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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开双臂,过了吊桥,就真的能变成风吧?身体一点点透明起来,最后身姿消失,就只剩下声音了吧?然后,就能飞到任何地方去了吧?

  “变成风,变成风,我要变成山风!”

  小夜总是一边这样唱,一边张开双臂,试着冲过吊桥。

  差不多都失败了,只成功过一次。有一天,小夜一阵猛跑,当跑到桥当中的时候,身子一下变得轻了起来,脚浮到了空中。接着,她就变得像能在空中游泳了一样。啊,我的妈妈也是这样变成了风的啊,小夜想。我果然是山姥的孙女啊……这么一想,她快乐无比。小夜一下子就飞到了山谷。山谷里的水闪着光,夏天的绿草泛起了波浪,天是那么地辽阔。

  太——厉害了,再快点、再快点、再快点……

  小夜渐渐地加快了速度,向前飞去。当她飞过了三座山的时候,突然飞到了一个散发着一股无法形容的香味的地方。

  叫人喘不过气来的甜甜的香味,扑面而来。

  她这才发现,眼睛下面是一条开满了百合花的深谷。从悬崖一直到谷底,都覆盖着白色的花。小夜突然觉得一阵头晕,闭上了眼睛。于是,小夜失去了平衡,身子挂到了枫树上。虽然变成了风,身姿消失了,但那只不过是人的眼睛看不见而已,小夜自己还是知道的。小夜坐在枫树的树枝上,俯身瞧着美丽的百合谷。

  一朵朵百合花是那么的洁白,就好像是用缎子做的一样。

  多么高雅的花啊,多么晃眼的花啊,多么矜持的花啊。

  “也太漂亮了。”

  小夜自言自语地说。这时,百合花们用矜持的声音齐声喊道:

  “风,风!”

  “哎——”

  小夜在树上回答。于是,百合花们就唱起了歌:

  “风、风,

  把百合的花香捎走,

  捎到蕨菜山的山顶,

  快点、快点捎走。”

  听了这歌声,小夜才恍然大悟。

  风,能捎走花的香味啊……

  啊,多么好的工作!

  “我知道了!”

  小夜这样叫了一声,在百合花上慢慢地兜了好几个圈子。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了一肚子的花香,手和脚,还有头都渗透了花香,这才游了起来。游啊,游啊,她变成了一面鲤鱼旗,在夏天那让人喘不过气的绿色中,向前游去。

  蕨菜山意想不到的近。因为是在天上飞,所以特别近。被杉树覆盖的蕨菜山的山顶,冒出了一道烟。

  是谁在升篝火吧?一边想,小夜一边坐到了杉树的树梢上,俯下身,朝林子里看去。篝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它的边上,散落着几个银盘子和杯子。像是有谁开过茶会似的。

  (谁呢……)

  小夜猛地跳了起来,朝远处看去。

  一群白鹿在昏暗的杉树丛中排成一列,正在远去。打头的是两头鹿,右边的一头鹿,是一头角上戴着一顶小小的金冠的雄鹿,左边的一头鹿,是一头头上装饰着白色的丝石竹花的雌鹿。

  啊,鹿的婚礼!

  小夜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是的,是的,在蕨菜山举行了婚礼。所以才燃起了篝火,烧开了水,开了茶会,才列队前进……

  小夜喜出望外,追了上去,在鹿的队列上方慢慢地兜着圈子。

  “恭喜恭喜——”

  没多久,这一带就裹在百合花的花香里了。鹿们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啊,再也不会有这样美丽的婚礼了吧?裹着百合的花香,静静地走在夏天的绿色中的队列——小夜一边在鹿的后头追赶,一边想,变成风多好啊!

  鹿们走下山道,跃过一条小溪,又朝山上爬去,又朝山下走去,渐渐地加快了走的速度,最后奔了起来,快得如同一道白色的风,远去了。只能看见打头的鹿的金冠,像一枚小小的金戒指一样闪闪发光。

  “喂——”

  小夜喊。

  “好好地啊——幸福地啊——”

  送走了鹿群,小夜这才悄悄地朝自己来的方向望去。连绵起伏的群山那边,正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紫色之中。

  该回家了,该回家了,该回爸爸那里去了。一边这样想,小夜一边在山上“嗖嗖”地飞了起来。

  “喂——风呀,你去哪里?”

  杉树们一边摇,一边喊。小夜挥挥手,回答道:

  “回宝温泉去了——”

  飞了一程,恰好飞到鹿刚才开茶会的地方,小夜看到了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东西。

  昏暗的树林下面,有个小小的红东西亮了一下。是个丝带形状的东西。不知怎么搞的,它给人一种岔道口红色信号灯的感觉,一闪一闪地晃动。

  (什么呢?)

  小夜悄悄地落到了林子里,定睛看去。

  有人。也就是说,有一个系着发光的红丝带的小人站在那里。她的头发是灰色的,衣服也是灰色的。个子比小小孩还要小,脸却皱皱巴巴的,像个大人似的。小夜打了个冷战,害怕地招呼道:

  “你是谁?”

  想不到她抬起头来笑了:

  “哎呀,是风啊。”

  是一个大人的声音。然后他说:

  “你和我是不期而遇者,我们从过去起就是朋友啊!”

  不期而遇者是什么意思呢?小夜想。这时,那个小小的、让人有点毛骨悚然的人晃了晃脑袋说:

  “你看,我会一点一点地变大。”

  说完,她开始唱歌:

  “一开始,是小丝带,

  然后,是中头巾,

  然后,是大披肩,

  到最后,

  蔓延蔓延蔓延,

  蔓延开来成了红布。”

  小人边唱边跳。只见小人的身体变大了一点,红丝带也胀了起来,不知不觉中,丝带变成了鲜红的头巾。红头巾紧紧地蒙住了小人的脑袋,又一闪一闪地放光了。

  这时,传来了一股焦糊味。还有像是树炸裂开来的声音。

  (火!)

  小夜顿时就明白了,这一定是一个火精!只有火与风,才是不期而遇者!小夜只不过是从鹿留下来的那堆篝火上飞过,就把已经埋掉了的火给唤醒了。小夜屏住呼吸,轻轻地往起一跳。小夜只是这么动了一下,红头巾就好像又胀大了一样。

  “你和我是不期而遇者,我们从过去起就是朋友啊!”

  小夜在让人毛骨悚然的歌声中飞了起来,往上,再往上,用力地飞翔。

  “不好了——要发生山火了——”

  小夜一边朝宝温泉那边飞,一边喊。小夜早就听说过山火的厉害了,像什么在山里干活的人丢下的一个烟头,就把整个一座山给烧光了的事、篝火的火种渐渐地蔓延开去,一直烧到了村子里的事。她知道,不管火一开始有多么小,如果放任不管,就会星火燎原,就再也扑不灭了。

  小夜后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不定在自己回去报信的工夫,那个火精就会变成一个成年人大小,不,岂止如此,说不定会变成一个骇人听闻的女巨人,红头巾变得有披肩那么大!一个红披肩飘飘扬扬、在山上奔跑的女人的可怕的身影,浮现在她的眼前。

  “蔓延蔓延蔓延,

  蔓延蔓延蔓延,

  蔓延开来成了红布。”

  “奶奶——”

  小夜在宝温泉巴士站的上方,大声叫了起来。可当她发现自己变成了风时,慌成了一团。如果变不回去……快,快,她焦急万分。

  红披肩的女巨人的身影闪了出来。熊熊燃烧的大山,浮现在眼前。小夜大声地叫了起来:

  “着火了——着火了——蕨菜山山顶着火了——”

  就在这时,小夜的耳边传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声音:

  “小夜——小夜——”

  “哎——”

  像往常一样,小夜大声地答道。于是,那个不可思议的声音说:

  “快,降落到吊桥上。然后,缩起身子朝前跑。缩得小小的,缩得小小的,像球一样地朝前跑!”

  小夜照这个声音说的去做了。降落到吊桥上,一边缩起身子朝前跑,一边想,刚才那个声音该不是妈妈的声音吧?变成了风的小夜的耳朵,听到了变成了风的妈妈的声音。妈妈正在呼唤小夜变回到原来宝温泉的女儿的模样。夏天的风,从缩起身子,像个滚动的球一样过吊桥的小夜的背上掠了过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夜看见了自己的脚。看见了自己的白鞋子正使劲儿地踩在木头吊桥上。

  变回去、变回去、变回原来的模样……

  小夜过了吊桥,终于直直地站住了。

  这时,远远地,响起了火灾的警钟声。

  “奶奶——”

  “嘎吱”一声推开宝温泉旅馆的门,小夜冲了进来。

  “奶奶!奶奶!”

  进了门,啪哒啪哒地跑过长长的走廊,跑到厨房一看,小夜的奶奶正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外面。

  “小夜,好像发生山火了……”

  奶奶不安地说。

  蕨菜山的山火,还没来得及蔓延开去,就被扑灭了。

  虽说第一个发现着火的好像是一个孩子,但谁也没有看到过她的身影。听到从天上传来了“着火了、着火了”的孩子的声音,村公所的人为了慎重起见,坐直升飞机一看,才知道真的着火了。幸亏发现得早,没有酿成一场大火灾。

  “真上太不可思议了。”

  这天晚上,奶奶一边磨米,一边说。小夜坐在奶奶的身边,一边擦盘子,一边想说是我发现的山火啊,可她还是闭上了嘴。然后她在心里想,今天变成风真好啊!不只是发现了山火,还为鹿的婚礼送去了百合花的花香。然后,还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不过,小夜想,唯有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火精,我是不想再见到第二次了。

小夜没有妈妈。

  小夜生下来没有多久,妈妈就回娘家去了。所谓的娘家,就是妈妈出生的地方,那是一个要翻过许多座大山、梅花非常好看的村子。不过,没有一个人——就连小夜的爸爸,也没有去过那里。

  “因为那是山姥的村子。”

  小夜的奶奶说。

  “你妈妈,是山姥的女儿啊。”

  奶奶说,因为是山姥的女儿,所以就回到山姥的村子去了,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所谓的山姥,就是山之精。山之精与人,完全是两码事。

  可这完全是两码事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结合到了一起呢?小夜想。还有,好不容易结婚了,为什么又分开了呢?小想又想。只要这样一想,胸口就会一阵发冷。

  小夜的村子下雨的日子,山姥的村子也会下雨吧?小夜的村子的绣球花盛开的时候,山姥的村子的绣球花也会盛开吧……

  一个从早上起就下起了一整天的雨、无事可做的日子,小夜轻轻地对奶奶说:

  “我真想去看一次山姥的村子啊!”

  奶奶正在用一口大锅煮花豆。爸爸昨天就去北浦镇采购食品去了。而且,宝温泉没有一个客人。给雨一淋,大山深处的温泉旅馆就更加寂静了。

  奶奶打开锅盖,一边哗哗地往煮得软软的花豆里倒砂糖,一边说:

  “谁也去不了山姥的村子。你爸爸去不了,小夜去不了,奶奶我也去不了……”

  “那爸爸是怎么见到妈妈的呢?”

  “啊,要说那时候的事……”

  奶奶把煮豆子的火弄小了一点,盯着小夜。

  “你要是想听你爸爸是怎么见到你妈妈的经过,奶奶可以讲给你听,不过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小夜点点头:

  “一直到花豆煮熟,慢慢地说吧。”

  说完,小夜就一屁股坐到了厨房的地板上,抱住了双膝。

  从小时候起,小夜就抱着双膝坐在厨房里,听奶奶讲故事了。像什么山里的狸的故事、熊的故事、天狗的故事,时不时还会说起小夜妈妈的故事……奶奶的的故事,小夜不认为全是真的,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故事。

  宽敞的厨房里,飘满了一股豆子的香味。紫色的大大的豆子,是从小夜家后院的田里收获来的。用大锅煮得甜甜软软的,就成了宝温泉的名产。

  好吧好吧,奶奶点点头,把木锅盖轻轻地盖到了豆子的锅上,在小夜的边上坐了下来。然后,讲起这样的一个故事来。

  “那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是小夜出生以前的事了。那时山上还没有通公路,宝温泉也没有通巴士,只有奶奶和你年轻的爸爸两个人,经营着宝温泉。真的,小小的、小小的旅馆里只有两个人啊。现在好了,村子里大婶们常常会来帮忙,又通了公路,开着车就能轻轻松松地去采购了。可那时候,不管上什么地方,都要背着东西,吭哧吭哧地走羊肠小道。不过,小夜的爸爸浑身是劲,多重的东西一下就能背起来,健步如飞。嗬,翻过那三森岭,翻过蕨菜山,一直到北浦去买裙带菜、买鱼,回来时还背着满满一袋豆子呢!”

