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搜索

然而这火炉,却千真万确,

  是那一百里头的惟一一件真的东西。

  是我从从岛上一个老女巫手里半信半疑地买来的,

  可就是连我,

  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东西……

  1

  某个港口小镇,有一家小小的古董店。

  这家门面窄、进深意想不到的深的店里头,乱七八糟地堆着陈旧而稀罕的东西。而在最里头光线暗淡的地方,像一件陈列品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这家店那上了年纪的主人。

  他老早以前就是这样。偶然,会有心血来潮的客人进到店里来看一眼,而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人,就是他的工作。那架势,与其说是迎接客人,还不如说是监视人家。其实,来古董店的客人也多半是逛着玩的,瞅瞅陈列品,随便地品评一番,最后必定是什么也不买就出去了。所以,长年干这个买卖,脸上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一副冷漠的表情,比起人来,更喜欢那些旧金属和陶器。

  一点不错,这位老人就是这样一个人。说不出为什么,老人只要被包围在这些散发出霉味和尘土味、而且一个个似乎有什么来历的东西当中,心就会平静下来,就会有一种富足的感觉。这家店里千奇百怪的东西太多了,比如说什么好像是外国货船运来的大理石佛像啦,雕刻精美的壶啦,非常小的锡酒杯啦,镶嵌着贝壳的餐具啦,在海底沉睡了许久、已经长了绿锈的项链啦——

  不过,像马上就要被拿到这家店里来的这样不可思议的东西,连老人也没见过。

  “您好!有件事麻烦您老了。”

  随着一声自来熟的招呼,来了这么一个客人。老人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那里站在一个红褐色头发的年轻男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是个船员。男人那张脸,看上去就像在附近的小酒馆刚喝了一杯似的,踉踉跄跄地朝店深处走过来。

  “有一样东西想让您瞧瞧。”

  男人说。古董店主就那么坐着,冷冰冰地说:

  “我讨厌醉鬼!”

  “我才没有醉呢!”

  年轻男人往边上的圆椅子上一坐,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筒状的东西,放到了老人的桌子上。

  “就是这个,这个。”

  一个诡异的东西。老人以为只不过是一个黑漆漆的铁块。可用手拿起来细细一端详,这个筒的下方,有个像门又像窗的东西。

  “这是火炉啊!就是从那往里头放燃料的啊!”

  男人一副得意的样子。

  “你说火炉?”老人脸上显出些许困惑,反问了一句。他想,这客人在说什么哪,世界上什么地方会有这么小的火炉呢?就算是小孩子的玩具吧,也太肮脏了。就算是装饰品吧,也太难看了。见老人困惑得说不出话来,船员开口说道:

  “我说老爷子,一个小小的请求,把它在您这里寄存两三天,能借给我多少?”

  “什么多少?”

  “钱呀。”

  “……”

  老人用鱼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男人。

  “你没走错店吗?”他说,“我们这里可不是当铺呀!”

  “我知道哟!我找了好多家当铺了,可这个镇子上,就没一家让我看上眼的。”

  “那也不能把古董店当成当铺吧?再说,用这东西怎么能借钱呢,比方说,要是有人说我要买它,我只能拒绝。”

  听到这里,男人突然一脸严肃地盯住了老人。然后,嘟囔了一句:

  “你说这东西?”

  古董店主有点不寒而栗,支支吾吾地闭上嘴不响了。于是,船员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然后用手指捏住了那个小火炉的小炉眼:

  “来试一下吧?燃料已经装好了。”

  说完,“噗——”打火机里就冒出了蓝色的火苗,老人不由得蹦了起来:

  (炸、炸、炸弹!救命啊!)

  用发不出来的声音,老人在心里叫道。想快点逃开,可身后是墙壁。于是,船员咧开嘴得意地笑了起来:

  “您慌什么哪?没有一点可怕的事情啊。不但不可怕,相反,美丽而快乐的事情不是马上就要开始了吗?”

  接着,就把打火机的火凑到了火炉的炉眼上。火延烧到了火炉的燃料上,红红的小火苗先是那么摇曳了一会儿,很快,就扑扑地痛快地燃烧起来。紧接着,眼看着就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铁块。因为店里光线暗淡,那颜色看上去就更加鲜艳了。不知不觉地,桌子上就像被火烧云照红了一般。

  这时,在那明晃晃的桌子上,蓦地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小小的人影。

  一个烤着炉火、非常非常小的小人,像被聚光灯照亮了似的,一下子浮现了出来。定睛一看,那是一个还很年轻的姑娘。留着长长的黑头发,穿着蓝衣裳,仿佛一朵刚刚才绽放的睡莲[23]的花似的,默默地坐在火炉的前面。姑娘的身边,有小鱼在游动。绿色的海草晃动着,给人一种恍若海底的感觉。

  姑娘双手在火炉上烤了一会儿火,很快又在膝头铺上白布,做起针线活儿来了。正在用又细又亮的线,细心地锁着那块方布的边。那手势,灵巧得叫人吃惊。

  古董店主就那么呆站着,连呼吸都忘记了,盯着桌子上。好半天,才用嘶哑的声音咕哝了一句:

  “那、那究竟……是谁呀?”

  于是,船员就那么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这样说了起来:

  “这姑娘,中了魔法,被囚禁在火炉的光里面了。知道吗?从前,是地中海还是北海了,曾经发生过大海啸,海边的小镇整个都被大海给吞没了。这在外国是一个有名的故事啊,都成为传说了。因为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一个古老的港口小镇啊。传说这座小镇沉没到海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惟有那个姑娘突然被海里的妖孽救了一命,免遭一死,不过,那一刻却中了魔法,变成这样一个小人了。说是正好那天,姑娘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烤火炉,也正是在这样地干着针线活儿。妖孽对姑娘连同火炉一起施了魔法,沉到了海底。姑娘已经——是的,已经在海里沉睡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了,不知是什么机会,被人从水上捞了出来。只有在点燃火炉的时候,人眼才能看到。”

  老人用疑惑的目光,锐利地盯着男人:

  “可是,它怎么会从你的口袋里出来了呢?”

  老人心想,说不定这个男人是个魔术师。一般的人,怎么会随随便便地把这样一个怪玩意儿揣在口袋里走路呢?不过,男人若无其事地这样回答道:

  “当然,我买下它了。很久以前航海的时候,在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买的。那里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古老的魔术道具什么的,多得要命。不过,一百件里头,九十九件都是骗人的东西。然而这火炉,却千真万确,是那一百里头的惟一一件真的东西。是我从从岛上一个老女巫手里半信半疑地买来的,可就是连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东西……”

  船员得意地笑了,但一边笑,那双眼睛还在机警地观察着对方心里的活动。然后,推了老人的胳膊肘一下,悄声说:

  “看啊看啊,请再看下去,还有好玩的事情呢!”

  目光移到桌子上,穿着蓝衣裳的小姑娘,把锁边的活儿中途停了下来,把那块白布铺到了地上。于是,看出来那是一块别致的桌布。姑娘在上面摆了两个碟子和两把匙。接着,是玻璃酒杯、银茶壶、两条餐巾……总之,开始准备起两个人的餐桌来了。噢,老人想,原来那里要来客人了吧?可突然之间,说不出为什么喜不自禁起来,老人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客人,坐到了那张桌子面前。

  桌子上的准备一完,姑娘从什么地方搬来一口大铁锅,放到了燃烧着的火炉上面。然后,在锅里烧起什么不可思议的料理来了。

  嘿,一句话,就是鱼汤。新鲜的鱼呀贝呀,一个接一个地丢到锅里,咕嘟咕嘟地煮了一会儿,姑娘又手脚麻利地撒上盐和胡椒,调起味来。

  “看上去挺好吃呢!”

  船员在老人的耳边悄声说。

  “啊……啊啊……”

  老人发出了分不清是回答还是叹息的声音。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嘟哝道:

  “可是,那样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当然能吃了。不尝一口吗?”

  说完,船员在店里扫了一圈,从边上的货架上取下来一把匙。一把精致的上等银匙,是这家店里夸耀的物品之一。他冷不防把匙伸到了小小的锅里头,舀了一匙汤,先尝起味道来了。接着,夸张地闭上了眼睛,晃了一下脑袋:

  “这味道可太美了!”

  他叫了起来。看得老人忍耐不住了,于是,从船员手里一把夺过匙,自己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匙伸进了小人的锅里。店里那么珍贵的物品被用来干这个了,那时候,老人为什么连想都没有想呢?老人小心翼翼地把一匙汤放到了自己的舌头上,然后就禁不住喊了起来:

  “噢,原来如此!”

  这味道太美了。这哪里是普通的鱼汤!哪里也没有这样鲜美的料理吧?老人的嗓子眼“咕嘟”地响了一声,把匙又伸进了锅里的汤里。然后他想,这不像是小人的料理。如果不是小人的料理的话,不是可以喝个够吗?可是对于人来说,就是把这一锅汤都喝干了,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半杯的量啊。

  老人细细地品味着第二匙汤的时候,船员眼里闪出狡黠的光,开口这样说道:

  “老爷子,怎么样?这火炉在你这里寄存两三天,借我点钱行吗?”

  老人眼睛睁得老大,沉默了片刻,叫道:

  “行啊!”

  那双眼睛,像烧昏了头的人似的,又红又湿。老人急急忙忙地打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叠纸币,连数也没数就交给了船员。船员掩饰不住一脸的喜悦,一把就接了过来,藏到了贴身的口袋里。然后,飞快地说:

  “后天的傍晚,一定还给我啊!我要用这些钱作本钱,去玩纸牌,好好挣上一大笔钱回来。老爷子,到那时为止,您就好好享受这火炉吧!”

  “啊、啊啊……”

  古董店主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船员这样说:

  “不过,那汤喝多了,可不行哟!至多,也就是五六匙。要是一锅都喝进去了,那可就糟糕啦!”

  “什么叫糟糕啦?”

