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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子教给我这样一个可爱的魔法。

  手掌上盛满花瓣,然后猛地吹一口气:

  “你看,这样一来,不就形成了一场小小的花的暴风雪吗?

  趁它们还没有落地,赶快许个愿。”

  女儿雪子特别盼着老师的到来。当天,会去公共汽车站接您。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画上一幅简单的地图。

  我一只手拿着这样的明信片,寻找起中原家的山庄来了。

  下了公共汽车,谁也没有来接我,结果,我只能凭借着这张“简单的地图”,边走边找了。可是,这幅地图不正确到今人目瞪口呆的地步。从公共汽车站到冷杉树,不过是一段眼睛到鼻子的距离,可它画得好像比火车的一站路还要长。而遥远的那一头的一个拐角,却画得似乎只有两、三步远。照这样子,我要走多远,才能走到山庄呢?我心里连一点谱也没有。写这张明信片的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从刚才起,我就有点火大了。

  那山庄里住的,是这个夏天我要教的一个名叫中原雪子的少女,还有她的妈妈。

  住到山里的别墅去当家庭教师——当别人把这项工作介绍给我时,我真是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了。我想,这可太好了。要教的孩子,已经是个中学生了,不会太累。而且还给三顿饭,据说津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把想要读的书塞满了背囊,还带来了写生簿和吉他。尽管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不是去玩的唷,可我还是把口哨吹个不停。啊啊,有多少年没去过山里了?

  然而,当公共汽车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山中的车站急速远去的时候,特别是当我发觉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我一下子不安起来。

  时间是午后的3点。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大白天的山里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我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迎接,就照着地图,一个人慢吞吞地走了起来。走走停停,走几步又歪过脑袋想想,好歹算是走到了地图上画着的那片杂树林。林子里,像地图上画的那样,有一条细细的小道穿了过去。我松了口气,上了小道。

  就在这时,右手边林子的深处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咦呀!)

  我凝目看去。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孩子。提着个大篮子,看样子已经习惯了,摇摇晃晃地走着。那样子像是被打发去买东西了,正慢吞吞地往回走。不久,那身影就奔出了林子,突然出现在距离我大约三十米远的前方。随后,便飞快地往对面走去。

  是个戴着一顶大帽子的少女。

  一看到她的背影,我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这不像是帽子在走路吗?)

  少女的草帽简直是大得有点离谱了,帽檐上,装饰着一朵朵白色的花。不,与其说装饰着,不如说是插满了一朵朵白色的花。就像南国狂欢节的帽子。

  那花全是野玫瑰⑧。插满了野玫瑰的帽子下面,两根长辫子,光溜溜的,一直垂到了腰那里。从劳动布裤子和白短袜之间,看得见她细细的脚踝。大概是个都市里的少女吧。年龄呢,十三还是十四……就在这时,我突然恍然大悟:

  (这大概就是中原雪子吧!)

  我急忙朝地图上瞅去,在这一条道的尽头,应该就是中原家。因为是一张不准确的地图,距离吗?看不出来还有多远。不过不管怎么说,山庄就在这片林子的尽头,是不会错的。

  (这么说,她果真是雪子了,那我跟在她后面就行啦)——

  冒出来这么一位美丽的向导女孩,我快乐地想。

  少女和我的距离,还是三十米。少女好像丝毫也没有发现我跟在后面,仍然急急忙忙地走着。从竹编的方篮子里,露出来好多青苹果。雪子大概是被妈妈打发去买东西的吧?妈妈一定是说过了,老师今天就要来了,去多买点水果吧!我真想快点坐在山庄的阳台上吃那些苹果了。

  不过,我也许应该在这里招呼少女一声。

  但是,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竟一反常态地胆怯起来了。不过就是招呼一声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至少是今天,我却像是需要不得了的勇气似的。虽说如果少女扭过头来,我只要微微一笑,“嗨”上一声就行了。

  “你是中原雪子吧?”轻快地打个招呼就行——

  少女根本就不回头。只是笔直向前,简直就像是军队在行军似的,大步流星地往前面走去。

  我想像起雪子的相貌来了。

  戴着花饰的帽子,白白的皮肤,大大的黑眼珠,一幅有点类似洛朗森⑨的画的少女像在我的心里浮现上来。

  可不管怎么说,山庄也远得有点离谱了啊!这一带,本该是快看得见漂亮的红屋顶了,然而湿漉漉的林子里的这条小道,却走啊、走啊,怎么走也走不完。

  我很快就焦躁起来了,稍稍加快了脚步。

  于是,不知为什么,少女的脚步也快了起来。我再快一点,少女也再快一点。

  嗒、嗒、嗒、嗒……两个人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明摆着的,少女已经意识到我跟在后面了!也许说不定早就发现我了。尽管如此,她却连一次头也不肯回,好一个害羞的孩子啊!

  渐渐地,小道变得又窄又险了。我不是被蔓草绊住了脚,险些摔倒,就是被小鸟尖锐的叫声吓了一大跳。

  (这种地方,会有山庄吗?)

  我蓦地想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醒悟过来,这个人也许不是中原雪子。我也许是胡乱认错人了,跟在一个陌生人后面追了这么久。

  我终于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啊……喂喂!”

  我这么一喊不要紧,突然,少女竟猛地跑了起来。篮子里的青苹果,两个三个,骨碌骨碌地滚落到了地上。少女简直就像是一只被猎狗追赶的兔子,只是发疯了一样地狂逃。

  我一下惊呆了。不过,我马上也跑了起来。

  “用不着害怕呀——,喂喂!”

  我大声地喊着,朝少女追去。

  “喂——,我只是想问一问路呀——”

  但是,眼看着,我和少女之间的距离被拉开了。羊肠小道的尽头,野玫瑰的帽子成了一个小小的点。白色的帽子,看上去就宛如是一只林间的蝴蝶,飘飘悠悠地飞远了。

  “真没办法!”

  我站住了,喘着大气。

  可我只能去追少女。公共汽车站是回不去了,因为太阳已经西斜了。我不能呆在这种地方过夜。只要跟在那个孩子后面,山中小屋也好、烧炭小屋也好,不管怎么说,肯定能走到一个有人的地方。我跌跌撞撞地迈开了步伐。

  又看见野玫瑰的帽子了。远远地、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一个小白点。

  (我又要开始追啦!)

  我加快了脚步。

  可是追了一会儿,那个白点一下子模糊不清了,成了两个。

  (……)

  我揉了揉眼睛。

  这下白点成了三个。

  (怪、怪了!)

  我站在那里,凝目望去,这回成了四个、五个、六个……

  我忍不住奔了过去。我想,这一定是一大群戴着野玫瑰帽子的少女,突然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我愈接近,帽子的数量愈多。我已经眼花缭乱了。

  “嗨,雪子——”

  一边奔,我一边大声地喊了起来。

  可是一眨眼的工夫,我的前方变成了一片白色的野玫瑰的花海。

  ……

  不知什么时候,我误入了野玫瑰的树林。

  这里,连一个戴帽子的少女也没有。

  静极了。我闻到了一股甜甜的花香。如果说活的东西,就只有我一个了……这时,我突然听到了这样一个声音:

  “妈妈,吓死我了。不知是谁从后面追过来了呀!”

  我朝四周扫了一圈。我听出来了,那个声音,是从我边上的一片浓密的树丛里传出来的。我正想钻进去,可马上就被玫瑰的刺勾住了,划出了一道道的口子。

  这时,从树丛里头传出了这样的对话: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拿着枪吗?”

  “不知道。我一次也没回头。”

  不知为什么,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凝目向玫瑰的树丛里望去。于是……透过好几层叠在一起的叶子,我看到了白色的活的东西。还在动。两匹。

  (是鹿!)

  我顿时就明白过来了。是两匹白色的雌鹿——大概一匹是母鹿,一匹是它的女儿。鹿女儿的头上,孤零零地扣着野玫瑰的帽子。

  我仿佛看到了幻觉。

  这时,母鹿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啪”地相遇到了一起。它说:

  “谁呀?”

  鹿确实是这样说的。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睁大了眼睛,喘着粗气。于是,母鹿又问了一遍:

  “谁呀?”

  声音里透着一种凛然。不愧为鹿,这种动物连态度都是这么地庄严。我是彻底地张口结舌了。

  “啊……我是家庭教师,我迷路了……”

  母鹿想了想,问我:

  “家庭教师,是不是就是常说的老师呢?”

  “唔,就算是吧。”

  “是吗?那么正好。”

  “啊?”

  听我呆然若失地这么一问,母鹿慢慢地说:

  “那么,能顺便教一教我的女儿吗?”

  我一听就慌了。

  “不不,我怎么教得了鹿的女儿!再说,我现在还必须赶到中原家去。”

  然而,鹿夫人实在是热心不过:

  “求您了,只要两、三天,不不,一天、半天就行。请大致上教一教这个孩子。完事之后,我一定会致以厚礼的。”

  “厚礼?”

  我有点心动了。

  “你能给我什么呢?”

  母鹿用一种郑重的声音说道:

  “我教你帽子的魔法吧!”

  (哈,)我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那个鹿女儿方才就是戴了顶野玫瑰的帽子,变成了一个少女。可我要是戴上了那顶帽子,会变成什么呢?)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

  “那好吧,就让我当一会儿家庭教师吧!不过,我教些什么才好呢?”

  母鹿慢慢地说:

  “就教教读写和计算,还有一般众所周知的常识吧。”

  “常识?”

  我扑闪扑闪地眨巴着眼睛。

  “是的。比方说,寒暄话的说法、迎客的方法、写信的方法、请人吃饭的方法、赠送礼物的方法……还有……”

  我有点烦了,中途打断了它的话:

  “我觉得,鹿没有必要记住这些东西。”

  想不到,母鹿放低了声音,嘟囔了一声:

  “不,这孩子,马上就要成为人的新娘子了。”

  “……”

  “我一开始就不该教这孩子帽子的魔法啊!这孩子戴着野玫瑰的帽子,变成人的样子,漫山遍野地到处跑。没多久,就和猎人的儿子好了起来。这不,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

  “是这样啊。”

  我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母鹿继续说:

  “我们虽然叫鹿,但又被叫做白雪,这是一种高贵的出身。从前,这山里还有好多伙伴,但被野狗追的追、被人杀的杀,如今只剩下两匹了。我们是最后的白雪。我们所以藏在这个地方,是因为玫瑰的刺在保护着我们。”

  “是这样啊,原来是野玫瑰的堡垒!别说,不注意还真闯不进去呢。不过,可以让我进去吗?”

  “当然。请绕到背面去。背面有一个一棵玫瑰树大小的缝隙,请从那里钻进来。”

  我点点头,从树丛边上绕了过去。正好在相反的一边,有一个窄窄的缝隙,那就是入口。我从那里钻了进去。

  树丛的中央是空的。玫瑰树围成了一个圆圈,当中有一座房子大小的空间。两匹雪白雪白的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哇……”

  我眯缝起了眼睛。倏地,我觉得自己仿佛飞进了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里。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已经被白鹿施了魔法了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彻底地忘记了中原的山庄。而且,我觉得这鹿的女儿就是雪子,自己从东京远道而来,就是来做鹿的家庭教师的。

  鹿的雪子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相比之下,鹿妈妈的眼睛里更多的是冰冷,多少让人有点担忧,不过,我想,那是对心爱的女儿即将成为人的新娘子的一种悲叹吧。

  我坐到了草地上,吃起青苹果来,也许是饿了吧,我一口气连吃了五个。

  自那以后,我究竟和鹿呆在一起度过了多长的时间、我究竟靠吃什么才活了下来呢?这些事,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背囊里,我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几册学习参考书、少男少女的读物、植物图鉴、地图册、吉他的乐谱、写生薄和绘画的工具、谜语书和九连环⑩。这些东西,全部都派上了用场。

  像教人一样,教一个对人世一无所知的鹿的女儿,我费了不少心血,不过雪子的记忆力过人,通常的读写和计算,一下子就学会了。

  有时候——当母鹿外出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向雪子询问一些关于她的“婚约者”的情况。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这么一问,雪子的白耳朵就会突然一抽,欢快地回答我:“是个像拂晓时分的月亮一样的人。”

  然后,她呆呆地眺望着远方,继续说:“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去看爸爸回来的路上。”

  “啊,你有爸爸?”