  “豆子?后院田里不是有的是豆子吗?”

  “不不,那时候,还没有那片田呢。豆子全是你爸爸从北浦的一家卖豆子的大店采购来的,奶奶就像这样煮给客人吃。北浦的豆子,好吃啊。大豆也好,小豆也好,白色的菜豆也好,煮得软软的,可是一道美味啊。有的客人忘不了奶奶煮的豆子的味道,来住了一次又一次呢。

  就因为这个缘故,你爸爸从北浦回来时,总是背着一个大大的、大大的背囊。背囊太重了,有时就想歇一下,坐在蕨菜山当中的石头上,抽支烟,擦把汗,然后再走。可是有一回,你爸爸正坐在那里抽烟,听到好像有谁在叫他。三吉、三吉地叫着。”

  “三吉、三吉?谁呀?”

  小夜激动起来。因为她觉得自己也曾在山里被谁叫过名字。一被叫到名字,小夜就会“哎——”地答应一声,又蹦又跳,冲着树呀、风呀云呀挥挥手,跑起来。

  三吉——小夜的爸爸三吉也是一样,那时一听到有谁叫他的名字,就答应了一声。可想不到,起了风,枯叶哗哗掉了一地,三吉一看,枯叶上竟坐着一只狐狸,正在抽烟。

  “原来是狐狸呀!”

  三吉笑了。然后,“扑”地吐了一口烟,站了起来。可想不到,那只狐狸也“扑”地吐了一口烟,站了起来。

  嘿,还挺神气活现呢,三吉想。三吉正要把装着豆子的背囊背起来,可想不到狐狸说话了:

  “能匀给我一点豆子吗?”

  三吉假装没听见,背起了背囊。可他刚一迈步,狐狸就从后头跟了上来:

  “匀给我点豆子吧,匀给我点豆子吧。”

  因为太吵了,三吉回过头来,把脸稍稍一沉:

  “狐狸吃什么豆子呢?”

  听他这么一问,狐狸说:

  “明天,是我的婚礼。”

  “是吗?”

  三吉停住了脚步,然后,他回过头来问:

  “狐狸的婚礼也煮赤豆饭吗?”

  狐狸点点头:

  “当然煮了,当然煮了,煮一大锅,给山里的狐狸吃。”

  三吉突然变得快乐起来了。

  “多好啊!你要娶媳妇了?”

  狐狸神气活现地问:

  “是啊。三吉还没娶媳妇吗?”

  “嗯,我还早了。”

  “那样的话,让我给你拜拜天吧,求你娶一个好媳妇!今天你给我们多少粒小豆,山里的狐狸就为你拜多少次。”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就不能拒绝了。三吉把背囊从背上卸了下来,从里头掏出小豆的袋子,给了狐狸。是不是给多了呢?可转而又一想,算了,权当是送给狐狸的新婚礼物吧,就又慷慨大方起来。狐狸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抱着小豆的袋子,消失在了枯树林里。

  自从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三吉在蕨菜山一带,三天两头会被叫到名字了。

  “三吉,三吉……”

  抬头一看,这回大枯树上落着一、两百只伯劳,乱哄哄地嚷着:

  “匀给我们大豆!匀给我们大豆!”

  “没有大豆!”

  三吉这样嚷了一嗓子,就跑了起来。可是想不到,伯劳一起飞了起来,像黑芝麻粒似的散到了天空中,“大豆!大豆”地嚷个不停。

  想要三吉背囊里的东西的,还不只是狐狸和伯劳。采购来鱼干的时候,黄鼠狼就一直跟在后头,烦死人了。还有,就在正月之前,还被要黑豆的鬼怪追赶过。那时候,也被叫了名字,扭头一看,一个巨大的鬼怪穿着皮衣服,正死死地盯着他。三吉吃惊得快要跳起来了,刚要逃,可想不到那个鬼怪意外地用静静的声音说:

  “不要以为我白要啊,一合黑豆,换一合银杏果吧!”

  怎么办呢?见三吉拿不定主意,鬼怪迫不及待地说:

  “要不,一合黑豆换两合银杏果!”

  “……”

  “要不,一合黑豆换三合银杏果!”

  就这样,银杏果渐渐地多了起来。

  三吉强忍住笑,一直等银杏果到了五合,这才大声地说:

  “好——吧,就用一合黑豆换五合银杏果吧!”

  然后,他把背囊卸了下来,用双手捧出平平的一把、恰好一合左右的黑豆,倒进了鬼怪挎在肩上的皮包里。于是,鬼怪也从那个包里,用巨大的双手捧出一大把、恰好五合左右的银杏果,倒进了三吉的背囊里。然后,鬼怪的大眼睛闪烁着光芒,说:

  “太好啦,太好啦。这下正月的准备就全——都完成了。”

  三吉一边扎背囊的口,一边问:

  “鬼怪家正月也煮黑豆吗?”

  鬼怪高兴地点点头:

  “不久前才娶的媳妇,可会煮黑豆了。”

  “嘿,连你也娶了媳妇?”

  三吉无话可说了。鬼怪点点头,回答道:

  “娶了,娶了,娶了一个非常会做菜的好媳妇。”

  说完,鬼怪就一边晃晃悠悠地摇晃着那个皮包,一边走下山白竹的坡道。目送着鬼怪的背影,三吉心里别提有羡慕了。于是,他想起上回那只狐狸说的话来。

  狐狸说了,为了你能娶到一个好媳妇,山里的狐狸都会为你拜天的。还说,今天得到多少粒小豆,就拜多少次。三吉耸了耸肩,心想,这不过是没用的鬼把戏!

  不过,狐狸的鬼把戏好像还挺灵。

  过了一些日子,当宝温泉的梅花开了的时候,又有谁在山道上叫三吉了。

  “三吉——三吉——”

  与往日不同,这回是一个温柔的女子的声音。是像春风一般轻柔的呼唤声。一听到这个声音,三吉的心里好像开了花。

  不过,回头一看,却一个人也没有。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出来。这样的事,连着发生了好几次。

  这一天。

  “三吉——三吉——”

  和着温柔的声音,一股带着梅花香的风吹了过来,轻轻地舔着他的脖子,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红色和服的姑娘,飘飘欲仙地站在那里。眼皮红红的、是一个像花蕾初绽的梅花一样的姑娘。

  见三吉吃了一惊,姑娘笑着说:

  “请匀给我一点花豆。”

  “花豆……”

  三吉一边重复着,一边把背上的背囊卸了下来,用双手掬起大粒的花豆,朝姑娘伸去。姑娘看着花豆,说:

  “请倒进我的袖兜里。”

  三吉把花豆轻轻地倒进了姑娘的袖兜里。可想不到,那姑娘捂住袖兜,竟哗啦哗啦地甩了起来,然后又打开了袖兜的口,朝里头看去:

  “啊呀,太美了,太美了。”

  她一边说,一边凑近三吉的身边,悄声说:

  “你看,你看我的袖兜里——”

  三吉战战兢兢地朝袖兜里看去,里面是一片小小的、小小的花豆田,开满了淡紫色的花。豆花那薄绸一样的花瓣,在风中摇晃。

  “这、这……”

  三吉大吃一惊。姑娘在他耳边悄声说:

  “一起来种这样的豆田吧!”

  然后,她捂住袖口一甩袖兜,袖兜里又哗啦哗啦地响起了豆子的声音,再一打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又变成了红色的花豆。姑娘孩子似的往起一跳,说了声“谢谢”,然后就跑了起来。一边在枯树林里的路上轻盈地跑,一边喊:

  “我妈妈会高兴的啊!会高兴的啊!”

  姑娘长长的头发随风飘扬,跑远了,看不见了。可那个声音,却在这一带久久地回荡。

  “我妈妈会高兴的啊!会高兴的啊!”

  带着梅花香的风吹过来,姑娘的声音久久不散,就像春天在这一带兜圈子、撒下一串串欢笑似的。

  三吉就那么长时间地呆立在那里,他想:刚才那个姑娘一定是风之精了,怎么看也不是凡人。

  这就是小夜的爸爸和小夜的妈妈见面时的故事。故事还没有完,小夜的奶奶站了起来,打开锅盖,看看花豆煮得怎么样了。她夹起一粒尝了尝,把砂糖倒了进去,然后又坐到了小夜的面前。小夜大声地问:

  “妈妈的妈妈,吃了爸爸匀的花豆呢!”

  “吃了。小夜妈妈的妈妈,是一个山姥。是一个特别喜欢花豆的山姥。一吃花豆就高兴,给什么都行。所以,那一年的春天,给我们送来了好多款冬花茎、土当归什么的。”

  “是谁给送来的呢?”

  “这到现在也还是一个谜。不是狐狸、黄鼠狼,就是鬼怪老爷子吧!天亮的时候,温泉外面的门嘎当嘎当地响,传来了一个怪怪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山姥送的东西!’

  奶奶跳了起来,在走廊里跑呀、跑呀,跑下温泉,打开门一看,你猜怎么样?一个大竹筐里装了满满一下子的山货。不过是一合花豆的谢礼,再怎么说,这也有点多过头了啊。

  ‘收人家这么多东西,行吗?’听奶奶这么一说,三吉笑了,说:‘那再多送去点花豆不就行了嘛!’那到也是,奶奶想,那就给她甜甜地煮上它一大锅吧。于是,奶奶从仓房里拿出一口大锅,煮了满满一锅花豆。一边煮,奶奶一边想,和山姥和睦相处可是一件好事,山姥是山的守护神啊!奶奶把让她自豪的花豆盛到一个大套盒里,交给了三吉。”

  “山姥高兴了吗?”

  “当然高兴了,当然高兴了。因为高兴过头了,作为谢礼,这回把宝贝女儿都给送了过来。”

  “啊呀,那不就是妈妈吗?”

  “是啊,就是小夜的妈妈。不过,可把奶奶给吓了一大跳呀。进山去的三吉,那天黄昏时突然就领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奶奶一眼就看出来,她要成为爸爸的媳妇了吗?”

  “看出来了。一看三吉的脸兴奋成那个样子,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是,奶奶多少有一点担心。山姥的女儿,能当好人的媳妇吗……”

  奶奶突然郁郁不乐起来。

  那天晚上,当三吉明确说要娶那个姑娘时,奶奶真是犯愁了。虽说姑娘是个美貌,说话体贴,性格又好的姑娘,而且还能干活,可奶奶还是担心,姑娘到底是山姥的女儿啊。一想到山姥的女儿早晚有一天会回到山里去,奶奶一个晚上也没有睡。

  这可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犹豫来犹豫去,也没有个答案,当天蒙蒙发亮的时候,温泉外面的门又嘎当嘎当地响了起来,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山姥送的东西!’