  “也就是说,脑袋不正常了,到最后‘砰’地倒下来,去了那个世界。”

  “那可不得了。”

  老人呻吟般地咕哝道。

  “怎么说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也没有试过。不过,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要喝多了。好吗?请千万小心啊!还有一件事,就是如果火熄灭了,这火炉就又变成原来的废铁一块了。那姑娘、还有那好喝的汤也都消失了。”

  “那么,要是想再点燃一次火炉时,怎么办呢?”

  “这点最重要了。”

  说完,船员像个魔术师似的,来了一个夸张的动作,“啪”地拍了拍手。然后,轻声地耳语道:

  “您听好了,要小心的,就是燃料哟!燃料!我买下这个火炉的时候,岛上的老婆子千叮咛万嘱咐,要干海草和大海的沙子各一半,混合起来使用。别的燃料,没有效果。”

  “海草和大海的沙子各一半……”

  老人闭上眼睛,像背诵似的重复了一遍。然后,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怎么这么快呢?船员的身姿已经从眼前消失了,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2

  后来,古董店主,就好像走火入魔的人一样,成了这个小小的铁火炉的俘虏。那之后老人立刻就去了海边,取了满满一袋子沙子。然后回来的路上,又顺道去了趟渔民的家里,买了满满一袋子干海草,回到了家里。接着,就在昏暗的店深处的桌子前头坐下,开始变起快乐的魔术来了。

  把干海草和海沙细细地拌匀,填到火炉的炉眼里,划着了火柴。

  燃料静静地燃烧起来,没过多久,整个火炉都开始放红光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红色,老人不觉涌起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它与至今为止只有古老而冰冷的东西相伴、就已经充分满足了的幸福比起来,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它就和在沙漠中,出乎意料地闻到了花的香味时的……或是从前新婚燕尔时的那种甜美的幸福感差不多。

  一说到记起来了,从前,古董店主的妻子也曾用一个大铁锅给他做过料理呢!夜里也有时候,就在火边上干针线活呢……不过,妻子只有一年,就离开了这个家。大概是因为他太小气、太倔强了。

  这会儿,老人突然把那个天真地干着针线活儿的小人,当成从前分手的妻子了。

  “姑娘呀……”

  老人用手指敲着桌子,轻轻地试着叫道,可小姑娘没有一点反应。

  “你在等谁吧?到底是谁来呢?”

  姑娘中途把锁桌布边的活停了下来,又静静地站了起来。然后,做起汤的准备来了。好久没看过女人那忙着烧饭的身影了,老人又想起分手的妻子的事。

  “也许是我不好……可要是不走该有多好啊……”

  老人一个人嘟哝道。这样唠唠叨叨地自言自语,还是头一次。于是,到今天为止很久都没有想起过的(与其这样说,还不如说是一直强忍着不去想的)从前的往事,如同苦汁一样,在胸中弥漫开来了。

  现在还仍然陈列在店里的玻璃柜子里的、外国货船带来的古老的银饰——

  是他与妻子吵架最直接的原因。

  当它被拿到店里的时候,年轻的妻子特别想要它。她再三央求他:一次就行,想挂到脖子上试一试。可每次他都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那是要估价的东西。”

  渐渐地,妻子仿佛被那个项链迷住了似的,每天往玻璃柜子前头直挺挺地一站,就不想动了。在柜子前站立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不知从什么起,妻子连料理、针线活儿也不做了。从前一尘不染的房间,现在积满了灰尘。

  这项链就有这么大的魅力!在什么遥远的国度的海底沉睡了许多年,被挖了出来,表面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绿锈,这更加重了它的分量。而且这项链上的设计,也很怪诞,它是用精美的银制小鱼串连起来的。鱼的数目,恰好是三十尾,一尾不落,全都雕刻着美丽的鱼鳞。不管是哪一只鱼的眼睛,都放射出炯炯有神的光。

  (这一定是贵族女人挂的东西。)

  古董店主想。

  (如果卖掉,该值多少钱呢?现在卖掉合算,还是请学者鉴定以后,把价钱抬得高高地卖掉合算呢……)

  古董店主每天净想这样的事了。可是,妻子那边,却一个人捕风捉影地编起从前一个挂着项链的遥远国度的姑娘的故事来了。于是,这故事不断膨胀,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美丽、诡异得无法形容的故事了。妻子想,也许这项链是什么地方的一个小伙子送给恋人或是未婚妻的定情之物。这个小伙子,也许说不定是个贫穷的银匠。他也许作为一名手艺人在镇子里最大的一家首饰店里干活儿。而也许是为了心上人,从店里一点点地偷来银子,做成了这个项链。每天夜里,偷偷全神贯注地雕刻着一尾尾鱼的一根一根的鱼鳞——

  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妻子自己整个陷进到那个故事里头去了。自己仿佛变成了银匠的恋人。

  古董店主不在家的时候,妻子常常打开玻璃柜子,取出项链,偷偷地挂到自己的脖子上。什么地方也没去,只是面对着镜子,眼神呆滞地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只不过是这么一件事,可有一天被古董店主发现了,他却怒火万丈。一把就从妻子的脖子上把项链抢了过去,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后来发生了怎样激烈的舌战,已经记不起来了。不过,那之后持续了好长一段互相不说话的日子,妻子离家出走了。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倔强的古董店主一次也没有寻找过妻子的下落。然而,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古董店主却强烈地觉得妻子仿佛是消失在她自身的一个梦境里面了。在烟雾缭绕、淡紫色的梦境里,她变成了异国的一个美丽姑娘,此时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等着谁似的。

  打那以后,三十多年的岁月过去了。就是现在,老人一看见那生着绿锈的东西,心口就会一阵揪痛,所以,他决定尽量不去回忆过去的事情。而且,他一直就在想,要是有人肯出一个好价钱买它,就尽快把它处理掉。可实际上,一进入到谈价钱的阶段,它就被压到很低的一个价格。因为是一个性格倔强的老人,比一开始自己说的价钱低,怎么也不能接受,结果就没有卖出去了,直到今天,项链还静悄悄地躺在店里的柜子里。

  (如果没有懂得它的价值、肯出相应的价钱买它的人,是不可能卖掉它的。)

  一直这么想着,三十年过去了。于是最近这段时间,老人就想,结果真正认为那项链美丽无比的,还就只有离家出走的妻子呢……而且,他还暗暗地想,要是岁月能倒退三十年,就能重新再来一次了。

  “所以嘛……就是回忆起过去的事,又有什么用呢……”

  缓过神来,老人猛地摇了摇脑袋。然后,又把目光移到了桌子上的小姑娘身上。

  姑娘正在往煮得滚开的锅里撒盐。从蓝色的袖口里露出来的细细的手脖子上,手镯闪闪发光。

  那是银的手镯。是用许多条小鱼串联起来的一个圈儿,连接眼的地方,看得见点一样浮现出来的淡淡的绿锈。

  (哎呀……)

  古董店主这时大吃了一惊,一阵头晕目眩。

  因为这手镯的感觉,太像那个项链了!不,是一模一样。当然了,大小不同,但它的设计和银的光亮度、锈蚀的程度,完全相同。

  (说不定……)

  老人想起一件事,捂住了胸口。

  (说不定那项链和这姑娘的手镯,是一对呢?)

  啊啊,这也太离奇了!

  然而,这又是多么浪漫而幻想的推测啊!老人的脸颊立即就燃烧起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兴奋让他心潮澎湃。

  (是的。也许这姑娘,就是那项链的主人。)

  如果那个船员的话是真的话,那这姑娘在中了魔法之前,应该是一个正常大小的人。当住的小镇被涌过来的海水吞没的一刹那,只有这姑娘的项链从脖子上掉了下来,被抛到了海里——那之后,姑娘就那么戴着一样的手镯,被海里的妖孽施了魔法,变成了小人。然后,项链和姑娘都长久地各自沉睡到了海底——

  “它们碰巧前后被拿到了这同一家店里……这样想行吗……”

  老人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他觉得就像一个被埋葬了的故事,刚刚被自己的手掘了出来似的。

  “姑娘呀,姑娘呀。”

  他轻轻地呼唤。

  “是这样吧?我没有说错吧?”

  老人连烧好的汤都忘记喝了。

  “你的手镯,是用鱼串起来的银工艺品吧?那配对的项链,也是你的吧?”

  一边这样说着,老人一边凑到姑娘的手腕上去细看。啊,连手镯上的鱼鳞和鳍,都和店里项链上的鱼一样。

  老人发了一会儿呆,随后就嘟囔了一句:

  “你要是和正常人一般大就好了!”

  “那样的话,立刻就能把那个项链还给你啦!”

  老人发自内心地想。那个项链三十多年都没有卖出去,留在店里,也许说不定就是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呢!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不可思议的机缘啊,老人想。

  “要是能想办法把你救出来,就好了!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呆在那里,冷清吧?”

  就在这样搭话的时候,小人姑娘突然脸朝上,发出了如同耳语一般的声音。

  “什么?”

  老人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你在说什么?”

  然而,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唉——”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是啊,就算是听见了,你的话也是外国话,我也不明白啊!”

  哪里想到,姑娘听到这话,摇了摇头。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仰头看着老人,长长的头发飘摇着,坚决地否定了老人的话。然后,用小小的手指指着汤锅,像是在说快点喝吧。

  “那我就先喝起来吧。”

  老人拿过匙,喝起鱼汤来了。一匙、两匙,接着是第三匙……

  于是,遥远的记忆,在老人的舌尖上复苏了。

  (还记得这味道啊!)