  “是啊。我爸爸在村小学的理科教室里。爸爸有一头漂亮的鹿角,玻璃的眼珠,就那么一直站着。不过,爸爸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呼吸。尽管这样,可我还总是变成人的模样,去看爸爸。我就是在回家的路上,与他不期而遇的。因为雾太浓了,鼻子都快碰到一起了,也没有发现。我吃惊得都快要跳起来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帽子就掉到地上了。他突然开了口:

  “——你在这一带看到猎人了吗?——

  “我不说话。于是,他一口气地说了下去:

  “——没遇到一个穿皮上装的男人吗?是我的父亲。出去打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特别亮,我怕了,向后退了几步。于是,他突然笑了起来:

  “——不用怕呀——他说。我不知怎么搞的,害羞得要命,说了声:

  “——去找呀——就咚咚地跑开了。可是,他那张笑脸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我竟会痛苦不堪……

  “再见到他的时候,我问:

  “——找到你父亲了吗?——听我这么一问,他悲伤地摇了摇头:

  “——慢慢找吧——他说。他抽起烟来。一股好闻的气味。打那以后,我们常常在山里约会。一开始,我还只不过是打算戏弄戏弄人。可到最后,等我清醒过来了,好了,已经答应嫁给人家了……”

  呵呵呵,雪子破涕为笑。

  “这么说,他还不知道这个藏身之处了?”

  雪子点了点头。

  “他也不知道你是鹿了?”

  雪子又点了点头。

  “可是,能一直隐瞒得下去吗?就算戴上野玫瑰的帽子,变成人的模样嫁了过去,也总有一天会原形败露的啊!”

  “没关系。”

  雪子回答得十分干脆。

  “妈妈会用一种特别的魔法,把我完全变成一个人。”

  “嗬,你妈妈真是了不起的鹿啊!”

  “是的。虽然白鹿全都拥有魔力,但妈妈的魔力格外强大。所以,我们才会活到今天。”

  说完了这句话,雪子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呀,老师,您还是不要去想魔法的好。连试一下魔法,都绝对不能去想啊!”

  雪子的声音是非常认真的。

  “为什么呢?”

  “为什么……”

  可就在这时,雪子闭上了嘴。母鹿悄无声息地回来了。然后,一张严峻得可怕的脸,死死地盯住了雪子。

  随后,我教起雪子打电话的方法、寒暄话的说法来。还把蕺菜的叶子能作成治疗疖子的药、万一感冒了,喝口加了蛋黄和砂糖的酒就会好了的事,也统统教给了她。作为答谢,雪子教给我这样一个可爱的魔法。手掌上盛满花瓣,然后猛地吹一口气:

  “你看,这样一来,不就形成了一场小小的花的暴风雪吗?趁它们还没有落地,赶快许个愿。如果赶在花瓣一片不剩地落到地面之前说出来,那个愿望就一定会实现。我总是许愿能成为一个好的新娘子。”

  后来有一天,雪子终于要嫁到人类的村子里去了。代替帽子的是,头发上插满了野玫瑰,绝对再也不会变回到鹿了,美丽的新娘子打扮的雪子,一闪身,从玫瑰的堡垒里钻了出去,走了。

  只剩下我和母鹿两个了。

  母鹿用与往常一样彬彬有礼的口吻说:

  “您受累了。”它的眼睛,像玻璃一样。在这一刹那,这匹鹿的配偶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村中的小学里,成了剥制标本的雄鹿的玻璃眼珠……想到这里,我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突然就想下山了。

  “我要回去了……”

  一边说,我一边拽起自己的背囊,向出口处走去。可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了母鹿凛然的声音:

  “那么,让我来教你帽子的魔法吧!”

  这让我心惊肉跳起来。

  “我不想学魔法了。我已经看得够多了。”

  我拒绝道。但是,母鹿摇了摇头:

  “不行。一开始我们就说好了。您不戴上那顶帽子,我会觉得对不起您的。”

  真的是这样吗?我想。不过,我转而又想,如果现在学会一招简单的魔法,以后倒也方便了。

  野玫瑰的帽子,就扔在我的脚边上。我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那么,请把帽子戴上吧。”

  母鹿说。我轻轻地把帽子戴到了头上。

  母鹿在我的前面跑来跑去,念起了咒语。长长的咒语。我被一股甜甜的野玫瑰的花香包围了,就那么站着,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啾啾啾,肩头响起了一阵小鸟的啾啁声,我一下睁开了眼睛。

  白鹿一动不动地卧在我的面前。玫瑰的叶子,泛着晃眼的亮光,摇曳着。周围和先前没有任何的不同。我想伸开手臂,打一个哈欠,不想却吃了一惊。自己的身子变得异常的坚硬了。简直就像是棒子一样。

  我想说句什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了。想扭动一下身子,也扭不动了——

  啊呀,我变成了玫瑰树啦!

  被变成了一棵正好堵住了堡垒出口的树。

  “好了,这下您也变成了一棵守护鹿的野玫瑰了。”

  母鹿肃穆地说道。

  然后,就开始了长长的、长长的唠叨——

  “您以为我骗了您吧?可您知道人是怎样欺骗鹿的吗?他们是用鹿笛来引鹿上当受骗的。

  “因为鹿笛能模仿出雌鹿的叫声,秋天的晚上,一听到它的声音,长着漂亮鹿角的年轻的鹿们,就会信步走进月光中。随后,它们就遭到了杀身之祸。我的父亲是这样、哥哥、表兄、配偶也全都是这样。人就是这样欺骗鹿的。

  “为了一次能捕捉到更多的鹿,人们会纠集成一大群,把山团团围住。女人、孩子,甚至连狗也加入了猎人的队伍当中。他们组成一个巨大的半圆,把鹿群追得无处可逃。

  “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那么多的鹿,从山道上冲过去时,就宛如是一道白色的疾风。人们尖叫着,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们白雪的伙伴,就这样急剧地减少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是被追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吧,为了守护女儿和自己,我使用了一直秘藏在身的魔法。我把那些把我们团团围住的人们,一个不剩,全都变成了野玫瑰。从那以后,我们就隐居在里面了。这里这些野玫瑰,全部都是那时候的人。不止是猎人,还有村子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就是现在,也常常会有家人来寻找这些下落不明的人。

  “这就是我对人的最大的报复。”

  我因为惊恐,浑身哆嗦起来了。一边哆嗦,一边这样想:

  (即使是这样,用不着把我也变成野玫瑰吧?我连想也没有想过要捕鹿啊!不单没有想过,还教了雪子那么多东西。)

  母鹿读出了我的心声,连连点头:

  “不错,您的确是教了我女儿不少东西。可是您看到我女儿出嫁了。所以,我才把您变成了树。”

  “……”

  “因为您是惟一一个知道了女儿秘密的人。是的,即使是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孩子是鹿,就无法守护住那孩子的幸福了。我就是为了保守女儿的秘密,才把您变成野玫瑰的。这是我最后的魔法了。”

  说完,母鹿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过去了好长的时间。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蜘蛛把一根银丝,慢慢地挂到玫瑰的树枝上,随后又返了回来,编成一个美丽的几何图案。我目送着蜗牛慢吞吞地爬远、数着蚂蚁长长的队列。

  太阳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落下。以为会是一轮黄色的圆月亮,想不到却是像餐刀一样,细细的,闪着亮光。我感觉自己仿佛在那里站了几十年。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哪?”

  有一天,我突然听到了人的声音。

  “你在那站了老半天了,在想心事吗?”

  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像是当地人。可我还是纹丝未动。因为玫瑰树是动不了的。这时,男人“啪”地拍了一下我的肩。也就在那一刹那,我的双膝猛地一弯,人软瘫瘫地倒在了地面上。

  “你怎么了?”

  男人在我的脸上扫了一眼。

  我就那么两手撑地,喘着气,把我的经历从头到尾地给他讲了一遍。

  “那是幻觉吧?你是看到了很久以前生活在这座山上的白雪的幻觉啊!”男人说。

  “可是,这帽子……”

  我把手举到了头上,头上没有野玫瑰的帽子。还不只是帽子呢,白鹿、玫瑰的树丛也都不见了。周围只是一片黄昏中的杂木林。男人张开大嘴笑了起来:

  “迷路了吧?你要去什么地方呢?”

  “是是……中原……”

  我把手插进口袋里,把那张皱皱巴巴的明信片掏了出来。男人探头一看:

  “哈哈,这是前面的那片树林呀!你刚才下错车了,早下了一站。”

  我顿时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我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终于犯下了这么一个大错。可是,男人却对我说:

  “如果从这里走过去的话,也就三十分钟左右。天还亮着就能赶到。要我给你当向导吗?”

  我跟在男人的后面,一边走在林间小道上,一边摘起道上盛开的山绣球花的花瓣来了。还悄悄地试了试雪子曾经教过我的魔法。当蓝色的小花暴风雪纷纷落下时,我想起了真正的中原雪子。雪子一定是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吧?腿一定是长长的吧?而且还是一个天真温柔的少女吧……我蓦地想到,往后,我还会再一次见到已经来到了人世间的鹿的雪子吧!

  一个长长的夏天的黄昏。

  注释:

  ⑧野玫瑰:又称野蔷薇。蔷薇科落叶灌木。高约2m。叶为5—7枚羽状复叶,背面有绒毛。枝为藤状,有刺。初夏开直径2cm的五瓣花,白色或淡红色。在日本,多长于各地山野。

  ⑨洛朗森(MarieLaurencin):1883—1956,法国女画家和版画家,以精致的水彩画著称,主要描绘优雅而稍显抑郁的女性。

  ⑩九连环:一种玩具。解开由各种形状串接的连环。在日本,最早是江户时代9个环组成的九连环。

是鹤。

  身边全都是美丽的丹顶鹤。

  鹤们激烈地拍打着翅膀,

  从厨房那大打开着的窗口,一只接着一只地飞上了天空。

  1

  是从前猎人长吉娶新娘子的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是一个秋天。

  猎人伙伴们各自带来了酒呀肉呀什么的,祝贺了一番之后,只剩下长吉和媳妇两个人面对地炉了。这种时候,应该说一句什么逗乐的话才好,长吉一边想着,一边拨弄起地炉的灰来了。

  新娘子的眼皮一下子红了,垂下头去。

  就在这时,从开着一条缝的门外,“簌簌簌”,响起了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紧接着,就从门的窄缝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来道喜的。”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个时候了,是谁呢……)

  长吉和新娘子这才头一次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长吉起身向门口走去。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身穿雪白和服、头上饰着红色山茶花⑦的亭亭玉立的女人。

  “是来道喜的。这是我真心的祝福……”

  一边说,一边把一个扁扁圆圆的东西递到了长吉的手里。

  “哎?”

  长吉不由得双手接了过来,正想问一声你是谁,可是那个时候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刚才是谁呀?”

  新娘子靠了上来,用怀疑的声音问道,可长吉也猜不出来她是谁。

  “啊呀,这样的女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啊!穿着白色的和服,头发上插着红色的花……”

  这时,长吉恍然大悟地闭上了嘴,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刚才那不是鹤吧?不是前几天误杀的那只丹顶鹤吧?长吉气喘吁吁地想。

  就在三天前,长吉稀里糊涂地打下来一只禁猎的丹顶鹤。

  一个人走在山道上的时候,从对面山峰的林子里,一只白色的大鸟轻轻地飞了出来,迎着旭日,飘飘悠悠地飞去。是一只只存在于幻想中的美丽的鸟。长吉立刻瞄准了,“砰”的就是一枪。当觉得打中了的那一瞬间,长吉的心头不由得一阵战栗。他觉得刚才打落的那只鸟,头顶上似乎有一个红冠。翅膀的尖端,似乎是黑色的。

  (啊不,红是因为旭日。黑是影子。)

  一边这样想着,长吉一边跑进林子里去捡猎物了。快要灭绝了的丹顶鹤,不可能偏偏就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他还这样说给自己听。

  然而,当在林子里的落叶上看到那只被打落的鸟时,长吉的脸一下子变得面如土色,当场就瘫坐在了那里。毫无疑问,正是一只丹顶鹤。射杀这样珍贵而又美丽的鸟的人,是要被罚款的!

