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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订婚


麦其土司到边界上巡行。

他已经去过了南边的边界。

在南方,哥哥跟我们的老对手汪波土司于上了。汪波土司故伎重演,想用偷袭的方式得到麦子和玉米,反而落在哥哥设下的埋伏圈里。只要是打仗,哥哥总能得手。汪波土司一个儿子送了命,土司本人叫绊马绳绊倒,摔断了一只胳膊。父亲说:"你哥哥那里没有问题,你这里怎么样?"

土司这句话一出口,管家马上就跪下了。

麦其土司说:"看来我听不到好消息。"

管家就把我们怎么打发拉雪巴土司,最后却怎么叫女土司轻易得到粮食的事说了。父亲的脸上聚起了乌云,他锐利地看了我一眼,对管家说:"你没什么错,起来吧。"

管家就起来了。

父亲又看了我一眼。自从我家有了失去舌头的书记官,大家都学会用眼睛说话了。麦其土司叹口气,把压在心头的什么东西吐出来。好了,二少爷的行为证明他的脑子真有毛病,作为土司,他不必再为两个儿子中选哪一个做继承人而伤脑筋了。管家告退,我对父亲说:"这下,母亲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的话使父亲吃了一惊,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当不上土司。"

父亲并不打算因为白送了别人麦子而责备我,他问:"茸贡家的女儿怎么样?"

"我爱她,请你快去给我订亲吧。"

"儿子,你真有福气,做不成麦其土司,也要成为茸贡土司,她们家没有儿子,当上了女婿就能当上土司。"他笑笑说,"当然,你要聪明一点才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足够支用的聪明,但我知道自己有足够的爱,使我再也不能忘记塔娜了。

亲爱的父亲问我:"告诉我爱是什么?"

"就是骨头里满是泡泡。"

这是一句傻话,但聪明的父亲听懂了,他笑了,说:"你这个傻瓜,是泡泡都会消散。"

"它们不断冒出来。"

"好吧,儿子,只要茸贡土司真把她女儿给你,我会给她更多的麦子。我马上派人送信给她。"

马上就要派出信使了,父亲又问我:"茸贡家的侍女都比我们家的漂亮?"

我的答复非常肯定。

父亲说:"女土司是不是用个侍女冒充她女儿?"

我说,无论她是不是茸贡的女儿,她都是塔娜,我都爱她。

父亲当即改变了信使的使命,叫他不送信,而是去探听塔娜是不是茸贡土司的女儿。这一来,众人都说我中了美人计,叫茸贡家用一个下贱侍女迷住了。但我不管这些,就算塔娜是侍女,我也一样爱她。她的美丽不是假的,我不在乎她是土司的女儿,还是侍女。每天,我都登上望楼,等探子回来。我独自迎风站在高处,知道自己失去了成为麦其土司的微弱希望。头上的蓝天很高,很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地上,也是一望无际开阔的绿色。南边是幽深的群山,北边是空矿的草原。到处都有人,都是拉雪巴土司和茸贡土司属下的饥民在原野上游荡,父亲一来,再没人施舍食物给他们了。但他们还是在这堡垒似的粮仓周围游荡,实在支持不住了,便走到河边,喝一肚子水,再回来鬼魂一样继续游荡。

有一天,天上电闪雷鸣,我在望楼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这时,一道闪电划过,我突然看到了什么,突然看到了我说不出来的什么。就对父亲大叫。告诉他,马上就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我要看着这样的大事情发生。父亲由两个小厮扶着上了望楼,对着傻瓜儿子的耳朵大声叫道:"什么狗屁大事!雷把你劈死了才是大事!"

话一出口,就叫风刮跑了,我换了个方向,才听清他的喊叫。

但确实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的心都要跳到身体外面了。我对父亲喊道:"你该把书记官带到这里来!这个时候,他该在这里!"

一个炸雷落在另一座望楼上,一团火球闪过,高耸的塔楼坍塌了,变成了被雨水打湿的大堆黄土,上面,是几段烧焦的木头和一个哨兵。

不管傻瓜儿子怎样挣扎,麦其土司还是叫人把他拉了下去。这回,他真生气了:"看看吧,这就是你说的大事,你想我跟你死在一起吗?"

他给了我一个耳光。他打痛我了,所以,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恨我的人打不痛我。我痛得躺倒在地上。管家把狂怒的土司拉住了。大雨倾盆而下。雷声渐渐小了。不,不是小了,而是像一个巨大的轮子隆隆地滚到远处去了。我想就躺在这里,叫泪水把自己淹死。但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是的,我也听见了,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不是一匹,也不是一百匹,我想是二三十匹吧。父亲看了我一眼,知道我的感觉是正确的。他下令人们拿起武器。我从地上跳起来,欣喜地大叫:"塔娜回来了。"

响起了急促的打门声。

大门一开,女土司带着一群人,从门外蜂拥进来。我从楼上冲下去。大家都下了马,塔娜却还坐在马上。她们每个人都给淋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看不见其他人,我只看见她。我只看见塔娜湿淋淋地坐在马上。就像满世界的雨水都是她带来的。就像她本来就是雨神一样。

是我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的。

塔娜把双手吊在我的脖子上,深深地扎进了我的怀里。她是那么冷,光靠体温是不够的,还有火,还有酒,才使她慢慢暖和过来。

我们没有足够的女人衣服供她们替换。女土司苍白着脸,还对麦其土司开了句玩笑:"怎么,麦其家不是很富有的土司吗?"

父亲看了看女土司,笑笑,带着我们一大群男人出去了。他亲手带上房门,大声说:"你们把衣服弄干了,我们再说话吧。"

本来,两个土司见面,礼仪是十分繁琐的。那样多的礼仪,使人感到彼此的距离。这场雨下得真好。这场雨把湿淋淋的女土司带到我们面前,一切就变得轻松多了。两个土司一见面,相互间就有了一种随和的气氛。女土司在里面,男土司在外面,隔着窗户开着玩笑。我没有说话,但在雨声里,我听得见女人们脱去身上湿衣服的声音,听到她们压着嗓子,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尖叫。我知道,塔娜已经完全脱光了,坐在熊皮褥子上,火光抚摸着她。要命的是,我脑子里又塞满了烟雾一样的东西,竟然想像不出一个漂亮姑娘光着身子该是什么样子了。父亲拍拍我的脑袋,我们就走开了,到了另一个暖和的屋子里。

土司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说:"那件事干得很漂亮。"

管家看看我,我看看管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土司的眼光从雨中,从暮色里收回来,看着我说:"这件事,干得很漂亮,我看,你会得到想要的漂亮女子。"

管家说:"主子要说的,怕还不止这个意思吧?"

土司说:"是的,是不止这个意思。她们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女土司一家,都要靠我们的帮助了。可她们遇到了什么事情?"

管家口都张开了,土司一竖手指,管家就明白了,改了口说:"少爷知道,说不定,还是他设下的圈套呢。"

这时,我的脑子还在拼命想像光身子的塔娜。父亲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我,我知道是要我说话,于是,心头正在想着的事情就脱口而出了:"女土司那天换了三次衣服,今天却没有了,要光着身子烤火。"我问道,"谁把他们的衣服抢走了?"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但想不出一个结果来。这么一问,却被土司和管家看成是我对他们的启发。

父亲说:"是的,被抢你的意思是她们被抢了!"

管家接着说:"她们有人有枪,一般土匪是下不了手的,对!对对!是拉雪巴!"

拉雪巴的祸事临头了。"父亲拍拍我的脑袋,"你的麦子不止得到了十倍报酬。"

说老实话,我不太明白他们两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父亲拍拍手掌,叫人上酒。我们三个人一人干了一大碗。父亲哈哈大笑,把酒碗丢到窗外去摔碎了,这碗酒叫我周身都快燃起来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晚霞灿烂。我要记住这一天。暴雨后的天空,晚霞的光芒是多么动人,多么明亮。

我和父亲带着酒气回到刚刚穿好衣服的女人们中间。酒,火,暖和干燥的衣服和可口的食物使惊慌失措的女土司镇定下来。她想重新在我们之间划出一道使她有安全感的距离。这一企图没有成功。

女土司要补行初见之礼,父亲说:"用不着,我们已经见过面,看看,你的头发还没有干透,就坐在火边不要动吧。"这一句话,使想重新摆出土司架子的她无可奈何地坐在火炉边,露出了讨好的笑容。麦其土司对自己这一手十分满意,但他并不想就此停下来,哪怕对手是女人也不停下。他说:"拉雪巴要落个坏名声了,他怎么连替换的衣服都不给你们留下。"

女土司脸上现出了吃惊的表情。麦其土司说对了!她们在路上被拉雪巴土司枪了。我送给她们的麦子落到了别人手上。茸贡土司想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她毕竟是女人,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说:"不要紧,麦其家会主持公道。"

女土司转过脸擦去了泪水。

这样一来,她就把自己放在一个不平等的地位上了。我还没有把她劫持我的事说出来呢。要那样的话,她的处境就更不利了。塔娜看看我,起身走出去了。

我跟着走了出去。身后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雨后夜晚的空气多么清新啊。月亮升起来,照着波光粼粼的小河。河水上烂银一般的光亮,映照在我心上,也照亮了我的爱情。塔娜吻了我。

我叫她那一吻弄得更傻了,所以才说:"多么好的月亮呀!"

塔娜笑了,是月光一样清冷的笑,她说:"要紧事都说不完,你却说月亮!"