  老人这样想。

  (啊啊,说不定是用藏红花[24]调的味吧……)

  从前,妻子嫁过来的时候,带来了好多藏红花的球根,她特别喜欢这种开在地中海边上的紫花。她把球根种到大花盆里,每天一边浇水,一边快活地说这种植物既能当药、又能当香料。不过,这花还没开,妻子就离家出走了。

  藏红花头一次开放的早上,这家里只剩下古董店主一个人了。紫色的花一朵接一朵地开放,好几天屋子里都洋溢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香味。

  “嗯。这确实是那花的香味。肯定是用它调的味。”

  老人禁不住又把第四匙送进了嘴里,他闭上了眼睛。于是,在眼睑的背面,出现了一片紫色的花,年轻美丽的妻子在花中笑着。

  老人的心中突然充满了一种甜甜的悲伤。不由得眼含热泪,叫了起来:“喂——”不过就在这时,那个船员的话,在老人的心里复活了:

  ——至多,也就是五六匙。要是一锅都喝进去了,那可就糟糕啦——

  这可不行,老人想。这样说起来,他觉得耳朵已经有点发热了。

  (怎么会呢,又没有喝酒!)

  老人晃了晃头。可就在这一刹那,老人依稀听到了姑娘的声音。他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姑娘仰着脸,像是在恳求着什么。她那小小的食指指着汤锅,好像是说再多喝一点似的。

  “那么,我就再来一匙。”

  老人把匙伸进汤里,舀起第五匙,闭上眼睛迅速地送到了嘴里。

  实在是太好喝了,他想。假如这般鲜美的汤能尽情地喝个够,就是马上死了也不后悔!他甚至冒出来这样一个粗野的念头。

  就是这时。闭着眼睛的老人的耳朵里,姑娘那铃声一样的声音,第一次变成有意义的话了:

  “dianranshuye、dianranshuye……”

  姑娘这样说。

  “你、你说什么?”

  老人睁开眼睛,想再听一遍姑娘的话。可是那声音又变成了铃声,姑娘又好像在说着什么,手指着汤锅。

  (噢,原来如此!如果喝了汤,就能明白那孩子的话。越喝越明白。)

  老人来了勇气。看来这汤是解开谜团的钥匙。

  “什么如果喝多了就会死,那是瞎说!全是瞎说!”

  老人这样叫着,不断地把匙伸进锅里,终于把一锅的汤都喝光了。然后,翻着白眼,绷紧了身上所有的神经,静静地等候着变化。

  老人的身体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生。而且这回,彻底听清楚了姑娘的话。是这样的话:

  “点燃树叶,

  春天的嫩叶和芬芳的花,

  细细的小树枝三四根,

  那样,我的梦就能实现了。”

  姑娘清清楚楚地这样说。可是,刚一说完,火炉的光就消失了,姑娘的身姿也消失了。燃料烧完了。

  老人用两手在桌子上摸开了。没完没了地摸呀摸呀,就好像是在搜寻离家出走的亲人似的。然后,试着慢慢地回忆起刚才姑娘的话来。

  点燃树叶,

  春天的嫩叶和芬芳的花,

  细细的小树枝三四根,

  那样,我的梦就能实现了。

  “是这样啊!”

  老人站立起来。

  “是燃料!改变燃料!那样的话,肯定会发生什么新的事情。”

  古董店主这样叫着,冲出店去。

  外面的天已经很暗了,到处都亮起了蓝色的街灯。从港口那边,吹来带着海潮气息的风。老人一个人嘟嘟囔囔地说着:

  “那个船员肯定也不知道这回事,他就是做梦也不会知道,一旦喝下去足够多的汤,就能听懂姑娘的话。所以,才会一个港口一个港口地转来转去,把那个火炉寄存在别人那里,借钱去玩。那小姑娘也真是够可怜的,碰到了这样一个主人。”

  老人觉得那个火炉已经完全成了自己的东西。他轻声地哼了起来:

  “春天的嫩叶和芬芳的花,

  细细的小树枝三四根。”

  这会儿,为了找这样的燃料,古董店主正朝附近的公园走去。

  “现在应该是樱花!有没有早开的玫瑰呢……不过,油菜花也很香啊!”

  尽管如此,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考虑过花了呢?居然到今天为止,还没有忘记花的名字,连老人自己都感叹起来了。而且,他还有一种感觉,长久以来覆盖在自己心头上的东西,现在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了。

  夜晚的公园,古董店主捡了好多樱花的花瓣。接着,又揪了淡绿色的嫩叶,折了几根细树枝。

  老人坐到了长椅上,那里看得见港口那宝石一样闪烁放光的灯,他把收集来的“燃料”装到了包里。然后,被风吹着,想起那个小姑娘的事来了。那个姑娘住的小镇、那个港口小镇古老的建筑、人们的服装和吃的东西、市场的喧哗声、歌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人觉得自己好像也沉溺到那个遥远的国度的不可思议的故事里面去了似的。和从前妻子手里拿着鱼项链时坠入的梦境一模一样。

  可这时候,港口里的船拉响了汽笛,对面的路上传来了醉汉的吵闹声。这一瞬间,古董店主想起了那个船员,僵住了。

  (对了,这样不行。那小子过两天就要来取火炉了,在那之前必须想个办法才行!)

  老人慌慌张张地走了起来。

  3

  那天夜里,老人回到店里,把“新燃料”装到了火炉里。然后,终于划着了火柴。

  火炉静静地开始燃烧起来。老人用一种看着庄严仪式的火似的心情,凝视着那小小的火焰。

  樱花、嫩叶和小树枝烧得旺极了。接着,渐渐地火炉整体染成了一层红色。桌子上像往常一样亮堂起来,那姑娘的身姿就要浮现出来了。突然,如同装上了新的电影胶片似的,桌子上,映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是风景。

  是一座古老的石头港口小镇的身影。港湾里停泊着若干艘古老的帆船。沐浴着月光,那全景画一般的小镇静静地沉睡。

  季节是春天吧?广场上开满了淡桃红色的花,清香的嫩叶覆盖了小镇。教堂的尖塔耸立在天空中,对面是朦朦胧胧的广阔田野和牧场

  当熊熊燃烧的火炉,把这个小镇清晰地映出来的时候,老人立刻就恍然大悟了,这就是从前沉没到海里的那座小镇,就是被波浪吞没之前的和平的港口小镇的幻影。于是,他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波浪声、出海的船的汽笛声。

  可那个穿蓝衣裳的姑娘,在哪里呢?在这座小镇的哪一座房子里睡着呢?

  “姑娘呀,姑娘呀。”

  老人在小镇上方轻轻地呼唤。然后,就把眼睛凑了上去,一心一意地找了起来。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房子的窗户,接着,是刚刚醒过来的繁华街闪烁的灯火中——

  “姑娘,戴银手镯的姑娘……”

  然而,这座小镇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姑娘,戴银手镯的姑娘……”

  老人的身子越来越往前倾了,很快,他就冲进了这座幻影的小镇里,一家挨着一家地打听起来:

  “喂喂,知道穿蓝衣裳的姑娘吗?”

  “没看见戴银手镯的姑娘吗?”

  什么地方狗在吠叫。从什么地方的房子的阳台上,传来了如泣如诉的小提琴的声音。啊啊,那……那叫什么小夜曲了?老人思索起来。

  一走下缓坡,就飘来了淡淡的港口边缘的味道。海潮的味道、烟和黏糊糊的油味——

  在连接着港口的纵横交错的小巷子里,小酒馆杂乱无章地一间挨着一间,从那谜一般的微光里,传出来了尖锐的女人的笑声、和着吉他的无精打采的歌声。

  快快!要是不快一点,这小镇就又消失了。被海水吞没,一切就都结束了。不,也许是被黑暗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古老的石板路上,回响着老人那重重的脚步声。

  (必须快点找到那姑娘,把项链还回去!)

  老人光想着这件事了。

  (如果这样的话,姑娘一定会得救,恢复成一个普通的姑娘。)

  他还这样想。

  (不过……等一下!)

  这时,老人猛然间停住了。连忙把双手插进了口袋里。裤子的口袋、衬衫的口袋、上衣的口袋……然后,他痛苦地咕哝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

  把那么重要的项链给忘记了。

  “稀里糊涂地忘在店里了。”

  老人大失所望。

  可就在这时,头顶上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像是小铃铛在叫、像是在摩擦海螺,要不就是像是枯叶在风中滚动……他不由得仰起脸,眼前是一幢古老的砖房子,从它楼上最边上的一扇窗户里,露出了白白的手。看得见蓝色的袖口。手腕上的金属的手镯,叮叮当当地响着。

  “在、在这里啊!”

  吃了一惊,老人大声叫了起来。戴着银手镯的白白的手,像蝴蝶一样飘飘悠悠地舞动着。那看上去,像是正在挥手招呼人过来,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若无其事地舞动。老人瞅了一眼,确认了那扇窗户的位置。是七楼。

  “喂——”

  老人喊。

  “我这就去你那里!”

  这样叫着,就要往砖房子里头闯的时候,啪,有谁在后面拍了老人的肩膀一下。

  “喂,老爷子!”

  一个心情极佳的男人的声音。猛地怔了一下,回头一看,啊啊,刚从对面的酒馆奔出来的那个男人——是的,确确实实就是那个船员,帽子戴在后脑勺上,正得意地笑着。

  “这不是古董店的老爷子吗?真是碰巧了!”

  船员喷了一口酒气。然后,一只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纸币:

  “好吧,把宝贝火炉还给我吧!”

  古董店主的脸都白了。

  “可、可是还没到约定的日子啊?”

  “早是早了一点,不行吗?我会多给你利息的!”

  老人的腿哆嗦起来。

  (现在再放掉?把那火炉、不,把那个姑娘放掉?)

  不知为什么这一刹那,老人觉得有一道冰冷的闪电,“刷”地一下掠过了自己的太阳穴。

  (不,绝不放手!就是豁出性命来,也要守住那个火炉!到了这里……到了这里,怎么能让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是个小人而弃之不管呢……)

  这样想的时候,老人的心里冒出了惊人的勇气。他怒视着男人,然后用低沉的嗓音嘟哝道:

  “不能还给你啊。”

  “你、你、你说什么?”

