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迷又要搬家了。这是她第几次搬家呢?她望着储藏间那一大堆杂物,心里烦躁起来。
记得头一次从同安那条老街那座破旧的祖屋里搬出来时,姑姑一家都来帮忙。那时她刚工作了四五年,拿了老屋的拆迁补偿款,又添了点钱,在附近一个新楼盘里买了一套房,并且简单装修了。她心想,那将是一个温暖的希望之家。
第一次乔迁,她打心眼里儿里兴奋。二十几年来,住在那一溜狭长低矮的老木屋里,一年四季,阴暗潮湿、逼仄压抑的感觉如影随形,她没让哪一个同学到家里来过。每次放学回家,看见那两扇朽得发黑的木门勉勉强强地附着在腐坏发霉的门框上,她都生怕稍一用力,那门便往后一仰,倒地身亡。
她每一推门,甭提有多轻,那门枢都会吱嘎吱嘎地喧哗,门扇上两个生锈的大铁环也跟着叮叮当当地唱起来。紧接着,屋内必然传来一阵哇哈哈呱啦啦的大笑声或是一阵嘤嘤咿咿低沉瘆人的抽泣声。
那是她父亲在歇斯底里地狂笑或恐惧惊疑地哭泣。她听姑姑说,父亲原本是个正常人,十二三岁才犯了病。那年梅山尼姑庵周遭动土修路,他跟一群小伙伴跑去看人家掘土挖坑。那是文革头一年,“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动土的大事儿竟没人敢“跳铜乩”(神灵附体,指点风水),果然出了大乱子。一群女工挖到了层层叠叠的墓葬,一堆堆白骨混杂在泥土之中裸露出来,大家还来不及惊诧,山体塌方了,八个女人被压住了,五名当场死亡,三名送往斜对面海军医院,又死了一名。这一灾祸把父亲给吓丢了魂儿,当晚夜里惊醒,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就疯掉了。送去精神病院治疗了一段时间,看着好些了,毕竟除不了根,反复无常。
唉,就他这样,还结什么婚生什么孩子呀?她一想起自己的降生,就觉得愤怒觉得怨恨觉得屈辱。可是,她没有发言权,她母亲嫁给了他。
她母亲天生傻傻愣愣的,年轻时在工地上做小工,跟着父亲的婶婶回家来,婶婶大概有意撮合他俩,于是常常做点好吃的给她吃,她便不走了。一疯一傻结了婚,不知怎么的,就把她给造出来了。她来得多冤哪?为什么要叫她出生在那样的家庭里?要感恩么?感谢父母给了她生命?可是这生命从一开始就承受着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啊。
人生而不平等,于她而言,是十万分的不公平。父母就是那样两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跟现实生活永远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爷爷奶奶已是风烛残年,况且总哀叹着他们自身的不幸——先是无法生育,于是抱养了一儿一女,哪知后面生下了三个儿子,却养不起那么多张嘴了,只好把自己亲生的三个儿子都送了人,谁知这养子偏又出了事……爷爷奶奶几乎没在陈迷的脑海中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她却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常领她四处乱转,有时出门四五天也不懂得回家。她跟着母亲街边逛溪边逛林间逛,东转西转肚子饿了,哼哼吃吃地哭闹。母亲就在各个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找着了就塞给她一点儿。母女俩睡在公园里,天桥下,溪岸上,披头散发,一头污垢,人人看了都投来嫌恶的眼光。那眼光,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她的脊背还会发凉。真的,她母亲没有给过她一点点启发,倒是路人的眼光给幼年的她上了一课又一课。
幸好街道居委会给她提供了助学金。她上了学,认了字,便发愤要走出一条光明的路来。家里条件太差,夜晚点着一盏冒着浓烟的煤油灯学习,知情的同学就请她到她们家里去做作业,可是她咬着牙坚决不肯。她有的是骨气和志气。
在学校里她感到充实、快乐、安心,回家来就得面对癫狂的父亲和痴傻的母亲。父亲除了异样的哭和笑,是什么也不会了;母亲偶尔清醒点也会做饭给她吃,可永远是煮一锅猪食一样的东西,她便含着泪默默地咽下去。她通常要料理好自己,还要伺候他们俩,还要包办所有的家务,以及承受一切来自邻居的抱怨和指责。
多少个日日夜夜哟,孤独像一条巨大的蟒蛇,紧紧地把她缠住,让她几近窒息。她的头脑中常常闪过父亲那双惊恐的眼和母亲那嚼着蚱蜢的嘴,她的心呀,便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入了恐怖的地狱。
谁懂得她的心呢?知情人同情她的家境,可她最恨别人把她当可怜虫;不知情人夸赞她的相貌和成绩,她又觉得他们造作肤浅。她警惕别人对她采取任何一种态度:讥讽是敌意,褒奖是同情,疏远是轻蔑,亲密是可怜……她该怎么和人打交道呢?她不知道。她只想跳出这个生的苦海,让自己脱胎换骨,做一个全新的自己。可是,她又不想死,不能死,不敢死,因为她恨那些给自己无限伤害的眼光,她绝不认输,她一定要昂首挺胸,向这个世界宣告她的尊严与成功。
很庆幸,她考上了厦门师专,毕业后在思明一所小学当老师。几年后,她终于盼到了搬出那条老街的机会。她想离开那个破败的老木屋,她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从此她和父母住到了套房里,她以为家家户户大门一关,相安无事了。
可是,她父亲母亲总给她制造麻烦。每次回家,小区里老有人找她告状。她父亲时不时爆发怪笑惨叫也就罢了,权当噪音;她母亲却是把垃圾从楼上丢下去,险象环生。她怎么教导母亲也是白搭,状子听得多了,她就萌生出一个念头:她要离开这个小区,从此和它互不相干。
她便把同安这个房子卖了,在岛内买了一套房,带着父母搬入了新居。她们一家又成了小区里的新人了。为了让父母正常一点,她带父亲去医院就诊,安顿他吃药;她陪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到周末,就带父母到各个公园闲逛,有时还带他们出门远游。可是父母一呆在家里,仍旧扰民,她照样被邻人们纠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又卖房搬家。