"多么亮的河水呀!"我又说。

她这才把声音放软了:"你是存心气我吗?"

"我父亲就要正式向女土司求婚了。"说完,我要去吻她。她让我的腿,我的胸脯都靠在她同样的部位上,却把我的嘴用手挡住,问我:"你不会对你父亲说那件事情吧?"

我当然知道她是指什么,于是我说:"我在牧场上得到了你,我只把这个告诉了父亲。"

她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想把她带到我房里去,她却说,她要回母亲那里。我沫浴在月光里,把她久久抱在怀里。

说起路上被抢的情形,塔娜眼里涌起了泪光。

她这种神情,使我心中充满了愤怒与痛苦。我问:"他们把你们女人怎么样了?"塔娜明白,我问的是,她是不是被人强xx了。她把脸捂了起来,还踢了踢脚,压低了声音说,她和土司有卫兵保护,冲出来了。我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娶一个处女做妻子,我们这里,没人进行这样的教育。但我还是问了她这个问题。塔娜回答之后,觉得我有些荒唐,反问:"你问这个于什么?"

我说不知道。

女土司半路被抢,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但父亲和管家都把我给女土司粮食,看成有意设下的圈套。土司几次问管家,给粮食到底是谁的主意,管家都说是少爷。于是,父亲便来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干。我回答,该怎么于就怎么干。我说话的底气很足,因为我的心里憋着火,土司的礼仪允许我和美丽的塔娜在一起,但不能像跟没身份的侍女那样,随便上床。按照礼仪,我们要在成婚后,才能睡在一起。所以我才很不耐烦地回答:"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父亲击掌大笑。

两个土司在边界上为我们订了婚。本来,土司的儿女订婚,应该有很讲排场的仪式。但我们是在一个非常的时期,更是在一个特殊的地方,所以,就一切从简了。我的订婚仪式,就是大家大吃东西。大家不停地吃啊吃啊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桑吉卓玛在厨房里操持一切,最后她上来了,把一大盘亲手做好的东西摆在了我和塔娜面前,她还低声对我说:"少爷,恭喜了。"

吃完东西,他们就把我们分开了,要到结婚时才能见面了。我们交换了一些东西:手上的戒指,颈上的项链,还有系在腰带上的玉石。晚上,我想着塔娜,无法入睡,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从下面客房里响起,向楼上走来。不多会儿,隔壁父亲的房间里就响起了牲口一样的喘息。最后,听见麦其土司说:"世界上,两个土司在一起干这事,还很少见。"

女土司笑了,说:"你还不老嘛。"

"我还行。"

"但也不年轻了。"女土司一直跟塔娜睡在一个房间,尽管管家给了母女俩各人一间客房。我想,两个土司正忙着,我也不能放过眼前的机会。我摸下楼,摸到那张床上,不要说人,连塔娜的一丝气味都没有了。我才知道,订婚宴后的当天夜里,她就被人送走,回她们的官寨去了。随同去的还有麦其家的人马,扛着机关枪,押着给茸贡家的大批粮食,只要拉雪巴的人出现,就给他们迎头痛击。

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说该怎么于就怎么干吗?"他向我反问时,他脸上出现了委屈的神情。真是太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好像我是麦其土司,他变成了傻瓜少爷一样。

我说:"那么,好吧。"

麦其土司还对儿子说,他把女土司留下,是为了迷惑拉雪巴的人,但光住在这堡垒里,人家看不见。父亲喜欢野外,这个我知道。我对他说:"你们骑上马出去,拉雪巴的人不就看见了吗?"

两个土司就带着些侍卫出去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在施行计策,还是去跟女土司野合。我又站到望楼上了。晚上下了雨,白天天气很好,举目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饥民们明知不该入我们这里,而应从他们的土司那里得到救济,但还是不断有人来到这个储备了很多粮食的地方。离开这里时,绝望的人们已经走得摇摇晃晃的了,但没有人死在我们堡垒下面。要是真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会受不了的。但这些人,只是来看一眼传说中有很多粮食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就又掉头从来路回去了。他们到这里来,就像朝圣一样,辛辛苦苦到了,只是怀着对圣地一样的感情,对这个最接近天国的地方看上一眼,然后,就返身回到他们所来的地方,尘土中的地方,没有灾害也要挨饿的地方。和这些人比起来,麦其家的百姓是天国的选民,是佛祖特别宠爱的一群。

远处的蓝色山谷,吃肉的飞禽在天上盘旋,越来越多,肯定有很多人死在了那里。

我熟知那些山谷景色,这个季节,溪水一天比一天丰盈,野樱桃正在开花。他们在归路上就饿死在那些树下。不知花香会不会帮助他们进入天国。既然他们的主子不能使他们走入天国,他们当然有理由请花香帮忙。父亲带着女土司策马走过那些茫然的人群。他们走到小河边停下,平静的河水映出了他们的倒影。但他们只是看着远方,而不去看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每天,他们都走同一条路线。

每天,我都爬上望楼看着他们,心里越来越强烈地希望他们不要停下,而是一直往前,走进拉雪巴土司领地上那些蓝色山谷。在那里,他们会被人杀死。我总觉得,两个土司一走进蓝色山谷,就会被拉雪巴土司的人杀死。这想法刚开始出现时,还叫人觉得好玩,但到后来,我觉得它难以抑制,心里就有了犯罪的感觉。加上小尔依总像条狗一样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这种犯罪感更强烈了。

所以,我对父亲说:"你们不要再出去了。"

父亲没有回答我,而用得意的眼光看了这段时间天天跟他睡觉的女人一眼,意思是:"我没说错吧,我这个儿子!"

原来,他们已经决定不再出去了。

这些年来,好运气总是跟着麦其家,也跟着我转。我这句话又歪打正着,不知怎么又对了父亲的心思。于是,便笑了笑。一个带点傻气的人笑起来,总有些莫测高深的味道。

第七章 命运与爱情


茸贡土司带着她漂亮的女儿迫到牧场上来了。

她们到达时,我正在做梦,一个十分喧闹的梦,是那些在水边开放得特别茂盛的花朵在喧哗。有一两次我都快醒了,隐隐听见人说:"让他睡吧,当强大土司的少爷是很累的。"

模模糊糊地,我想:"要是当一个强大的土司就更累了。"

是半夜吧,我又醒了一次,听见外面很大的风声。便迷迷糊糊地问:"是吹风了吗?"

"不,是流水声。"

"我说:"他们说晚上流水声响,白天就是大晴夫。"

"是这样,少爷很聪明。"一个有点陌生的声音回答。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正因为这个,到早上醒来,我都不想马上睁开眼睛。我在早晨初醒时常常迷失自己,不知道身在何时何地。我要是贸然睁开双眼,脑子肯定会叫强烈的霞光晃得空空荡荡,像只酒壶,里面除了叮叮恍恍的声音,什么也不会有了。我先动一下身子,找到身上一个又一个部位,再向中心,向脑子小心靠近,提出问题:我在那里?我是谁?

我问自己:"我是谁?"

是麦其家的二少爷,脑子有点毛病的少爷。

这时,身边一只散发着强烈香气的手,很小心地触了我一下,问:"少爷醒了吗?"

我禁不住回答:"我醒了。"

那个声音喊道:"少爷醒了!"

我感觉又有两三个浑身散发着香气的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声音很威严:"你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睁开吧。"

平常,睁开眼睛后,我要呆呆地对什么东西望上一阵,才能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样,我才不会丢失自己。曾经有过一两次,我被人突然叫起来,一整天都不知道月己身在何时何地。这次也是一样,我刚把眼睛睁开,来不及想一想对我十分重要的问题,弄清白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身边的人便都笑起来,说:"都说麦其家的少爷是傻子,他却知道躲到这个地方来享清福。"

一只手落在我的肩头上,摇了摇说:"起来吧,我有事跟你商量。"

不等我起身,好多双手把我从被子里拽了出来。在一片女人们哄笑声里,我一眼就看到自己了,一个浑身赤条条的家伙,胯间那个东西,以骄傲的姿式挺立着。那么多女人的手闹哄哄地伸过来,片刻功夫,就把我装扮起来了。这一来,我再也想不起来自已是在什么地方了。帐篷里的布置我还是熟悉的。但我上首的座位却被女土司坐了。几双手把我拽到她跟前。

我问:"我在哪里?"

她笑了。不是对我,而是对拽我的几个侍女说:''要是早上一醒来,身边全是不认识的人,我也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们都笑了。这些女人,在这连我都觉得十分蹊跷的时候,不让她们唧唧嘎嘎一通怎么可能呢。

我说:"你们笑吧,可我还是不知道这是在哪里。"

女土司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你认不出我来了吗?"

我怎么认不出她?但却摇了摇头。

她一咬牙,挥起手中的鞭子,细细的鞭梢竟然在帐篷顶上划开了一道口子。我说:"我的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你的人?""索郎泽郎,尔依,卓玛。"

"卓玛,侍候你睡觉的那个姑娘?"

我点点头,说:"她跟厨娘,跟银匠的老婆一样的名字。"

女土司笑了,说:"看看我身边这些姑娘。"

这些姑娘都很漂亮,我问:"你要把她们都送给我吗?"