  醉鬼逼近老人,然后瞪着血红的眼睛说:

  “老爷子,你没有搞错吧?那本来不是我的东西吗?”

  “……”

  男人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在月光下。当发现他右手上握着一个闪光的东西时,老人一惊,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匕首……)

  没想到还带着刀。可是这时候,老人的脑袋比那把匕首还要锋利。他的身体里奔涌着如同年轻人一样的勇气与血气。

  不但没有逃跑,老人反而握紧了拳头,冷不防与对手厮打起来。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船员的匕首像鱼一样地闪着光,咣啷,掉到了石头上。男人慌忙弯下身子去拾——是头上、脸上、还是后背上,已经记不起来了——咣咣咣,老人一拳接一拳地砸了下来。

  呜呜,醉鬼呻吟起来。然后,一头就栽倒在了石头上。

  老人愣在了那里。俯身看着那个男人,直到对面酒馆的门“嘎”的一声打开,露出了一个女人的红头发时,他的肩膀才吃惊地颤抖起来。老人这才开始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了!女人尖着嗓子,叫起“警察”或是“杀人犯”之类的话来了。

  他猛地转过身,逃了起来。

  往哪里逃的、怎么逃的,都已经记不起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迷宫一般的坡道,冲进死胡同,又一身冷汗地退回来,有好几次都险些摔倒,明明没有一个人追,却一路狂奔。对了,望着他身影的,只有像桃子一样的月亮。这魅幻一般的港口小镇,正是夜深人静,惟有繁华街那一片像是夜里颤抖着的心脏似的,还醒着。

  尽管如此,老人还在跑着。眼看着就要倒下来了,可还在气喘吁吁地跑着。不知什么时候,好不容易才跑到了一扇非常眼熟的旧门前,冲了进去。那一刹那,老人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朝前探去,不由得用双手撑住了桌子。

  明白过来的时候,老人已经站在深更半夜的自己的店里头了。眼前放着那个小小的铁火炉。火刚刚熄灭,火炉还是温的。

  “怎么回事?做了个梦。做了一个跌进幻影小镇里的梦。”

  老人青筋暴露的太阳穴抽动着,嘟哝道。然后,他坐到了椅子上,沉思道:

  (说起来,这段时间,就没有好好睡过觉,吃的吧,除了那鱼汤之外什么也没有吃过。变成这个样子,也许是正常的吧!)

  可方才在梦中咣咣咣地殴打船员的右手,却痛了起来。

  “精神作用吧!”

  老人拉开抽屉,取出营养剂的瓶子,把两三片药片扔到了嘴里。

  (今天去睡上一觉吧!)

  老人摇摇晃晃地朝二楼走去。

  4

  自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那个铁火炉,让古董店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毛骨悚然了。

  第二天一整天,它就那么放在桌子上,他没有生火,苦思冥想着。到了明天,那个船员就会拿着钱,来把它取回去了吧?那样的话,就要像约定的那样,痛痛快快地还给人家了吧?可是,老人还是不想放掉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就那么永远是一个小人的样子、被永远地囚禁在火炉的光芒中,这让他觉得太可怜了。退一步说,哪怕是怎么也解除不了魔法,他至少也想把它永远地放在自己的身边。他怎么也不能忍受它被那样一个品行不正的船员装进口袋,又到什么遥远的国度去旅行。这个念头愈发强烈了,古董店主苦思冥想了一整天,下了决心。

  “好,就这样果断地去干吧!”

  老人立即打开桌子下面的手提保险箱,一分不剩,把钱全都拿了出来。那本来是预备用来买什么好的旧货的钱。现在,老人要用它们从那个船员手里,正式把火炉买下来。他想,越早越好!

  (不要等那小子来了,今天晚上我就去找他!只要去港口的繁华街,就肯定能碰见他!这种麻烦事,越早解决越好!)

  这天晚上,老人把一大堆钱藏到怀里,出了家门。

  小镇上亮着蓝色的街灯,公园里的樱花朦朦胧胧的。老人虽然还一次也没有去过港口边上的繁华街,但大概的方向,他还是知道的。顺着和缓的石板路一直往前走,下去就行了。然后,往港口的方向一拐,剩下来凭气味就应该知道地方了。海潮、烟、油和透不过气的闷热搀杂在一起的气氛。如果走到跟前,还应该回荡着无精打采的歌声和笑声吧!

  自己那么清清楚楚地知道去那里(按说该是一次也没有去过的那里)的路、那么熟悉那一带的气氛,这让老人也觉得有点奇怪了。

  小镇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烟霭之中。一个微暖之夜。那装满了纸币、变得沉甸甸的上衣,让老人觉得闷热难受。他光想着早一点把这些钱交给那个船员、好一身轻松了。

  (但是,那个男人会说嗯吗?会轻而易举地就放手吗……)

  老人想起了昨天梦里船员那张讨厌的笑脸。

  (也许会说无论如何要还回来……如果那样的话,那时候……)

  老人的肩膀颤抖起来。

  (也未必就会发生像昨天梦里那样的事情。那样的话,我这么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了,怎么能那么简单地咣咣揍他一顿,就回来了呢……)

  醒悟过来的时候,老人已经来到了杂乱无章的繁华街。

  飘着烤鸡肉串的香味、屋檐低低的小店,亮着橘黄色的霓虹灯。同样的店,一家紧接着一家。那个男人,究竟钻到哪一家里玩牌去了呢?老人完全没有了方向。走过几个船员模样的人,老人止住脚步,想从中努力找出那个红褐色头发的男人,但不是红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就是背影看着像、可跟上去一看却认错了人。老人毅然地推开了一家店门:

  “晚上好!”

  呆头呆脑地招呼了一声,就进到了里面,惨白的灯光下,正在喝酒的几个人回过头来。老人觉得那一张张脸就像是海底的鱼。扫了一圈,知道没有那个船员,老人急忙关上了门。然后,接连转了相邻的两三家店之后,又回到了街上。当老人突然仰起脸来的时候,他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啊呀……”

  那一瞬间,古董店主以为是在做梦了。

  因为那幢眼熟的砖房子,就在眼前。和昨天幻影小镇里的完全一样、被烟熏黑了的一幢大房子。古老的窗户周围,爬满了爬墙虎。入口处没有门,张着四方形的嘴巴。这幢房子就仿佛是从梦里原封不动地切下来、搬到这里来的似的。

  “……”

  老人怔住了。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朝四周望去,它的对面果然是似曾见过的那家酒馆的门。就是红头发女人探出脸、尖着嗓子叫出声的那扇门……

  (是吧?昨天在这里见到过那小子了。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什么‘喂,老爷子’

  吧?……可、可……)

  老人用两手捂住头,蹲了下来。然后,绞尽脑汁想到最后,一个不可想像的疑问,慢腾腾地从他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那是真的事件吗……”

  老人悄悄地握了握自己的右手。于是,像证据似的,握着的拳头微微发疼。

  (昨天晚上,不过是打算进到幻影的小镇里,可不知不觉中竟跑到真实的小镇里去了……后来、后来,自己真的干了那种事吗……)

  老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那种疑惑却更加强烈了。自己现在站着的地方,一点不错,就是昨天的那条路。对了,就是匕首从船员的手里咣啷一声掉下来的石板路。就是咣咣咣地揍喝醉了的对手的那条路——啊啊,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老人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他叫住了一个过路人。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个看上去像附近的店里的老板、胖墩墩、系着蝴蝶形领结的男人。老人语无伦次地询问道:

  “昨天晚上,这一带发生了什么事吗?像什么伤害事件之类的事?”

  “伤害事件……”

  蝴蝶形领结的男人沉思起来。

  “啊,”他像是终于想起来了似的,点点头,“天亮时分,是有一个船员倒在了这里。”

  “什、什么样的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记不起来了,好像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喝醉了打起来了。边上还掉着一把匕首。”

  “后、后来呢?那个男人怎么样了?不会死了吧?伤到什么程度?”

  “好像是伤得不厉害。大概是船员之间喝醉了,打了一架。打赢了的对手,飞快地逃走了。这是常有的事。”

  “倒下来的船员呢?那人现在……现在在什么地方?”

  老人的膝盖一边发抖,一边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听说今天一大早就上船了。港里有一艘比预定早一天出发的货船,听说是那艘船上的船员。这会儿,已经在海上了吧!”

  老人喉咙里咕嘟响了一声。

  (上船了?这会儿已经在海上了?)

  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慢慢地从他的心头涌了上来。

  (太好了……太好了……那家伙已经不在了!而且,昨天晚上的事谁也没有发现就那么过去了!)

  老人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之中。

  (那个男人,已经不要火炉了。啊啊,是这样的吧,本来一开始,我借给他的钱就够多的了!那时候,我都入迷了,打开抽屉拿出钱,连数都没数就递了过去。而且,如果这家伙用它做本钱,玩牌又挣了一大笔,就更加没话可说了。)

  昨天晚上自己烧昏了头,揍了船员一顿,这还不如说让老人产生了一种快感。而且,不用放弃那个小姑娘,事情就了结了,也让他比什么都高兴。

  可尽管如此,这时,老人又陷入了沉思:昨天晚上看到的那蓝色的袖口和白白的手呢?