  (不,说不定还不只是罚款呢,不是枪被没收,就是坐牢……)

  长吉浑身哆嗦起来了。一边哆嗦,还一边想:幸亏今天是一个人来的。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如果趁早把鹤藏起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长吉心急火燎地就在那里挖起洞来了。他挖了一个深深的、深深的洞,飞快地把鹤埋了进去。

  “真是对不起了!”

  埋的时候,长吉把一朵山茶花悄悄地丢到了鹤的翅膀上。

  然后,长吉就跑了起来。他扛着枪,“噔噔噔”地一个劲儿猛跑。一边跑,他还一边想:今天夜里要是下一场雪就好了。要是下一场厚厚的大雪,洞的痕迹就彻底消失掉了。

  长吉对新来乍到的新娘子坦白了这个痛苦的秘密。

  “对谁也不要说啊!”他叮嘱了一遍又一遍。新娘子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战战兢兢地低声说:

  “可是刚才的那个女人,真的是鹤吗?”

  “嗯,一定是。不管是长相也好,体形也好,说不出来就是有点怪怪的。那千真万确是一张鹤的脸啊!”

  不过,刚才的那个女人却没有露出一点点憎恨的表情。不仅不憎恨,而且还登门来道喜,甚至带来了礼品。

  两个人用煤油灯照亮了那个礼品,出神地眺望着。那是一个盘子。

  是一个漂亮的蓝颜色的盘子,大大圆圆的,没有任何图案。

  “嘿,这究竟是什么烧出来的呢……”

  长吉来回抚摸着光滑的盘子。新娘子也轻轻地摸了一下。那种蓝,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美丽的颜色,比晴天的天空的颜色还要蓝。是一种盯着看久了,仿佛会被吸进去的浓浓的颜色。

  (死了的鹤,到底为了什么送我们这样一个东西……)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蓝色的大盘子,被收到了贫穷的猎人家的壁橱的最里面。一开始,两个人怎么也不肯使用这个盘子。他们觉得丹顶鹤在上面施了咒,看着就害怕。

  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猎人的媳妇偶尔就想用一用它了。光润的天蓝色的盘子,不论盛什么,都会好看吧!她想,尤其要是盛上刚摘下来的水果,那看上去不知道该有多诱人了。

  有一天,媳妇终于下决心把饭团摆在了蓝色的盘子上。接着,就禁不住“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不过是麦饭上抹了点盐的饭团,可是往蓝色的盘子上一放,立刻就变得雪白,看上去芳香可口了。媳妇兴高采烈地把它用餐盘端了过去。

  起先,长吉瞥见蓝色的盘子,还皱了皱眉头,可是一看到盘子上盛着的饭团,就忍不住“咕嘟”咽了一口唾沫,把手伸了过去。只吃了一口,长吉就叫道:

  “好吃!”

  还是头一次觉得麦饭团这么好吃!麦饭的的甜味和盐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越嚼越香。

  打那以后,两个人每天都用蓝色的盘子吃饭了。不管是什么样的食物,只要一盛到这个盘子里,就觉得好吃了。因为是贫穷的猎人,所以白天的那顿饭,有时不过就是蒸白薯。但两个人从来没有觉得不满足过。

  就这样,自打用上这个蓝色的盘子以后,长吉胖了起来。腿也更有劲儿了,跑起路来,比以前不知道要快上多少了。不用休息,一口气就能爬到山峰的林子上。枪法也更准了,成为了一个了不起的神枪手。一旦被长吉瞄准上了,绝对逃不了。长吉的猎物多了起来。盖了大房子,还建起了仓库。后来,长吉家竟一连生下了八个儿子。

  “哎呀,没有想到,这竟是一个幸运的盘子啊!”

  长吉对媳妇低声嘀咕道。

  八个儿子,眼看着长大成人了。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接下来,当儿子们也都各自娶了媳妇、还生下了好几个孙子的时候,长吉因为不大一点的小病,突然死掉了。

  2

  好了,就从那个时候起,怪事发生了。

  长吉死的那天,那个蓝色的盘子的正当中,突然浮现出一只鹤的图案。那是一只丹顶鹤。张着美丽的大翅膀,向着东方,悠然自得地飞去的样子。向着东方——是的,长吉媳妇的确是看出来了。尽管盘子放的位置不同,鹤飞翔的方向也就不同,可是鹤头顶上的那个鲜红色的冠,却像被旭日映红了似的。从前,长吉就说过,他在山峰的林子里打下来的那只丹顶鹤,就是正向着旭日飞去的。现在已经成为了老奶奶的长吉的媳妇,每天就这样一个人瞅着那只鹤的图案,过着日子。渐渐地,她就把它当成自己的丈夫长吉了。因为那只鹤的图,是长吉死后,简直就像是剪影画一样浮上来的。

  (是的,这就是他的灵魂呀!)

  老奶奶这样一想,就想到:这盘子果然不是一个普通的盘子!她想把这事马上就讲给儿子们听,可又突然想到:

  (如果对家里人说起这事,那就不得不把从前长吉杀过丹顶鹤的事抖出来了!)

  就把话头打住了。

  老奶奶回忆起自己嫁到长吉家的那个晚上,长吉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那个秘密,又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她道:“对谁也不要说啊!”是呀,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啊!蓦地,老奶奶的心里一下子涌起一股异样的甜蜜,她瞅着那个盘子,越发亲切了。

  这一带,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见过丹顶鹤的身影了。也许从前长吉打下来的那只丹顶鹤,是残存下来的最后一只丹顶鹤吧?也许是那只鹤把长吉的灵魂变成了一只鹤,嵌进了盘子里,代替了自己的生命。

  老奶奶对着盘子里的鹤,轻轻地呼唤道:

  “他爹哟——”

  从那以后,为了不让别人察觉这件事情,她就一个人把厨房的活儿都揽了下来。特别是用那个大盘子盛菜,那必定是老奶奶的任务。一盛上食物,盘子上的鹤就被彻底地掩盖掉了。吃完饭,老奶奶又会先把那个大盘子洗干净,收到壁橱里。

  不久之后,老奶奶的三个儿子就上了战场。

  出发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意气风发,因为是猎人的儿子,不用说,个个都是神枪手,而且又有胆量、身体又好,一定能立下战功。

  然而,去了遥远的外国的儿子们,到了第二年,突然就杳无音信了。三个人一起没了音信。

  “出了什么事呢?”

  时不时地,年迈的母亲和三个儿媳妇就会不安地唠叨一阵子。到最后,她们便索性默认了:没有音信,就是最好的音信。

  这样有一天,老奶奶无意中把那个盘子取了出来。只瞥了一眼,她就吃惊得喘不过气了。

  盘子里鹤的图案,一下子增多了。一共有四只鹤了。就在长吉那只鹤的后面,紧跟着三只排成了一列飞翔着的鹤。

  老奶奶抱着盘子,跌坐到了厨房的地上,突然发出了笛子一样的尖叫声。接着,就一个接一个地叫起了儿子的名字,号淘大哭起来。其他的儿子儿媳妇、还有孙子们连忙跑了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老奶奶指着盘子上的一只只的鹤,一遍又一遍地说:

  “他们全死了、他们全死了。”

  家里人还以为老奶奶的心情突然不好了。

  随后不久,三个儿子战死的消息就送到了家里。

  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了盘子的秘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不过,这个大家族里终于有一个孩子,察觉到了鹤的图案。

  是曾孙女春子。春子从小的时候起,就受到了曾祖母的疼爱,老奶奶洗盘子的时候,总是在一旁帮忙。老奶奶格外爱惜这个盘子。只有这个盘子洗完之后,会再细致入微地揩上一遍。而且,在收到壁橱里之前,春子还看到,老奶奶还会“一、二、三”地轻声数一遍盘子上鹤的数目。

  春子懂事的时候,鹤还只有十来只。但到了她上学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多了起来。

  “老奶奶,这个盘子里的图案,原来就是这样的吗?”

  一天,当春子这样问过之后,老奶奶用含混的声音应道:

  “啊啊,是呀。”

  “可是,我怎么觉得多了起来呢?这只小小的,原来就在上面吗?”

  啪,春子弹了盘子边上那只幼鹤一下。想不到老奶奶抓住了春子的手,一张脸变得十分可怕。

  “住手!那只小的,不是你的弟弟吗?”

  “……”

  春子吃了一惊。春子四岁的弟弟去年因为吃青梅,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弟弟?”

  春子兴致勃勃地追问道。

  老奶奶摇了摇头,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嘟囔道:“不,因为是一只可爱的小鹤,和死了的小男孩有点像……”说完,就一声不吭地擦起了盘子。

  春子真正知道了盘子的秘密,还是在这位曾祖母死的时候。老奶奶是九十多岁的时候死的。

  于是,在领头的那只长吉的鹤的下方,突然浮现出一只老奶奶的鹤来。春子抚摩着那只新的鹤,一边抽泣起来:

  “老奶奶、老奶奶……”

  老奶奶的鹤和长吉一齐振翅飞翔着。静静地、婀娜地、幸福地飞翔着。

  老奶奶死了以后,盘子图案的怪事仍然不断。

  家族里头,只要死了一个人,盘子上鹤的图,就会增加一个。

  大的鹤也罢,小的鹤也罢,都是从嘴到脚,伸展成了一条直线,向东、向东飞去。不过,与以往一样,发现了这些图案的,还是只有春子一个人。盘子上的鹤,迅速地增多了,多得已经快要数不过来了。飞向远方的鹤头上的红冠,只剩一个小小的点了。翅膀都变成了细细的线,如果不好好地、好好地盯着看,都没法数了。

  实际上,长吉一家这十几年来,遭遇了相当多的不幸。

  “那户人家,接二连三地死人呢!”

  村人们嘀咕着。

  3

  春子今年十九岁了。

  白白胖胖的,眉眼长得十分像曾祖母。

  可是,现在这个女孩只是一个人生活在老房子里。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曾经那么繁荣的长吉的子孙,有的死于战争、有的死于疾病,有的去了大都会就再也没有归来,最后仅剩下了一个人,竟是春子。

  去年,一直卧床不起的妈妈死了之后,春子就在家四周的梯田里种了葱、卷心菜,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即使为许多不幸哭泣之后,这个女孩依然乐观。再说,她又是那么的年轻。还有,春子的大喜之日就要来了。

  就要有女婿上门来了。是同村一户农家的儿子。这个肯到无依无靠的春子家里来的年轻人,是一个健康而又心地善良的人。

  举行结婚仪式的那天早上,春子坐在又暗又大的厨房里,悄悄地瞅着那个盘子。现在,春子的骨肉亲人就只剩下盘子里的鹤了。

  春子还记得十分清楚,谁死了的时候,多了哪只鹤。春子指着一只一只自己知道的鹤,悄悄地叫着名字。这是妈妈、这是爸爸、这是曾祖母……这时,春子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也被吸进了这个盘子里,她不由得一阵头晕。她仿佛觉得,鹤的拍打翅膀声、鸣叫声从盘子里头涌了出来。

  “哇啊……”

  春子禁不住用两手捂住了耳朵。

  就在这时,盘子掉到了地上,一声巨响跌碎了。

  春子一瞬间闭上了眼睛。然后,当她哆哆嗦嗦地把眼睛睁开时,脚边确确实实地响起了鸟拍打翅膀的声音。

  是鹤。身边全都是美丽的丹顶鹤。

  鹤们激烈地拍打着翅膀,从厨房那大打开着的窗口,一只接着一只地飞上了天空。数目与盘子里的鹤的数目,完全一致。

  天空是一个蓝蓝的晴天。

  鹤群排着与盘子上的图案同样的队形,向东飞去。向着山峰的林子慢慢地飞去。

  ——丹顶鹤来啦——

  ——好久不见一只的丹顶鹤,成群结队地来啦——

  这个话题,立刻就让村子沸腾了。婚礼的早上,丹顶鹤成群结队地飞来了这件事,简直让村人像看到奇迹一样吃惊。

  “春子,那是幸运的兆头啊!”

  “这家是鹤之家啊!一定会兴旺起来的啊!”