"也许吧,要是你听我的话,不过,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我发现,送饭进来的人里面也没有我的下人。我吃了几口,尝出来不是桑吉卓玛做的。趁饭塞住了女土司的嘴,我拼命地想啊,想啊,我是在什么地方,手下人都到哪里去了。但我实在想不起来。就抱着脑袋往地上倒去。结果却倒在了一个姑娘怀里。女土司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说:"只要你这样,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捧着脑袋,对那姑娘说:"我的头要炸开了。"

这个姑娘芬芳的手就在我太阳穴上揉起来。女土司吃饱了,她问我.:"你可以坐起来了吗?"

我就坐起来。

"好,我们可以谈事情了。"女土司说,"知道吗?你落到我手里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在什么地方?"

"不要装傻,我看你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个傻子。我不知道是传说中麦其家的二少爷并不傻,还是你不是麦其的二少爷。"

我十分真诚地对她说,要是不告诉我现在在哪里,我就什么也想不出来,一点都想不出来。

"好吧,"她说,"难道你不是为了躲我,藏到这有温泉的牧场来了吗?"

我狠狠一拍额头,脑子里立即满满当当,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我说:"昨天我睡了。"

女土司冷冷一笑:"什么话,昨天你睡了,今天,你起来了。"

交谈慢慢深入,我终于明白,自己被女土司劫持了。她从管家那里,没得到一粒麦子。管家说,粮食是麦其家的,他不能作主。

她建议:"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同意:"好吧,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的下人们被带枪的人看起来了。看,这就是当老爷和下人的不同。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少爷也被一群漂亮的女人所包围。走过那些可怜巴巴的下人身边,看看脸色我就知道,他们饿了。我对女土司说:"他们饿了。"

她说:"我的百姓比他们更饿。"

我说:"给他们吃的。"

"我们谈好了就给他们吃。"

"不给他们吃就永远不谈。"

女土司说:"瞧啊,我跟一个傻子较上劲了。"

说完,就叫人给他们送吃的去了。我的下人们望着我,眼睛是露出了狗看见主人时那种神色。我和女土司在草原上转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回到帐篷里,她清清喉咙,我知道耍谈正事了,便抢先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她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问我到哪去。

我说:"去坐茸贡家的牢房。"

她笑了,说:"天哪,你害怕了,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不会的,我只要从你手上得到粮食。瞧,因为我的愚蠢,百姓们要挨饿了你要借给我粮食。我只要这个,但你躲开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帐篷里很闷热。我有些难受。看得出来,女土司比我还要难受。我说拉雪巴土司一来,就说想得到粮食。她来可没有说要粮食。我说:"你没有说呀,我只看到你带来了美丽的姑娘。"

她打断我的话头,说:"可是拉雪巴土司要了也没有得到!"

"我们两个吵架了。他说他是我舅舅,我说我是他的伯父。我们吵架了。"

这句话把她逗笑了:"是的,是的,他会把好多好多年前的亲戚关系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没钱,父亲说了,麦其家的粮食在这年头,起码要值到平常十倍的价钱。"

女土司叫了起来:"十倍?!告诉你,我只是借,只是借,一两银子也没有听见了吗,一两也没有!"

我笑笑,说:"太闷了,我想出去。"

她只好起身,跟着我在一座座帐篷之间穿来穿去。我在心里把她当成了贴身的奴才。她走得不耐烦了,说:"我可从来没有跟着一个傻瓜这样走来走去,我累了,不走了。"

这时,我们正好走到了温泉边上。我脱光衣服下到水里,让身子在池子里漂浮起来。女土司装出没有见过赤裸男人的样子,把背朝向了我。

我对着她的后背说:"你带来了很多银子吗?"

"你就这样子跟我谈正经事情?"

"父亲说过,要有十倍的价钱,才准我们出卖。他知道你们这样,你们不等把买到的粮食运回家,在路上就吃光了。"

女土司转过身来,她的脸上现出了绝望的神情,她叫手下人退下,这才带着哭腔说:"我是来借粮食的,我没有那么多银子,真的没有。你为什么要逼我。谁都知道我们茸贡家只有女人了。所以,我们的要求是没有人拒绝的。你为什么要拒绝?拒绝一个可怜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会欺负一个傻子,女人就可以随便欺负一个傻子吗?"

"我已经老了,我是一个老婆子了。"

女土司叫来两个侍女,问我够不够漂亮,我点了点头。她叫两个侍女下水来跟我一起。我摇了摇头。她说:"天哪,你还想要什么,我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傻乎乎地笑了:"你有,你还有个女儿不是吗?"

她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可你是个傻子啊!"

我没有再说什么,长吸一口气,把头埋到水里去了。从小,一到夏天我就到河边玩这种游戏,一次又一次,可以在水里憋很长时间。我沉到水底下好长时间,才从水里探出头来。女土司装作没有看见。我继续玩自己拿手的游戏:沉下去,又浮上来。还像跑累了的马一样噗噗地喷着响鼻。温泉水又软又滑。人在水里扑腾,搅起一阵又一阵浓烈的硫磺味,这味道冲上去,岸上的人就难受了。我在水里玩得把正和女土司谈着的事情都忘记了。女人总归只是女人,这水可比女人强多了。要是书记官在这里,我会叫他把这感受记下来。如果回去时,我还没有忘记这种感受,也要叫他补记下来:某年月日,二少爷在某地有某种感受,云云。我相信,没有舌头的家伙能使我的感受有更深的意义。也可能,他用失去了舌头之后越来越锐利的眼光,含着讥讽的笑容对我说:这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坚持要他记下来。我一边在水里沉下浮上,一边想着这件事情。水一次又一次灌进耳朵,在里面发出雷鸣一样的轰然声响。

女土司生气了,扯下颈上的一串珊瑚,打在我头上。额头马上就肿了。我从水里上来,对她说:"要是麦其土司知道你打了他的傻瓜儿子,就是出十倍价钱你也得不到一粒粮食。"

女土司也意识到了这一举动的严重性,呻吟着说:"少爷,起来,我们去见我女儿吧。"

天哪,我马上就要和世上最美丽的姑娘见面了!

麦其家二少爷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在肋骨下面撞击着,那么有力,把我自己撞痛了。

可这是多么叫人幸福的痛楚呀!在一座特别漂亮的帐篷前,女土司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说:"少爷可是想好了,想好了一定要见我的女儿吗?"

"为什么不?"

"男人都一样,不管是聪明男人还是傻瓜男人。"

女土司深深看我一眼,说:"没有福气的人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要倒大霉,塔娜这样的姑娘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塔娜?!"

"对,我女儿的名字叫塔娜。"

天哪,这个名字叫我浑身一下热起来了。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比以前的卓玛更美妙的卓玛。现在,又一个和我贴身侍女同名的姑娘出现了。我连让下人掀起帐篷帘子也等不及,就一头撞了进去。结果,软软的门帘把我包裹起来,越挣扎,那道帘子就越是紧紧地缠住我。最后,我终于挣脱出来了,大喘着气,手里拿着撕碎的帐篷帘子,傻乎乎地站在了塔娜面前。这会儿,连我手上的指甲都发烫了,更不要说我的心,我的双眼了。好像从开天辟地时的一声呼唤穿过了漫长的时间,终于在今天,在这里,在这个美丽无比的姑娘身上得到了应答。现在她就在帐篷上方,端坐在我面前,灿烂地微笑,红红的嘴唇里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衣服穿在她身上,不是为了包藏,而是为了暗示,为了启发你的想像。我情不自禁大叫:"就是你!就是你……"前一声高昂,欢快,后一声出口时,我一身发软,就要倒在地上了。但我稳住了身子没有倒下。

麦其家的傻瓜儿子被姑娘的美色击中了。

塔娜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望着她的母亲,问:"你来找的就是这个人吗,阿妈?"

女土司神情严肃,深深地点了点头,说:"现在,是他来找你了,我亲爱的女儿"。

塔娜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说:"我明白了。"

说完,她的一双眼睛闭上了,这样的情景本该激发起一个人的怜悯之心。我也是有慈悲心肠的。但塔娜就是命运,就是遇到她的男人的命运。她闭眼时,颤动着的长长的彩虹一样弯曲的睫毛,叫我对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我连骨头里面都冒着泡泡,叫了一声:"塔娜。"

她答应我了!

塔娜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泪水。她睁开眼睛,脸上已经换上了笑容,就在这时,她回答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是麦其家的傻子,塔娜啊。"

我听见她笑了!我看见她笑了!她说:"你是个诚实的傻子。"

我说:"是的,我是。"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手里,这只手柔软而冰凉,她问:"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

"借给我母亲粮食。"

"同意了。"

我的脑袋里正像水开锅一样,咕咕冒泡,怎么知道同意与不同意的区别。她的手玉石一样冰凉。她的到肯定的回答,就把另一只手也交到了我手里。这只手是滚烫的,像团火一样。她对我笑了一下。这才转过脸对她母亲说:"请你们出去。"

她的土司母亲和侍女们就退出去了。

帐篷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地下,两张地毯之间生长出一些小黄花,我不敢看她,一只眼睛看着那些细碎的花朵,一只眼睛看着两双握在一起的手。这时,她突然哭出声来,说:"你配不上我,你是配不上我的。"

我知道这个,所以,才不敢贸然抬头看她。

她只哭了几声,半倚半靠在我身上,说:"你不是使我倾心的人,你抓不住我的心,你不能使我成为忠贞的女人,但现在,我是你的女人了,抱着我吧。"

她这几句话使我的心既狂喜又痛楚,我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像紧抱着自己的命运。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就是以一个傻子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也不是完美无缺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这样,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里,保持着它的完整,它的纯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会发现,自己没有全部得到。即便这样,我还是十分幸福,把可心可意的美人抱在怀里,把眼睛对着她的眼睛,把嘴唇贴向她的嘴唇,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我说:"看,你把我变成一个傻子,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句话竟把塔娜惹笑了:"变傻了?难道你不是远近有名的傻子吗?"