  那究竟是什么呢……

  老人禁不住仰望起砖房子来了。

  怎么看,也是一幢魅幻般的房子。像是被风从那个遥远的幻影的小镇搬来的,又像是用纸、板和颜料搭起来、模模糊糊的灯光照耀下的舞台布景……

  还有,从七楼窗户里露出来的白白的手,确实是戴着银手镯的啊!一定是因为自己想进到那个沉到海里的小镇的幻影中,才把它想成姑娘的手……

  (那孩子怎么会在这里!那孩子,应该还是那个小小的身姿待在火炉的光里。)

  尽管如此,老人还是想看一眼窗帘里面的人。

  老人走进了砖房子。

  寂静无声的石头楼梯上,晃动着月光。不知为什么,这时,老人奇怪地怀念起爬到这楼梯的顶上、静静地坐在那里的人来了。

  咚、咚,响起了脚步声,古董店主开始往楼梯上爬去。从二楼到三楼,从三楼到四楼——

  月光从一扇扇楼梯平台的窗口里射了进来。越往上爬,楼梯像是变得越明亮了。而且蹊跷的是,越往上爬,古董店主的脚步变得越轻快了。迄今为止,他只是往自己家的二楼上爬,都直喘粗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知从什么起,他的腿变得像少年一样强壮了,就是上一百级、两百级楼梯,也不会觉得累。还不仅仅是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眼睛闪耀着生机勃勃的光辉,整个身体里都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年轻的感觉。他的头发乌黑,脸蛋儿泛起了一层玫瑰的颜色。而且,还自然而然地突然吹起了口哨。

  现在,沐浴着月光往楼梯上爬的,已经不是那个古董店的老人,而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了。那是老人正好返老还童了三十岁的身影。不,不是那个倔强、刁难人的年轻时候的他,是一个目光热情的温柔的青年。

  年轻的古董店主,现在心中充满了懊悔。

  “不就一个项链吗,要是给你就好了!最配它的,还是你啊……”

  小伙子一边上楼梯,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

  一口气爬上七楼,他轻轻地敲响了最边上的那扇门。然后等待着。因为没有一丝回音,他把耳朵贴到了门上。于是,听到了微弱的歌声。古董店主突然推开了门。

  月光如水的房间里,坐着一个穿着蓝衣裳的姑娘。姑娘长长的头发披到肩上,一边摇晃着银色的手镯,一边干着针线活儿。铺在膝盖上的,是一块雪白的桌布,边已经大部分都锁完了。果然是……古董店主想。但是,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呢?他有一种感觉,好像很久以前就预定好了这样的见面似的。

  “边终于锁好了!”

  古董店主嘟哝道。一做完桌布,姑娘就把它一丝不苟地铺到地板上,摆上了两人份的餐具。两个碟子、两把匙、玻璃酒杯、银茶壶、两条餐巾……接着,姑娘站了起来,把一口大锅放到了边上的火炉上,开始烧起汤来。

  一切都和桌子上发生的事情一样。不过,现在变得和自己一样大的那个姑娘是……她到底是谁呢……

  这一刻,古董店主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怀念。他把蓝衣裳的姑娘,看成了从前的妻子。不知不觉地,遥远的外国港口的姑娘,千真万确与自己的妻子重叠到了一起。这会儿,正用那让人怀念的笑脸对着自己,正在招呼自己哪:快进来呀——

  古董店主不由得大声地呼唤起妻子的名字来了。然后,为了成为妻子准备好了的餐桌的正式的客人,进到了房间里。

  火炉暖洋洋地燃烧着。

  古董店主像个小孩子似的,欢欣雀跃地地坐到了桌布前头,等着吃饭。

  一边往盘子里盛汤,妻子一边静静地说:你也变成火炉光中的人吧!那样,就能永远在这里一起生活了。

  年轻的古董店主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从窗户里射进来的月光,好像变成了蓝色的波浪,哗啦哗啦地溢满了这个小小的房间。蓝色的光的波浪,一边哗哗地起伏着,一边后浪推前浪地涌了上来。

  (啊啊,海啸!海啸!镇子要被大海吞没了,要沉到海底了……)

  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然后,当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古董店主和蓝衣裳的姑娘,已经坐到了海底荡漾的水里。身边是游动的鱼,海草繁茂。

  这样的海底的白色的沙子上,铺着一块桌布,两个人正要快乐地开饭。边上,旧的铁火炉红红地燃烧着。

  港口小镇的小小的古董店的主人,究竟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一个人知道。店里最里头的桌子上,漫不经心地摆着一个非常小的铁火炉。更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秘密。

  后来,和店里陈列着的其他物品一样,这个火炉也积满了尘埃。

  港口每天都有新的船到来。但是,那个不可思议的船员,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小镇。

  注释:

  [23]睡莲:睡莲科水生多年生草本植物。7—8月开花,似莲。耐寒性睡莲根茎长,热带性睡莲则呈球茎。花有昼开、夜开之分。长于池沼。

  [24]藏红花:又叫番红花。鸢尾科球根植物。花的雌蕊自古以来就为药用。原产亚洲、欧洲。

你家的风铃太吵了,吵得人夜里都睡不着觉。

  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睡眠不足了。

  忍了一个夏天了。不过,请早一点收进去好吗?

  一天,这样一张明信片,投到了我的房间里。是用蓝墨水写的细细的字,没有寄信人的名字。

  我大吃一惊。

  (风铃太吵了?)

  这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说那个与其说让我每天听着悦耳,不如说如果没有它我一天都过不下去的房檐的风铃的声音太吵了。说有人因为介意它的声音而睡不着……

  (到底是谁呢?)

  一瞬间,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整个身心地回忆起附近邻人们的脸来了。

  我住在一座名叫槭树庄的旧公寓的一楼。是一个独身的穷画家。如果说没有音响、没有电视机的我,惟一的欢乐就是这个玻璃风铃的话,你会嘲笑我吧?不过,这既不是谎话,也不是夸张。它是我珍贵回忆的东西。

  只要把它挂在窗户边上,我就觉得幸福,就能静下一颗心来集中精力画画。还有,也许是精神作用吧,自从这个初夏开始把它悬在房檐下以来,我突然就能画出漂亮的画来了,开始得到社会的一点承认了。所以说起来,它是一个带来好兆头的风铃呢!什么要我把它收进去……我心生怨气,就那么盯着明信片看了一会儿。

  “噢——,是隔壁吧?”

  我想。那细细的、神经质般的文字,让我想起了隔壁房间的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这么说起来,昨天在走廊里碰上时,她一脸的不痛快呢!

  (是这样啊,也许是因为风铃一直在生气吧?)

  我不觉涌起了一丝对不起的感觉。不过,接下来的一个瞬间,我又想起了另外的事,猛地扬起脸。

  (可隔壁的钢琴声,也太那个了!一大清早起,就乒乒乓乓地弹着同一首曲子。自己不住手,还对人家的风铃说三道四,也太荒谬了!)

  我又慢慢地重读了一遍明信片。于是,目光落到了“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睡眠不足了”这一段上。主语是复数。

  “这样的话,就不是隔壁了!隔壁是独身一个人啊。”

  我突然变得毛骨悚然起来。好像有一伙陌生的人,互相挽着手臂,正在目不转睛地监视着我似的。这伙人现在正看着我吧,看着我这样一只手拿着明信片,思考着是不是应该把风铃收进去吧……

  (也许是对面!)

  我想。对面公寓的那位肥婆。那个常常会用尖锐的声音笑起来的人——不过,如果是那位太太,根本就不会写这样的明信片,如果有意见,直接就大声抗议了。

  (那样的话,会不会是二楼呢?要不就是管理人吧?是谁让管理人写了这样一张明信片呢……)

  这样东拉西扯地想着想着,我疲惫不堪了。而且,渐渐地一肚子火气了。

  “如果有意见的话,光明正大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寄过来不就行了!也用不着写这样卑怯的明信片啊!”

  我凝望着风铃。我那珍贵的玻璃风铃,在秋风中“丁零丁零”地响着。

  一闭上眼睛,它就让我想起了星星闪闪烁烁的声音。星星们一闪一闪地从天而降,一个接着一个,简直就仿佛是小小的银色的花瓣……不久,那声音就变成了少女的笑声,玻璃球裂开了似的清脆的笑声——

  女孩子为什么总能那样天真、欢快地笑呢?我曾经奇怪地想。

  (也许说不定,一个个心里都藏着铃铛吧?被风一吹,才会笑的吧?)

  送给我风铃的这个少女,十二岁。是一个与淡桃红色衣裳非常相配的细细长长的高个子。是一个如果一起走在路上,话就滔滔不绝的女孩。我闭着嘴,只要像听小鸟的啁啾一样,听着她说就行了。

  不过曾经有一回,少女突然就不说了,奔跑起来。

  “哇,糟了!”

  原来少女的帽子被风刮跑了。

  系着细细的丝带的草帽,连着飘舞着,被刮到了春天的原野上。少女和我像追逃走的小鸟似的,跟在后头追了上去。跑啊跑啊,跑得浑身都散架子了,总算是抓到了帽子。这时,少女一屁股坐到了原野上,像木琴一样地笑开了。

  后来,风一吹,少女想起了那时的情景,笑了起来。

  “那时真好玩啊。”

  “啊啊,真好玩啊。”

  我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在山村度过的那一个月,我的素描簿上,少女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和各种各样的野花的画一起留了下来。

  分手的时候,少女把这个小小的玻璃风铃送给了我。

  “到了夏天,把它挂在窗户上呀。是我的回忆呀!”

  说完了这样早熟的话,少女又咯咯地笑开了。

  我好像把那笑声原封不动地装到了口袋里,坐上了火车。

  初夏,我把风铃挂到了窗户上。

  风铃立刻就让我记起了那孩子的笑声,让我记起了山里繁星缀天的星空、闪闪发亮的山溪和怒放的珍珠花。有过好几次了,我躺在床上,闭着眼,专心地听着那个声音,蓦地,一幅美丽无比的图画的构图就会浮现上来,我一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就这样,我彻底喜欢上风铃了,就那样一直挂到了秋天。

  不,又何止如此呢?即使是收到了那张明信片以后,我也执意继续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面孔。

  不过,那之后过去了十来天,发生了一件叫人大为震惊的事。

  我房间小小的信箱,突然被邮件压得“扑咚”一声掉了下来。我吓了一跳,到门边上一看,一捆和包裹差不多大小的明信片,和信箱一起跌到了地上。

  (到、到底是怎么……)

  我傻掉了,怅然若失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把一捆明信片捡了起来,啪啪啪地一翻,一张不剩,全都是对我的风铃的抗议信。内容和上次那张差不多。而且一张不剩,仍然是匿名。

  “真是让人吃惊啊……”

  我坐下不动了。

  (果然是邻居捆的!已经相当愤怒了……)

  太太们一定是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开过会了。也许一张张气愤的脸凑到一起,偷偷地商量了好几个小时,最后一人写了一张明信片。

  可是,我又想:

  (即使是那样的话,笔迹也太相似了吧?)