  村人们纷纷口耳相传。春子一边点头,一边想,盘子里的鹤,果然是一条一条的命啊!爸爸和妈妈,还有先祖们,全都是在为我的结婚祝福哪!

  直到现在,春子还珍爱地保留着那时散落在厨房里的蓝色的陶瓷碎片。如果把那些碎片拼起来,就成了一个蓝色的盘子的形状。没有任何图案的一个天蓝色的盘子。

  注释:

  ⑦山茶花:山茶科常绿小乔木。高4—8m。叶厚呈椭圆形。晚秋开红、白色花。

黑暗的深处倏地一亮。

  笔直的下方,看得见一片不可思议的白颜色的森林。

  那亮光,究竟是积雪的反光呢,还是怒放的樱花泛出的微光呢……

  蓦地,水绘的心中有一盏灯点燃了。

  说不定,那里就是那个国度吧?

  1

  思达娥宝石店的入口,是一扇自动门。只要站到它面前,不要一秒钟,擦得闪闪发亮的玻璃门就会“刷”地一声往两边打开。一走进去,站在那棵巨大的盆栽橡胶树上的白鹦鹉,就会用一种奇妙的声音喊道:

  “你好!”

  就为了见这只鹦鹉,水绘每天都要到思达娥宝石店来。这是一家印度人经营的宝石店,所以,这只白鹦鹉大概是从印度带来的鸟吧?除了鸟冠是黄色的以外,它的整个身子都是雪白雪白的,白得叫人炫目。

  从早到晚,鹦鹉就站在橡胶树上。一对蓝眼圈里的眼睛炯炯闪亮,门一开,就会机械地叫道:你好,你好。

  “你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

  水绘仰起脸瞧着鹦鹉问道。可鹦鹉默默无声什么也没有回答。

  “喂,你什么时候吃饭啊?”

  水绘轻轻地碰了一下它那长长的尾巴。摸上去,鹦鹉的羽毛就宛如天鹅绒的布料一般光滑。那触感,和摸在她那只心爱的、名叫“咪”的猫身上时一样。

  咪也是一只洁白如雪的猫。

  是水绘把它养大的。从它刚一呱呱坠地、眼睛还没有睁开时,水绘就开始一口一口地喂它牛奶了。宠爱得是不能再宠爱了,就像妹妹一样。

  水绘,还有咪,就是在附近一幢公寓的十楼长大的。她们常常一起到思达娥宝石店来看鹦鹉。

  好久好久以前,水绘就想悄悄地教这只白鹦鹉一个词儿了。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是水绘连一次面也未见过的姐姐的名字。就在水绘出生前夕,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一个远远的、谁也看不见的国度。那大概是天的尽头、地的深处吧?

  “这是水绘的姐姐啊!”

  有一天早上,给佛像上完茶,妈妈突然这样说道。水绘是不会忘记的,佛龛里面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子的照片。女孩穿着一件有水珠图案的连衫裙,笑吟吟地望着远方。这是一个比水绘还要小的女孩。

  “还是这么大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水绘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她勉强才听到了这支言片语。

  我竟会有一个姐姐……

  那天之后,水绘不止一次地想起这件事来。而每当这个时候,都会觉得有一股暖融融的东西,从心底汩汩地涌上来。那是一种近似于金桂的花的味道。

  (我想见姐姐。要是见不到,就写封信。)

  一天,水绘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可是,究竟把信投进什么地方的邮筒才行呢?

  记不清是听谁讲过了,说是我们这个世界能去死了的人的国度的,只有鸟。鸟是来往于黄泉国的使者。

  当水绘在思达娥宝石店里发现了那只白鹦鹉时,她猛地一怔,心都发疼起来了。

  尽管是一只鸟,可它是能说话的鸟啊!

  而且它还又大又白。水绘想,这只鸟,是一定知道那个神秘的国度的了。托这只鹦鹉给姐姐捎封信吧?水绘认真地思忖起来。

  她已经想好在信里写些什么了。

  爸爸和妈妈的事、小猫咪的事,让人嫌恶的老师的事,还有那只红色的戒指。前一阵子,水绘买回来两只和红宝石一模一样的戒指。她打算再添上一句,如果姐姐喜欢戒指的话,就送一只给姐姐。一想到姐姐在那另外一个国度,戴着一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戒指,水绘的心,就溢满了金桂花的花香。

  “夏子姐姐。

  今天,水绘又在白鹦鹉的面前,张大了嘴巴教道。

  从开始教它这个词起,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然而不管她怎么教,鹦鹉就是眼睛黑白一翻,怪声怪气地叫上一句:

  “你好!”

  于是,小猫咪是就像责怪它似的,“喵——”地叫了一声。连咪都把这个词记牢了,鹦鹉怎么就记不住呢?

  “好不好?说夏子姐姐,夏子姐姐!”

  水绘再一次放大嗓门的时候,背后不知是谁在模仿她:

  “夏子、姐姐!”

  一个低沉的声音。

  谁!水绘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就在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站着一位肤色黝黑的印度人。他的腿长得叫人咂舌,褐色的脸,就仿佛是雕刻出来的一样。恐怕是这家店里的人吧?是这只鹦鹉的主人吧?水绘不由得下意识地抱紧了咪,连连后退了几步。

  印度人用极其流畅的日语说道:

  “这只鸟啊,只听喂它吃东西的人的话!”

  “吃东西,喂它什么吃的呢?”

  水绘怯生生地问。印度人掰着戴满戒指的手指,说:“树的果实呀、草的种子呀、水果呀,蜂蜜呀……”

  “喔,还吃蜂蜜?”

  水绘有些兴奋起来了。

  “要是蜂蜜的话,我们家里就有啊!下次,我带来喂它。”

  “谢谢。”

  印度人没有一丝笑意地谢她道。

  2

  然而,几天之后,当水绘捧着蜂蜜的瓶子来到宝石店的时候,那只鹦鹉不在了。

  橡胶树上那朵绽开的白色的大花,消失了。

  就在它的旁边,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印度人就像一座巨大的树雕似的,影影绰绰地伫立在那里。水绘一进来,印度人“嚓”地动了一下,接着,就用一张可怕得吓人的脸怒视着水绘。

  “鹦鹉呢?”

  水绘与印度人,几乎是在同时这样叫了起来。随后,两道视线就撞到了一起。印度人的眼睛好可怕。发火了,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水绘昂起头,昂得脖子都疼了起来。

  她死命地盯住那个印度人,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鹦鹉,在什么地方?”

  “在什么地方?”

  是那个印度人的声音。这不简直就像是那只鹦鹉在反问一样吗?

  “我、不知道啊!”

  印度人直截了当、带着一股指责的口气这样说道:

  “是被你的猫给吃掉了吧?”

  “……”

  水绘呆若木鸡地张大了嘴巴。

  我的咪把鹦鹉吃了?猫怎么能把比自己身体还大的鸟吃掉呢……水绘不由得目瞪口呆。印度人仿佛是能把水绘的心看透似的,说,猫吃只鹦鹉还不简单。

  “就说人吧,还不是满不在乎地就把比自己不知大多少的牛呀、鲸呀吃掉了吗?而且,昨天羽毛就掉在了这里。”

  印度人好像是要展示什么确凿无疑的证据似的,在水绘的面前,摊开了紧握着右手。那只大手的手心上,是一根被硬拔下来的雪白羽毛。

  “猫常干这种事。因为鹦鹉的肉太好吃了!”

  水绘剧烈地摇着脑袋。

  “咪,从不干这样的事。”

  是呀。咪这种事根本就下不了手。它是一只非常、非常胆心的猫,也许是从小不点的一个小猫儿起,就在高楼上长大的缘故,偶尔带它去公园,放到地上,连地都会把它吓得一阵阵颤抖。真的,就是连条金鱼都没吃过。这样的咪,怎么能把那么大的鹦鹉……

  可是就在这时,水绘蓦地想起了咪在家里时的情景。这么说起来,咪这段时间还确实是有点萎靡不振。不要说牛奶了,连拌了干鲣鱼的饭也一口不沾,就蹲在阳台上。你喊它一声“咪——”,它嫌烦似的,只是把细细的眼睛张开一下,就再也不理不睬了。就仿佛在思索一件什么事情似的,纹丝不动。

  (咪病了吗?真是吃了鹦鹉坏了肚子吗?)

  可是就在这时,水绘脑子里又冒出了另外一个想法:

  “可是,说不定是逃走了啊!说不定,自己,自己飞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是的。说不定,鹦鹉说不定是飞向了水绘姐姐住的那个遥远的国度。说不定,一直飞到了天上群星闪烁的地方。然而,这回是那个印度人在摇头了:

  “它不会随便就飞向远方的。不是被谁吃了,就是被谁偷走了。”

  印度人的眼睛里射出了光。那眼睛似乎在说:

  不是你偷走了,就是你的猫吃掉了——

  “那可是一只珍贵的鸟啊!没了它,以后、以后……”

  印度人突然泣不成声了。然后,一双含泪的眼睛突然就愤愤地瞪住了水绘。

  水绘不禁往后退了两三步。她以为印度人会扑过来抓她,就背对着门,一步一步地向自动门的地方退去。“咔嚓”,背后响起了自动门打开了的声音。她一转身,调过头,就跳到外面跑了起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边跑,水绘一边想,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到那个地方去了,我不会再一次站到那扇自动门前了!

  3

  可是,在那之后还不到十天,水绘又一次来到了思达娥宝石店前面。

  她脸色惨白,哽咽着抽动着身子。

  自从那之后不久,咪就不见了。简直就像是被擦掉了一样,不知去向了。那天黄昏,水绘放学回家来,就没见到咪的影子。

  “奇怪了,刚才还在阳台上哪!”

  妈妈说道。水绘紧闭着嘴,冲出了家门,她问碰到的每一个人:

  “认识我们家的咪吗?”

  “看见白猫了吗?”

  水绘问遍了在公寓的楼梯上、走廊里和电梯里碰到的每一个人,可所有的人都只是摇头。

  夕阳西沉了,天上飘起了冷嗖嗖的雨丝,可是咪还是没有归来。第二天,第三天,依然没有归来。水绘呜咽着、呜咽着睡着了。从那以后,她每天晚上都梦见那个印度人。

  在梦里,印度人总是抱着咪。他总是喂咪吃鹦鹉吃的东西,不是草籽,就是米粒或是树的种子。

  “咪不吃这种东西哟!”听水绘这么一说,印度人露出了狡黠的微笑,他说:“我不是在喂猫,我是在喂猫肚子里面的鹦鹉哪。”

  (是那个人!)

  半夜里水绘蓦地一下坐了起来。

  (是那个人把咪藏了起来!为了替鹦鹉报仇,把咪给抓走啦!)

  可是,那个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家……又是用了什么法子,把咪给引诱出来的呢……

  窗帘的缝隙里,有一颗星斗闪烁了一下。就是在这一刹那间,水绘一下子明白过来,那个人,或许是印度的一位魔术师。要真是魔术师的话,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锁在屋子里的猫给引诱出来了吧?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只猫带走了吧?

  一定要找回来!无论如何也要去把咪救回来……

  战战兢兢地迈了一步,水绘走进了思达娥宝石店。她悄悄地朝里面窥去,目光从橡胶树的阴影一直移到了店中央。

  宝石店里很空,只有一位年轻的店员在擦拭着玻璃柜子。悬在墙上的金色大挂钟,滴答滴答,一丝不苟地走着。

  那个印度人不在。

  水绘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她是在呼唤咪,是打算呼唤不知被关在了店里的什么地方的咪。

  怎么样呢?就在一个近在咫尺的地方,有猫叫了一声。“喵——”就一声,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就在橡胶树后面一点点的地方。像是在耍娇,又像是在闹着玩的声音。但这个声音确实是咪。

  水绘迫不及待地绕到了那盆橡胶树的后面。就在橡胶树与墙壁之间那么一块窄窄的地方,她发现了一条通往地下的窄窄的楼梯,它张着四方形的大口,黑漆漆的。

  她无法想像,如果走下去,会走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猫的叫声,就是从它下面一个深深的地方传上来的,叫得很惨。水绘对着楼梯下面,低低地唤道:

  “咪——”

  可是,并不见咪上来。它的叫声更加凄惨了,听得出,它是在呼唤水绘。

  水绘小心翼翼地在楼梯上迈了两、三步。楼梯下黑漆漆一片,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好像有一座谜一样的仓库深陷在地底下似的。

  “咪,过来!”