她举起手,挡住我正要吻下去的嘴,自言自语说,"谁知道呢,也许你是个特别有趣的男人。"

她让我吻了她。当我把手伸向那酥胸,她站起来,理理衣服,说:"起来,我们出去,取粮食去吧。"

此时此刻的我,不要说脑子,就是血液里,骨头里都充满了爱情的泡泡,晕晕乎乎跟着她出去了。我已经和她建立了某种关系,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女土司把我的人放了。一行人往我们的堡垒-边界上的粮仓走去。我和塔娜并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后面是女土司,再后面是茸贡家的侍女和我的两个小厮。

看见这情景,管家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我叫他打开粮仓,他吃惊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可是,少爷,你知道老爷说过的话。"

"把仓库打开!"

我的眼睛里肯定燃烧着疯狂的火苗。自信对主子十二万分忠诚便敢固执己见的管家没有再说什么。他从腰上解下钥匙,扔到索郎泽郎手上。等我转过身子,才听到他一个人嘀咕,说,到头来我和聪明的哥哥一样,在女人面前迷失了方向。管家是一个很好的老人,他看着索郎泽郎下楼,打开仓房,把一袋又一袋的麦子放在了茸贡家的牲口背上,对我说:"可怜的少爷,你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是吧?"

"我得到了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们没有想到这次会得到粮食,只带了不多的牲口。"

她们把坐骑也腾出来驮运麦子了。就这样,也不到三十匹牲口,连一个仓房里的四分之一都不能装完。这样的仓房我们一共有二十五个,个个装得满满当当。女土司从驮上了麦子的牲口那边走过来,对我说,她的女儿要回去,等麦其土司前去求亲。她还说:"求亲的人最好来得快一点。"最好是在她们赶着更多的牲口来驮麦子前。

驮麦子的马队走远了,我的塔娜也在云彩下面远去了。

管家问我:"那个漂亮女人怎么走了?"他脸上出现了怪怪的神情,使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认为我中了女土司的美人计。我也后悔把塔娜放走了。要是她不回来,这些该死的粮食又算什么?什么也算不上。真的什么都算不上。我的心变得空空荡荡。晚上,听着风从高高的天上吹过,我的心里仍然空空荡荡。我为一个女人而睡不着觉了。

我的心啊,现在,我感觉到你了。里面,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思念。

第六章 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刚走没几天,茸贡土司就到了。

茸贡土司也是我们北方的邻居,在拉雪巴土司西边。

说到茸贡土司就要说到这片土地上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知道,土司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土皇帝。每个土司都不止有一个女人,但好像从来没有哪个土司有很多孩子,八个,十个,从来没有过。最常见的倒是,有的土司娶了一房又一房,还是生不出儿子继承自己的王位。每个土司家族都曾经历过这种苦恼。这种命运也落到了茸贡家族头上。从好多代前开始,不管茸贡土司讨多少女人,在床上怎么努力,最后都只能得到一个儿子。为了这个,他们到西边的拉萨去过,也到东边的峨眉山去过,却都无济于事。后来,他们干脆连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了。

这样,就会有强悍精明的女人出来当家。

最初,女土司只是一种过渡方式。她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招婿上门,生下儿子后,就把位于移交给他。这时,哪家土司多了一两个儿子,送一个去当上门女婿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茸贡女土司上台后,却没有哪一个上门女婿能叫她们生出半个男人来。前来与我相会这个,据说已经是第四代女土司了。传说她在床上十分了得。第一个男人只三年就痨死了。第二个活得长一些,八年,给她留下了一个女儿。而她居然就再不招婿上门了。土司们一片哗然,都说不能要茸贡永远是女人当家。土司们打算兴兵讨伐,茸贡女土司只好又招了一个众土司为她挑选的男人。这人像头种牛一样强壮。

他们说:"这回,她肯定要生儿子了。"

可是,不久就传来那男人死去的消息。

据说,女土司常常把她手下有点身份的头人、带兵官,甚至喇嘛招去侍寝,快快活活过起了皇帝一样的日子。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把这个北方邻居看成聪明人。但是,她也把土地全种了罂粟,使她的百姓在没有灾害的年头陷入了饥荒。

茸贡女土司在我盼着她时来了。

她们刚刚从点缀着稀疏的老柏树的地平线出现,就叫我的人望见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站在望楼上。茸贡女土司的队伍却在快要到达时停下来了。在那些柏树之间,是大片美丽的草地,草地上是婉转的溪流,她们就在那美丽的地方,在那个我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停下来了,全不管我是多想早点跟女土司见面。她们把马卸了鞍,放出去吃草。随后,袅袅的青烟从草地上升起来,看来,这些家伙会吃得饱饱的,再越过边界。

我对管家说:"谁说女土司不如男土司厉害!"

管家说:"她们总不会带上一年的粮食,在那里呆到冬天。"这话很有道理。我下去吃饭。吃完饭,大路上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忍不住,又爬到望楼上去了。她们竟然在草地上下了一圈帐篷,看来是要在那里过夜了。这下,我生气了,对管家说:"一粒粮食也不给她!"

管家笑了:"少爷本来打算给她们吗?"

这天晚上,我知道自己肯定睡不好。就为自己要了一个女人。

索郎泽郎说:"可是,我们没有准备漂亮姑娘呀!"

我只说:"我要一个姑娘。"

他们想出一个办法,等我睡下了,吹灭了灯,便把一个依他们看不太漂亮的姑娘塞到我床上。这是个豹子一样猛烈的女人,咿咿晤晤地咆哮着,爬到了我身上。我享受着这特别的愉快,脑子里突然想,茸贡女土司跟男人睡觉,会不会也是这样。我想点上灯,看看这个猛烈的,母马一样喷着鼻子的女人,是不是也像传说中的茸贡女土司带点男人的样子。但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落在床上;不容我问自己那个特别的问题,小尔依就冲进来,叫道:"来了!少爷,来了!"

我听见楼上到处都有人跑动,看来不止是我在为女土司前来而激动。我穿上衣服,洗好脸,走出去,正看到一共四匹马向我们的堡垒走来。一匹红马,一匹白马,两匹黑马。四匹马都压着细碎的步子,驮着四个女人向我们走来了。

骑在红马上的肯定是女土司。她有点男人样子,但那只是使她显得更漂亮,更像一个土司。女土司一抬腿,先从马背上下来。然后是黑马上两个带枪的红衣侍女。她们俩一个抓住白马的缰绳,一个跪在地上。马背上的姑娘掀起了头巾。

"天哪!"我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天哪,马背上的姑娘多么漂亮!

过去,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漂亮的女人,这回,我知道了!我在平平的楼道里绊了一下,要不是栏杆挡着,我就落在楼下,落到那个貌若天仙的美女脚前了。管家笑了,在我耳边说:"少爷,看吧,这个女人不叫男人百倍地聪明,就要把男人彻底变傻。"

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往楼下移动了。一步又一步,但我自己并不知道。我只看着马上那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她踩着侍女的背下到地上来了。

我早已不知不党走到楼下。我想把那姑娘看得仔细一点,她母亲,也就是女土司却站到了我面前,宽大的身子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竟然忘记了这个人是赫赫有名的女土司,我对她说:"你挡住我的眼睛了,我看不见漂亮姑娘。"

管家站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才使我清醒过来了。女土司明白面前这人就是麦其土司和汉族太太生的傻瓜少爷。她笑了,把斜佩在身的匣子枪取下,交给红衣侍女。对我稍稍弯一下腰,说:"二少爷正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

不管这样开始合不合乎两家土司相见的礼仪,但我喜欢,因为这样轻松,显得真是两家土司在这里相见。

于是,麦其家的二少爷笑了:"都说女土司像男人,但我看还是女人。"

女土司说:"麦其家总是叫客人站在院子里吗?"

管家这才大喊一声:"迎客了!"

大卷的红地毯从楼上,顺着楼梯滚下来。滚地毯的人很有经验,地毯不长不短,刚好铺到客人脚前。这些年来,强大起来的麦其家总是客人不断,所以,下人们把迎客的一套礼仪操练得十分纯熟了。我说:"我们上去吧。"

大家踩着红地毯上楼去。我想落在女土司后面,再看看她漂亮的女儿,但她手下的侍女扶住我说:"少爷,注意你脚下。"又把我推到和女土司并排的位置上去了。

下人们上酒上茶时,管家开口了:"都到我们门口了,你们还要在外面住一晚上,少爷很不高兴。"

女土司说:"我看少爷不是自寻烦恼那种人。"

我不喜欢女土司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但我还是说:"麦其家喜欢好好款待客人。"

女土司笑了,说:"我们茸贡家都是女人,女人与别人见面前,都要打扮一下。我,我的女儿,还有侍女们都要打扮一下。"

直到这时,她的女儿才对我笑了一下。不是讨好的,有求于人的笑容,而是一个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的女人的笑容。她母亲的笑容,是知道天下只有自己一个女土司那一种。这两个女人的英容都明白地告诉我,她们知道是在和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家伙打交道。

我提高了嗓门,对管家说:"还是让客人谈谈最要紧的事情吧。"管家说:"那么,我们还是先谈最要紧的事情吧。"

茸贡土司还要装出并不是有求于人的样子,说:"我的女儿——"

我说:"还是说麦子吧。"

女土司的深色皮肤泛起了红潮,说:"我想把女儿介绍给你认识。"

我说:"我向你介绍了我的管家,还有我自己,你都没有介绍,现在已经过了介绍的时候,你就跟我的管家谈谈粮食事情吧!"