  是的。明信片上的字,不管是哪一个,都是像草蔓一样细细的钢笔字。盯住不放,它们一个个让人联想起植物的叶子。比如说,像什么金雀花了、芦笋了,不,还要更加纤细的蕨类。

  (这样说起来,这也许是一个人写的。也许是一个字写得像植物似的女人,花了好几天才写出来的。)

  想到这里,我终于想把风铃收起来了。既然有人这样讨厌我的风铃、一个人肯浪费这么多的明信片钱、时间和劳力,那也许是该我老老实实地退让了。

  “好吧。虽然很遗憾,可我输了。”

  我果断地把风铃摘了下来。

  就这样,我把我那珍贵的山里的回忆,用手绢包起来,放到了桌子的抽屉里。

  然后,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一个星期。虽说我把风铃收起来了,但未必就有人来道一声谢谢,更不会寄来新的明信片了。而对于我来说,听不到风铃的日子,就仿佛沉到了水底似的,空虚极了。

  风再怎么吹,少女也不笑了。

  我好几次都在梦里梦见那孩子低着头,一脸凄凉地走向一个不知道的遥远的地方。原本画得很顺的画,也画不下去了,我好像连食欲都没有了。

  (你们倒是轻松了,可我却要这样痛苦!)

  我在内心里,憎恨起写那些明信片的人来了。那些因为没有了风铃而可以呼呼大睡的人们!我好像听到了那些胖了、连血色都好起来了的人们得意洋洋的笑声。

  不过有一天的早上,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那是十月一个秋高气爽的秋日。当我打开窗户的一刹那,我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我窗前那块杂草丛生的小小的空地上,开满了淡桃红色的花。

  全部都是大波斯菊。就像奇迹一般,一个晚上就开出了这样一片娇弱的花海。我收起风铃恰好一个星期之后的早上!其实本应该更早一些、初秋时开放的花,到了今天才一齐开了出来。我愕然了。

  “原来是这样啊……”

  我嘟哝道。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风铃,晚上睡不好,吸收不了养分,所以一直都没能开花啊!)

  我一个人不住地点头。

  “那些信,是你们写的啊。是这样啊,太对不起了……”

  大波斯菊的花,什么地方长得有点像山里的少女。淡淡的桃红色、细细长长的高个子,风一吹,就摇啊摇啊地笑。

  我的心里,不知不觉地温暖起来,不由得要落泪了。

  怎么会有花写信这样的蠢事呢?有朋友嘲笑我。他说,那肯定是邻居什么人写的!

  “是吗……”

  我傻傻地笑着,不过,我还是觉得那是花儿们的抗议信。为什么呢?因为那明信片上的文字,越看,越像是大波斯菊的叶子。而且,那天早上开的花的数目,和投到我家里的明信片的数目,几乎一致。

喝了这东西的人,

  大概就再也回不去了。

  是的,

  在这片不可思议的夏天的森林里,成了蝶阿姨们的俘虏……

  曾经有过这样的黄昏。

  当夕阳映红了院子里松树的树干、它后头的杜鹃花②丛看上去像火一样燃烧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一只大大的绿蝶,在花上翩翩起舞。

  去年和前年,以及更早以前也是……

  那只蝶的翅膀,简直就像天鹅绒一般绚丽闪亮,让人觉得抓住它的人,指尖立刻就会被染上绿色。

  不过,去年和前年,我没能抓到这只蝶。蝶在院子里悠悠地飞来飞去,而最后总是消失在暮色之中。

  我心跳得厉害,绷紧了身上所有的神经,去追那只蝶,追呀追呀,追得精疲力竭,等缓过神来的时候,昏暗的院子里只剩下傻傻的自己了。

  这蝶,究竟是什么呢?

  一个妖魅的生命。仿佛是夏天的预告似的,每年五月就会飞到院子里来,让我着迷得发狂,然后就那样消失了。

  今天一定要抓住这只蝶!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为了抓住它,我换上了轻巧的运动鞋,还准备了一个新的网子。

  而此时此刻,我就正踮起脚尖,朝着那绚丽闪亮的绿翅膀逼近,它正在红色的杜鹃花上全神贯注地吸着花蜜。蝶的呼吸和我的呼吸,已经完全合二为一了。连身边的绿色,也一起呼吸了。

  没有风、没有鸟叫、没有任何一丝声响的黄昏——我感觉至少是今天,我会如愿以偿!

  然而,就在我以为“啊,我的白网子‘啪’地一下扣到了蝶上面”的时候,蝶已经飞了起来。

  轻盈地飞了起来,那么大、那么鲜艳夺目。

  接着,就在这一刻,我出乎意料地听到了蝶的声音。

  从网子下面闪身逃走的时候,蝶竟然笑了。那很像是女人活泼的笑声。哈、哈、哈、哈,蝶就是那种感觉地笑了。然后一边笑,一边往院子的深处飞去了。

  我把网子扔在一边,就去追蝶了。从一片树阴到一片树阴,从一片花丛到另外一片花丛……

  可我们家的院子,也不应该有这么大啊!跑上十五米,就应该撞到一堵旧石头围墙上了啊!围墙的对面,应该是一条大马路。

  可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越跑,越觉得院子在变大了似的。我追着蝶,穿过一座玫瑰的拱门,竟然跑进了向日葵的花田。

  身边的绿色渐渐地变浓、变深了。那已经不再是五月的院子,而是郁郁葱葱的夏天的森林了。

  绿色的波涛深处,蝶不时地哈哈地笑着。就像是玻璃做的鸽笛③一样的声音。蝶好像是藏到枝繁叶茂的槲树④里头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侧耳倾听,那声音不是一只,听上去像是两三只蝶在一起笑。

  我已经跑得精疲力竭,眼看着就要倒下来了,可手还是向树伸了过去。我屏住气,大致上判断了一下距离,就拢起双手突然朝绿蝶扑了过去……

  啊,终于抓住啦!

  我这么以为的时候,发现手里只是抓住了一片大槲树叶。

  身边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我一屁股坐到了槲树下面,环顾着这片自己误闯进来的不可思议的森林。

  这时,我看苍苍莽莽的森林深处,什么东西吐着火红的火苗,在咝咝地燃烧。像是篝火。有人点着了火,正围在篝火边上笑着呢!

  哈哈哈哈的笑声与欢快的喧哗声重叠到一起,听上去宛如优美的合唱。

  蝶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弹簧似的站了起来,向那边走去。

  昏暗的森林里,篝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火边上,站着五六个身穿绿衣的女人。我惊讶得连呼吸都停止了,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们。

  没错,就是那些一直在树丛中眼花缭乱地飞舞着的蝶们,黄昏降到了地面上,围着篝火在歇息。

  我禁不住朝篝火边上跑去。

  于是,一个女人把脸转向了我。然后,温柔地笑了。是一个比我妈妈稍稍年轻一点的女人。一个像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唱歌剧的歌手感觉的女人。

  那个唱歌剧的歌手拿着玻璃杯,用婉转悦耳的女高音歌唱着,而现在这些人的手里,也全都拿着玻璃杯。玻璃杯里,斟满了泛着泡沫的绿色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夏天被关到了玻璃杯里,在悄悄地呼吸着似的。

  女人拿着玻璃杯的手,朝我这边伸了过来。喝吗?她用眼睛问。我的嗓子突然间干渴起来,不由得伸过手去。可就在我的手碰到她那透明的绿袖子的一刹那,啪啦啪啦,像花粉一样的粉落了下来。

  我愣了一下,慌乱地摇着脑袋,粗鲁地喊道:

  “我不要!”

  喝了这东西的人,大概就再也回不去了。是的,在这片不可思议的夏天的森林里,成了蝶阿姨们的俘虏……

  因为我一直在那里摇头,女人哈哈哈地笑了。于是,其他的人也一起跟着笑了起来。就像一摇响就停不下来的铃铛一样,永远笑了下去。

  是那笑声唤来了风吧?从什么地方,“呼”地一下刮来了风。树立即就哗哗地摇撼开了,篝火一下子蹿起老高。

  火红的火焰,足足膨胀了有两倍,眼看着就要把蝶阿姨们吞没了。

  (呜啊啊……)

  我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然而,那冲天烈焰,实在是太红了,实在是太晃眼了……那火势,很快就要蔓延到整片森林了,我一边战栗,一边却被它的美丽所陶醉,动不了了。

  当醒过来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在烤着篝火。火似乎是在红红地、静静地燃烧着。但是,既不热,也不暖。

  那是开得烂漫的杜鹃花。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站在了天已大暗的院子里,站在了看惯了的火红火红的杜鹃花丛的前面。

  第二天,给强风一吹,绝大部分的杜鹃花都凋落了。随后,四下里就溢满了夏天的气息。

看着她那个样子,

  织布匠突然冒出来一个奇异的想法:

  也许说不定,这些人是孔雀吧——

  不会是悄悄地活在这片原始森林深处的孔雀的化身吧?