  就在这时,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下面深不可测的地方闪了一下。没错,是猫的形状。

  只有咪自己。没有谁抓住它。既然这样,它为什么不上来呢?

  “叫你过来哪!”

  一边这样说,水绘又在楼梯上下了几步。可是咪也下了两、三步,直盯盯地仰头望着水绘,简直就好像是在说:请跟我来。就这个样子,水绘跟在咪的后面,下到了相当深的地方。楼梯在一个小平台处改变了方向。下了二十级,又变了方向,再下二十级,又变了方向,就这样曲曲弯弯,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咪的脚步渐渐加快了,很快,就像是从坡上滚下来的一个白球一般快了。不知不觉,水绘跟在咪的后面忘我地追赶起来。

  尽管如此,地下却什么也没有。没有房间,也没有仓库。楼梯一级接一级地向下延伸下去。黑暗变得又细又浓,向地心长驱直入。

  现在,水绘什么也不想,连那个让人害怕的印度人也抛到了脑后。只是跟在咪的后面紧追不舍,除此之外什么也顾不得想了。咪不时地会停下来,回过头,悄悄地仰头瞥水绘一眼。随后,便又像白球一样地滚下楼梯。

  跑了有多远呢?已经下到了地下五十层了吧,正这样想着,咪突然停住了,望向这边,头一次发出了“喵”的一声叫。

  两只眼睛,闪烁出黄玉一样的光芒。水绘追上去,总算、总算是把它抱了起来,她用脸贴住了它。咪大口大口地喘着热气。

  “你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咪在水绘的怀里突然喊了起来:

  “你好——”

  是人的话。而且是鹦鹉的声音。

  水绘吃了一惊,“咚”一声,不由自主地把猫掉到了脚下。

  (果然是这样,真像印度人说的那样……)

  水绘哆嗦起来,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啊呀,讨厌讨厌,咪竟吃了鹦鹉。)

  就在这时。

  黑暗的深处倏地一亮。笔直的下方,看得见一片不可思议的白颜色的森林。那亮光,究竟是积雪的反光呢,还是怒放的樱花泛出的微光呢……

  蓦地,水绘的心中有一盏灯点燃了。

  (说不定,那里就是那个国度吧?夏子姐姐就等在那里吧?)

  啊啊,一定是的。咪吃了鹦鹉,就拥有了鹦鹉的一种神奇的力量,把水绘引到了地下之国。

  转眼之间,水绘的胸中就充满了一股闯入未知世界的喜悦。这种心情,还是前年夏天才有过。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大海,面对奔涌而而来的海浪,当三个人手拉手,在漫过来的水中奔跑时,那种快感……

  水绘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梯,高兴地朝那片不可思议的光亮中奔去。

  4

  这是一片大森林。藤缠蔓绕,一株株老树遮天蔽日。树枝上开满了一簇簇白颜色的花……不,凑近一瞧,那竟不是花而是鸟。

  天啊,是一群白色的鹦鹉。

  森林中,栖满了白色的鹦鹉,简直就好像是点起了无数盏纸罩蜡灯。不论是哪一只鹦鹉,都悠闲地抖动着长长的尾巴,嘴里奇怪地自言自语着。像什么:

  “你好!”

  “后来怎么样?”

  “身体健康!”

  还不只是这些。竖耳聆听,森林中是一个各种各样的语言的涡流了。有外国话,还有根本就听不明白的招呼声和断断续续的歌声。

  一株树下坐着一个人,各人以各人的姿势侧耳倾听着自己那株树上的鹦鹉发出的声音。鹦鹉的数目,每株树上不一样。有的树上挤满了鹦鹉,数都数不清,也有的树上连一只鹦鹉都没有。没有鸟的树下面的人,一副落寞的样子。

  咪在树与树之间熟练地穿行着,在一株树前,突然站住了。

  那株树下坐着一个女孩。那女孩穿着一条带水珠图案的连衣裙,眺望着远方。

  没错,是那个人哟!

  “夏子姐姐!”

  水绘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了,向姐姐的那株树扑去。

  夏子姐姐有一头美丽的长发,侧面看上去,不知什么地方长得有点像妈妈。但怎么看,她都更像是一个小孩子,是水绘的妹妹。水绘稍稍迟疑了片刻,才恍若梦里似的点点头:啊啊,她是在比我还小的时候死的呀。

  水绘在夏子姐姐的一边蹲下来。咪凑了过来,叫了一声:

  “你好!”

  夏子姐姐看见水绘,微微一笑,就好像是特地在这里等着水绘的到来似的。

  水绘欢快地叫道:

  “我,是你的妹妹啊!我叫水绘啊。”

  “我知道啊。”

  夏子姐姐开心地点了点头。

  “你的故事,从爸爸的鹦鹉嘴里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爸爸的鹦鹉?”

  水绘瞠目结舌地楞在那里了。这时,有一只白色的鹦鹉从黑暗那遥远的彼岸飞了过来,落在了夏子姐姐的肩上。

  接着,就“夏子、夏子”一迭声地叫了起来。

  夏子姐姐把鹦鹉抱到膝头上,说:“这只鹦鹉,是妈妈的使者啊。”

  水绘吃了一惊,夏子姐姐朝树枝上一指,欢快地说道:“顶上那只,是爸爸的使者;睡在那边树枝上的那只,是乡下爷爷的鹦鹉。它下面,看呀,就是这会儿转向对面的那一只,是奶奶的鹦鹉。这株树上的鸟,没有一只例外,全是另一个国度里思念我的人们的使者啊……”

  “……”

  水绘直到现在才知道,为了夏子姐姐,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竟都偷偷地养着自己的鹦鹉。而且,竟都会让它们飞到这么深的地下的国度。

  “妈妈的鹦鹉,每天都会飞到这里来。一天也没停止过。”

  夏子姐姐说。

  “不知道。会有这种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啊。”

  水绘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时,那个印度人的脸一下子浮现出来。

  “鹦鹉呢?”瞪着水绘的一张脸。

  “那可是一只珍贵的鸟啊!”说这话时,眼睛都有点湿润了。

  (那个人肯定是为了某一个人,才养了一只白鹦鹉的!是为了某一个自己最亲爱的、死了的人……然而,我的咪竟把那鹦鹉吞了……)

  水绘悄悄地搜寻起咪的影子来。

  咪就在身边的一根树枝上,沉沉地睡着。呼吸时,白白的肚皮一起一伏。鹦鹉们说累了,全都睡着了。

  森林中明亮而寂静。

  两人聊起了爸爸、妈妈的事情。随后,又摘来越桔的果实吃了,还玩起了树叶的扑克牌,小声唱起了歌。

  “姐姐,你永远呆在这里吗?就坐在这儿,听鹦鹉说话吗?”

  当歌声中断时,水绘轻轻地问道。夏子姐姐摇摇头:

  “一到时间,鹦鹉就全都回去了。鹦鹉一走,这里就会变得漆黑一片了。于是,在对面远远的一条黑暗的峡谷里,鬼就会点起火,狼就会嚎叫。然后,披着黑斗篷的风就会龇牙咧嘴地扑过来,把树枝摇得嗄吱嗄吱响。”

  水绘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住了,倒吸了一口冷气,望向远方。

  这么一说,这片森林的对面,给人的感觉还真像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洞穴。耸耳细听,风从黑暗中刮来,“嗖——嗖——”,宛如吹响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笛子。对面还传来乌鸦的叫声。

  “鬼,会到这里来吗?”

  水绘吓得战战兢兢,听她这么小声一问,夏子姐姐点了点头:

  “是呀,常常来的呀。鬼最喜欢吃人的灵魂了,为了不让鬼近身,我们会集中在一个地方,唱起驱魔的歌。歌是用鹦鹉们捎来的话一字不漏串起来的,再谱上曲。我们一唱起歌,鬼呀狼呀,就全都落荒而逃了。”

  “……”

  当水绘知道这个国度要远比自己想像得阴森恐怖时,不知为什么,心中憋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还以为是一个不知多么好的地方哪!百花盛开,以为是一个快乐无比的地方哪!”

  想不到,夏子姐姐却慢慢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是呀,你说的那样的地方,听人说,就在前方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就在漆黑的荒原和狼峡谷的另一侧,有一个真正的光芒四射的国度。那里有美丽的虞美人花田,有杏树林和蓝色的湖。”

  “不能去那里吗?”

  “去那里,要有人带路啊!要有一只能在黑暗中闪耀放光、率领我们前进的勇敢的鹦鹉啊!”

  夏子姐姐“唉”地长叹了一声。接着,又嘀咕道,到今天为止,没有出现过一只这样的鹦鹉啊。夏子姐姐还在嘀咕着:一到时间,鹦鹉就一只不剩,全飞回它们的主人那里去了。能取代恶狼和鬼出没的道上的篝火、有勇气为我们带路的鹦鹉,一次都没有看见过啊!

  水绘悲哀地朝树上的鹦鹉们望去。

  这时,夏子姐姐突然把手伸直了,直指睡着了的咪。紧接着,她又出人意料地尖声高叫起来:

  “喂,那只猫怎么样?”

  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水绘半晌发不出声音来了。血“呼”地一下涌上了脑袋,心中狂跳不已。

  “那……那……不行哟……”

  水绘直起身,踉踉跄跄地朝树跑去,好歹挤出了这样几句话:

  “咪,是我的猫啊!没有了咪,我就回不了家了!”

  太阳穴怦怦地跳个不停。

  “咪!绝对不行哟,它根本就不会带路。”

  水绘就这样扯着嗓子一遍遍地叫喊着,当注意到时,她和咪四周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了。

  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指着咪,嘴里发出低沉的咒语一般的声音:

  “那只猫怎么样?”

  “那只猫怎么样?”

  一片嗡嗡声。水绘哆里哆嗦地发起抖来:

  “不行哟!咪完成不了这样的任务哟。”

  可是顿时,四下里嘶哑的叫喊声连成了一片:

  “请把那只猫给我们!”

  “请给我们带路!”

  “给我们!”

  “给我们!”

  ……

  可——怕!

  水绘紧紧地抱住了咪。

  恰巧在这个关头,一股风发出汉蒙德风琴一般的声音吹了过来。只见沉睡的鹦鹉全都醒了,拍动翅膀。一眨眼的工夫,鹦鹉们全都从树上飞舞跃起,排成一列,向上面攀升而去。看上去,这道闪耀着白光的线,就宛如是一条螺旋状的楼梯,一圈圈地旋转着,被吸进黑暗里不见了……

  终于,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只有水绘怀里的咪的轮廓还能分辨得出来。

  “夏子姐姐!”

  水绘试着呼唤了一声,没有人回应。相反,倒是传来了人们的合唱,是驱魔歌。

  鬼在远处嗄嗄地笑着,红色的火焰一闪一闪地燃烧。

  水绘急忙把咪放到地上,说:

  “咪,回家吧!”

  咪一下竖直了尾巴,那黄玉一般的眼睛一闪,望向了水绘。瞧呀,那是多么忠实的光芒啊!

  咪跑了起来。水绘忘我地在后面追赶。

  在汉蒙德风琴声一样的风中,咪和水绘箭一样地飞奔。

  (快快!不快点,门就要关上了!)

  不知为什么,水绘会想到了这样的事上面。只要奔出了那扇连接在黑暗的国度与地上的境界线上的、谁也看不见的自动门,就没事了……

  咪和水绘,不知爬过了几千级、几万级黑暗的楼梯。脚都不听使唤了,好几次都差一点摔倒。拼了命气喘吁吁地往上爬。

  爸爸那温暖的手、妈妈做的面包、昨天买的玩偶、算术簿子……这些东西在水绘的脑子里闪烁发光。接着,在那之后,夏子姐姐那张苍白的脸,像一个苦涩的梦一般浮现了一下,就消失了。

  5

  回过神来时,水绘已经抱着咪站到了橡胶树的背后。

  光晃得有点目眩,正是白天的思达娥宝石店。

  “到什么地方去啦?”