说完,我就带着两个小厮起身离开了。女土司要为小瞧人后悔了。女土司犯了聪明人常犯的错误:小看一个傻子。这个时候,小瞧麦其家的傻子,就等于小瞧了麦子。在我身后,管家对女土司说:"少爷这次很开心,你们一来,就铺了红地毯,而且马上叫我跟你们谈粮食,上次,拉雪巴土司来,等了三天,才谈到粮食,又谈了三天,他们才知道,不能用平常的价钱买到粮食。"

我对两个小厮说:"我的管家是个好管家。"

可这两个家伙不明白我的感叹里有什么意思。我干脆对小尔依说:"将来,你会是我的好行刑人吗?"

他总是有些为将来要杀人而感到不好意思。

倒是索郎泽郎抢着对我说:"我会成为你的好带兵官,最好的带兵官。"

我说:"你是一个家奴,从来没有一个家奴会成为带兵官。"

他一点也不气馁,说:"我会立下功劳,叫土司给我自由民的身份,我再立功,就是一个带兵官了!"

又碰到了那个问题:谁是那个手持生死予夺大权的土司?

我说:"你们跟着我什么都得不到。"

他们两个笑了,我也跟着笑了。我们笑啊笑啊,最后,索郎泽郎直起腰来,说:少爷,那姑娘多么漂亮呀!"

是的,这样漂亮的女人,大概几百年才会有一个吧。我都有点后悔了,刚才该让茸贡土司把她女儿介绍给我。可我已经出来了,总不能又老着脸皮回去吧。管家上楼来对我说:"女土司想用漂亮女儿叫你动心,那是她的计策。你没有中计,少爷,我没有看错,你真不是个一般的人,我愿意做你叫我做的任何事情。"

我呻吟了一声,对他说:"可我已经后悔离开你们了。我一出来,就开始想那个姑娘了。"

管家说:"是的,世间有如此美貌的女人,少爷不动心的话,也许真像别人说的,是个傻子了。"

我只能说:"我尽量躲在屋里不出来,你跟她们谈吧。"

管家看我的样子实在可怜,说:"少爷,你就是犯下点过错,土司也不会怪罪的。"

我说:"你去吧。"

他走了,跟着就叫人给我送来一个姑娘。要是把茸贡土司的女儿比做一朵花,眼前这个,连一片树叶都算不上。我把她赶走了。这个走了,又来了一个。管家想给我找一个暂时抵销那个美女诱惑的姑娘,但他错了,没有人能替代那个姑娘。我并不是马上就想跟那个姑娘上床。我只想跟她说说话。我脑子里有个念头,只要跟那姑娘说说话,也许,我的脑子就会清清楚楚,麦其家的二少爷就再不是不可救药的傻子了。

索郎泽郎笑了,对我说:"使不得,是管家派的人,给少爷找侍寝的姑娘。"

又一个姑娘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只看着她肚子以下的部位,根本不想费力抬起头来说:"去,是谁找来的,就叫谁消受吧。"

下人们拥着那个姑娘往外走,这时一股风从外面吹来,带来了一股青草的香味。我把姑娘叫回来,也不看她的脸,只把她的衣襟拉到鼻前。是的,青草味是从她身上来的,我问:"是牧场上的姑娘?"

"我是,少爷。"她回答。从她口里吹送出来草地上细碎花朵的芬芳。我叫下人们退下,让这姑娘陪我说话。下人们出去了,我对姑娘说:"我病了。"她笑。

好多姑娘在这时,都要洒几滴眼泪,虽然,她们在床上时都很喜欢,但都要做出不情愿的样子。

我说:"牧场上来的姑娘,我喜欢你。"

"少爷还没有好好看过我一眼呢!"

"把灯熄了,跟我说说牧场上的事情吧。"灯一灭,我就被牧场上的青草味道和细细花香包围起来了。第二天,我把管家留下陪远客,自己带着昨晚得到的姑娘,到她的牧场上去了。

牧场上的百姓在温泉边为我搭起漂亮的帐篷。我把自己泡在温泉里,仰看天上的朵朵流云,把女土司的女儿都忘记了。牧场姑娘为我准备了好多吃的,才来到泉边,看着水中赤条条的我说:"少爷上来吃点东西吧,牛蟒叫我要招架不住了。"这个姑娘壮健,大方几年前,我有一个侍女卓玛,想不到,这个世界还按原样为我藏了一个卓玛在这牧场上,浑身散发着牧场上花草的芬芳。我说:"你叫卓玛吗?"

"不,"她说,"我不叫卓玛。"

"卓玛!"多年以前,早上醒来,我就抓住了一个卓玛的手。于是,我对正在忙着安顿我们一大群人的厨娘桑吉卓玛喊起来:"卓玛,这里有个人跟你的名字一样!"

牧场姑娘看了看桑吉卓玛,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她说:"我不要到官寨里去做厨娘,我要留在牧场上。我是这里的姑娘。"'

我说:"我答应你了。你不做厨娘,你留在牧场上,嫁给你心爱的男人。但现在你就叫卓玛。"

她脱光衣服下来了,在温暖的水里和我一起躺在了软软的沙底上。我说:"水把你身上的香气淹掉了。"

她滚到我怀里,抽抽搭搭地哭开了。她说:"要发生什么事情,就早点发生吧。"

我把她压在下面,大声呼唤:"卓玛!卓玛!"这使她,也使我十分兴奋。她知道我是同时呼喊着两个人。我的老师和她。是的,她连身体都和侍女卓玛差不多一模一样。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不再被卓玛壮健的身体淹没,而像驱驰着一匹矫健的骏马。骑在马上飞奔的骑手们都是要大声欢呼的。

我大叫着,她身体像水波一样漾动。厨娘卓玛听见我的叫声,以为有什么事情叫她去做,竟然一下冲到水波激荡的温泉边上,这下,她看到了青春时的自己正和我做爱。我依然大叫:卓玛!卓玛!马跑到了尽头,那里出现了一段高高的悬崖,我从马背上飞起来,落到悬崖下面去了。好久,才在蜜蜂呼唤的吟唱里清醒过来,我看见厨娘卓玛跪在我的面前:"你怎么在这里?"

她说:"老爷呀,我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以为有什么事要吩咐,结果就看见了。"

我让她跪在那里,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我刚得到的卓玛说:"当年,她就像你。"

是的,她的乳房,屁股,大腿,她的身体隐秘部位散发出来的气体,都和当年的卓玛一模一样。我又转脸对正在老去的卓玛说:"她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接着问她:"看见了就怎么样?"

她说:"按照刑法要挖掉眼睛。我不愿当一个瞎子女人,要是那样的话,你就叫尔依杀了我吧。"

我对教会了我男女之事的老师说:"你起来,好好洗个澡去吧"。

她说:"让我洗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去死吧。"

厨娘却准备好去死了。她在温泉中开始唱歌。歌是她在我身边时唱过的老歌,但从来没有唱得这么响遏行云。她纷披着湿施施的头发,半躺在水中依然结实的乳房半露在水面,她在歌唱,如醉如痴。她下水之前,还撒了许多花瓣在水面上,这样,还没有嫁给银匠曲扎,没有成为厨娘的桑吉卓玛又复活了。她从水里对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说:"不要担心,我饶恕你了,我不会杀你。"她脸上灿烂的笑容一下就没有了,赤条条地从水里钻出来,一双手捂在两腿之间的那个地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傻事。我当然应该饶恕她,但也该等她洗完了澡,唱完了歌再告诉她。她这种人,只有在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下嫁的男人又不在身边时,才能回到过去的日子,短暂地复活一下曾经的浪漫。而我,却把一个厨娘一生仅有的一次浪漫破坏了。

我该等到她自己洗完澡,回到了现实中;跪在我面前请死时,才对她说:"我赦免你了。"那样,她会觉得少爷不忘旧情,觉得没有白白事奉主子一场。但我没有找一个好时机。所以,她从水里跳起来,哭了几声,对我说:"我恨你,我比死了还难受。"我傻了,站在那里连手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你叫我死吧!""不。"我说,"不。"我的心里怀着痛楚,看着她又变回到厨娘去。在水中,她的Rx房是挺立着的,现在,却向下掉,让我想起了银匠那双手。她也开始犯错误了,哭一声两声之后,就该穿上衣服了。她又叫道:"叫我死吧!"我从她身边走开了。听见卓玛对卓玛说:"你不该这样,少爷有好多操心的事情,你还要叫他不开心!"

