她照旧把饭扣下,走了。
夕阳落山了,空气冷飕飕的。隔壁老妇又来帮她打开水,嘴里喊道:“嫂子,滚水打来了,你泡泡脚。”随后,她又悄悄地盛了点酱油肉搁在她碗里,催她快吃。
她乖乖地伏在床头柜上狼吞虎咽起来,连声说:“哎哟!还真香呢!好吃好吃!”老妇说:“嫂子你知道,我怕你儿媳们看见,不敢常给你弄吃的,怕她们有意见。这就是舆论呀!舆论是一把杀人的刀……我一整天给工人们做饭吃,忙得团团转,你千万自己想开喽,多忍耐少哭诉,日子就过去了。”
陈老太快乐地应道:“不是你体贴,我活不到现在。你放心去吧!”
第二天早上,三儿媳不上班,送早饭来晚了点。一推开那扇半朽的木门,一股尿臊恶臭扑面而来。她捏着鼻子扣了饭,眼角触着了地雷似的,不禁惊叫一声:“快来人哪!”
陈老太用一根细布条自缢在那张老床的顶盖下,隔着蚊帐看进去,那里头仿佛垂着一只瘪了的面口袋,定睛一瞧,又像树林中吊了一个来月的死猫(闽南习俗中,猫死了要用绳子系着脖子,吊在树上,以防猫鬼转世害人)。
她的儿子儿媳们孙子孙女们恨透了她,因为她让他们永远背上了不孝的骂名。然而,为了抵消部分这不孝的名声,他们为她请师公做功德,超度她的亡灵往生净土。
元旦后的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做了许多场,那座曾经死寂得只剩下哭声的老屋里,终日萦绕着温暖人心的念经声及嘹亮悦耳的逋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