  奶奶跳了起来,在走廊里跑呀、跑呀,跑下温泉,然后打开温泉的门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门口乱七八糟地堆着一大堆东西,多得让人都说不出话来了。三个大箱子,一个装着新被子的袋子,一个套着蔓草图案罩子的衣橱。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嫁妆。

  奶奶双腿一软,当场就坐了下来,心想,这下可就没有办法了。都到了这个份上,就不能再把山姥的女儿送回到山里去了。现在要是得罪了山姥,那可太可怕了。

  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奶奶在心里决定了。然后,一站起来,就大声地冲着大山喊开了:

  “收下你的女儿了——一定会让她幸福的——”

  于是,起风了,春天的山哗哗地响了起来,星星点点的树芽闪闪发光。

  “就这样,一个漂亮的、漂亮的媳妇,来到了这个家里。媳妇是个劳动者,不管是旅馆的活儿,还是家里的活儿,都干得非常出色,还在后院开了一片花豆田。媳妇种的豆田,开出了紫色的花,然后就收获了好多鼓鼓的豆子。一粒粒比北浦的豆子大多了,又光亮,又好吃。一句话,是宝温泉的宝贝疙瘩一样的豆子。而且没多久,媳妇又为宝温泉添了另外一个宝贝疙瘩。生了一个可爱的、可爱的小宝宝,那就是小夜。”

  小夜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小夜出生的时候,大家不知有多么高兴啦。连山姥都高兴得又送来了贺礼。”

  小夜又点了点头。

  小夜出生的时候,山姥送来的是用通草编的摇篮和刚刚舂好的年糕。年糕又圆又白,一共有五十个,连住在旅馆里的客人都分到了。

  “那年糕实在太好吃了,你爸爸三吉一次就吃了七个。奶奶和小夜的妈妈也吃了好多。可是,小夜的妈妈从吃了年糕那天起,突然就不说话了,也不干活了,整天只是呆呆地眺望着遥远的大山。

  这太奇怪了。是不是想娘家了呢?奶奶想。从山姥家嫁到宝温泉,都三年了,你妈妈还没有回过一次娘家呢……这可不行,即使是山姥,偶尔也会想见一见女儿吧!奶奶想到这里,就对你妈妈说:

  ‘去看看山姥吧!’

  你妈妈高兴地点了点头,可还是默不作声地吃着山姥的年糕,吃了三个、吃了四个、吃了五个。然后,到了黄昏的时候,你妈妈的身姿突然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到了晚上,奶奶和三吉把附近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回来。

  后来听人说,那天的黄昏,有人看见一个女人张开双臂,像风一样地冲过了吊桥。红色的袖兜随风飘舞,那个女人叫了起来:

  ‘变成风,变成风,我要变成山风!’

  那个声音,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真正的风,即使身姿看不见了,可那声音还像笛声一样‘嗖——嗖——’地回响着……”

  小夜的心一阵疼痛。

  “后来……妈妈就真的变成了风吗……”

  听她这么一嘟哝,奶奶点点头:

  “小夜的妈妈确实变成了风。回到了山姥那里,变成了山风。她还常常会回到这里,来摇一摇通草的摇篮。这么一摇,摇篮里的小夜,就一个人开心地笑了。风啊,大概是在叫着小宝宝的名字吧,‘小夜!小夜’……”

  小夜使劲儿地点点头。啊,这样的事现在也有啊,小夜想。只要一走进山里,风就会叫我,她总是这样想。

  “后来呢?山姥的礼物呢?再也不送山栗子、竹笋了吗?”

  “啊,这段日子渐渐地没有了,奶奶也好久没有山姥的消息了。不过,确实有山姥。山姥就住在大山里的什么地方,一直看着我们的宝温泉。小夜的妈妈变成风,从山姥的家来到这里,永远地看着小夜。”

  小夜点点头,朝外面看去。雾一样的雨,还在无休无止地下个不停,远山笼罩着一片紫色的雾气之中。

  “好啦,花豆煮熟了。”

  奶奶直起身。

  “煮熟啦、煮熟啦,差一点就煮焦了。”

  奶奶把锅从火上搬了下来,打开锅盖,轻轻地夹起里面的豆子尝了尝。然后,给小夜盛了一小盘。

  一边吃着煮熟了的花豆,小夜一边久久地想着山那边山姥的家和变成了风的妈妈的事情。

针在少女们的手上熟练地飞舞着。

  那针,是绿色的松针。

  那线,是刚刚才纺成的草的线。

  就是用这样的工具,少女们把原野的声音缝进了扣眼儿里。

  1

  天鹅绒的针插,带铃铛的剪刀。银色的顶针和线。

  头一次闯进这家洋裁店那天,少女拿着的,就只有一个装着这些东西的小小的针线盒。

  “对不起。啊,我是来当学徒的。想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怎么缝西服。”

  推开贴着那张“招募洋裁店学徒”的纸的门,少女进到店里,像背诵才记熟的台词似的这样说道。

  工作间里的火炉烧得正旺,开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从褪了色的帘子后面,还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缝纫机的声音。但是,没有人应声。

  “对不起。我、想来当学徒。”

  当少女又重复了一遍时,从帘子背后,响起了一个粗鲁的声音:

  “几岁了?从什么地方来的?有经验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少女这样清清楚楚地回答道:十六岁。刚刚从相邻的镇子来到这里,虽然没有经验,但会努力干活儿。想不到,从帘子背后,传出来这样一句话:

  “可是,没有经验,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紧接着,店主就小声地嘟囔起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什么忙也帮不上之类的话来了。少女少许沉默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像是要揭出什么秘密似的,这样说道:

  “说实话,我呀,是来你们这家店学锁扣眼儿的!”

  这时,少女的一双眼睛认真得让人吃惊。仿佛一个找宝的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线索一样。而且,就像是一个死死抓住那线索不放的人一样。

  少女断然地说道:

  “我全都知道——您锁的扣眼儿,和别人不一样!”

  “……”

  “我家里也是开洋裁店的。爸爸和哥哥,开了一家小小的男士西服店。可是,不管是爸爸也好,哥哥也好,都锁不出那样奇妙的扣眼儿。不管用什么样的机器,也锁不好。就为了学它,我才来的!我想了好久,才下定了决心,今天一早离开了家。”

  “离家出走?”

  “不,是离开了家。事先打了招呼才出来的。”

  “……”

  “喂,您锁的扣眼儿,有什么特殊的秘密吧?”

  “秘密?根本就没有的事!”

  “不。一定有什么秘密。如果没有秘密,怎么可能锁出那样奇妙的……”

  当少女说到这里的时候,帘子轻轻地掀开了。一个脖子上挂着卷尺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站在那里。头发全白了,无框眼镜的后面,一双鸟一般灰色的眼睛闪着亮光。

  少女一看见她的样子,脸上一下子发亮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嚷了起来:

  “啊呀,您就是这家店的店主吧?和我想像中的人一样呀!怎么回事,有一种非常神秘的……”

  然后,少女连个招呼也不打,鞋子一脱,就飞快地朝店里面冲去,坐到了工作台边上的一把旧椅子上。然后,解开包袱。把自己的针线盒拿了出来,打开盖子。

  “看呀——,我带来了这么多碎布头。还有针和线。我说,这下行了吧?请教我锁扣眼儿吧!我说,那不可思议的扣眼儿……”

  一边说,少女一边把头仰了起来,她看见工作台上堆着一大堆西服。

  “啊啊,这些全都是您做的西服吧?”

  少女朝西服跑了过去,冷不防,把耳朵贴到了一个个扣子上。然后,就闭上了眼睛,一个人呆呆地嘟囔道:

  “听到了啊!听到了啊,果然听到了啊!”

  从扣眼儿里面,竟然听到了小鸟婉转的鸣叫声。此外,还有像风的声音啦、浅溪的潺潺流水声什么的。

  好几个月前,少女从自己刚买回来的衣服的扣眼儿里,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时,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少女连忙把扣眼儿翻了过来,可是,扣眼儿的后面,只不过是坠着一粒再普通不过的冰冷的扣子而已。可怎么会呢?啊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能从这家洋裁店做的西服的扣眼儿里,听到小鸟婉转的鸣叫声呢?

  “喂,为什么呢?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锁出这样奇妙的扣眼儿呢?”

  少女像是要缠住店主不放似的,追问道。店主沉默着,目不转睛地在少女的脸上盯了许久,这才挤出一句话来:

  “你是真心的?”

  不知是怎么回事,那双没有表情的眼睛叫人有点不寒而栗。

  “你是真心想知道扣眼儿的秘密?真的喜欢那声音?”

  少女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店主就丢下她,朝壁橱走去,从抽屉里面取出一件衣服来。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徒弟了。这是我们的制服。”

  “制服?啊呀,还有制服吗?”

  少女欢快地笑了起来。

  “是啊,嗯,就算是工作服吧!到那边去穿上吧。”

  店主把衣服递给了少女,用手朝试衣室一指。

  工作间的一角,有一间用帘子隔开的小小的试衣室。约摸有半张榻榻米大小,正对面,竖着一面细细长长的穿衣镜。里头昏暗得让人觉得像是墙里挖出来的一个洞穴似的。

  少女抱着衣服,兴冲冲地钻进了试衣间,放下了帘子。

  “怎么样?正合适吗?还是稍小了一点?”

  店主在帘子外面问道。

  “嗯嗯,袖子有点……”少女的声音。

  “有点长?”

  “嗯嗯,三公分左右。”

  “是吗?那么,长度怎么样?”

  “长度正好。”

  “领子怎么样?”

  “……”

  “觉得领子怎么样?”

  “……”

  “你喜欢这件衣服吗?”

  “……”

  “怎么样?喜欢吗?”

  怎么一回事呢?少女没有回答。还不止是这些呢,连咳嗽声、转动身体的声音也没有了。简直连喘气的声响都没有了。

  店主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慢慢地把试衣室的帘子掀了起来。

  里面没有人。连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少女,就这样消失了。

  2

  其实,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

  来这家店里学缝那奇妙的扣眼儿的方法的女孩,必定会在那间试衣室里消失。

  还不仅仅是她们。在这家店里订做了衣服、来试穿衣服的女孩子们,也会一个接一个地消失。简直就像是被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世界吸了进去似的,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家小小的洋裁店,在一个挺大的镇子的一条偏僻小巷上。繁茂的广玉兰[13]的树影下,是一座几十年前建的两层楼的老房子。

  这个老奶奶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出这家店的呢?没有一个人知道。而且,也没有人怀疑到它与镇子里的女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吗?……不,实际上,仅仅有一个人,暗中对它起了疑心。

  这个人,是那个少女失踪之后不久,从相邻镇子上来的一个男人。这个年轻人每天两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站在道路的对面,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家店。他是前面那个少女的哥哥。

  他是来这个镇子里寻找妹妹的下落的,已经在店的四周守候了一个多星期了。怎么看,这家店怎么有点怪。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亲眼看见,有个女孩一大早就进到了店里,但是一直到天黑了也没有出来。黄昏,少女家里的人一脸担心地来了,那时候,从店里头走出来一个有点诡异的老奶奶,静静地这样说道:

  “啊,如果是那位小姐的话,早上试完衣服,就回家了呀。”

  年轻人一听,吃了一惊。加上他又早就知道这家店里能锁出奇妙的扣眼儿,这更让他觉得这店主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了。

  (这样一来,用一般的手段是解决不了啦!)

  男人一个人点了点头。然后,他知道终于是闯进店里的时候了。

  “对不起。”

  等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男人才“咚咚”地敲响了店门。他一边吐着白色的哈气,一边这样说道:

  “是来当学徒的,住在这里工作行吗?”

  于是,那个老奶奶从里头走了出来。

  “嗬唷,你想在这里做事?男的还是头一次来呢!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经验?”

  听她这么一问,男人流利地回答道:

  “我叫杉山勇吉。二十岁。在相邻的镇子里开了一家洋裁店,手艺一流……”

  “是吗……?”

  老奶奶像是动了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看上去挺老实的脸看了一会儿,一下子放低了声音:

  “你能守住秘密吗?”

  她问道。

  “秘密……你说的秘密?”

  “我的工作,与一般的洋裁店多少有点不一样。万一被看到了,给说出去就麻烦了。所以,我才决定尽可能不雇用年轻的女孩子。”

  “是这样啊。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多嘴多舌。”

  “是的。简直就像小鸟一样饶舌。所以,我啊,早就想好了,只雇用哑巴女人或是不爱说话的男人来当学徒。”

  “我就不爱说话。如果有必要,十天、二十天可以不说一句话。”

  男人小声嘟囔道。

  “是吗?那样的话,就留下帮我一阵子吧!”