我想厨娘清醒了,因为身后的哭声立即止住了。但已经完了,我和她的缘分,我对她的牵挂,在这一天,就像牛角琴上的丝弦一样,啪一声,断了。人的一生,总要不断了断一些人,一些事,好吧,侍女卓玛,我再也不会挂念你了,当你的厨娘去吧,做你的银匠老婆去吧!我心里说着这些话,向草原的深处走。两个小厮,还有牧场上的卓玛远远跟在后边。走累了,我躺下来,看了一会儿天上来来去去的云彩,又起身往回走。草原很宽,我却从三人中间穿过去。索郎泽郎闪开迟了一些,挨了一个耳光、又脆又响。挨了打的家伙对卓玛说:"好了,没事了,他已经高兴了。"

我站下来,回过身去,说:"再打你一下,我会更高兴。"两个小厮迎上来,一左一右,在我身边蹲下,我就坐在了两人肩头上,慢慢回我们宿营的地方。人们都从帐篷里跑出来了。传说雪域大地上第一个王,从天上降下来时,就是这样被人直接用肩抬到王位上去的。好大一片人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而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有过以肩为舆的人是第一个国王。看到那么大一片人齐齐地跪下,我还以为是父亲或别的什么更尊贵的人物出现了。我回过头看看身后,只见一条黄褐色的大路直直地穿过碧绿草原,一些云停在长路的尽头天地相连的地方。风在草海深处翻起道道波澜。

第六章 麦子


该说说我们的邻居了。

拉雪巴土司百多年前曾经十分强大。强大的土司都做过侍强凌弱之事。他们曾经强迫把一个女儿嫁给麦其土司,这样,拉雪巴土司就成了麦其土司的舅舅。后来,我们共同的邻居茸贡土司起来把他们打败了。麦其土司趁便把自己兄弟的女儿嫁给拉雪巴土司做了第三任妻子,这样,又使自己成了拉雪巴土司的伯父。

一到边界,我就盼着亲戚早点到来。

但拉雪巴土司却叫我失望了。

每天,那些脸上饿出了青草颜色的饥民,围着我们装满麦子的堡垒绕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绕得我头都晕了。要是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来夺取堡垒那就太可笑了。但看着这些人老是绕着圈子,永无休止,一批来了,绕上两天,又一批来绕上三天,确实叫人感到十分不快。但我们过去的舅舅,后来的侄儿,却还不露面。他的百姓一个接一个死去,转着转着,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或者,拉雪巴土司是想用这种方式唤起我的慈悲和怜悯。可他要是那样想的话,就不是一个土司了。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土司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发慈悲上。只有可怜的百姓,才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眼下,只有春天一天比一天更像春天。这一天,我把厨娘卓玛叫到跟前,吩咐她不做饭了,带十个下人架起十口炒锅,在院子里炒麦子。很快,火生起来,火苗被风吹拂着,呼呼地舔着锅底,麦子就在一字排开的十口炒锅里僻僻啪啪爆裂开了。管家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我可不是只为了听听响声。"

管家说:"是啊,要听响声,还不如放一阵机枪,把外面那些人吓跑算了。"

管家是真正的聪明人,他把鼻头皱起来,说:"真香啊,这种味道。"然后,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说:"天哪,少爷,这不是要那些饿肚子人的命吗。"他拉着我的手,往堡垒四角的望楼上登去。望楼有五层楼那么高,从上面,可以把好大一个地方尽收眼底。饥民们还在外面绕圈子,看来,炒麦子的香气还没有传到那里。管家对我说:"想出好主意的人,你不要着急。"

我说:"我有点着急。"

指挥炒麦子的卓玛仰头望着我们,看来,炒焦了那么多麦子,叫她心痛了。我对她挥挥手,她懂得我的意思,我身边的人大多都能领会我的意思。卓玛也挥一挥手,她的手下人又往烧烫的锅里倒进了更多麦子。从这里看下去,她虽然没有恢复到跟我睡觉时的模样,但不再橡下贱的厨娘了。

火真是好东西,它使麦子变焦的同时,又使它的香气增加了十倍百倍,在生命死亡之前全部焕发出来了。诱人的香气从堡垒中间升起来,被风刮到外面的原野上。那些饥民都仰起脸来,对着天贪婪地掀动着鼻翼,步子像是喝醉了一样变得踉踉跄跄。谁见过成百上千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喝醉的情景呢。我敢保证没有谁看到过。那么多人同时望着天,情景真是十分动人。饥饿的人群踉踉跄跄地走着,不看脚底而望着天上。终于,他们的脚步慢了下来,在原地转开了圈子。转一阵,站定,站一阵,倒下。

麦子强烈的香气叫这些饥饿的人昏过去了。

我亲眼看到,麦子有着比枪炮还大的威力。

我当下就领悟了父亲为什么相信麦子会增加十倍价值。

我下令把堡垒大门打开。

不知哥哥是在哪里找的匠人,把门造得那么好。关着时,那样沉重稳固,要打开却十分轻松。门扇下面的轮子雷声一样,隆隆地响着,大门打开了。堡垒里的人倾巢而出,在每个倒在地上的饥民面前,放上一捧炒熟的麦子,香气浓烈的麦子。做完这件事,已经是夕阳衔山的时候了。昏倒的人在黄昏的风中醒来,都发现了一捧从天而降的麦子。吃下这点东西,他们都长了力气。站起来,在黄昏暖昧光芒的映照下,一个接一个,趟过小河,翻过一道缓缓的山脊,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管家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我没有以为他是受了风,感冒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说。

"要是跟的不是你,而是大少爷,想到什么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但我还是问:"因为我是个傻子吗?"

管家哆嗦了一下,说:"我要说老实话,你也许是个傻子,也许你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不管怎样,我都是你的人了。"

我想听他说,少爷是聪明人,但他没有那样说。我心里冷了一下,看来,我真是个傻瓜。但他同时对我表示了他的忠诚,这叫人感到十分宽慰。我说:"说吧,想到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了。"

"明天,最多后天,我们的客人就要来了。"

"你就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吧。"

"最好的准备就是叫他们以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

我笑了。

知道拉雪巴土司要来,我带了一大群人,带着使好多土司听了都会胆寒的先进武器,上山打猎去了。这天,我们的亲戚拉雪巴土司是在密集的枪声里走向边界的。我们在一个小山头上一边看着拉雪巴土司一行走向堡垒,一边往天上放枪,直到他们走进了堡垒。我们没有必要立即回去。下人们在小山头上烧火,烤兔子肉做午餐。

我还在盛开着杜鹃花的草地上小睡了一会儿。我学着那些打猎老手的样子,把帽子盖在脸上,遮挡强烈的日光;本来,我只是做做睡觉的样子,没想到真睡着了。大家等我醒来,才吃了那些兔子。大家都吃得太饱了,坐在毯子一样的草地上,没人想立即起身。附近牧场上的百姓又送来了奶酪。这样,我们就更不想起身了。

对于吃饱了肚子的人,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呀!

和风吹拂着牧场。白色的草莓花细碎,鲜亮,从我们面前,开向四面八方。间或出现一朵两朵黄色蒲公英更是明亮照眼。浓绿欲滴的树林里传来布谷鸟叫。一声,一声,又是一声。一声比一声明亮,一声比一声悠长。我们的人,都躺在草地上,学起布谷鸟叫来了。这可是个好兆头。所有人都相信,一年之中,第一次听见布谷鸟叫时,你的情形就是从现在到下次布谷鸟叫时的情形。现在,我们的情形真是再好不过了。山下,有人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满仓的麦子。我们在山上,用人家打仗都没有用过的好武器打了兔子,吃了,喝了可口的酸奶,正躺在草地上,布谷鸟就叫了。

这太好了。

我叫一声:"太好了!"

于是,先是管家,后来是其他人,都在我身边跪下了。

他们相信我是有大福气的人。他们在我的周围一跪,也就是说,从今天起,他们都是对我效忠过的人了。我挥挥手说:"你们都起来吧。"这也就是说,我接受了他们的效忠了。这不是简单的下跪,这是一个仪式。有这个仪式,跟没有这个仪式是大不一样的。一点都不一样。但我不想去说破它。我只一挥手:"下山!"

大家都跃上马背,欢呼着,往山下冲去。

我想,我们的客人一定在看我们威武雄壮的队伍。

我很满意卓玛为我所做的事情。

她在每个客人面前都放上了小山一样,胀破三个肚皮也无法吃完的食物。客人们看来也没有客气。只有吃得非常饱的人,只有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食物的人,脸上才会出现那样傻乎乎的表情。

桑吉卓玛说:"他们就是三天不吃饭也不会饿了。"

我对她说:"干得漂亮。"

卓玛脸红了一下,我想对她说,有一天,我会解除她的奴隶身份,但又怕这话说出来没什么意思。管家从我身后,绕到前面,到客人们落脚的房间里去了。卓玛看我看着她,脸又红了。她炒了麦子,又很好地款待了客人,这两件事,使她又有了昔日在我身边时那样的自信。她说:"少爷,可不要像以前那样看我,我不是以前那个卓玛了,是个老婆娘了。"

她咯咯地笑着,女人发笑的时候,也会显出傻乎乎的样子来。我想,我该对她表示点什么,但怎么表示呢。我不会再跟她上床了,但我也不能只对她说今天的事做得很合我的心思。正在为难,管家带着一个抱着脚走路,靴子底在地板上弄出唰唰声响的大胖子走了过来。

卓玛在我耳边说:"拉雪巴土司。"

听说拉雪巴土司才四十多岁,看上去却比我父亲显老。可能是过于肥胖的缘故吧,走在平平整整的地板上,他也气喘吁吁的。他手里还摄着一条毛巾,不断擦拭脸上的汗水。一个肥胖到走几步路都气喘,都要频频擦汗的人是很可笑的。

我想笑,就笑了。

从管家看我的眼神里,知道他告诉我笑得正好,正是时候。这样,我就无需先同不请自来的客人打招呼了。

喉咙里有很多杂音的拉雪巴土司开口了:"天哪,发笑的那个就是我的外甥吗?"他还记着很早以前我们曾有过的亲戚关系。这个行动困难的人不知怎么一下就到了我面前,像对一个睡着了的人一样,摇晃着我的双臂,带着哭腔说:"麦其外甥,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呀!"