  从前,遥远的南方的海岛上,有一位手艺高超的织布匠。

  虽说还是一个小伙子,但他织出的布的美丽的颜色、手摸上去的感觉,却无人能比。而且,像他这样热心工作的男人也是极其罕见。一旦开始织布了,就忘记了睡觉和吃饭,一直坐在织布机的前面。

  不织布的时候,他就染线。用树皮或是草根当染料,从早到晚蹲在屋子前头,一直到染出自己希望的颜色的线为止。

  还有,即使是迷迷糊糊地躺着的时候,也在思考着新的图案。织布匠想让森林里常见的、大大的蓝凤蝶,在布上飞舞;想织出天上的星星。此外,他想把大海——那蓝色的大海本身,它的声音、气息和光辉,整个一起织到一块布里面。还不仅仅是这些呢,他还想织出各种各样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梦”啦、“悲伤”啦、“歌”啦、“幸福”啦,以及“过去的回忆”什么的……

  想着这样的事情的时候,织布匠的脸颊上就会燃烧起一种玫瑰色,胸口就会怦怦地跳。然而,贫穷的岛上的人们,来求这个织布匠织的东西,全都是一些单纯的实用品。而且他的工具也好、线也好,也只是适合织这些实用品、粗陋的东西。

  惟有织布匠的梦想大得不相称……

  一天夜里,一个男人找到了这个织布匠的家里。

  借着雾,连脚步声也没有,这个男人简直就像是黑暗里剪下来的一片碎片似的来了。男人把耳朵紧紧地贴在织布匠家的门上,好一阵子,就那么专心地倾听着从屋里传来的织布机有规律的声音。紧接着,就笃笃地轻轻敲了敲门。然后,也不等里头的回音,敏捷得像一只黑蝴蝶,一闪身进到了织布匠的家里。

  “晚上好。干劲真足啊!”

  男人冷不防这样说。

  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惟有织布机那里被煤油灯照亮了。房间的角落里,织布匠的小弟弟呼呼地熟睡着。这突如其来的人声,吓得织布匠肩膀头一哆嗦,回头一看,只见那里立着一个穿一身黑衣的小个子老人。在煤油灯的映照下,只有眼睛看上去是绿色的。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织布匠小心地询问道。对方压低了声音,清楚地这样说道:

  “我来求你一件事。”

  “……”

  什么事呢?说不出为什么,织布匠好像是有点明白了。他听人说过,恶魔的使者就常常是这样一身打扮,在深夜里出现的。

  村子里的木匠说,不久前也是有这样一个男人说有事求他,差一点就被带到可怕的恶魔的家里去了。半道上,他说忘了带锤子,跑了回来,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说到那个来接我的男人的眼睛,就像绿色的火苗,如果要是被那家伙盯上了,你就完了!俺尽可能不去看那双眼睛,就这样,眼睛朝下看着说话。接着,当他说跟我一起走时,我跟在他后头走了一会儿,一看,这不是在往那片原始森林里头钻吗?俺马上就叫了起来:啊,东西忘了!一溜烟地跑了回来。你问他没有追俺吗?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俺连一次也没回过头——

  织布匠清楚地记起来一个月前听到过的木匠的话,他猛地哆嗦了一下。啊,对了,说起来,这样的事还不止听到过一次呢!

  (终于轮到我头上了!)

  怎样才能拒绝这个男人呢?织布匠全神贯注地想。可是,还没等他想出来,对方已经开口说出了来意。

  “有样东西务必要请你织。”

  老人的话,平静而彬彬有礼。织布匠反而更加惊惶失措了:

  “这、这会儿,正忙得团团转,活儿多得不得了……”

  他声音小得都听不清了。男人毫不犹豫地走到织布匠的身边,用手拿起才织了一个开头的布,出神地凝视着:

  “如果要是用更上等的线来织,你织的布会更好看吧……”

  (更上等的线?)

  织布匠的心动了一下。其实,就是在刚才,他还在想着这件事呢!真想用那些高贵的人用的璀璨夺目的丝线或是金线银线,尽情地织一块美丽的布啊……男人仿佛已经看透了织布匠的心似的,这样说道:

  “就是请你务必用绿色的丝线、比太阳光还要上等的金线、比月光还要柔美的银线,织样东西。”

  “到、到底什么地方才有那样的线啊?”

  织布匠用交集着渴望与恐惧的目光,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静静地说:

  “请跟我来。”

  听了这话,织布匠发出了一声尖叫:

  “如果是原始森林,我可不去!”

  男人的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丝悲哀的表情。然后,坦白地说:

  “我绝对不是一个恶魔。”

  他又说:

  “我是为了某些尊贵的人,才来上门求你的。没有一点欺骗你或是出卖你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一想,再一看这位老人的脸,确实是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那雕塑一般的相貌,怎么看怎么也是有来历的。就是木匠说的那像火一样燃烧着的绿眼睛,也让人觉得是勇气和忠诚的象征。再说了,那个木匠又没有进到原始森林里去过。那么,说这个男人邪恶的证据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那小子是个胆小鬼!)

  织布匠这样想。接着,又琢磨开了:

  (而且,要是能把金线银线绕在织布机上,织成想像中的布,就是有那么一点害怕又……)

  于是,他就彻底平静下来了,问道:

  “原始森林里有织布机吗?”

  老人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点点头:

  “当然有了。漂亮的房间里的漂亮的织布机,在等着你哪。”

  于是,织布匠下了决心,说:

  “那么,就陪我去吧!”

  他打算去去就回来。说这话时,像是明天早上就能回来似的。

  织布匠跟在不可思议的男人后头,出了家门。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黑夜。只有海浪的声音。两人排成一列,啪哒啪哒地走在隐约可见的白色的道路上。

  男人光着脚。织布匠也光着脚。两个人的步伐是那样的一致。就凭这一点,织布匠就相信了走在前头的男人的话和心。

  道路离开了大海,成了一个缓坡,向森林的方向延伸过去。森林深处,鸟在慌慌张张地叫着。没有风。森林就宛若一个屏住呼吸的黑色的巨大生物似的。

  “相当远了吧?”

  听织布匠这么一问,走在前头的男人点点头:

  “相当远了。大概是到今天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到过的地方了吧!不过,你不用担心,回来的时候,也一定会这样送你回来的。”

  于是,织布匠就放心了。男人用两手拨开繁茂的草蔓,开出一条道来,简直就像一个野生的猴子似的前进着。织布匠只是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织布匠的心,完全被新的工作占据了。织好的美丽的布一浮现在眼前,就是再远的地方,也要去了。就这样,他就好像是走在前头的男人的影子似的,朝前走去。

  原始森林里,到处绽放着大得吓人的红百合。那呛人的花的气味,让织布匠的头昏沉沉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喝了烈酒之后似的。不知不觉地,织布匠就已经忘记从家里出来多长时间了。

  “还没有到吗?”

  织布匠用泄气的声音,问了一遍又一遍。那个男人总是回答道:

  “还有一点。”

  然后,就又用同样的步伐朝前走去。像是在嘲笑这两个人似的,树上的鸟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叫声。

  就这样,两个人竟然走了三天。

  绿色的白天与黑色的夜晚,按时交替到来。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走在前头的男人就会把那身黑衣裳,从脑袋开始蒙得严严实实;到了晚上,又会歇上一会儿,生起一堆火,烤几个香蕉。

  第三天的夜里,织布匠在远远的树丛之间,发现了一团朦朦胧胧的光亮,他一下子醒了过来。它在一个非常高的位置上。

  “那是……”

  织布匠用手指着问道。走在前头的老人点点头,回答道:

  “那里就是我们的塔。”

  “塔?”

  织布匠心中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说到塔,他也只是听说过,连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因为村子里,只有屋顶覆盖着椰子树叶子的屋檐低矮的房子。

  “塔可真高啊!”

  织布匠抬头仰望着那团灯光,向往地嘀咕道。

  那男人得意洋洋地说:

  “是高啊。和这一带最高的树一样高。这会儿亮着灯的,就是你的房间。那个房间里,有你从今往后要用的织布机和线。”

  “……”

  织布匠不能不赞叹了。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想,在那么高的地方,究竟织什么东西呢……

  正这么想着,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森林深处的塔的下面。定睛望去,这座灰色的建筑上,有好几扇没有亮灯的窗户。从下面数第五扇、也就是说只有第五层的窗户,像点亮了一颗星星一般明亮。

  “那么,让我为你引路吧!”

  男人一闪身进到了塔里。

  塔里面漆黑一片,静悄悄的。男人以熟悉的脚步开始爬起楼梯来了。织布匠跟在后头,努力不落在后面。然而楼梯相当陡峭,不歇口气根本就爬不上去。

  “请再慢一点爬。”

  织布匠用嘶哑的声音恳求道。老人的脚步稍稍放慢了一点。织布匠站住了,等不再喘气了,轻声地问道:

  “喂,到底是谁住在这塔里?喏,是谁住在下面没有点灯的窗户里?”

  想不到老人用极其含混不清的声音,唱起了这样的歌:

  “银闪闪的月夜里,

  吹来了一阵怪风,

  绿树的叶子被刮跑了,

  被刮到了千里之外的彼岸,

  仅剩下了四片花瓣,

  咕咕噜、咕咕——”

  织布匠一边往楼梯上爬,一边把这首歌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可是一点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很快,两个人就到达了塔的第五层。“嘎吱”一声,推开楼梯上的一扇沉重的门,就是那个亮着灯的房间。

  装在墙壁上的烛台上,摇曳着一根蜡烛。被它那青白色的光一照,巨大的织布机和金线银线一下子映入了织布匠的眼帘。

  “就是它就是它!”

  织布匠冲进了房间里,禁不住摸起线束来了。金线银线爽爽的,摸上去是一种酷似冷水的感觉。啊啊,用这样的线织出来的,该是怎样美丽无比的布啊……

  “是要用它织高贵的人的盛装吧?”

  织布匠干劲十足地问。然而,老人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啊啊,那么是壁毯吗?能织出非常好看的呢!”

  老人又摇了摇头,静静地这样说道:

  “想用这线织一面旗子。”

  “旗子?就是……”

  织布匠的一只手挥了挥。

  “是的,织一面飘扬在这座塔顶上、正方形的大旗子。”

  “……”

  “也就是王族的旗子。旗子的当中,要浮现出一只大大的绿色的雄孔雀。”

  “雄孔雀……就是那种羽毛漂亮的鸟?”