  突然,响起了一声低沉的询问声。是那个印度人。他站在橡胶树的对面,仿佛就一直埋伏在这里似的。

  “到什么地方去啦?”

  印度人又问一遍。

  “唔、唔……就是这下面……白鹦鹉的森林……”

  水绘语无伦次地回答。印度人朝咪一指:

  “就是这只猫带的路吗?”

  水绘微微点了点头。

  “真是一只了不起的猫啊!发挥了鹦鹉和猫两方面的作用。”

  印度人赞不绝口,竟毛直朝水绘身边走了过来。他一脸认真的神色,这样说道:

  “这只猫,能借我用一下吗?我也想去一趟那个国度。”

  水绘拼命地摇头。

  于是,印度人恳求道:

  “想去见一个人啊。”

  听到这话,水绘不禁一惊:

  “谁?想见谁?”

  “……”

  “说呀,叔叔,你是为了谁,才养了白鹦鹉啊?”

  印度人嘟囔了一声:

  “为了心爱的人……”

  “妈妈?”

  “不是。”

  “姐姐?”

  “那么是谁?谁呀?”

  印度人的眼神变得梦一般迷离了,这样说:

  “没看见吗?在那个国度里,没看见一个戴着金色耳环的印度女孩吗?”

  水绘轻轻摇了摇头。

  “身披纱丽,戴着红色的玻璃玉手镯。名字叫思达娥。”

  “思达娥?不是和这家店同一个名字吗?”

  “是啊。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的未婚妻已经死了十年了。”

  印度人坐到了地板上,抱住了长长的腿。水绘一边拍着猫,一边也坐到了他的旁边。印度人取下戴着右手小指上的红色戒指,让水绘看。

  “我想把这个送给思达娥啊!”

  那是个大得惊人的红宝石。

  “还没有把戒指送给思达娥,她就死了。”

  “……”

  水绘还是第一次看见大人这样一张悲伤的脸。

  “这猫,可以借你一次。”

  水绘轻声说。

  印度人望着咪,好像有点晃眼似的。水绘把嘴凑到了咪那白色花蕾似的耳朵上:“再去那里一次。把这个人,带到印度女孩的树下就行。”

  她悄声说。然后,又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加了一句:

  “不过,咪,从那里再往前走可不行哟!谁求你也不行,一定要回来哟!”

  咪一下子从地板上站了起来。仰头看了印度人一眼,轻轻地唤了声。接着,就慢慢地朝楼梯下走去。

  “谢谢。”

  印度人双眼闪烁着光辉,笑了。随后猛地站了起来,跟在猫的后面,向地下走去。长长的脚下发出“咚、咚、咚、咚”的声音。水绘就那么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听着那脚步声在地下渐渐远去。

  从那以后,咪和印度人再也没有归来。

  水绘每天都会到橡胶树的后面来,冲着昏暗的楼梯,唤她的咪。但,地下只有风的声音会“呼”的一下涌上来。

  有时,混杂着风声,会听得见不可思议的脚步声与歌声,还有“思达娥、思达娥”的叫喊声,只是分不清是鹦鹉在叫,还是人在叫。

  但是,终于有一天,连这样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是水绘十二岁的那一天,橡胶树后的楼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美代的灵魂,究竟是在那段路上飞走的呢?

  要是现在立即就往回走,

  说不定能在山口上找回正在嘤嘤抽泣的美代的灵魂吧?

  1

  山脚下的村庄里,摆出了一个买杂烩①的车摊子。

  突然亮起来的四方形的窗子里,映出了一个缠着头巾、脸上挂着笑容的老爹。写着“杂烩·雪窗”的布帘,在风中呼啦啦地飘扬着。

  “雪窗,是店的名字吧?”

  一个客人问道。“就算是吧。”

  老爹一边磨芥末,一边答道。

  “噢。可还没有下雪就叫雪窗,是什么意思哪?”

  “话是那么说,可是杂烩是冬天吃的东西呀。”

  老爹这样说完,心想,我回答得的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吧?

  山里的冬天来得早。

  初雪的那天晚上,四野一片白茫茫的。从山口上下来一个穿着厚厚棉衣的客人,跌跌撞撞地向车摊子走来。

  “好冷好冷好冷!”客人叫道。随后,一边搓着双手,一边点菜道:

  “请给我上一份那个三角形的在咕嘟咕嘟的东西?”

  “三角形的在咕嘟咕嘟的东西?”

  老爹一下抬起了脸,老天,竟是一头狸!眼珠圆滚滚的,尾巴像上好的大毛笔一样蓬松。不过,这点事一点都没让老爹吃惊。早就听人说过了,山里像天狗②呀、鬼呀以及额头上长一只眼的妖怪多的是,还有更加不可思议的妖怪哪!于是,老爹一本正经地问道:

  “你说你要什么?”

  狸朝锅里瞥了一眼,说:

  “看,那个那个,就是那个三角形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魔芋③啊!”

  老爹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了,他为狸盛了一盘子魔芋,又加上了好多芥末。这让狸兴奋了,哇啦哇啦地说了起来:

  “杂烩店真是不错,还有‘雪窗’这个名字,真是一个美丽动听的名字,我、我太、我太感动啦。”

  “喜欢上了吗?”

  “当然喜欢上了!漫天飞雪里,只有隐约显现出车摊子的那一线光晕。窗子里弥漫着热气,里面飞出一阵阵欢笑声……我还想再当一次‘雪窗’的客人!”

  听了这番话,老爹开心透了。狸大口地吃着魔芋,问道:

  “煮杂烩方法,很复杂吗?”

  “哈哈,当然复杂啦。”

  “需要多少年,才能学成啊?”

  “我正好学了十年。”

  “十年!”

  狸拼命地摇头:

  “这不是比狸的寿命还要长吗?”

  狸叫了起来。

  从那天之后,狸每天晚上都来。而且,每次来总要追根究底地把杂烩的事问个明白。于是有一天晚上,老爹终于开口了:

  “我说,你当我的助手怎么样?”

  “什么叫助手?”

  “就是帮我做事。生生火,汲汲水,削削鲣鱼什么的。”

  一听这话,狸乐得手舞足蹈。

  “这正合了我的心愿!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事了。”

  说完,狸就麻利地钻到了车摊子的里头。就在里头,老爹拿过一双长长的筷子,把锅里的东西一个个夹起来,耐心地告诉它:

  “这个,是萝卜。”

  “这个,是卷心菜卷儿。”

  “这个,是鱼卷。”

  狸一边嗯嗯地不住点头,一边又一个个地忘掉了。

  尽管是这样,狸还是干得相当卖力。它特别会洗芋头,洗得特别干净。自从狸来了之后,老爹的活儿轻松多了,而且还好像是多了一位家人似的,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在此之前,老爹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许多年以前,妻子死了。后来,幼小的女儿又死了。女儿的名字叫美代。细雪飞舞的夜里,“呜——啊”,老爹总是会听到从遥远的天空中传来美代的哭泣声。特别是客人们全走光了,孤零零一个人的老爹熄了车摊子的灯时,更是寂寞。

  可自从狸来了以后,熄灯前的那一个短短的片刻,却变得欢乐起来。客人一离去,狸就会拿出两个酒杯,“哐当”一声摆好,说:

  “来,老爹,喝一杯吧!”

  一边喝,狸还会一边讲有趣的故事给老爹听,唱歌给老爹听。老爹的心情好了起来,觉得这世间似乎大了一、两圈似的。

  2

  这是发生在一个皑皑白雪的夜里的事情。

  还是像往常一样,熄灯之前,“哐当”一声,狸把酒杯摆了上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从外面响起了一个声音:

  “请再来一盘!”

  原来还剩下一位客人。

  “呀,真是太对不起了。”

  老爹这样一说,仔细一看,是一位女客人。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披着一条毛毯披肩,像雪的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这个时候了,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坐在杂烩车摊子上,让人不能不多少觉得有点诡异。

  “喂。”老爹招呼道。客人抬起了头,浅浅一笑,露出了两个酒窝。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这时,老爹却怔在那里了。不知为什么,女孩这张脸有点像美代。老爹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心底里,却在暗暗地数着美代已经死去了多少年。

  (要是还活着,应该十六岁了。)

  这么一想,再定睛望过去,毛毯披肩下面的女孩恰好是十六岁左右。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啊?”

  老爹战战兢兢地问。只听女孩用清脆的声音回答道。

  “从山口翻过来的。”

  这叫老爹惊诧不已。这样的满天大雪中,要想翻过一座山可不是一件儿戏。就算是一个男人,也要爬上一整天吧?

  “真的吗?山对面是野泽村啊,是从那里来的吗?”

  老爹又问了一遍。

  “是的,我是从野泽村来的。”女孩答道。

  “为什么从那么老远的地方赶来?”

  女孩浅浅一笑,说:

  “想吃雪窗的杂烩啊。”

  “哎呀,这可太辛苦你了……”

  老爹乐坏了,不禁笑逐颜开。

  “这么说,你是野泽村的人了?”

  女孩什么也没有回答,眯起眼睛笑了。越看,老爹越觉得她长得像美代。

  而在这个时候,狸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车摊子里面。蓦地,它的直觉对它说:

  (该不会是一个雪女④吧?)

  这样说起来,还真是的,女孩除了脸颊上泛出一丝淡淡的桃红色之外,白极了。狸回忆起以前在山里遇到雪女的情景。

  狸还是个小崽的时候,有一次,看到一双雪白的赤脚从洞前“嗖”地一掠而过。当时它正和妈妈趴在洞里,它想也没想,就要把脑袋伸出洞外,“嘘——”却被妈妈制止了。

  “那是雪女的脚啊,绝对不能出去!要是被雪女抓住了,最后会把你冻僵的!”

  因为被妈妈拦住了,所以狸只看到了雪女的一双脚。不知为什么,它把那个时候的那双赤脚,和面前这个女孩的这张脸联系到了一起。狸“咚咚”地敲打老爹的后背,压低声音耳语道:

  “老爹,这是个雪女啊。要是被雪女抓住,会被冻僵的啊!”

  可是,老爹连头也不回,只是高兴地看着女孩津津有味地吃着杂烩。吃光了杂烩,女孩站了起来。

  “要回家了吗?”

  老爹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女孩。

  女孩说:

  “我还会再来。”

  “噢噢,是吗,还会再来吗?”

  老爹连连点头。

  “回家路上小心点,可别感冒了。再来哟!”

  朝着披着毛毯披肩的女孩的背影,再来哟,再来哟,老爹不知道喊了多少遍。狸在他后头轻轻地捅了他的脊梁一下:

  “老爹,那是雪女呀,喂!”

  老爹转过身来,欢喜地这样说道:

  “不,那是美代哟!”

  “谁?”

  “和我女儿美代长得一模一样哟。那对酒窝,还有那眯缝眼睛的样子,另外,大约年龄也差不多。”

  这时,老爹才突然注意到,眼前搁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咦?老爹拿起来一看,是手套,雪白雪白的,安哥拉兔毛的手套。可是却只有一只——

  “哎呀,忘了东西啦!”老爹喊出了声。

  “什么什么?”

  狸把手套上下打量了一遍,赞不绝口地叫道:

  “这不是安哥拉兔的皮吗?这可是好东西啊。”

  然后,脸上现出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这样说道:

  “这么说来,那是个人啦。雪女是不戴手套的啊。那个人还会再来的,把这么好的手套忘在这里,不会不来的。”

  “是吗?”

  老爹高兴地笑了,把手套塞到了怀里。

  然而,等了不知道多少天,披毛毯披肩的女孩始终没有出现。

  “今天又没来。”

  “今天又没来。”

  每天晚上,老爹都这样耷拉着脑袋嘟囔道。

  十天、二十天过去了。

  雪上又积了一层雪,已是冰冻三尺了。来雪窗的客人都吐着白色的哈气,说:“老爹,好冷啊!”

  “是啊是啊,好冷啊。”

  老爹随声附和着,却不是把客人要的萝卜和芋头弄错,就是心不在焉地把酱汤打翻在地。而且,还总是神情恍惚地眺望着远方的山。

  一天晚上,老爹对狸说:

  “去野泽村走一趟,怎么样?”

