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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铁凝

这是二楼闲置的一间客房,窗子朝北,窗外是邻居的前院。朱丽每次去舅家,都住这间。

前几次,朱丽没怎么留意这个房间。她常常一大早就出门购物,客房只是她睡觉和存放购物收获之处,每次离开时,壁橱里都堆着一些被她遗弃的装衣服的纸袋子。北京的舅舅对朱丽很疼爱,总是给她一些钱买东西。但在她眼里,舅舅是个趣味狭窄的人,舅舅的房子太大,舅舅的语汇太少。

朱丽留意起客房,是这次为逃婚而去舅舅家之后。携了这样的事情投亲,朱丽沮丧又难为情,哪儿都不去,关了手机,也不见人,整天在客房躺着。

一日,喧闹的声音从窗外的院子传来,异常清晰。二楼的这间客房,似乎格外便于收集声音。从前她怎么没有发现?

像是主人出门送客,一些男人、女人的寒暄,还有主人对孩子的提醒:“小宝,和叔叔、阿姨说再见!”之后是短促的安静,大人们都在等候这位“小宝”的“再见”,可是,迟迟没有听见孩子发出的告别之声。

一连许多天,邻居的院子总是很热闹。那句她已经熟悉了的提醒句不断飘进窗口:“小宝,和叔叔、阿姨说再见!”或者“小宝,和爷爷、奶奶说再见!”然后照例是短暂的安静。她看见的小宝,要么听而不闻地摆弄一辆遥控越野吉普车,要么跑向草坪,爬上那只摇椅摇着自己……

朱丽一边觉得这小宝不懂礼貌,一边感叹做个孩子也挺不容易,非得随着父母对那些他根本不认识的大人说“再见”。她由小宝想到自己,和自己那场没结成的婚。在婚礼上,朱丽突然看见特地打扮一新的母亲下眼眶似有淤血。她紧盯住母亲,在心里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岁月累积起的错觉,父亲和母亲早已离婚,怎会再殴打母亲呢?可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跑了,就像逃离一场她以为会到的如母亲般的命运,连个“再见”也没对大家说,连个招呼也没跟与自己相恋多年、对自己关怀备至的新郎打。

每次想到这里,朱丽就赶紧打断思路,好像若不打断,她已知的各种谴责便立刻潮水般向她涌来。她对付不了这些,如同她不能担当一场婚礼。

初夏过去,暑天袭来。

一个下午,朱丽迷迷糊糊之中,窗外的声音再一次飘进房间。她又听见早已熟悉的提示:“小宝,和叔叔、阿姨说再见!小宝,和露露说再见!”

朱丽继续迷糊,兼听那必然到的短促的安静。她果然“听”见了那短促的安静,之后是主人、客人寒暄着告别,杂以孩子们稚嫩的嘁嘁喳喳。接着她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童音:“再见!”那童音分明是小宝的。

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声“再见”,这是个宝贵的时刻,犹如盲人睁眼,哑人发声。

“再见!”小宝说。

“再见!”另一个童音呼应着。

朱丽迅速从床上爬起赶往窗口,像是怕错过什么,又以为是听错了什么。她看见门廊下站着小宝和家中大人,另外一对男女,正领着一个身穿印花连衣裙的小女孩往院子门口走。

这前所未有的“再见”之声原是两个孩子之间的道别,与他人的引导无关。

“再见!”小宝放大了声音,有点扯着嗓子。

“再见!”露露站住不走了,也有点扯着嗓子。

“再——见!”小宝拖着长声跺起脚,仿佛对“再见”这个词不依不饶。

“再——见!”露露也拖起长声,像是要迈步跑向小宝。两人无休无止地“再见”起来,好似耍贫嘴,逗乐子,“人来疯”。

小宝更激烈地踩着脚,弯下腰,拼尽全力高喊着“再见,再见,……”他顽强地、势不可当地向露露表达着再见的意愿。到后来,憋红了小脸,捌着气,以至于那“再见”声变得哆哆嗦嗦,听上去就像是“再哎哎哎哎见!再哎哎哎哎见!”