  听了这话,杉山勇吉就脱了鞋子。上到工作间,他细细地打量起屋子里来了,他的目光,一下子就停在工作台上的熨斗附近了。

  因为那里有一个他觉得眼熟的小小的针线盒。一瞬间,勇吉的眉头不由得抽动了一下,随后,就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坐到椅子上,慢慢地抽起烟来了。

  3

  勇吉在这家店里的工作,与在普通的洋裁店里的工作没什么两样。总之,就是裁裁布、踩踩缝纫机、烫烫衣服什么的……尽管是这么一家小小的洋裁店,然而来自大百货公司或是大街上的商店的订单却相当多。老奶奶像是喜欢起能干的勇吉来了,变得十分亲切,还教给他做复杂衣袋的方法和少见的刺绣的方法。

  但是,她还没让勇吉锁过一次扣眼儿。

  “先那么搁着,最后集中起来一起锁扣眼儿吧!”

  老奶奶总是这样说。工作间里,只剩下扣眼儿还没有开过的衣服渐渐地堆了起来。

  (都积下这么多了,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做呢?)

  尽管勇吉放心不下,可一个星期过去了,十天过去了,老奶奶还是没有锁扣眼儿的迹象。

  吩咐做什么,勇吉就做什么,到了晚上,他就睡在楼梯下面的一个小小的贮藏室里。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发生任何可疑的事情。平静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都让人着急起来。

  不过,有一天夜里,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那是初春一个恬静的月夜。勇吉像往常一样,躺在楼梯下面的房间里。当他直楞楞地瞪着呈一个斜面的天棚时,失踪了的妹妹的脸,又蓦地一下子浮上了眼前。

  (必须赶快干点什么了!)

  勇吉已经把这座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搜查变了。趁老奶奶外出的机会,他把二楼房间里的壁橱、衣柜全都偷偷看了一遍。但是,就是不见妹妹。

  这不过是一座非常非常小的两层楼的房子。要说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也就是它是紧紧地贴着广玉兰建造起来的,看上去,就仿佛是树的延续似的。但是,就算是解开了这件事情的谜什么的,还是找不到妹妹的下落。

  勇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天棚上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啪嗒啪嗒,就像雨点打在白铁皮的屋顶上面似的……

  “下雨了吗?”

  勇吉嘟哝了一声。可是,他又想,不对呀,今晚是一个明亮的月夜啊!而且,就算是下起了阵雨,可天棚的上面是楼梯!雨不可能直接下到楼梯上。凝神谛听间,那个声音渐渐地变得激烈了,楼梯从上到下,一段不剩地响了起来。

  (像是漏雨了唷!)

  勇吉正准备起身,冲上二楼叫醒老奶奶,可不知不觉中,却觉得那个声音变成了梦中的声音。

  (唔,这是豆子撒落到地上的声音。)

  勇吉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老奶奶一定是把整袋豆子撒到楼梯上了!)

  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勇吉就沉入了深深的梦乡之中。

  第二天早上,勇吉到了工作间一看,已经锁好了扣眼儿的衣服,一件挨一件地排列在工作台上。

  “什、什么时候……”

  勇吉瞪圆了眼睛。

  “喂,究竟是什么时候锁好的呀?这么多扣眼儿?”

  不料,老奶奶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啊,就喜欢不爱说话的男人。”

  当老奶奶朝里面走去的时候,勇吉悄悄地把耳朵贴到了开好的扣眼儿上。果然听到了。

  就是那个不可思议的声音。

  勇吉把那些衣服一件接一件地抓了过来,贴到了耳朵上。是第几件了,从扣眼儿里,勇吉像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妹妹的声音。在簌簌作响的草的声音中,妹妹的歌声听上去是那么地细弱。

  在家里,妹妹总是一边唱歌,一边洗衣服。再小一点的时候,坐在被炉边上取暖,还一起唱过歌,玩过插拳的游戏。这会儿,从扣眼儿里听到的声音,就是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的声音。是有点口齿不清、让人觉得亲切的、用鼻子哼出来的歌声。

  (是这样啊,扣眼儿的秘密,果然和失踪的女孩子们有关系啊!)

  察觉到了这一点,勇吉的心就剧烈地跳荡起来了。

  上午十一点,大百货公司的车子来了,买走了已经做好的一百件西服。临走的时候,百货公司的店员说:

  “那么,下个月也拜托了。”

  老奶奶笑容满面地说:

  “好啊,请在下个月满月的第二天来吧!”

  勇吉一听,猛地按住了心口。

  (果然是昨天夜里!满月的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4

  下一个满月的夜晚,勇吉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一干完活儿,他早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地上,瞪着天棚等待着。他两手握得紧紧的,用整个身心倾听着,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是半夜几点了呢……那个不可思议的声音,又开始啪嗒啪嗒地在楼梯上响了起来。听上去,让人觉得好像是什么小动物的脚步声。比如小鸟啦、老鼠啦……不,是一个比起它们来还要轻、还要干枯的声音。这个声音下了楼梯,走过勇吉房门前的走廊,向工作间的方向走去。

  (好,让我来偷看一下吧!)

  勇吉狠下心,把门打开了一条细缝。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哪,竟然是一大群树叶!

  树叶多得都让人眼花缭乱了,它们像活生生的东西一样,啪嗒啪嗒地跳着,正在向工作间的方向涌去。一片片叶子,又大又鲜绿……是的,一片不差,全是广玉兰的叶子。

  房子边上的那棵大树,立刻就浮现在了勇吉的脑子里。这座房子紧紧贴着的那棵高高耸立的大树——树叶大概是从二楼的窗户里吹进来的。紧接着,简直就像是刮起了一场秋风似的,它们被刮进了工作间那扇敞开的门,消失了。当所有的树叶都被吸了进去之后,“啪”的一声,工作间的门自己关上了。

  (绿色的叶子,怎么会散落一地呢?肯定是二楼的那个人干了什么。)

  勇吉禁不住跳到了走廊上,向楼梯上爬去。

  气喘吁吁地闯进了二楼的房间——可是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明亮的让人惊异的月光,从大开着的窗户里照了进来。勇吉呆住了。

  (深更半夜的,窗户开这么大,到底去哪里了呢?)

  勇吉摇摇晃晃地跑到窗口,向街下望去。

  镇子沐浴在月光之下,宁静极了。对面的照相馆的灯,成了一种微弱的桔子的颜色。停着的汽车的影子,重重地投在沥青的道路上。这是偏僻小巷的一个宁静而又温暖的春天的夜晚。

  老奶奶不见了。往常天一黑,就急匆匆上二楼去的那个人的身影,怎么也找不见了。

  “不会在工作间里吧……”

  勇吉下了楼梯,提心吊胆地朝工作间走去。

  从刚才树叶一拥而进的那扇工作间的门缝里,一道细长的、不可思议的光泄了出来。而且,勇吉还听到里面充满了欢笑声。

  (深更半夜的……究竟谁……?)

  勇吉的胸怦怦地跳着,悄悄地把工作间的门打开了。

  门对面,是一片意想不到的风景。

  门对面是一片原野。

  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原野。天空悬着一轮黄色的月亮,茂密的草被风吹得摇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根本就没有什么洋裁店的工作间!当然也没有店门、玻璃窗了。没有对面的那条偏僻小巷,也没有对面的那家小小的照相馆。

  有的,只是那棵广玉兰。

  一夜之间,绿色的叶子就全部掉光了,光秃秃的广玉兰耸向天际。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这片原野上散乱着一大群女孩子。到底有几十个人呢?少女们穿着一样的鲜绿的衣服,看上去,就宛如树叶的精灵。她们一边大声地笑着、唱着,一边摘着草。

  “蒲公英、笔头菜、紫云英,

  笔头菜和鸡儿肠和三棱草,

  今天夜里,大家一起做艾蒿的年糕。”

  一边唱着这样的歌,少女们一边把草放进了自己的围裙里。等到围裙里装满了草,少女们就把它们集中到了原野的中央,不可思议的事情开始了。

  那么多的草,被一架古老的大纺车纺成了一根细细的、细细的线。

  “紫花地丁、油菜花、兔菊,

  鹅肠菜、鸭跖草、款冬的花梗,

  明天大家一起做赤豆饭。”

  眼看着,一根闪闪发亮的、草色的线就纺成了。少女们把它卷成了好几个线卷。当这一切都结束了之后,她们就各自分头坐了下来,干起了针线活儿。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取出来的,少女们一人拿着一件西服,铺到了膝上,开始锁起扣眼儿来了。

  “哇……”

  勇吉情不自禁地跨进了原野,眺望着她们做事的样子。

  针在少女们的手上熟练地飞舞着。那针,是绿色的松针。那线,是刚刚才纺成的草的线。

  就是用这样的工具,少女们把原野的声音缝进了扣眼儿里。

  勇吉如同走进了幻觉一般。大气也不敢喘,甚至连眼睛都忘记眨了,只顾出神地一个一个地眺望那些少女们的脸了。他想,妹妹肯定在这里面……

  但是,不论是哪一个少女、不论是哪一个少女,脸上都是同一种表情,完全看不见勇吉,只是欢快地锁着扣眼儿。

  ——喂……

  勇吉想叫出妹妹的名字。

  ——这怎么行啊?在这种地方悠闲地做着针线活儿,不快点回家,怎么行啊?

  可是,根本就没有喊出声来。勇吉只是像一条鱼一样,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嘴巴。勇吉是想把妹妹找出来,可他觉得哪一张脸都像妹妹,又都不像妹妹。

  ——喂、喂……

  勇吉一边用不能称之为声音的声音,继续呼唤着妹妹的名字,一边一个接一个地扫视着少女们的脸。

  这时,月亮沉了下去。

  少女们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个不剩地变回了广玉兰的叶子。

  树叶像是被旋风卷了起来似的,一起飞到了天上,骨碌碌地旋转着,淹没在了清晨的光波之中,消失掉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勇吉发现自己正坐在工作间的地上。

  旭日那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光芒,从窗口射了进来。抬头一看,广玉兰的一树绿叶,闪着亮光,摇动着。工作台上,高高地堆着一件件已经锁好了扣眼儿的西服。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勇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想站都站不起来。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就又觉得自己坐到了原野的中央。仿佛就又听到了刮过原野的风声和少女们的歌声。

  那之后的数日,勇吉一边干活儿,一边和老奶奶这样聊了起来:

  “哎,这房子里有老鼠吧?”

  “怎么知道呢?”

  “上次我听到脚步声了。半夜里,啪嗒啪嗒地响了起来。而且还不是一只两只,听那脚步声足有五十只上百只。”

  “是你听错了吧?是把下雨的声音听错了吧?”

  “不,确实是老鼠的脚步声。那时候,我出到走廊里一看,好家伙,全是绿色的老鼠啊。从二楼上滚了下来,一只接一只、一只接一只。走廊的地板都给淹没了,直往这工作间涌了进来。就在那一刹那,老鼠们全都摇身一变,变成了年轻的女孩子啦。”

  老奶奶嗯嗯地听着勇吉的话,途中,挥动着针的那只手停住了,布轻轻地掉到了膝上。然后,嘟囔了一声:

  “你终于发现了我的秘密啊!”然后,脸上又露出了一丝捉弄人般的笑容,说:“可是你的眼神儿也太差了,怎么把它们看成了老鼠?”

  勇吉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这样问道:

  “那么,从楼梯上滚下来的绿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听他这么一问,老奶奶得意地鼓了鼓鼻子。这个时候,她那一对灰色的小眼睛,闪烁出一种异样的炯炯光辉。

  “既然如此,我就破例讲给你一个人听吧,那些——全都是我宝贝的树叶哟!”