我没有回答,转过脸去看天上灿烂的晚霞。

我本不想看什么晚霞,我只是不想看他。当我不想看什么时候,我就会抬眼望天。

拉雪巴土司转向管家,说:"天哪,我的外甥真是传说中那样。"

管家说:"你看出来了?"

拉雪巴土司又对我说:"我可怜的外甥,你认识我吗?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

我突然开口了,在他没有料到时突然开口。他以为他的傻子侄儿见了生人,一定不敢开口,我说:"我们炒了好多麦子。"

他擦汗的毛巾掉在了地上。

我说:"拉雪巴家的百姓没有饭吃,我炒了麦子给他们吃,他们就回家了。要是不炒,落在地里发了芽,他们就吃不成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炒麦子的浓烈的香气还没有在城堡周围散尽呢。好多地方的鸟儿都被香气吸引到城堡四周来了,黄昏时分,鸟群就在宣告这一天结束的最后的明亮里欢歌盘旋。

说了这句话,我就上楼回房间去了。在楼上,我听见管家向拉雪巴土司告辞。拉雪巴土司,那个以为麦其家的傻瓜好对付的家伙,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说呢。"

管家说:"刚才少爷不是提到麦子了吗?他知道你不是光来走走亲戚。明天早点起来等他吧。"

我对随侍左右的两个小厮说:"去通知卓玛,叫她明天早点起来,来了那么多鸟儿,好好喂一喂它们。"吩咐完毕,我上床睡觉,而且立即就睡着了。下人们在我下巴上垫了一条毛巾,不然的话,梦中,我流出的口水就要把自己打湿了。

早上,我被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多鸟叫声惊醒了。

说老实话,我的脑子真还有些毛病。这段时间,每天醒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条条木纹像水上的波纹曲曲折折,看到从窗子上射进来的光柱里悬浮着细细的尘土,都要问自己:"我在哪里?"然后,才尝到隔夜的食物在口里变酸的味道。然后,再自己回答:是在哪里哪里。弄明白这个问题,我就该起床了。我不怕人们说我傻,但这种真正有的毛病,我并不愿意要人知道,所以,我总是在心里悄悄地问自己,但有时也难免问出声来。我原先不是这样的。原先,我一醒来就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哪一个屋顶下,在哪一张床上。那时,我在好多事情上还没有变得现在这么聪明,所以,也就没有这个毛病。一点也没有。这样看来,我的傻不是减少,而是转移了。在这个方面不傻,却又在另一个方面傻了。

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已经在原来傻的方面变聪明了,更不想叫别人看出我傻在哪些方面。最近这种情况又加剧了。大多数时候,我只问自己一个问题,有时,要问两个问题才能清醒过来。

第二个问题是:"我是谁?"

问这个问题时,在睡梦中丢失了自己的人心里十分苦涩。

还好,这天早上只出现了一个问题。

我悄悄对自己说:"你在麦其家的北方边界上。"我走出房门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拉雪巴土司和他的手下的一干人都站在下面楼层上。他们在等我起床。卓玛指挥手下人在院子中央用炒锅使麦子发出更多的香气。鸟们都飞到堡垒四周来了。我叫了一声卓玛,她就停下来。先派人给我送上来一大斗炒开了花的麦子,下人们也每人端了一些在手上,当我向鸟群撤出第一把麦子,大家都把麦子往空中撤去。不到片刻功夫,宽敞的院子里就落满了各种各样的鸟。卓玛把堡垒沉沉的大门打开,一干人跟着她,抛撤着麦子,往外面去了。

这场面,把我们的客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说:"他们拉雪巴土司领地上,鸟都快饿死了,多给它们吃一点吧。"说完,把斗交到小尔依手上。这个总是苍白着一张死人脸的家伙,往楼下院子里大把大把撤下麦子时,脸上涌起血色。

我请客人一起用早饭。

拉雪巴土司再不说我是他侄儿了,而是说:"我们是亲戚,麦其家是拉雪巴家的伯父。"

我哈哈大笑。见我高兴,他们脸上也显出了高兴的神情。

终于谈到粮食了。

一谈粮食麦其家的二少爷就显得傻乎乎的,这个傻子居然说,麦其家仓库里装的不是粮食,而是差不多和麦子一样重的银子."

拉雪巴土司嗓子里不拉风箱了,他惊呼:"那麦子不是像银子一样重了吗?"

我说:"也许是那样的。"

拉雪巴土司断然说:"世上没有那么贵的粮食,你们的粮食没有人买。"

我说:"麦其家的粮食都要出卖,正是为了方便买主,伟大的麦其土司有先见之明,把粮仓修到你们家门口,就是不想让饿着肚子的人再走长路嘛。"

拉雪巴土司耐下性子跟傻子讲道理:"粮食就是粮食,而不是银子,放久了会腐烂,存那么多在仓库里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就让麦子腐烂,让你的百姓全饿死吧。"

我们的北方邻居们受不了了,说:"大不了饿死一些老百姓,反正土司家的人不会饿死。"

我没有说话。

拉雪巴土司想激怒我,说,看看吧,地里的麦苗都长起来,最多三个月,我们的新麦子就可以收割了。

管家帮补了一句:"最好赶在你的百姓全部饿死之前。"

我说:"是不是拉雷巴家请了巫师把地里的罂粟都变成了麦子?"

拉雪巴土司差点就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

我们很好地款待他们。

然后,把他们送过边境。送客时,我们十分注意不越过边界一步。我对我们的邻居们保证过,绝对不要人马越过边界一步。分手时,我对可以说是舅舅,也可以说是侄儿的拉雪巴土司说:"你还会再来。"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那句争气的话,是的,他不敢说:"我再也不来了。"

他又喘了几口粗气,什么也没有说,就打马进了山沟。我们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边界那边幽蓝的群山里。

第六章 堡垒


从麦其土司的领地中心,有七八条道路通也就是说,周围的土司能从那七八条道路来到麦其领地。也就是说,周围的土司们能从七八条道路通向别的土司领地。

春天刚刚来临,山口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就像当年寻找罂粟种子一样,道路上又都出现了前来寻找粮食的人。土司们带着银子,带着大量的鸦片,想用这些东西来换麦其家的粮食。

父亲问我和哥哥给不给他们粮食。

哥哥急不可耐地开口了:"叫他们出双倍价钱!"父亲看我一眼,我不想说话,母亲掐我一把,对着我的耳朵悄声说:"不是双倍,而是双倍的双倍。"

我没有说双倍的双倍,而是说:"太太掐我了。"

哥哥看了母亲一眼,父亲看了我一眼,他们两个的眼光都十分锐利。我是无所谓的。母亲把脸转到别的方向。

大少爷想对土司太太说点什么,但他还没有想好,土司就开口了:"双倍?你说双倍?就是双倍的双倍还不等于是白送给这些人了?我要等到他们愿意出十倍的价钱。这,就是他们争着抢着要种罂粟的代价。"

哥哥又错了,一脸窘迫愤怒的表情。他把已经低下的头猛然扬起,说:"十倍?!那可能吗?那不可能粮食总归是粮食,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

土司摸摸挂在胸前的花白胡须,把有些泛黄的梢子,托在手中,看了几眼,叹口气说:"双倍还是十倍,对我都没什么意义。看吧,我老了。我只想使我的继任者更加强大。"他沉吟了半响,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好了,不说这个了,现在,我要你出发到边境上去,你的兄弟也出发到边境上去。你们都要多带些兵马。"土司强调说,他是为了麦其土司的将来做出这个决定的。

父亲把脸转向傻子儿子,问:"你知道叫你们兄弟去干什么?"

我说:"叫我带兵。"

父亲提高了声音:"我是问,叫你带兵去干什么。"

我想了想,说:"和哥哥比赛。"

土司对太太说:"给你儿子一个耳光,他把我的意思全部弄反了!"

土司太太就给了我一个耳光,不是象征性的,而是重重的一个耳光。这样的问题,哥哥完全可以回答,但土司偏偏不去问他。而我总不能每次回答都像个傻子吧。偶尔,我还是想显得聪明一点。土司这样做就是要两个儿子进行比赛,特别要看看傻子儿子是不是比他哥哥更有做土司的天分。我看出了土司这意思,大胆地说了出来。

我这句话一出口,太太立即对土司说:"你的小儿子真是个傻子。"顺手又给了我一个耳光。

哥哥对母亲说:"太太,打有什么用?怎么打他都是个傻子."