这实在不像耍贫嘴,逗乐子,“人来疯”。

那像是欢欣和绝望情绪的一种混合,激烈而壮观。像冰河在春日太阳的照耀下突然融化,“嘎啦啦”地迸裂着自己,撕开着自己。叫人觉着,生活其实是从“再见”开始的,当小宝和露露那么急赤白脸地用“再见”告别时,生活才真正走进他们的生命。朱丽退后一步,让窗帘挡住自己,犹如挡住了某种冲动。

她站在房间的穿衣镜前看自己,脸色苍白,缺少血色的嘴唇含混地嚅动了几下,仿佛在练习一个忘却已久的老词。她发现,自己对“再见”这个词从来都是漠然的,不管对一座房子,还是对一个亲人。一种对自己的陌生的疑惧陡然从心中升腾起来,她环顾这房间,伴着窗外那声声不断的“再哎哎哎哎见”,琢磨着,现在最该做的,是不是应该把关掉了那么多天的手机打开呢?

【请思考】你是否赞同“生活其实是从‘再见’开始的”这种说法?请结合文本,谈谈你的理解。

调进县新闻中心的第二天,县委宣传部邓部长就安排小米报道县委、县政府的访贫问苦活动。小米兴高采烈地去了。回来,小米摄制的新闻镜头很快出现在当晚的电视报道中。小米自我感觉良好。正沾沾自喜,家里的电话响了。

“小米呀,苏书记给贫困居民送红包的镜头拍得不错,可是,为什么没拍王县长呢?”邓部长心平气和地问。

“王县长没给贫困居民送红包呀。”小米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是讲不过去的,”邓部长陡地提高了嗓门儿,“王县长乃一县之长,他既然去了,能拍不到他的镜头?”

“这——”

“不要申述了,你这是‘漏镜’,小米同志!”邓部长当的一声放下了话筒。

第二次报道义务植树活动,是在大河洲上种植欧美杨。坑早挖好了,树苗也早已植入坑中,余下的事情就是挥锹填土。县里苏书记、王县长等主要领导都参加了活动。小米吸取上次报道的教训,把所有县级领导都一溜儿摄入了镜头。心想不会出岔子了吧,晚上也就安心地睡了一觉。

哪知第二天,新闻中心的胡主任就通知他进邓部长办公室了。

“小米呀,这次苏书记上了五次镜头,王县长四次。还有,龙副书记二次,张副书记三次,马副县长三次,朱副县长二次……你说怎么回事?”没等小米坐下,邓部长劈头就问。

小米努力镇定了一下,然后认真解释说:“苏书记是一把手,王县长是二把手,所以……”

“就当你这个理成立,可是小米呀,龙副书记、张副书记、马副县长、朱副县长他们呢?他们上镜头的次数是按职位高低敲定的吗?‘歪镜’,典型的歪镜啊!”邓部长气得要拍桌子了。

小米察言观色,赶紧缩头乌龟似的出了邓部长的办公室。

不久,县里又组织县领导深入偏僻乡村,帮助农民抢插早稻,积极开展支农活动。

春暖花开。那天参加支农活动的各位领导也兴致盎然。他们的裤腿和衣袖都挽得老高,一下稻田就你追我赶地开展抢插竞赛。稻田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依然是小米负责新闻报道。这次,他深刻反思了前两次失误的沉痛教训。每位县级领导一律只上一次镜头,而且确保万无一失。报道之后,立即有人打来电话,盛赞此次支农活动高潮迭起,壮观感人。小米的心里好不快哉,他激动得要跳起来了。

万万想不到的是,邓部长竟会把他叫去,十分严厉地批评他:“怎么搞的?”邓部长脸色铁青,“苏书记竟然排在王县长之后,这是导向错误,‘倒镜’!”邓部长把桌子拍得山响。

宛如五雷轰顶,但小米还是畏畏缩缩地解释说:“那天的确是王县长插得最快,苏书记怎么也赶不上啊!”

“你个小米,还要不要讲政治,啊?”邓部长牙齿咬得格格响,“怎么就不对镜头作些处理?”

“邓部长,是苏书记提到了这事吗?”小米深知罪不可恕,只想弄清事情的原委。

“小米同志!”邓部长如坐针毡了,“新闻报道无小事,新闻镜头关系到领导们的荣誉,荣誉啊!因为你的三次闪失,我被批评了三次,三次了你知道吗?”