  “……”

  勇吉想了一下,小声叽叽咕咕地说道:

  “可是……可是树叶怎么可能形成那么美丽的、幻觉一般的原野呢……知道吗?昨天晚上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什么也不留,全都消失了,这个镇子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原野了哟!我还认得的东西,只有那棵广玉兰树。”

  老奶奶笑了:

  “是的,那就是这里过去的风景。一百年前,这里哪有什么镇子,放眼看过去,是一片美丽的原野。只有广玉兰一棵树耸立在那里……”

  老奶奶怀恋似的喘了一口气。然后,突然换成了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让我告诉你实话吧!”

  勇吉轻轻地点了点头。搁在膝上的那双手,都有点颤抖起来了。

  老奶奶恳切地说:“我呀,其实是一个树精啊!”

  “……”

  “是的,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一个住在广玉兰树里面的树精。我在树里面有一间小小的房间……

  “你知道吗?每一棵树里面,全都有一个树精的房间。每个月有一次,就是满月的那天夜里,我会悄悄地离开家,回到树里面那间自己的房间里面去,点上灯。然后,再一施魔法,你看到的事情就会发生了。一句话,那是一个能唤起我回忆的地方啊。

  “过去,我的树枝上有一百只小鸟。还借给松鼠家一个窝。还开了一家专供蝴蝶们的翅膀歇息的旅馆。还有……对了对了,还开了一家洋裁店哪!时髦的獾的衣服,是用我的树叶一片片拼起来的、狐狸小姐的帽子,还用说嘛,当然用的是广玉兰的白花……

  “可是,原野的样子一天天变掉了。草被拔掉了,四周盖起了房子,小鸟和松鼠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小河被埋掉、成了道路,镇子迅速地大了起来。还建起了工厂,汽车也多了起来。

  “于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叶子,还绿绿的就枯萎了,纷纷凋落了。花也不开了,果也不结了。等我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副光秃秃的惨样了。

  “于是,我待在树里的房间里就透不过气来了……没办法,我只好出来了,在树下建了这家店,试着过起了人一样的生活。挂起洋裁店的招牌那天,就有好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订货了。有一天,我突然冒出来一个主意,把一个女孩给变成了广玉兰的树叶。我成功了。打那以后,我就让自己的树叶一天天多了起来。镇子里的广玉兰树起死回生,还有谁不高兴呢?

  “变成了树叶的女孩子们,平时就那么睡在树上,只有在满月的夜里,才会在我那回忆的原野上变成原来的模样,为我锁扣眼儿。因为是在回忆的原野上用特殊的针和线锁出来的扣眼儿,所以就能听到原野的声音。我就这样,通过一个个扣眼儿,把原野的声音分赠给了镇上的人们。”

  “原来是这样。这太动人了……”

  勇吉入神地自言自语道。不过,他一想到那些失踪的女孩子们,心就又沉了下来。

  5

  从那以后,勇吉比起现在来,更加沉默寡言了。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只是埋头干活。干到一半,会重重地叹上一口气。勇吉缝出来的西服,满月那天被那些女孩子们用手锁好扣眼儿,散落到了镇子的四处。

  时不时地,老奶奶还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女孩子带进到那间试衣室里,把她们变成树叶。最近这段时间,一旦这事一次就成功了,老奶奶就会唱起这样的歌:

  “我的树叶,多了一片,

  我的工作,又快了。”

  不知是领第几次薪水的时候了,勇吉匆匆地去了外面一趟。他到大街上买了一个东西,就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月亮静静地、静静地大了起来,终于,五月那个明亮的满月的日子到了。

  那天夜里,勇吉悄悄地溜到了屋外,躲在对面那家照相馆的阴影下面,等着老奶奶出来。

  圆圆的月亮正好悬挂在广玉兰树的上方时,洋裁店的玻璃门,被轻轻地从里面打开了。紧接着,提着煤油灯的老奶奶,摇摇晃晃地出来了。

  (终于开始啦!)

  勇吉眼睛睁得老大,喘着粗气。

  现在老奶奶就要往那棵树里钻啦。然后,她就会点燃那盏煤油灯……

  (啊啊,那时候、那时候!)

  勇吉偷偷地瞟了一眼右手紧紧握着的东西。

  那是一把锯子。是他上次偷偷买回来的、一把锋利无比的锯子……

  勇吉要用它把广玉兰锯开。勇吉的心怦怦地跳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奶奶的一举一动。

  老奶奶毫不犹豫地向广玉兰走去,用手在树干上摸了起来。一开始,还像是在抚摸,但渐渐地就加大了力气。

  于是,被老奶奶的手摸过的地方,就透明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钻进树里去的啊!)勇吉佩服得五体投地。

  很快,透明的部分就变得和一个人差不多大的时候,老奶奶像是被树吸了进去似的,消失了。

  多么高明的魔法啊!勇吉佩服得把锯树的事都忘到了脑后,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好久。不一会儿,他心里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新的想法。

  (让我也看一眼树里面的房间吧!)

  老奶奶那么神奇地就消失在树里面了。勇吉想,要是我也那样摸一摸,能看到树里的情景就好了,只看一眼就行。

  (对了,先去看一眼她在什么样的房间、念什么样的咒语吧,然后再锯树也不迟。)

  勇吉就那么拿着锯子,朝广玉兰跑去。

  然后,他自己也轻轻地摸起刚才老奶奶摸过的那段树干来了。开始的时候,他还用一只手战战兢兢地摸着,到后来,就一点点地加大了力气。

  这么一摸,树干奇怪地变得光滑起来了。

  (是这样啊!)

  勇吉忘我地摸着。不知不觉中,竟把锯子给扔掉了,开始用两只手用力地摸了起来。

  当他觉得手上的皮都快要磨破了的时候,树一点点地透明了。

  然后,就隐隐约约地看见了树的里面。

  里面简直就仿佛是一个水底下的房间。墙上点着的煤油灯,晃来晃去,树精背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在蓝白色的灯光中。她那瘦瘦的脊背颤抖着,正在不停地念着什么咒语。蓦地,勇吉一下子想起了儿时玩过的玻璃球。把它贴到眼睛上朝外看,看到的就正是这样的情景。被关在玻璃球里头的人,看上去就好像是蓝色玻璃钵里的一条奇怪的鱼一样。勇吉禁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

  树精刷地一下回过了头。勇吉吃了一惊,想往后退,可腿却动不了了。老奶奶目不转睛地盯着勇吉,像是微微在笑。接着就点了点头,冲他温柔地招了招手。这时,不知是为什么,勇吉一下心境变得快乐起来,身子像是融化了一般,头也晕了,一转眼的功夫,人已经被吸到了树的里面。

  树精的房间——

  一跨进去,勇吉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见过这个房间。

  宽不过半张榻榻米,墙上竖着一面穿衣镜。看上去像是一个洞穴,对面挂着帘子……勇吉猛地一怔。

  (试衣室!)

  是的,就是那间试衣室!想不到紧贴着玉兰树而建的这座房子的试衣室,竟会在树干的里面!一瞬间,勇吉想要逃回到帘子那边的工作间去,但就在这时,老奶奶的声音,凛然地飘了过来:

  “试衣室的帘子,夜里是打不开的。那里只不过是年轻女孩子们的通道。”

  勇吉把脸转向了树精,不停地颤抖着。老奶奶那像石头一样灰色的眼睛笑了起来。随后,突然用嘶哑的嗓子唱了起来。

  “我的树叶,多了一片,

  上好的树叶,多了一片,

  我的工作,又快了。”

  (要被变成树叶了!)

  刚这么一想,勇吉的身子已经开始旋转起来了。转呀转呀,简直就如同旋风中的树叶一般。勇吉高举着双手,踮着脚尖,旋转着。蓝色的煤油灯一圈圈地旋转着,它的光,像波纹一样地扩展开来,自己的身边都变成了一片蓝色的海似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缩小,一点点地被染成了绿色。

  这时,勇吉的耳朵里,听到了树叶女孩子们爽朗的歌声。

  “蒲公英、笔头菜、紫云英,

  笔头菜和鸡儿肠和三棱草,

  今天夜里,大家一起做艾蒿的年糕。”

  “啊——”勇吉的心头顿时变得明朗起来。也不知是为什么,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了。勇吉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

  “今天夜里,大家一起做艾蒿的年糕。”

  于是,少女们像呼应似的唱道:

  “紫花地丁、油菜花、兔菊,”

  勇吉呼应道:

  “鹅肠菜、鸭跖草、款冬的花梗,

  明天大家一起做赤豆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勇吉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广阔的月夜下的原野。

  浅溪的潺潺流水声。花的香味。一大群少女正在摘着草。

  这时,其中的一个少女迅速地站了起来,望着勇吉,嫣然一笑。那是一张让人思念的白皙的脸。梳着可爱的辫子。

  “哥哥!”

  少女清清楚楚地这样喊道。然后,就兴奋地摆起了手。

  “哥哥,快来呀快来呀!”

  勇吉张开双臂,一边大声地呼唤着妹妹的名字,一边向原野的中央冲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繁茂的玉兰树下,洋裁店又像往日一样开店了。

  注释:

  [13]广玉兰:木兰科常绿乔木。高约15m。叶为长椭圆形,有光泽。初夏开大型芳香白花,花瓣6—9片。

手风琴似的折叠着的一个个裙褶里,

  大概隐蔽着的是一个个不同的世界吧?

  是第几道裙褶了,从里面探出了烂漫的红色山百合。

  接下去的裙褶里,已是秋天,一望无边的狗尾草在风中摇曳。

  是我八岁、弟弟四岁时的事。

  弟弟阿修一边用两只手捏住嘴,模仿着布谷鸟的叫声,一边走在我的前面。他那白色的布帽子,在从树叶空隙照进来的阳光下晃动着

  卟卟——卟卟——

  弟弟的布谷鸟,听起来更像是鸽子在叫。真正的布谷鸟,是躲在林子的深处,发出一声声人根本就模仿不了的、不可思议的闷闷的叫声。

  爸爸正在远远的溪谷上游钓鱼。

  “就呆在这里,不要走远了啊!”

  不知道他说了几遍。可那时候,我们为什么还要下到溪水里、走出那么远呢?

  溪水潺潺流淌。溪边开满了鸭跖草[11]的花,蓝紫色的花就宛如一盏盏小小的灯,烂漫一片,沿着溪流一直伸向遥远的地方。

  那天,我们随爸爸来钓鱼,第一次来到了大山里。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我们有点欣喜若狂了。

  林中的松鼠、大得叫人吃惊的凤蝶、鲜红欲滴的野草莓、母子山鸡,还有从灌木丛里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的小蛇。林子底下,竟是这样一个生生不息的世界!

  “看哟,啄木鸟!”

  “看——哟,那边有一只松鼠!”

  每当有一个新的发现时,我们就会放声大叫。阿修虽然还是个小不点儿,却能叫出许许多多的动物和鸟的名字。花的名字,我只要教上一遍,也马上就能记住。不管是蓟、百合或是龙胆草,绝对不会弄错,全能一点儿不差地说得上来。

  就是这样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弟弟,那一刻,却突然一下子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消失在绿色的林子里。快得简直是让人难以信置,简直就像是凤蝶一样无影无踪了!

  就是现在,这一幕还让我觉得是那样的诡异。

  卟卟——卟卟——

  前面阿修的声音中断了,“呜啊——”,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尖叫!我那只摘鸭跖草的手僵在了那里,我抬起脸,刚好阿修的帽子被风刮落了,掉到了水里,一圈圈地旋转着,被水冲走了。弟弟莫名其妙地大声嚷叫着,追帽子去了。

  “阿修——”

  我也追了上去。可是,我怎么追也追不上。才四岁的弟弟怎么可能跑得这么快呢?阿修就像一个滚动的球,向前不停地跑。随后,他沿着溪流拐过一个弯,就消失在一片灌丛背后了。我紧跟着拐了过去,已经不见阿修的影子了。面前是一片无边无涯的原野,天上呆呆地飘着一朵闪亮的云。

  “阿——修——”

  我站在那里,放声呼唤。可四下里一下寂静下来,只有溪水的流淌声。我的胸怦怦地狂跳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我就那样一直站在那里。

  “哗啦”,我恍惚觉得身边的灌木丛摇晃了一下。

  (藏在里头了吧?)