母亲走到窗前,院望外边的风景。我呢,就呆望着哥哥那张聪明人的脸,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哥哥大笑,尽管眼下没什么好笑的事情,但他还是禁不住大笑了,有些时候,他也很俊。父亲叫他去了南方边界,又派他去了北方边界,去完成建筑任务,他完成了,但却终于没能猜出这些建筑将作什么用途。直到麦其的领地上粮食丰收了,他才知道那是仓库。

土司吩咐我们两个到边界上严密守卫这些仓库,直到有人肯出十倍价钱。我到北方,哥哥去南方。

对前来寻求粮食的土司,麦其土司说:"我说过鸦片不是好东西,但你们非种不可。麦其家的粮食连自己的仓库都没有装满。明年,我们也要种鸦片,粮食要储备起来。"土司们怀着对暴发了的麦其家的切齿仇恨空手而回。

饥荒已经好多年没有降临土司们的领地了,谁都没有想到,饥荒竟然在最最风调雨顺的年头降临了。

土司们空手而回,通往麦其领地的大路上又出现了络绎不绝的饥民队伍。对于这些人,我们说:"每个土司都要保护自己的百姓,麦其仓库里的粮食是为自己的百姓预备的。"这些人肚子里装着麦其家施舍的一顿玉米粥,心里装着对自己土司的仇恨上路,回他们的饥馑之地去了。

我出发到北方边界的日子快到了。

除了装备精良的士兵,我决定带一个厨娘,不用说,她就是当过我贴身侍女的桑吉卓玛。依我的意思,本来还要带上没有舌头的书记官。但父亲不同意。他对两个儿子说:"你们谁要证明了自己配带这样的随从,我立即就给他派去。"

我问:"要是我们两个都配得上怎么办?麦其家可没有两个书记官。"

"那好办,再抓个骄傲的读书人把舌头割了。"父亲叹了口气说,"我就怕到头来一个都不配。"

我叫索郎泽郎陪着到厨房,向桑吉卓玛宣布了带她到北方边界的决定。我看到她站在大铜锅前,张大了嘴巴,把一条油乎乎的围裙在手里缠:"可是,可是,少爷。"

从厨房出来,她的银匠丈夫正在院子里干活。索郎泽郎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小厮的话还没有说完,银匠就把锤子砸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脸喇一下白了。他抬头向楼上望了一眼,真碰到我的眼光时,他的头又低了下去。我和索郎泽郎又往行刑人家里走了一趟。

一进行刑人家的院子,老行刑人就在我面前跪下了,小尔依却只是垂手站在那里,露出了他女孩子一样羞怯的笑容。我叫他准备一套行刑人的工具,跟我出发到边境上去。他的脸一下就涨红了,我想这是高兴的缘故。行刑人的儿子总盼着早点成为正式的行刑人,就像土司的儿子想早一天成为真正的土司。老行刑人的脸涨红了,他不想儿子立即就操起屠刀。我举起手,示意他不要开口。老行刑人说:"少爷,我不会说什么,我只是想打嗝,我经常都要打嗝。"

"你们这里有多余的刑具吗?"

"少爷,从他刚生下来那天,我就为你们麦其家的小奴才准备好了。只是,只是……"。

"说吧,只是什么?"

"只是你的兄长,麦其土司将来的继承人知道了会怪罪我。"

我一言不发,转身走出行刑人家的院子。

出发时,小尔依还是带着全套的刑具来了。

父亲还把跛子管家派给了我。

哥哥是聪明人,不必像我带上许多人做帮手。他常常说,到他当土司时,麦其官寨肯定会空出很多房间。意思是好多人在他手下要失去其作用和位置。所以,他只带上一队兵丁,外加一个出色的酿酒师就足够了。他认为我带着管家,带着未来的行刑人,特别是带着一个曾和自己睡过觉的厨娘,都是十分正常的,因为他弟弟是个傻子。我打算把塔娜带上,叫他见笑了。他说:"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女人,你为什么要带上这个小女人?你看我带了一个女人吗?"

我的回答傻乎乎的:"她是我的侍女呀?"一句话惹得他哈哈大笑。

我对塔娜说:"好吧,好吧,不要哭了,就在家里等我回来吧。"

去边界的路上,许多前来寻找粮食,却空手而归的人们走在我们队伍的前面和后面。我们停下来吃饭时,我就叫手下人给他们一点。因为这个,他们都说麦其家的二少爷是仁慈少爷。跛子管家对我说:"就是这些人,要不了多久,就会饿狼一样向我们扑来。"

我说:"是吗,他们会那样做吗?"

管家摇了摇头,说:"怎么两个少爷都叫我看不到将来。"

我说:"是吗,你看不到吗?"

他说:"不过,我们肯定比大少爷那边好,这是一定的,我会好好帮你。"

走在我马前的索郎泽郎说:"我们也要好好帮少爷。"

管家一鞭子抽在他身上。

我大笑,笑得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了。

贩子管家对我说:"少爷,你对下人太好了,这不对,不是一个土司的做法。"

我说:"我为什么要像一个土司,将来的麦其土司是我的哥哥。"

"要是那样的话,土司就不会安排你来北方边界了。"他见我不说话,一抖马缰,走在和我并排的地方,压低了声音说:"少爷,小心是对的,但你也该叫我们知道你的心思,我愿意帮助你。但要叫我知道你的心思才行啊。"

我狠狠地在他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一扬蹄,差点把麦其家忠心耿耿的跛子管家从马背上颠了下来。我又加了一鞭,马箭一样射出去了,大路上扬起了一股淡淡的黄尘。我收收缰绳,不一会儿,就落在后面,走在下人的队伍里了。这一路上,过去那个侍女,总对我躲躲闪闪的。她背着一口锅,一小捆引火的干柴,脸上竖一道横一道地涂着些浓淡不一的锅底灰。总之,她一点也不像当初那个教会我男女之事的卓玛了。她这副模样使我感到人生无常,心中充满了悲伤。我叫来一个下人,替她背了那口锅,叫她在溪边洗去了脸上的污垢。她在我的马前迈着碎步。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要于什么,我不会想再跟她睡觉,那么,我又想干什么呢,我的傻子脑袋没有告诉我。这时,卓玛的双肩十分厉害地抖动起来,她哭了。我说:"你是后悔嫁给银匠吗?"

卓玛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不要害伯。"

我没想到卓玛会说出这样的话:"少爷,有人说你会当上土司,你就快点当上吧。"

她的悲伤充满了我的心间。卓玛要我当上土司,到时候把她从奴隶的地位上解放出来。这时,我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成为麦其土司。

我说:"你没有到过边界,到了,看看是什么样子,就回到你的银匠身边去吧。"

她在满是浮尘的春天大路上跪下了,一个头磕下去,额头上沾满了灰尘。看吧,想从过去日子里找点回忆有多么徒劳无益。看看吧,过去,在我身边时总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姑娘成了什么样子。我一催马,跑到前面去了。马的四蹄在春天的大路上扬起了一股黄尘,后面的那些人,都落在尘埃里了。

春天越来越深,我们走在漫长的路上,就像是在往春天深处行走一样。到达边界时,四野的杜鹃花都开放了。迎面而来,到处寻找粮食的饥民也越来越多。春天越来越深,饥民们脸上也越来越多地显出春天里连天的青草,和涌动的绿水那青碧的颜色。

哥哥把仓库建得很好。我是说,要是在这个地方打仗,可真是个坚固的堡垒。

当然,我还要说,哥哥没有创造性。那么聪明,那么叫姑娘喜欢的土司继承人,却没有创造性,叫人难以相信。当我们到达边境,眼前出现了哥哥的建筑杰作时,跛子管家说:"天哪,又一个麦其土司官寨嘛!"

这是一个仿制品。

围成个大院落的房子上下三层,全用细细的黄土筑成。宽大的窗户和门向着里边,狭小的枪眼兼窗户向着外边。下层是半地下的仓房,上两层住房可以起居,也可以随时对进攻的人群泼洒弹雨,甚至睡在床上也可以对来犯者开枪。我哥哥可惜了,他要是生活在土司之间边界未定的时代,肯定是一个世人瞩目的英雄。照我的理解,父亲可不是叫他到边界上来修筑堡垒。父亲正一天天变得苍老,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说:"世道真的变了。"

更多的时候,父亲不用这般肯定的口吻,而是一脸迷茫的神情,问:"世道真的变了?"

我的兄长却一点也不领会这迷悯带给父亲的痛楚,满不在乎地说:"世道总是要变的,但我们麦其家这么强大了,变还是不变,都不用担心。"

父亲知道,真正有大的变化发生时,一个土司,既使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土司,如果不能顺应这种变化,后果也不堪设想。所以,土司又把迷茫的脸转向傻子。我立即就感到了父亲心中隐隐的痛楚,脸上出现了和土司心中的痛楚相对应的表情。土司看到自己心里的痛楚,显现在傻瓜儿子的脸上,就像父子两人是一个身体。

父亲说世道变了,就是说领地上的好多东西都有所变化。过去,祖先把领地中心的土司官寨都修成坚固的堡垒,不等于今天边界上的建筑也要修成堡垒。我们当然还要和别的土司进行战争,枪炮的战争打过,我们胜利了。这个春天,我们要用麦子来打二场战争。麦子的战争并不需要一座巨大的堡垒。

我们权且在堡垒里住下。

这是一个饥荒之年,我们却在大堆的粮食上面走动,交谈,做梦。麦子、玉米一粒粒重重叠叠躺在黑暗的仓房里,香气升腾起来,进入了我们的梦乡。春天的原野上,到处游荡着青绿色面孔的饥民。其中有好多人,直到临死想要做一次饱餐的梦都不能够。而我们简直就是在粮食堆上睡觉。下人们深知这一点,脸上都带着身为麦其家百姓与奴隶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