如同哽噎着一枚酸枣,泪水很快从小米的眼角滚滚而出,一滴滴,晶莹透亮。

【请思考】文末邓部长说“因为你的三次闪失,我被批评了三次,三次了你知道吗?”这句话在文中有什么作用?请简要分析。

作者:阿尔贝特·列奥斯劳

这只白色瓷制的猫,有一对琥珀色的眼睛,摆在壁橱最上面一层。约翰穿过客厅走向厨房时,厌恶地朝它瞥了一眼。杜伊正在洗碗槽边忙着,看样子已经先吃过早餐,桌上只放着一个人的餐具。约翰心里自然明白,匆匆吃了块面包,喝了半杯咖啡就离开座位站起来。

“今天早上,我要搭船到特慕冷叔叔那儿。”杜伊说道,她显然正等待着约翰的回答,然而他却不做声,只点个头,转身就走了。脚步声沿着楼梯渐行渐远。

约翰实在不能原谅杜伊,她简直太让人失望了。这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发生口角,全都是这只白瓷猫惹的祸!杜伊答应过不做任何不必要的开销,但还是买下了这只瓷猫,那些钱原本是省下来准备买汽车的。

约翰到现在一直都是搭公车到轮船公司上班,觉得自己在同事堆里显得格格不入,当别人谈论马力、活塞时,他一句话都插不上口。想不到昨天一回到家里,就发现壁橱上多了只猫,他诧异的程度不难想象。杜伊颇不以为然,她争辩说,屋子里也该有些令人赏心悦目的小摆设。两人一语不合,就大吵了一架。之后,谁也不理谁。今天早上,约翰下定决心不和杜伊说话,直到她自己认错。

当约翰到达轮船公司的办公室时,港口正笼罩在一片潮湿的雾气里,一个上午的时间好像永远过不完似的。约翰的思绪一直绕着杜伊转,当他正想写一封信以借此转移注意力时,突然被一阵持续不断的警笛声打断了。

他从窗口看到海防队鲜红得刺眼的小船,疾驶到河心,船头溅起泡沫般的浪花,尖锐的警笛声还夹杂着汽船呜呜作响的低沉信号。不久轮船公司里跑腿的男孩冲进办公室激动地叫着:“开往特慕冷的船翻了,在河中被拖船撞翻了。”

约翰不禁打了个冷颤。约翰用颤抖不已的手拨了家里的号码。电话没人接,铃声不断地响着。

于是约翰跑向港口轮船停靠的码头,挤过人群。出事地点有大片油污,在那附近除了海防队以外,还有几艘汽船。从水中被救出来的乘客,个个都紧抓着缆绳和救生圈。约翰好不容易才挤到港口警卫旁边,警卫仔细听他叙述之后,很有把握地说:“乘客应该是全部获救了!你用不着为你太太担心!”

最后渡轮的驾驶员也上来了,他数了数乘客,一共有9位男士,两位女士,他不解地摇着头。

“我明明卖了12张船票”,他说,并仔细地打量被救上岸的人。“开船前有个年轻的太太上了船,但是她不在这里!”

约翰紧抓住他的手臂,问道:“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吗?”

“我记不得她的头发是不是金色的。”渡轮驾驶员回答,“不过她把大衣上的风帽扯得很高。”

约翰呆住了,杜伊确实有件带风帽的大衣。

约翰心跳加速,悔恨交加。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杜伊今天早上一直等着他的原谅,但是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为什么他一点都不体谅她?连她买只白瓷猫的喜悦都要剥夺?他实在太自私了,一心只想到自己。

人群又起了一阵骚动,人头朝着小艇慢慢停靠的防波堤攒动。一个女人被人用担架扛上岸来,湿淋淋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上。“她还活着,”护送她的医生说,“我们送她去医院。”

约翰松了口气,是他搞错了,杜伊并没有上船,担架上那个女人他并不认识。约翰挤出重围,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后跳上一辆计程车,对司机说了家里的住址。

当他奔向门廊时,看到他面前有个身影正要上楼,“杜伊”,约翰跑向她,将她搂进臂弯,紧紧地抱住。此刻他才发现杜伊手里抱着一个包装好的盒子。

“你上哪儿去了呢?”他急忙问道。杜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刚才到我买瓷猫的那家店铺去啦。可是不能退货。我想把它退掉,因为你讨厌它。”

“不!”约翰说,“把它留下来,它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有价值的白瓷猫。因为它,你没有去特慕冷而逃过一劫。”

在他们走进屋里的时候,约翰告诉杜伊今天早上发生在河上的一切,然后接过那只有琥珀色眼睛的白瓷猫,打开包装纸,把它放回壁橱的最上面一层。

【请思考】有人认为,本文以“白瓷猫”为题比“第十二位乘客”更合适。请结合文本分析,谈谈你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