  我想。要是一起出去,阿修就总是喜欢躲到邮筒的背后或是什么地方,吓我一大跳。而且,直到你找到他为止,他就蹲在那里哧哧地笑。

  “快点出来!”

  我冲着灌木丛喊起来。

  “帽子已经被水冲跑了喔!”

  “阿修,你在干什么?”

  阿修没有回答。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一只奇怪的鸟在叫,在四面回响。

  太阳被云遮住了。周遭明亮的绿色顿时被黯然的绿色取代了,似乎有雾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冷不防出人意料地从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卟卟——卟卟——

  我的心一下子亮堂起来了,我叫出了声:“这小坏蛋!”我又一次高声呼唤起来:“阿修——”可是紧接着,我就大惊失色地倒吸了一口气。

  远远的对面,是一个陌生的巨人。

  而且还是一个女人。这个巨大得简直让人难以相信的女人,穿着一条长长的灰裙,隐隐约约地矗立在那里。就像是一棵橡树。她张开双臂,做出一个和妈妈拥抱我们一模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灰裙子是用像绢一样薄的料子做成的,几层重叠在一起,有点像褶裙。

  卟卟——卟卟——

  从裙子后面传来了阿修的声音。

  (人骗子!)

  那一刹那,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是这个巨大的女人把阿修藏起来了。

  说起来,这样的人我以前就见过。

  那是我和妈妈,还有阿修有一次去购物中心的时候——(那时候,阿修还是一个婴儿,还坐在婴儿推车里。)

  妈妈搁下我和阿修,朝售货处走去之后不久,一个人突然朝婴儿车里弯下身子,摸起阿修的头来:“好可爱的宝宝啊!”非常高,是个个子非常高的女人……而且,而且,这个女人的裙子……啊啊,也是灰色的……那一刻,我突然就“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阿修要被拐走了、要被拐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一阵紧接着一阵地向我袭来。我哭得简直就像警笛一样响亮。妈妈奔了过来,可是那个女人已经逃得不知去向了。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害怕起人骗子来了。连“一直玩,玩到天黑人骗子就会出现”这样的话,也会信以为真。

  人骗子,在我的心中一天一天地膨胀起来。它已经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了,它变成了一个如同可怕而巨大的黑影一样的东西。它用一块巨大无比的布,把瞄上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裹上拽走。

  然后今天,我终于正面遭遇了人骗子。大概这个女人从那之后就一直对阿修伺机下手,今天总算被她得逞了。

  “阿修——”

  我的声音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

  “到这里来。快点!”

  可是,从灰裙子背后发出的却是阿修那无忧无虑的声音:

  卟卟——卟卟——

  “你在干什么?”

  我不顾一切地就要朝阿修身边扑去,但我却两腿瘫软动不了了。现在要是过去,我也非被逮住不可。快点跑回去,把爸爸叫来吧!我打定主意,刚往后退了两三步,人骗子冷不防冲我招起手来:

  “过来!”

  她喊。那声音就仿佛是“呼”地刮起的一股风。

  “阿修呢?”

  我把两手拧在背后,气乎乎地问道。

  “你把阿修拐走了吧?怎么样,想把他带去看马戏吗?”

  我脸色铁青地问道。谁知人骗子不出声地笑了,一缕缕蔓草似的头发飒飒地晃动起来。然后,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要是看马戏,这里就有啊!你——看,你——看,你——看!”

  女人突然从自己的裙子的褶缝里,变出了小马,还有在空中荡秋千的小丑。紧接着,又让它们像木偶一样动了起来。

  小马轻轻地蹦来蹦去,空中的秋千像钟摆一样荡起又落下。小丑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衣服,直吐舌头。手风琴的声音响了,还响起了拍手声、喧哗声、笑声和口哨声。

  (……)

  蓦地,我的心不可思议地狂跳起来。

  (马戏!马戏!)

  我竟激动地跑起来。朝着那长长的灰裙一阵猛跑。

  想不到离开女人竟有那么远。看过去,她就宛如一棵远远地耸立在那里的巨大的树。

  跑啊跑啊,总算、总算、我总算是好不容易才跑到了那长长的灰裙子的底下。这女人简直就是一个巨人。看上去跟玩具似的小马,竟和真的马一般大;小丑的个头也比我不知要高多少。

  “哈哈,小妹妹,不骑骑马吗?”

  小丑说道。嗯,我点点头,便朝小马那边跑去。可是,小马一闪身就躲到了灰裙子的裙褶里去了。小丑慌忙追了过去。于是,空中的秋千、歌声、拍手声以及口哨声全都一股脑儿地消失在同一个裙褶里了。

  马戏演完了。

  四下又重新被寂静裹住,只有阿修那“卟卟——”的叫声,混杂着手风琴的声音,从裙褶的深处传来。

  我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弟弟。

  “阿修!”

  我嘶叫了一声,就要闯进吞掉马戏团的那道裙褶里。

  可就在这一瞬间,裙子轻轻地转了一下,我的眼前出现了一道新的裙褶。它上面裂开了一条细缝,这次,从裙褶里面飘出来的是阿修的声音。还是那个声音:

  卟卟——卟卟——

  哎呀,阿修就在这道裙褶里面啊。我战战兢兢地朝里边望去。

  第二道裙褶里——天哪,里面竟然是白雪皑皑!细雪纷纷地从天而降,盖住了山峦。

  “阿修呀,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啦?”

  我异常惊诧,就好像是阿修闯下了什么滔天大祸似的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还什么也不懂啊!”

  我大人般地嘟囔了一句,蹬蹬蹬地走进了风雪之中。

  地上是厚厚的积雪。远处的冷杉树在风中簌簌地呻吟。阿修或许就藏在这些树的后面吧?还是大气也不敢喘地藏在更远的地方、那些雪丘的后面?是想等我走过去,“哇啊——”地一窜而出,吓我一大跳。

  我抢上去转了一圈,叫道:

  “阿修,找到你喽!”

  我的喊声被风雪吞没了。不管是树背后或是雪后面,都不见弟弟的踪影。但,卟卟——,阿修就是不知在什么地方呼唤着我。

  走进去有多远了呢?不知什么时候,一幢大房子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草苫的屋顶上积上一层厚厚的雪,屋顶下是拉窗。就从那窗里,传出了阿修的笑声,的的确确是阿修的笑声。

  就好像让阿修骑到脖子上时发出的“咯咯”的笑声。啊啊,我不由得暗自叫好,我大声喊道:

  “阿修!”

  拉窗突然“嚓啦”一声被打开了。

  “谁呀?”

  一瞬间,我吓得连心脏都快要冻住了。

  啊啊,里面站着一头熊——是的,是一头大得让人不寒而栗的棕熊。公熊的背上还有一头小熊。刚才发出笑声的,就是这头小熊。公熊耳朵抽动了一下,问我:

  “有什么事?”

  说完,就拿那一双狡黠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扫视我。这时,它背上的那头小熊却用与阿修一模一样的声音说:

  “爹,这家伙,饭后吃才好呢!”

  公熊点点头,说:

  “是啊是啊,饭后吃才香。”

  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刷地改变了方向,拔腿就跑。怎么跑的、跑过了什么地方,我都记不住了,只记得心里一边不停地念叨着(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一边没命地逃跑。后面,似乎有一头巨大的黑色野兽紧追不舍。眼看着棕熊“呜啊”一声张开了血盆大口,就要扑到我的脖梗子上了。我跑啊跑啊,不停地跑。

  然后……等我忽然清醒过来时,我已经一屁股坐到了长长的灰裙子底下。

  呼哧呼哧,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裙子一闪,又在我的眼前轻轻地转动起来,露出了一道新的裙褶。

  新的裙褶深处,依旧听得到阿修那微弱的声音。如同遥远的、遥远的山的回声。然而,我已经丧失了再次闯进去的勇气。穿着这条灰色长裙的人骗子,是在嘲弄我哪!她一定在上头哧哧地窃笑哪!

  我跷起脚尖,想看看那张脸。可是她实在是太高了,连瞥一眼都是不可能的。

  我真害怕起来了。感觉连自己也好像紧步弟弟后尘,失踪了。

  “呜哇,呜哇,阿修没了。妈妈,妈妈……”

  一边抽噎,我一边踉踉跄跄地围着灰裙子绕起圈来。

  手风琴似的折叠着的一个个裙褶里,大概隐蔽着的是一个个不同的世界吧?是第几道裙褶了,从里面探出了烂漫的红色山百合。接下去的裙褶里,已是秋天,一望无边的狗尾草[12]在风中摇曳。

  “哪里呢——哪里呢——”

  是我在自言自语。我把一道道裙褶扒开一条条细缝,提心吊胆地朝里面偷看。

  一个碧蓝的湖。有小船浮在水面上,对面一片是飘摇的森林。下一个裙褶里,是樱树林。淡淡的桃色的樱花隧道,一直向前延伸、一直向前延伸,没有尽头。有一匹马伸长了颈子,吃着樱花。再下一个裙褶里,则是漆黑的暗夜,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就在那暗夜中,我确切无疑地听到了阿修的声音。

  卟卟——

  这声音相当近了,清晰可闻。稍稍伸一下手就能够得到似的。我一只手悄悄地伸进了裙褶。随后,又把另一只伸了进去。

  我用撕心裂腑的声音叫道:

  “阿修——”

  嚓的一下,黑暗中闪烁出一滴小小的、蓝色的光点。

  (是萤火虫唷!)我想。可是,一滴又一滴,蓝色的光点简直就宛如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了起来。说不出为什么,我的心倏地一下子喜悦起来了。我奔进裙褶,展开双臂,竟唱起歌来了:

  “萤,萤,萤火虫,萤,萤火虫……”

  溪水淙淙,听上去就好像是冰在流淌。我倾耳静听,想找出溪流的位置。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那点点滴滴的蓝色的光点,根本就不是萤火虫,而是一簇一簇的鸭跖草。没错,是鸭跖草的蓝色。黑暗中,一排鸭跖草闪耀放光,形成了一条不可思议的蓝色的路标。它顺流而下。我伸开双手,简直就像小孩蒙住眼睛捉迷藏似的,摸索着,找起阿修来。

  “阿修,阿修——”

  ……

  “阿修,阿修——”

  我迎着“卟卟——”的召唤声走去。

  可是不管我怎么走,阿修也抓不住我的手。而且,不知不觉中,他的叫声就被溪水的流淌声淹没了。

  我被抛弃在了黑暗里,迷失了方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疲惫不堪,眼瞅着就快要摔倒在地上了。

  我抱住膝盖,畏畏缩缩地蹲到了草地上。感觉自己就好像是一只孤单的小兔子。不过,这种时候,要真是一只兔子的话,不知要比人轻松多少啦。兔子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上,也能高枕无忧地呼呼大睡吧?我今晚也变成一只兔子,在这里睡一觉吧。我想,那样,到了明天,我就可以再仔仔细细地找一遍阿修了。

  阿修或许已经睡着了。或许也变成了一只小兔子,就睡在前面的草丛里……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蓦地,我想起一件事来。

  不能睡觉!