“好吧,我搬搬搬!好与你们中的每一个井水不犯河水。”她心里恨道。她还巴不得与这帮邻人决裂才好呢。
她在别个小区又购置了房子,再一次乔迁。可是,她对搬家已经没了热情,没了指望。生活的担子重如泰山,叫她抬不起头来,喘不过气来,仿佛总有那么一只可怕的怪兽尾随着她,寸步不离地监视着她,与她对峙着,只要她一放松警觉,它就会扑上来,毫不留情地吞噬她……她不敢有朋友,更不敢有恋人。她只是一个孤零零的自己,虽然有家,却没有家的温暖;虽然活着,却感受不到生的喜悦。她的心硬如顽石,她的泪早在童年时代就暗暗地哭干了。
时光悄悄地流淌,她在与她的怪兽的对峙之中竟浑然不觉。
有一天,她的疯癫父亲病倒了,拖了没多久,走了。她把父亲收敛送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继续伺候母亲,那原本不可承受的重担轻得多了,她的心情跟着好转,偶尔也请一两个还算朋友的同学来家里坐坐。
有一回,一个同学跟她母亲说:“阿姨,你应该劝陈迷找个人结婚,好让你早点抱孙子呀!”不料,她的傻母亲听了这话,心里竟发生了变化。陈迷第二天下班回家,发现她母亲在家里自缢身亡了。
她抱着母亲那僵硬的身躯失声痛哭。这是她头一次为她的母亲哭。她万万想不到,她那样一个傻母亲呀竟然也会想到女儿的幸福,竟然会想到离开女儿,卸掉女儿的担子,还给女儿一个清静安宁的世界,让女儿去恋爱去结婚……三十八年来,她完全无法相信她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得到过爱,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不,没有,她丝毫没有感受到……可是,就在这一天,母亲用她的死表明了她发自内心的母爱。
陈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夜,她的心渐渐地软了,暖了。天亮之后,她才打了电话,通知姑姑一家来奔丧。
为母亲送终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陈迷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夜又一夜地失眠。那一条缠绕她的巨蟒,那一只追逐她的怪兽,并没有远离她,她心里觉得纳闷。如今,她要为什么而活呢?原先那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怎么摇身一变成了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她在这世上了无牵挂,也就不再需要证明什么,也不再能证明什么了。她心里的孤独化作了汪洋大海,她心里的恐惧变成了无底深渊。一个人,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生亦何乐,死亦何哀?她该怎么办?
她于是想,她父母死在这套房子里,她必须离开这里,与这个沾染了晦气的屋子划清界线。很快地,她在一个新小区租下了一套房子,并把这一套出售了,当然,又向一个开发中的楼盘订购了一套面朝大海的新房子。她告诉自己,她的人生无论如何就要开始了。
可是一次又一次搬家,那储藏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有些东西来不及查看,就迁移了几次。到底拿它们怎么办呢?她不免心烦起来。
或者干脆全不要了吧?过去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她全可以丢弃。不但要丢弃,她要与它决裂;不但要决裂,她要将它忘记。她渴望获得彻底的解脱,像金蝉脱壳一般,从过去那副硬壳里爬出一个柔软的身体来,用全新的双眼全新的心灵,去体验这人世的美好。可不知怎么的,她叹着气,灰了心。
她在储藏间里愣了半晌,鬼使神差地,她还是把那个陈年“百宝箱”打开了。她不知不觉地沉到那些久违的往事中去了。她随意扒拉了两下故纸堆,找到了一份小学成绩通知单,表格上显示:语文98,数学100,科科评价都是“优”。班主任在评语一栏中写道:“你是一个聪颖早慧的孩子,你的双眸时刻向我们宣告你的自信、坚强、勇敢。你的内心是那么善良,那么正直,你值得全世界对你友好,更友好。”
她惊讶极了,根本想不起自己曾经收到过这么一张单子,要不然,她怎么会对这个评语毫无印象?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读得热泪盈眶。那班主任的形象渐渐地清晰了,她突然意识到他的目光是真诚的、友善的。她又想起了班上的许多同学来,他们一个个也都变得单纯可爱、平易近人了。
她又继续在记忆的深海中找寻下去,竟然发现了许多可爱的人可爱的事。甚至,她还在纸堆里发现了一封情书,那是读中专时一个男生写给她的信,她当时扫了一眼,就在信的背面批了两个字——“无聊”,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她品味那一行行工整的表白心迹的话语,不禁心潮涌动,脸上透出了青春的激动与快乐。她知道这男生早已结婚生子了,可是她为曾经被他真心地关注过而欣喜。
她花了一整天把那些废纸片全浏览了一遍,不必猜了,她决定要永久保存它们,因为她终于知道了,她的过去就是她的现在的基石,没有了过去她也就不会有未来。纵使过去有许多痛楚,然而那痛楚既然熬过了,那便是她的人生体验,她的宝贵财富。她有了这笔财富,就与那个敏感、贫乏的大龄剩女说再见了。
她把那张成绩单和那份情书挑出来,把它们搁进她的VIP抽屉里,眼角瞧见了她前几天签订的购房合同,想把它们夹在里面,便顺手打开那册子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总房款250万元。她怔了一下,便纵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