  “什么?这冰天雪地的,怎么去……?”

  “拉着车摊子,翻过这座山去噢。做生意,常常换换地方才有意思嘛。”

  听了这话,狸沉着脸把头转向一边:

  “老爹,你就是不说,我也明白呀。你是要去找那个孩子啊!”

  老爹把手伸进了怀里。

  “啊啊,那孩子的一只手很冷吧?”老爹自言自语。

  “可是山里寒风剌骨啊。”

  “不碍事。围上厚厚的围巾不就得了。”

  “可山里什么妖怪没有啊,鬼呀,天狗呀,额头上长着一只眼的妖怪呀……”

  “不碍事。我的胆子比别人大一倍。”

  “是吗,既然是这样,那我就跟随您一起去吧。”

  狸像个忠实的仆人似的点点头。

  3

  翌日,是一个阴沉沉的雪天,老爹和狸拉着雪窗那架“嘎吱嘎吱”作响的车摊子,出发了。

  通往野泽村的路陡峭难行。

  尽管在白天还有公共汽车与人的形迹,可是到了夜里,这一带则是一片怕人的死寂。又是雪埋山道,比想像中要难走得多,狸已经滑了三跤了。

  “老爹,还、还有多远?”

  车摊子后面,传来了狸那可怜巴巴的声音。

  “早哪早哪,还早着哪!”

  老爹慢吞吞地答道。这么说,还没有到天狗住的森林,还没翻过额头上长眼的妖怪出没的险峻的山口哪。北风呼啸,细碎的雪粒“嗖嗖”地迎风飞舞。

  “把灯点起来吧!”

  老爹点燃了车摊子的那盏煤油灯。顿时,小小的、四角形的光,映亮了风雪迷漫的夜路。布帘的影子,在灯光中轻轻摇晃。

  狸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起来:

  “啊,灯一亮,心情就变得轻松多了,仿佛来了客人似的。”

  可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雪窗店家——

  狸吃了一惊,耸耳细辨,唔?大概是听错了吧。可这次,又有谁在前面呼唤开了。

  ——雪窗店家——

  老爹也止住了脚步,他想,是心理作用吧。这么昏天黑地的大山里,不可能有客人来啊!虽说这样,两人还是把车摊子停住了,向四下张望。“嗖——”,突然风声大作,一个细微的声音,从前面、后面、左面、右面,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

  ——雪窗店家、雪窗店家、雪窗——店家——

  “嗳——”

  老爹不由地大声地答应道。于是,喊声刹那间停止了。

  什么人也没有。惟有一片片形状各异的树木,银装素裹地默立在那里。

  “嘿,”狸不禁啧啧称奇,“老爹,这是树精在恶作剧啊!我们就假装没听见,一直往前走吧。”

  嘎吱嘎吱,雪窗又动了起来。

  一边拉车,老爹一边想,方才的呼唤声好像是美代的声音啊。

  美代六岁那年病死了。恰好是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严冬的夜晚,自己背着高烧烧得像火炭一样的美代,翻过了山口。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老爹飞快地穿过了天狗的森林,翻过了额头上长眼的妖怪出没的山口。深夜,终于赶到了野泽村医生的家门口。可背上的美代早已浑身冰凉了。

  那时,老爹不禁暗自思忖道:

  美代的灵魂,究竟是在哪段路上飞走的呢?要是现在立即就往回走,说不定能在山口上找回正在嘤嘤抽泣的美代的灵魂吧?

  即使是在十年后的今天,老爹依然还是这样想。所以,那天晚上,当那个披着毛毯披肩的女孩从山上下来时,他惊愕得简直是目瞪口呆了。

  “真是太像美代了!”

  老爹把一只手插到了怀里,抚摸着那只手套。

  “东风加西风,南风加北风。”

  狸在后面唱起了歌。嗨哟嗨哟,老爹也和上了拍子。

  总算是走进了森林。车摊子的灯光,忽明忽暗地闪闪烁烁。突然,头顶上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声音:

  “雪窗店家,萝卜煮好了吗?”

  老爹吓了一跳,把车子停住了。

  “谁呀?”

  狸朝上看去。天狗那黑乎乎的影子就在旁边的树顶上,鼻子伸得长长的。它晃荡着两只爪子,又一次嘲笑道:

  “萝卜煮好了吗?”

  说完,它一边嘎嘎大笑,一边就像蝙蝠一样,窜到了另外一根树枝上。这可把狸气坏了,噘着嘴,满脸怒形于色。树上不去,就学着大人的模样把脸扭向一边:

  “真受不了这样的家伙嘲笑!老爹,就装做没听见,一直往前走!”

  它说。

  雪窗又动了起来。后面传来了天狗的大笑声。

  车摊子抵达了山口。

  就在这时,面前一哄窜出了一大群黑影子,“呼”地排成一列,孩子游戏似的张开双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接着,便异口同声地喊道:

  “雪窗店家,给点好吃的尝尝!”

  一只只只有眼睛闪闪发亮。

  “不给点好吃的尝尝,别想过去!”

  听上去,还是孩子的声音。老爹举目细辨,只见它们一个个全穿着一模一样的短裤衩,头上长着一对犄角。

  “是鬼呀!”

  狸轻声嘀咕道。

  “……可、可还是一群小崽子啊。哄哄它们,让我们过去吧!”

  老爹点点头,用温柔的声音说:

  “真不巧,今天晚是我们是在搬家啊,什么吃的也没有。”

  小鬼们齐声问道:

  “是真的吗?”

  老爹打开了锅盖,答道:

  “是是,是真的啊。我说的不错吧,是空的啊!”

  狸接着老爹,用更温柔的声音说道:

  “以后,到野泽村来吃吧。”

  想不到,小鬼们却一起伸出了一只手,说:

  “既然是那样,给我们餐券!”

  “好哇好哇。”狸连连点头。随后趁这群小鬼不注意,捡了十来片矮竹的叶子,发给它们:

  “喏,餐券。拿着它到野泽村来,一盘杂烩免费。”

  哇,小鬼们兴奋得炸开了锅。

  老爹开心地望着它们。

  美代小时候,也拿树叶玩过。一闭上眼,美代玩过的各种各样的树叶,就会漫天匝地地飘来。

  当过家家玩儿的盘子的树叶、当纸牌的树叶、当船的树叶,还有被当成雪兔耳朵的树叶——

  丁丁当当小山的小兔

  为何耳朵那么长

  溜进妈妈的菜园子时

  吃了矮竹的叶榧子树⑤的叶

  耳朵才会那么长

  传来了曾经唱给美代听的童谣。不过,这回是小鬼们唱着同样的歌,走远了。

  丁丁当当小山的小兔

  为何眼睛那么红

  溜进妈妈的菜园子时

  吃了红树的果实

  眼睛才会那么红

  “幸亏碰上的是小鬼。要是换了它们的父母,可就没有这么容易脱身啦。”

  狸一个人念叨着。

  老爹点点头,又拉起了车。

  “你不冷吗?”

  一边腾出一只手弄正围巾,老爹一边问。狸精神抖擞地回答:

  “一点也不冷!”

  往年这样的数九寒天,狸早就钻进洞里冬眠了。可是今年,不知是因为每天晚上喝一杯酒的缘故,还是生意太有意思了,反正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困。

  翻过山口,就渐渐是下坡路了。

  “不远啦!”

  老爹正在这样激励狸,“啪叽”,一个冰凉的雪球砸到了他的脸上。天哦,从边上闪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家伙来。

  “妈呀,额头上长一只眼的妖怪!”

  狸惊叫道。老爹背上也窜出一股寒气,两手捂住脸,不由地往边上躲去。

  就是在这一刹那,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车子脱手而去,它竟顺着雪坡朝山下滚去了。灯还亮着,它就那样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

  “等等——”

  老爹和狸从后面追了上去。可顺势而下的车摊子,比雪橇、比马还要快。

  “喂——雪窗——”

  “雪窗——”

  雪窗那四角形的灯,眼看着越来越小,远去了。

  (做生意可离不开它啊!)

  老爹发疯一样地狂奔。奔啊奔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莫非说刚才那个家伙,真是额头上长一只眼的妖怪?

  “老爹,没用了,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狸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说。扭头一看,狸蹲在地上,只有尾巴还在吧嗒吧嗒地摆动。老爹也是累得精疲力尽了,死心了,走了起来。

  “到了山底下,总会有办法的。”

  老爹轻轻叹了口气。说是这样说,车摊子一定摔坏了,七零八落了。

  “真是的。跟野猪一样,突然就冲了出去!”

  老爹和狸一起,踉踉跄跄地朝山下走去。

  4

  山脚下,雪窗孤零零地停在了野泽村的村口,仿佛是一只异色瓢虫。

  “在那!在那!”

  两人狂奔起来。

  视野中,雪窗的灯光渐渐变大了。桔黄色的灯光,从四方形的窗口透射出来,帘子呼啦啦地摇晃着。

  “谢天谢地,车摊子没摔坏。”

  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车摊里有一个人影,还冒出了煮杂烩的热气。

  是呀,雪窗在开店迎客。没错,没错……

  (可这不可能的啊?)

  老爹一边眨眼,一边朝山下跑,小心翼翼地跑到了它的近前。

  一看,天呀,车推儿里站着的竟然是那个披着毛毯披肩的——对,就是长得酷似美代的那个女孩,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锅里煮的是满满一下子杂烩。

  “欢迎光临。”

  响起了女孩那明快的声音。

  “啊、你……什么时候……?”

  老爹的胸膛一下子灼烧起来。也说不出为什么,却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你、你做给我们吃?”

  老爹和狸连忙坐到了椅子上。

  “啊哈,偶尔当一次客人,倒也不错咧!”

  老爹朝锅里探过去:

  “那么,就来一盘吧。”

  女孩点点头,盛了一盘子萝卜、魔芋。

  “其实啊,我是来还你手套的。”

  老爹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了手套。女孩开心地笑了:

  “翻山越岭,就是为了特意来还我手套!”

  她把手套戴到了左手上。右手,右手当然戴了一只手套啦。然后,她兴奋异常地说:“这是一副魔手套啊!戴上它,右手能做出叫人垂涎欲滴的杂烩;而左手呢,能招集来许许多多的客人。”

  女孩把左手举得高高的,冲着四面八方挥舞道:来呀来呀!

  怎么样呢?

  虽说是在深更半夜,人们却真的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有用毛巾包住双颊的人,有穿西装的人,有穿着靴子、工作服的人,还有骑自行车的人,还有小孩。简直就像是节日的晚上,人流不断。吃完杂烩,搁下钱,便回家去了。

  老爹和狸呆若木鸡,只是睡眼惺忪地瞧着这番光景。

  “来吧,好吃的杂烩,雪窗的杂烩……”

  女孩那清脆的声音,在这一带回荡着。雪窗的灯光,一个晚上也没有熄灭。

  5

  第二天早上,巡查在野泽村的村口,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车摊子。它停在那里,店主模样的男人和一只狸,躺在长椅上呼呼大睡。

  “喂,起来!”

  巡查把两个人摇醒了。老爹蓦地仰起脸,找起那个女孩来。

  可女孩早已无影无踪了。面前堆着的钱,多得简直是让人目瞪口呆。

  (这、这是、这是昨天晚上的营业额啊!)

  老爹睁圆了眼睛。

  巡查带着一种奚落的口气说道:“昨天晚上,生意相当兴隆呢!”

  “嗯。”

  “累了吧,所以就打了一个盹儿。不过,可差点就冻僵了呀!”