  我睁开眼睛,“嚯”地一下站了起来。我想起有人曾经说过,在山上,要是精疲力竭地倒头睡下去,就会死掉,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种时候要是睡着了,可不得了!我好累,好饿好饿啊。)

  是的。是爸爸说的吧,这种时候要是喝上一杯咖啡,再有人拍拍肩膀,激励激励,一定就没有睡意了。可是现在,没人给我倒上一杯咖啡,也没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激励激励我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的我,惟一能做的事……有了,就是唱歌。

  我低声唱起了在学校学过的歌。随后,又唱起了童年时的歌,跟着电视学会的歌,以及凡是能想起来的所有的歌。我觉得,就像一旦不再往燃烧的火里扔柴,火就会熄灭似的,一旦我停止了歌唱,我的生命就会结束。我唱一首歌的同时,还要像找一根新柴似的,要先想好下面一首歌。

  就这样,我不停地唱啊唱啊,直到觉察到一件奇怪的事。

  从刚才起,不知是谁开始和我一起唱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会唱的歌,这个人全都会唱。就连胡乱编的歌,他也能一点不差地唱下来。我惊呆了,停下不唱了。

  “谁?”

  我喊道。那个男人也停下不唱了。

  “喝咖啡吗?”

  他说。就仿佛是一位熟人,亲热地招呼道。我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了,那人又说:

  “还是喝点热牛奶?”

  “可是,你是谁啊……在什么地方……”

  那人像要把歌完似的,声调抑扬顿挫地这样回答道:

  “就在你二十步的前方。”

  按照他说的,我朝前走了二十步。

  我的眼前徒然一亮,那里是一座刚刚点上灯的小小的三角形的帐篷。帐篷的门口,是一张戴着尖帽子的滑稽的脸。那人身穿我看起来很眼熟的红黑相间的衣服,“呀啊”地叫了一声。

  “哎唷,这不是小丑伯伯吗?”

  我脱口而出,叫的声音好大好大。

  “哎呀……刚才的那个马戏团,就呆在这种地方……”

  我以为整个马戏团,都像变魔术似的被收纳在了这座小小的帐篷里了,不禁暗暗喜上眉梢。没想到小丑连连摇头:

  “没有别人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马突然就惊了,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它回来。”

  “马?”

  我记起来了,方才在樱树林里看见了一匹马。

  “我刚才看见马了呀,在樱树林里。那马在吃樱花。”

  “什么?在樱树林?在吃花?是吗,那我就松了一口气。”

  小丑眨眨他那像裂开的蚕豆一样的眼睛。

  “那样的话,它就会安静下来,就会回到这里来的吧。那马特别喜欢樱花,就喜欢沐浴着落英缤纷在花中驰骋。即使是花季过去了,即使是夏天了冬天了,还是喜欢得不能自己。所以,就常常会失控。不过,山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啊,樱花、樱花,你只要这样想着,没命地兜圈子,一片樱树林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哪怕不是这个季节里的东西,也一定能够看到。马一定是邂逅了自己的那片樱树林,在那悠闲地嬉戏呢!”

  “是吗?竟会有这样的事情……那样的话,我不是就能见到阿修了吗?我走到现在,一直都在想着阿修啊!”

  我百感交集地说。然后,我坐了下来,喝了小丑的热咖啡。身子顿时暖和了,来了精神。小丑鼓励我说:

  “没错,一定会见到的。再找一找。要是怕黑,就用鸭跖草做一盏灯吧,照照亮,一定会找到的。”

  “鸭跖草的灯?”

  我还在呆然若失的时候,小丑已经从帐篷里跳了出来,采起闪耀着萤火虫一样光芒的鸭跖草来了。一转眼,他怀里就是一大捆花束了。花本身就是一盏蓝色的灯。

  “拿它照着走路吧,想见的人一定会见到的!”

  就这样,我用蓝色的花束照着路,顺溪而行。还不时地停下来放声高喊:

  “阿修——”

  这不是吗?我不是又听到了吗?

  卟卟——卟卟——

  “啊,阿修啊!”

  我一圈接一圈地转动起花束来了。

  蓝色的光环中,蓦地一闪飞进来一个什么东西。

  千真万确,就是它发出的卟卟声。可它不是阿修。竟、竟是一只鸽子。我心跳不已,抱着鸽子举了起来。我摩挲着它的羽毛。

  鸽子的胸脯是热乎乎的。我抱住鸽子,禁不住“哇”地放声痛哭起来。我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啊啊,阿修被变成了鸽子,就因为他一天到晚总是学怪里怪气的布谷鸟。还有,他模仿鸽子的叫声也实在是模仿得太像了,终于被山精施了魔法。我叫一声“阿修”,鸽子的胸脯就会动一下,“咕”地叫一声。

  我抱着鸽子,在溪边坐了下来,哭个不停。哭啊哭啊,最后终于睡着了。

  你要是再多睡上一会儿,你就也会死在山里啦!事后爸爸这样说。

  (你就也……)

  那时我拼命地摇头:“阿修不会死的!”然后,我就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我说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长长的灰裙子的裙褶里找到了已经变成了鸽子的阿修,可是没有人相信我的话。有人告诉我,阿修是掉进溪里淹死的。在下游好远好远的地方,发现了阿修的白帽子。

  然而,我嚷了起来。

  阿修在我面前消失的时候,他没戴帽子。帽子是先被水冲走的,阿修就是在溪边追帽子的时候,被那个穿灰色裙子的人拐走的。然后,他被变成了鸽子,现在还在裙子的裙褶里叫哪!

  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

  你呀,在山里徘徊了一天一夜,一定是产生了幻觉。什么灰色的裙子,一定是一棵巨大的枯树吧?爸爸说。

  然后,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说:再也不、再也不去山里了。

  注释:

  [11]鸭跖草:鸭跖草科一年生草本植物。高15—30cm。叶呈披针形。夏天开花1朵,浅蓝色。古时曾用其花作蓝色染料。嫩叶可食用。长于山野或路旁。

  [12]狗尾草:又称芒草。禾本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高1—2m。叶细而尖。初秋茎顶生出长20—30cm的花穗。长于山野的向阳处。秋天七草之一。

叮当叮当,是那个铃的声音……

  公主抬头往天上看去。

  院子里的树丛对面,出现了一条宛如彩虹般美丽的弧线,

  那不是线球——阿泉的线球飞起来了吗?

  1

  公主坐在丝绸坐垫上,这是豪宅最里头的一间房间。

  垂着长长的头发,淡红色的脸蛋儿,如果不是在哇哇大哭的话,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偶人了。

  可是——

  “呜、呜、哇、哇、哇——”

  公主的哭声又大又厉害,与外面的那些淘气鬼没有什么两样。眼泪也不是珍珠,只不过是水而已。两手擦眼泪的动作,也与那些住在穷人大杂院里的鼻涕鬼没有什么两样。尽管这样,啊啊,为什么只有公主不能和小朋友们嘻嘻哈哈地玩呢?公主就为了这个生气,已经哭了大半天了。

  “阿菊——阿藤——”

  公主喊着一直来玩的两个玩伴儿的名字。阿菊和阿藤,是在难得不得了的考试之后,从许许多多的女孩子中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挑选出来的玩伴儿。公主和这两个小朋友,每天不是玩过家家儿游戏,就是玩偶人游戏。

  不过,阿菊和阿藤突然就不来了,已经有十天了。

  原因是麻疹。

  这种讨厌的小孩子的疾病正在全国蔓延,不管是阿菊或是阿藤,都病倒了。奶妈怕公主传染上麻疹,就不让孩子出入宅门了。没有了玩伴儿的公主,厌倦了稀罕的玩具、好吃的点心,发起脾气来了,从早上一直哭到现在。

  哭声飞过院子里的假山、树丛,回荡在长长的走廊里。这让奶妈也犯愁了,连哄带劝的,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走出了房间。

  “哭累了就会睡着了。”

  可是公主怎么会睡着呢?她哭得越来越凶了。

  “呜、呜、哇——、哇——”

  哭着哭着,公主突然想起了前些天做过的那个梦。

  是一个自己在一片油菜花田里,与许许多多的小朋友玩的梦。有阿菊,也有阿藤。对了,全都是不认识的孩子,一大群!可是,穿着重重的漆木屐的公主,不管是赛跑也好,还是捉迷藏也好,总是马上就输掉。于是,她就抬起一只脚:

  “明——天好天!”

  把右边那只漆木屐给甩掉了。然后,又抬起了一只脚:

  “明——天好天!”

  又把左边的那只漆木屐给甩掉了。白白的短布袜踩在田野的地上时,甭提有多么快活了……

  公主一边抽搭,一边又呆呆地想起了那时油菜花田的黄色。

  就在这时,突然从院子里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你为什么哭啊?”

  公主吓得肩膀头一抖。然后,就半睁开眼睛,从指缝里偷偷地看出去。

  细柱柳的影子里蹲着一个小女孩,正盯着这边看。可是她究竟是从什么地方钻进来的呢?

  “阿菊?”

  一边抽搭,公主一边问。见她不回答,就又问:

  “阿藤?”

  这下,那个孩子又粗又大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是阿泉。”

  “阿泉……”

  公主歪着头,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于是,她就猛地喝道:

  “到这里来。”

  这时,一个大大的线球,从细柱柳的后面咕碌咕碌地滚了过来。接着,阿泉跟在它后面一边叫着,一边跑了出来:

  “看——呀,好球吧?”

  是一个皮肤黑黑的孩子。穿着一件碎白点花纹布的短小和服,头发归到后面扎了一个结。只听稻草鞋“啪嗒啪嗒”地响着,阿泉跑到了公主面前,又问了一遍:

  “好球吧?”

  那是一个用五颜六色的棉线绕成的大大的线球。而且,芯子里头还装了一个铃。当它一滚起来,叮当叮当,就会发出悦耳的声音。阿泉双手捧着那个线球,问:

  “你也有这样的线球吗?”

  公主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声不吭。

  公主的线球,虽然是用光洁的丝线绕出来的,但却没有那么多的颜色。各种各样的线球,十个、二十个都不止,但就是连一个芯子里头带铃的都没有。公主老半天没吭声,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于是,阿泉连连点头:

  “啊,所以你方才才哭个不停啊!我也是一样啊。我想要一个线球,哭了好久好久,最后奶奶才为我绕了这个线球。奶奶挨家挨户地讨来织布剩下来的线头,一段一段地接起来,好不容易才绕出了这个来。”

  “织布剩下来的线头……”

  公主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句难懂的话。然后,就像看一个什么稀罕得不能再稀罕的东西似的,直勾勾地盯着阿泉的线球:

  “用线头就能绕出这么漂亮的线球?”

  她问。

  阿泉笑了,解释给她听:

  “是呀,因为村里织布的线全部用上了。这个蓝色的,是我的和服;这个红色的,是娃娃的棉袄;这黑色的,是邻居奶奶的围裙。这边这紫色的,原来是木炭店女主人的和服,不过,现在变成被子了。”

  阿泉开心地笑了。可是,公主还是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对于从来就没见过织布的公主来说,想像不出来穷人们是怎样用织布剩下来的线头,绕成孩子的线球的。公主摇晃着长长的刘海,问:

  “什么是织布呢?”

  阿泉眼睛放射出了光芒,这样说道:

  “我现在就让你看吧!”

  说完,她就突然拍起线球来了。

  豪宅那擦得发亮的檐廊下,阿泉的线球弹得老高。

  阿泉用沙哑的嗓子,唱起了公主从来就没有听到过的线球歌。接着,在歌的最后,砰,线球就钻到了自己和服的袖兜里。阿泉用双手捂住袖兜,说:

  “往里头瞧瞧看!”

  见公主呆在那里发楞,阿泉就像小心翼翼地捧着胀得鼓鼓的袖兜,仿佛它是个活物似的,跪在地上蹭了过来,压低声音说:

  “快瞧,在织布呀!”

  公主朝阿泉的袖兜里瞧去。

  看到了什么呢?

  阿泉那碎白点花纹布的袖兜里,有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女人,叮叮哐哐叮叮哐哐,正在织布。织布机上是一根根五颜六色的棉线。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白的、黑的、茶色的……这些彩色的线,掀起了好看的波浪,织成了美丽的斜纹布。

  织布的女人把和服的长袖子,系到了背后。

  “那人是谁?”

  公主问。阿泉笑着答道:

  “是我的妈妈。”

  说完,就猛地抖动了一下袖兜。

  于是,那个女人、织布机、还有布什么的,就都变得支离破碎了。

  “啊呀,全都坏啦!”

  当公主叫着,按住阿泉的手腕时,阿泉的袖兜里就只有一个线球,在像陀螺似的骨碌碌地转动了。公主哭丧着脸说:“没有了!”

  线球从阿泉的袖兜里滚了出来,“啪”的一声,掉到了檐廊上。

  公主红着脸,抱住了那个线球,叫道:

  “这回让我来做一次!”

  阿泉点点头,就又唱起了线球歌。和着歌,公主叮叮当当地拍着线球。歌完了,公主也让线球进到了袖兜里。按住了淡红色的长袖的袖兜,公主的胸口“咚咚”地跳个不停,念咒似的嘟哝道:

  “织布……”

  “真的会有吗?”然后,又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了阿泉。

  “有呀!看——”

  阿泉弯下腰,朝公主的袖兜里瞧去。

  “咦呀——”

  随即就失声尖叫了起来。

  “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哪!”阿泉叫道。公主急忙一瞧,天呀,袖兜里竟是油菜花田。烂漫盛开的黄花,如同波浪一样在袖兜里连成了一片。

  “太好看了……”

  公主叹了一口气。然后,就突然按住了胸口,说:

  “像以前的梦一样!”

  想不到,阿泉也突然按住了胸口,叫起来:

  “啊啊,像以前的梦一样!”

  然后,就小声这样说道:

  “我呀,前些天做过这样一个奇怪的梦。”

  阿泉讲了起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阿泉和一大群伙伴们玩着“占卜天气”的游戏。

  “明——天好天!”

  阿泉叫着,往上踢木屐时,不想腿一下子抬得高过了头,木屐像一只木头鸟似的,飞到对面的麦田里去了。阿泉用一条腿“咚咚”地蹦着,进到田里去找木屐。可是,麦田这么大,阿泉的木屐究竟掉到了哪里呢?找呀、找呀,怎么也找不到。阿泉在又高又密的麦子里不知找了有多久。

  很快,天就暗了下来。

  “阿泉,我们先回家了——”

  伙伴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阿泉,再见——”

  “我们先回家了——”

  阿泉要哭了。可要是找不到木屐,明天就没有穿的了。

  阿泉在田里蹲了多久呢?

  很快,周围就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黄色的光辉里了,当阿泉还以为这是黄昏的颜色的时候,她身边变成了油菜花田。阿泉在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味道的黄花当中,坐了好久、好久。

  (什么时候穿过麦田,走到这里来了呢?)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算要站起来的时候,阿泉的眼前噗地飞过来一只木屐。

  “哇!”阿泉跳了起来。

  “找到了

  她禁不住叫出了声。

  可这根本就不是阿泉那只磨得薄薄的木屐,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木屐。又重又亮,漂亮得晃眼……。是的,这是一只漆木屐。

  这样好看的鞋子,阿泉还是头一次看见。红漆上绘着金色的花卉图案。木屐带上还有刺绣。上面还拴着一个非常可爱的银铃。

  阿泉的心一边怦怦跳着,一边悄悄地碰了一下漆木屐。突然,想要这只漆木屐的念头,像口渴一般地涌了上来。就是一只也想要,不,就是只有那个铃,阿泉也想要。

  “明——天好天!”

  就在这时,从远远的对面传来了黄莺一般清澈的声音。脚步声也离这里越来越近了。

  (找过来了!)

  阿泉那时一把就把漆木屐的铃揪了下来,用右手紧紧捏住,霍地站了起来,一溜烟地逃掉了。

  阿泉一次也没有回头。她终究没有看见那只漆木屐的主人是一位多么漂亮的小姐。哪还顾得上那些,一种偷了人家的东西的想法,没命地催促着阿泉的双腿。

  (快点快点,追上来了!)

  阿泉汗流满面,不顾一切地逃着。

  可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油菜花田,跑也跑不完。不不,是越跑越宽了。天呀,竟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线!油菜花的黄色,像光的海洋一样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连悬在天空上的月亮,也变成了同样的颜色。

  阿泉突然想,自己该不会是在同一个地方踏步吧?于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可怕传遍了全身。

  ——阿泉、阿泉——

  有谁在喊。(追来了,追来要铃了!)阿泉一下子躲到了花中间。头顶上“阿泉、阿泉”的呼唤声,像风一样飘了过去。

  ……

  阿泉就这样在麦田里待了不知有多久。

  阿泉阿泉,来接她的奶奶的呼唤声听上去,就仿佛是梦中的声音。

  “阿泉,你待在这里干啥?”

  有人敲她的后背,阿泉一下子醒了过来。四下里已经相当黑了。

  “我在找木屐。”

  只听阿泉嘟囔道:

  “找着找着,就飞过来一只漂亮的漆木屐……”

  阿泉睡眼惺忪地抬头朝奶奶看去。奶奶一脸的吃惊,说:“你做梦了吧?”然后,晃了晃头,站了起来:

  “走,快回家吧!”

  阿泉的木屐终于没有找到,阿泉抓住奶奶的手,抽抽搭搭地往回走。梦里的漆木屐实在是太漂亮了,自己那一只磨得薄薄的木屐实在是太不像样子了。

  可是回到家里,双手支在门口的横框上时,叮当一声落下来的,正是刚才那个铃。就是那个圆圆的、小小的、银色的……

  阿泉马上把它捡了起来,心扑腾扑腾地跳着,一个人到屋外细细地打量起来。

  (我是从梦里拿来的啊……)

  阿泉想。这时,一大群伙伴、弟弟妹妹的脸突然浮现了出来,他们都想要这个铃啊,阿泉要把它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当奶奶说要给她绕一个线球时,阿泉就让奶奶把铃嵌到了线球的芯子里。

  “这么漂亮的铃,哪来的?”

  当奶奶问她的时候,阿泉答道:

  “过节的时候捡来的。”

  阿泉说完了,公主飞快地叫了起来:

  “我以前也做过油菜花田的梦哟!在梦里,甩掉了漆木屐哟!一边喊着‘明——天好天’,一边甩掉了拴着铃的漆木屐哟!”

  “真的?”

  真有这样好玩的事情?两个人的梦竟会连接到了一起。而且,梦里的铃竟会在这个线球的里头!

  两个人轮流朝公主的袖兜里里瞧去。

  “看,就是那时的油菜花田。”

  “是的,就是那时的油菜花田。”

  两个人相对莞尔一笑。

  2

  从那以后,阿泉每天都到公主的院子里来玩。有时从墙洞里钻进来,有时藏在进入豪宅的运输车的蔬菜里。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两个人就躲在树丛的影子里悄悄地玩。手球、偶人、翻花鼓、过家家儿……不过最开心的,还是线球。两个人不是轮流拍那个线球,就是往天上抛。

  线球被抛得好高好高,变得和一粒酸浆果差不多大了。当它好像就要被云彩吸进去了的时候,叮当,传来了一丝铃声。这时,阿泉就说:

  “看呀,油菜花田从天上落下来了!”

  “看呀,这回是织布!”

  线球直直地、慢慢地落了下来。阿泉伸开了双手,闭上了眼睛。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就像天上下起了花似的,铃声落了下来。

  “油菜花落下来了哟!落下来了哟!落下来了哟!”

  阿泉说。公主把双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想不到,线球正好落进了袖兜里。按住淡红色长袖的袖兜,公主对阿泉说:

  “啊唷,这回是织布哟!”

  然后,两个人悄悄一瞧,袖兜里正在织布。小小的阿泉妈,叮叮哐哐叮叮哐哐,正在织布。

  嘿嘿,公主像春天一样地笑了。阿泉也缩着肩膀,扑哧地笑出了声。

  不过,过了几天,阿泉突然就不来了。公主站在檐廊边上,一天又一天地等着阿泉。这样,有一天又哭了起来。

  “阿泉——阿泉——”

  奶妈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

  “阿泉是谁呀?”

  于是,公主就一边抽泣,一边小声告诉她:

  “是一个穿着短短的和服,没穿短布袜的小孩。”

  “没穿短布袜!”

  奶妈的眼睛立刻就变成了三角形。

  “那是身份低贱的孩子。公主不能和那样的孩子在一起玩。”

  这下,公主躺到地上哭开了。手脚叭哒叭哒地乱踹,脸都憋红了。

  “呜啊、呜啊、我就要阿泉!”

  这时,公主的脸蛋像烧了火一样地烫人。

  (这可不行!)奶妈想。

  (要是这样哭下去,血就要上头了!)

  于是,奶妈对侍女耳语了几句。侍女又对家臣耳语了几句。家臣穿过长长的走廊,匆匆地向马厩跑去。

  不一会儿,一个家臣就骑着马冲出了宅门。

  “有个叫阿泉的孩子吗?阿泉在哪里?”

  家臣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向村子的方向奔去了。

  不过,还不到一个小时,家臣就骑着马,风一般地赶了回来。

  “不、不、不、不好了,不得了啦!”

  家臣慌慌张张地向奶妈报告道:

  “阿泉出麻疹了。”

  “麻疹!”

  奶妈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站了起来,穿过游廊,向公主的房间冲去。

  “公主、公主、公主……”

  这时,公主已经躺在丝绸的被子里了。枕头边上,侍女把药都准备好了。看到奶妈进来,就恭恭敬敬地说道:

  “公主出麻疹了。”

  “到底……”

  奶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公主还在叫着:

  “阿泉、阿泉……”

  奶妈没有办法了,只好对她说:

  “阿泉也出麻疹了。和公主是一样的病,也躺着呢。”

  公主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啊,一样的病,原来也躺着哪!”

  说完,竟高兴地笑了起来。

  十天之后。

  总算出好了麻疹的公主,照旧还是坐在最里头房间的丝绸坐垫上。边上玩着贝壳的弹子游戏的,是也出好了麻疹、脸色白得像米粉团子的阿菊和阿藤。

  可是,公主却不肯加入她们的游戏。她的眼睛,从方才开始一直盯着细柱柳那边。她觉得阿泉那黑乎乎的小手,随时都会从那细细的树枝里伸出来,来呀来呀地叫她。公主就不敢把目光移开。

  阿泉再也没来过。

  奶妈对看门人和警卫吩咐过了,绝对不能让那个把病传染给公主的坏孩子再进来。不管公主怎么哭,奶妈也不会改变主意。

  “轮到公主了哟。”

  背后,阿藤叫道。

  “跳过去。”公主冷冷地说。然后,就竖起了耳朵。

  那时,公主确实是听到了。叮当叮当,是那个铃的声音……公主抬头往天上看去。

  院子里的树丛对面,出现了一条宛如彩虹般美丽的弧线,那不是线球——阿泉的线球飞起来了吗?

  公主的脸一下子放光了,禁不住站了起来。这时,阿菊在背后慢吞吞地叫道:

  “轮到公主了哟。”

  “跳过去!全都、全都跳过去!”

  公主尖声叫了起来,穿着雪白的短布袜就跳到了院子里,大大地伸开了双臂,去接线球。她大声地叫道:

  “阿泉——”

  可是,阿泉没有跟在线球后面出现。

  进不来了。墙上的洞被堵死了,门口站着好几个可怕的守门人。阿泉用力把那个线球抛进宅子里,就回家了。

  就这样,阿泉的线球,就成了公主的线球。当剩下公主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在檐廊上叮当叮当地拍起了线球。唱着记不大清楚的线球歌,最后,让线球进到了袖兜里。然后悄悄一瞧,就在袖兜里看到了织布。

  不过,这回的织布多少有点不一样。

  坐在织布机前面的,竟是小小的阿泉。阿泉用布手巾包住了头发,背着小弟弟。正用不太灵活的手势,叮叮哐哐地织着布。那样子,有点像一个小大人。

  这时,公主明白了。

  阿泉不再玩了,要开始学习干活了。不能再拍球、再到油菜花田里疯来疯去了。

  公主用双手摸着线球,她盼望在梦中再一次见到阿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