  “嗯。”

  老爹搔着脑袋想,那女孩果然是美代哩。

  老爹的胸口一下子暖和起来。肯定是,他一个人点了好几次头。

  注释:

  ①杂烩:将豆腐、魔芋以及鱼丸等水产品和芋头等加汤汁炖成的大杂烩。

  ②天狗:日本指想像中的似人怪物。赤面,高鼻,有翼,善飞。穿着类似修验道的修行者。神通广大,持羽毛团扇。

  ③魔芋:天南星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天开紫褐色花。块茎可食用。

  ④雪女:雪妖。日本传说中在雪夜出现的白衣女妖。

  ⑤榧子树:紫杉科常绿乔木。高15—20m。叶线形。雌雄异株。4月开花。果实呈紫褐色。种子可榨油,也可入药。长于山野。

七、去红房顶的家

  这样,两人买下广告上登的房子,稍稍搬了家。

  他们和公寓的人们,和花店的母亲都没有告别。越快越好,远远地躲开去——良夫和惠美子,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等搬去那儿以后,再给他们写信吧。

  两人来到车站,乘上去郊外的电车。

  那是清晨第一趟电车,其他乘客一个也没有。

  在仍然沉睡着的城镇大楼之间,电车咕冬咕冬地跑,一会儿,渡过铁桥,穿过杂树林,横穿过一片荒草的原野。

  “红房顶的家在等着我们哪。”惠美子兴高采烈地说。

  “嗯,这下放心啦。”

  空荡荡的电车里,两人象小学生去远足那样地开心。

  “马上就过隧道啦。”

  良夫从窗户探出脑袋叫道。惠美子晃荡着两腿点头。

  隧道可真了不起。整个电车象被突然吸进漆黑的暗夜中嗡——惠美子禁不住闭上眼睛。

  这时,就在这时,两人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感觉,仿佛连同电车和自己,都被一股什么魔力吸进一个神秘的小小的、小小的洞穴里.“哇啊——”

  惠美子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

  等她猛睁开眼时,电车已穿过隧道,在白色的晨雾中,咕冬咕冬地接着跑。

  “我头晕。”惠美子把手贴在额上。

  “嗯,我也是。我觉得身子象在缩小。”良夫捂住胸。

  但是,从电车窗口吹进的风,非常凉爽,两人一会儿就把这事儿忘了。

  他俩在郊外的小车站下了车。

  在寂静的站台上,良夫做深呼吸:“空气不一样啊。”

  “嗯,风也不一样,天空颜色也不一样。”

  惠美子迷迷登登地望着远方。

  走一会儿就到了他俩的新家。跟广告上的照片一样,有院子,红房顶。邻居还有一所相似的房子。周围是宽广的原野。

  第二天,屋内的整理全结束后,两人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交谈。

  “多静的地方,太好啦。”

  “啊,这地方有点寂寞,可是,比在公寓想起老奶奶的事,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总要轻松得多。”

  随着搬迁,良夫也想换换工作。再也不干邮递员了,从明天起,就在这块土地上干力气活儿,种点旱田过日子。空的菊酒壶,在搬家时扔掉了。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跟菊屋断了关系啦。”

  良夫愉快地笑了。他想早一点熟悉这儿的土地。

  “明天再向邻人问个明白吧。从明天起,开按新生活啦。”

  惠美子轻快地说。

  就在这时,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音乐声。

  是小提琴。在静静的秋野里仅来了小提琴的乐声,一下就把他们俩迷住了。那是什么曲子呢?小夜曲……小步舞曲……

  还是,还是……

  那美妙的乐曲越来越近地飘送过来。

  良夫沉醉地闭上眼睛。

  这时候,和小提琴的声音一起,“哗——”地一起孩子们热闹的笑声。这似乎是邻居,是邻居院子里传来的声音。

  惠美子快活了。小提琴曲子,换成了圆舞曲,三拍子。惠美子站起身,和着小提琴哼哼唱着,来到院内,踮起脚尖,越过篱笆偷偷窥望邻居的院子。

  哟,那真是幸福的一家。围着拉提琴的爸爸,妈妈和三个孩子在跳舞。象一群蝴蝶似的。妈妈的长发随风摆动,黑色天鹅绒的裙子,绣花的披肩,十分鲜艳。爸爸穿着带条纹的裤子。孩子们穿着蓝色上衣。而且,他们都穿着一式的轻快的毡鞋……

  “咦?”惠美子想。这些人似乎在哪儿见过。

  (是以前公寓里的人吗?)

  这时。邻居太大的胸上,有东西一闪光。

  珠子项链!

  仔细看去,爸爸和孩子们都戴着同样的项链。

  (那是玻璃珠啊……)

  一瞬间,惠美子头一晕,一屁股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心中反复说:(是那些小人,是那些小人呀。)

  形容不出的恐怖,渗进惠美子的全身。

  (我们,没准儿,来到可怕的地方啦。没准儿,再也回不去啦……)

  过了多长时间呢?

  在阳台上打瞌睡的良夫,猛地睁开眼睛,一看,惠美子瘫坐在篱笆那儿。他慌忙跑过去:“你怎么啦?”

  惠美子指着篱笆那边,断断续续地说:“喏,邻居……就是那些人哪!”

  “那些人?”

  “对,小人的一家。戴着我们给的项链,穿着我们给的西服,在拉小提琴哪。”

  良夫大吃一惊,向篱笆那边望去。惠美子在他耳边,用低声清楚地说。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跟他们一样大小啦。被变成小人啦。喏,这儿,说不定……”

  说到这里,惠美子沉默了。

  (说不定是小人的世界。我们用卖菊酒的钱,买了小人的房子……)

  良夫沉默了一会儿,呻吟似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一切都明白啦。那酒库老奶奶的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他们最害怕的坏事,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这时,小提琴的声音戛然而止。

  “您好,邻居。”

  篱笆那边,邻居的女主人在向他们打招呼。

  惠美子不由得答道:“您好。”

  接着,她对良夫嘀咕道:“我们能跟那些人通话啦。”

  以前,怎么也听不见他们声音的小人们,现在能和他们说话了。不过,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喏,钻过篱笆到这边来玩吧,怎么样?一块喝点茶好吗?”邻居的太太发出了邀请。

  篱笆上有个破洞,从那里钻过去,可以直到邻居家。

  两人钻过了篱笆。

  邻居也是红房顶的家。房间前面有小小的阳台。都有名字。但两人心神恍惚,什么也没记住。他们现在终于知道,三个孩子中,最小的是个女孩。女孩象棍子一样直立着,笑嘻嘻的,可是,两人连她的头也忘了摸一摸。

  良夫和惠美子,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请问,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良夫战战兢兢地问。

  邻居的男主人,用布擦着小提琴,快乐地答道:“这儿是我们的故乡。”

  “故乡?……这么说……这么说……”

  “恩。有一段时间我们外出了,最近又回来了。现在,我们在这儿过得很快活,每天又唱歌,又跳舞。”

  听到这话,良夫和惠美子偷偷去看天空。

  小人国的天空,是深蓝色的,飞着零碎的白云。可是,啊,这是真正的天空吗?如果,现在有人从上面俯视这块土地的话……

  良夫悚然了。他下决心要想个办法,恢复成原来的大小,回到人类世界里去。

  “那个,我们是坐电车到这里来的……这儿有电车在跑吧?坐上它,我们还能回到原先的城镇去吗?”

  “电车?”邻居的大太愣了一下,然后歪着头答道:“我们这儿从来没有什么电车呀。”

  希望的线,噗哧地断了。良夫和惠美子,脸色苍白,相对无言。

  后来,两人在阳台的桌子前,被招待喝茶。

  那是有奇异香味的小人的茶。只喝下一口,两人的心中,恐惧、担心、悲哀,都象雾一样消散了。再喝一口,胸中有点象啪地亮了灯那种感觉。接着喝下去,那灯变大,两人的心,完全明亮了,甚至还有点兴高采烈起来。胸中象有一个鼓,演奏出美丽节奏的音乐。那音乐,越来越大,和远方空中那边响着的风声混成了一体。

  这风的响声,良夫是记得的.他按着节奏,轻轻用自己知道的语言相唱和。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他突然唱起来了。惠美子也唱这支歌。邻居男主人拉起了小提琴。邻居太太和孩子们也唱道: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

  唱着唱着,良夫和惠美子把以前的事忘光了,做过邮递员的事,曾经是花店姑娘的事,卖菊酒的事……俩人觉得,他们自打生下来就是生活在这里的。

  此后的日月,良夫和惠美子,在这块奇异的土地上,悠闲、快乐地度过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惠美子心里想要一双象邻人那样的舞鞋。

  邻居太太送来了这出色的礼物。两双鞋,用原野上结实的草,编得紧紧的,鞋尖还带着金色的玻璃珠。

  “呀,做得这么好,真多谢了。”

  惠美子抱住鞋,道了好几次谢。

  “哦,相当漂亮啊。”良夫也对鞋很中意。

  “多轻呵,好象风穿的鞋。”惠美子的声音象少女一般。

  穿上鞋,良夫和惠美子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愿望。

  “想到远处去呀!”系完鞋带,惠美子喊道,“哈,原野的那一边,有什么呢?”

  “啊,我也想知道。”

  原野的那一边,总是罩着浓浓的雾,什么也看不见。而且,两人以前从来没有想过那里有什么,正象我们在生活中,几乎不考虑远远的天际究竟有什么一样。

  但是,这一天穿上草色的鞋,两人的耳朵,仿佛听见了原野那一边有奇异的声音在召唤他们。那象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呼声。

  “我想到雾那边去!”

  “啊,我也想去!”

  这样,良夫和惠美子悄然走了。两人的步伐很轻快。良夫吹起口哨。惠美子一步三跳。穿着草鞋的他俩,兴致勃勃的,就象喝了适量的酒以后那样。

  但是,这原野意想不到地难走。杂草高大而茂盛,有些地方长得比人体还高。脚下,全是长时间没有耕过的闲荒地。

  不时,在远方天空,风唱着那听熟了的歌。风在唱完后,必定要有悲伤般的叹息。“嗡——”象是船上的汽笛,留下长而寂寞的尾音。

  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原野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相反,使人觉得越走越远。走着走着,两人迷失了方向,等他们觉察到时,已经完全走进雾中来了。

  有点冷。也许已是黄昏。惠美子忽然想,莫非两人只在原野上咕噜咕噜转圈吗?

  “嗓子渴啦。”良夫突然嘟哝。

  “嗯,哪儿有河才好哪。”

  这时,惠美子觉察到自己的鞋湿漉漉的。仔细看去,原野的草中间,有水在流。一条细细的小溪。

  “呀,这儿有溪水!”惠美子发出尖细的叫声。

  “从哪儿流来的呢?”

  可是由于雾,前面几乎看不见。良夫和惠美子决定。先沿着隐约的水流声,走到前面去再说。

  走了多少路呢?

  两人终于找到一眼泉。那是小小的,蓝色的泉,涌出清澈冰凉的水。茂盛的草中,这眼蓝色的呈心状的泉,有如被遗忘了的遥远的回忆,静静地睡着。

  两人蹲下身,喝了凉凉的泉水。

  顿时.云消雾散,忘记了的各种事,都想起来了。两人的心中,陷入极大的惊恐和悲哀。

  两人把以前的事,清楚地、一点不剩地想了起来,搬到这块土地以前所有的事……

  这时,风又唱了: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这支歌的意义,现在,两人终于明白了。

  “逃哇!”良夫猛地站起身,“从这块土地上跳出去!跳到泉那边去!”

  两人牵着手跑。跑哇,跑哇,不停地跑,朝着泉水那边的雾中跳了过去。

  “您来了。”

  谁在耳边说。低低的、沙哑的声音。

  两人一惊,睁开眼,是没见过的、耀眼的商店。

  荧光灯闪耀着。大货架上,整齐地摆着酒瓶和罐头。

  就在身边,穿着碎白道花纹布衣服的、满脸皱纹的老奶奶,庄严而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您来了,这是菊屋新开的商店。”

  老奶奶膝上,摊着一块白手绢。镶花边的、有蓝色心形刺绣的那手绢……

  良夫和在美子偷偷地互相看了一眼。

  我们以前,就在这里呀……

  在那么小的地方,转来转去呀。

  老奶奶朝手绢“呼——”地一吹气,迅速把它叠好,揣进杯里,然后微微一笑,问道:“你们要什么呢?白酒吗?啤酒吗?”

  她似乎根本不记得邮递员的事了。不,象从来就不认识他们……

  (那个……那个……”

  良夫想打听小人的事,但终于没有说。因为老奶奶的脸过于庄严和平静。

  良夫和惠美子悄悄出了商店。推开银亮的菊国玻璃门,来到外边,深深吸了口东街的空气。

  信号灯由黄色变成红色,在两人面前,市内电车“嗡——”地跑着。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