  “是的。绿色的尾羽全都展开的样子。羽毛上有黑色和银色的圆形图案。鸟冠上是黑色的王冠。”

  织布匠闭上眼睛,试着想像起美丽的孔雀的身姿来了。老人把嘴轻轻地凑到了他的耳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

  “听好了,是绿孔雀哟!绝对不是别的颜色!”

  “我明白了。是开屏的绿孔雀。我会织得非常漂亮的!”

  织布匠低声像是呻吟一般地答道。然后,他一想到这样的工作还是头一次,手心就痒痒起来了,恨不得现在立刻就开始工作了。老人满意地凝视着织布匠的那副样子,说:

  “那么,今天晚上就睡在这里。天亮了,就开始工作吧!”

  他这才发现,房间的一角有一张竹编的床。当看到它的时候,织布匠记起了丢在家里的弟弟。弟弟才刚刚十岁。恐怕这会儿,正在转来转去地寻找突然失踪了的哥哥、哇哇大哭呢。

  (事先打声招呼就好了。织这么一面大旗子,十天二十天是不可能回去的。不,弄不好,说不定要一个月以上……)

  不过,只想了一会儿,织布匠就决定把弟弟忘掉。到自己回去那天为止,村子里一定会有人照顾弟弟健康成长吧!

  (如果俺能干上这样好的工作,手艺大长地回家去,就是让那小子哭上几天也行。说到底,还是这样好。)

  这样一想,织布匠的心就平静下来了。有一种想稳稳当当地坐下来干活的心情了。

  “好吧,让我明天开始干吧!”

  织布匠像个手艺人似的干脆地说。一身漆黑的男人那双燃烧着的眼睛放光了,他点点头,留下这样一段话,走出了房间:

  “那就拜托了。你的饭,我会送来。请你只想着怎样织好旗子,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要想。请不要去想知道或是去看多余的事情。”

  织布匠照他说的那样劳动着。在不可思议的塔里头,专心致志地织着不知是为了什么而使用的布。

  从塔的第五层的窗户里,日复一日地传来织布机那有规律的声音。

  到了夜里,那个男人就会送来水和饭。不可思议的是,自从来到这里以后,织布匠一天一次、只吃那么一点点东西就足够了。而且还全都是草籽、树芽或是水果。时不时,织布匠会听到窗户底下响起“布呜——、布呜——”的鸟叫声、听到风摇树叶的哗啦哗啦声,但他连朝窗户底下看都没有看一眼。

  就这样,好多天过去了。要说真的到底过去多少天了,织布匠根本就不知道。好不容易在布上织好了鸟的两只脚,接下来,终于要开始织孔雀那漂亮的羽毛了。

  太阳一下山,房间里就溢满了青紫色的光。桌子上,放着老人刚刚才摆上去的食物的盘子。

  织布匠闭上眼睛,在心中描绘起马上要开始织的孔雀羽毛的图案来了。他的脑子里,全被工作占满了。所以直到刚才为止,一点都没有发现背后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窄缝,从那里面有好几双大眼睛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在做什么哪?”

  当从身后冷不防冒出来这样一句招呼声时,织布匠觉得好像是突然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那不是用话说出来的声音——对了,要是风铃草唱起歌来的话,大概就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吧?

  “在做什么哪?”

  “在做什么哪?”

  “在做什么哪?”

  回过头定睛一看,只见从打开的那道门缝里,好几个女孩子正盯着自己。一瞬间,那几双绿色的眼睛,让织布匠以为是从现在开始要织的孔雀羽毛的图案了。织布匠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门打开了,长长的黑头发的女孩子们突然拥进了房间。女孩子们把织布匠给围了起来,异口同声地问:

  “在做什么哪?”

  不知为什么,织布匠觉得有点晃眼,眼睛向下看去,张皇失措地只回答了一声:“孔雀的……”当他抬起眼睛,见那四个还很小的女孩正向下蜷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织出来的布,织布匠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怎么,我还以为有一大群呢,只有四个人啊!)

  四个女孩的头发上,各插着一朵自己喜欢的花。戴着大大圆圆的金耳环。它们让织布匠觉得格外晃眼。因为像这么美丽的装饰品,村里的女孩子们谁也没有。

  “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织布匠嘟囔着问了一声。只听女孩子们一个挨一个地回答道:

  “我是从第四层来的。”

  “我是从第三层来的。”

  “我是从第二层来的。”

  “我是从第一层来的。”

  不管是哪一个,都长着同样的面孔。简直就像是一胎生下来的四姐妹似的。

  “是这样啊!这么说,你们是这座塔里……也就是那四片花瓣吗?”

  织布匠想起来的那天,那个引路的男人嘟嘟囔囔地唱的歌来了。四个女孩子点了点头,就像是说出谜底似的,异口同声地唱道:

  “四片花瓣公主。”

  “啊呀……公主?”

  这么想着一看,几个女孩子的脸上是有那么一种非凡的气质。见织布匠彻底叹服了,第四层的公主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的房间,就在这下面哟!每天晚上声音吵得我都睡不着觉!”

  “声音,什么声音?”

  “就是叮咣、叮咣的声音。”

  另外那三个女孩子也齐声叫了起来:

  “真的睡不着觉!”

  说的倒也是,织布匠每天夜里都工作到相当晚。

  “啊……可有那么响吗?”

  自己织布机的声音一直响彻塔的第一层、第二层,这让织布匠怎么也想不通,可又不想多说什么了,就坦率地道歉说:

  “那就是我的不对了。”

  可女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不把那当回事了,又朝织布机织出的布探出身子,七嘴八舌地问道:

  “在做什么哪?”

  织布匠有点得意了:

  “旗子。孔雀的旗子。”

  他答道。

  “漂亮的鸟啊!开屏的美丽的孔雀,就要从这里一下子浮现出来了。瞧啊,这是孔雀的脚……”

  织布匠的话还没有说完,四个人的脸,就变得认真得叫人吃惊起来了。很快,第一层的公主马上悄悄地凑到了织布匠的身边,耳语般地问道:

  “那是银孔雀吗?”

  “不,是绿的。”

  织布匠连看都没有看到过银孔雀。说到孔雀,不是蓝的就是绿的,至多是紫色的。这回,第二层的公主摇晃着耳环,热心地说:

  “织银色的吧!银色的!”

  第三层的公主也说:

  “浑身上下全都是银色的。从冠子到翅膀、到脚都是银色的。”

  “是的,连声音都是银色的。”

  第四层的公主说。

  织布匠惊得目瞪口呆了:

  “连声音都是银色的?”

  他叫道:

  “可你们知道孔雀是怎么叫的吗?”

  听他这么一问,其中的一位公主把手贴在了胸口上,“布呜——、布呜——”地叫给他听。

  织布匠不觉“啊呀”了一声。因为这和白天塔下面常常响起的鸟叫声一模一样。

  “是‘布呜——、布呜——’啊?原来那就是孔雀的声音啊!这么说,这附近有好多孔雀呢。”

  织布匠感叹地点了好几次头。公主们喜悦万分,一齐把手贴到了胸口,异口同声“布呜——、布呜——”地叫给他听起来。织布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他问:

  “那么,银孔雀是怎么叫的呢?”

  一刹那,四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露出了一种非常为难的表情,摇了摇头。第四层的公主嘟囔了一句:

  “不知道啊。还没有见到过。”

  “那是当然了,根本就不可能有那样的孔雀嘛!”

  听织布匠这么一说,第三层的公主飞快地说:

  “有!真的有!那是孔雀的王子!我们每天都在等待着银孔雀的到来。”

  说完,就把两只小手交叉到一起,出神地眺望起窗外来了。

  看着她那个样子,织布匠突然冒出来一个奇异的想法:也许说不定,这些人是孔雀吧——不会是悄悄地活在这片原始森林深处的孔雀的化身吧?

  当织布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曾经听人讲起过一到夜里,孔雀就会变成人的模样的传说。孔雀是高贵的鸟。是鸟中的贵族。所以,如果雌孔雀变成人的模样,或许就会变成这样的公主吧……这么一想,再凝神看去,公主们的身上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了。稍稍歪过头或是沙沙地甩动长发的时候,四下里就会飘荡起一股谜一般的香木的香味。还有,她们那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有时一闪,会映出鸟的影子。

  “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织布匠轻声问道。

  四个人一齐摇了摇头。

  “那么,别的人呢?也就是说,什么家臣了、仆人了……”

  公主们异口同声地说:

  “现在,只有老仆一个人。”

  (那么说,这座塔里只有四位公主和那个老人,没有别人了。啊啊,一定是正在走向灭亡的孔雀啊……)

  为了复兴正在走向灭亡的王国,那个忠诚的老仆也许想先要竖起一面旗子。

  (原来如此。让塔顶上飘扬起孔雀的旗子,也许是要召集志同道合的同伴。)

  一直到今天为止,除了织布以外从未分过心的织布匠的心中,涌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天真烂漫的公主们,围在织布匠的身边,一边晃晃悠悠地摇晃着耳环,一边热烈地说起了有关银孔雀的话题。

  “说我们的爸爸妈妈,突然就不知去向了。对了,准是银孔雀的缘故。”

  “就是。说因为银孔雀实在是太美丽了,只要看上一眼,就无论如何也要跟在它后头飞走了。”

  “说所以爸爸妈妈才会把正在孵的四个蛋忘得一干二净,飞走了。”

  “说别的孔雀也全都跟在它后头飞走了。”

  “是。说就像候鸟似的飞走了。”

  简直就像摇响了玻璃铃似的,四个人的话停不住了。于是……后来……是的是的,后来……就这样,说个没完没了。

  织布匠头昏了,他用两手垫在额头上,趴到了织布机上。

  “喂喂,织布匠!”

  公主们齐声地呼唤起他来。

  “我们也想见银孔雀,而且也想去远方。”

  “所以啊,在塔顶上竖一面银孔雀的旗子吧!”

  “那样的话,银孔雀准会来接我们。”

  奇妙的是,渐渐地,连织布匠自己也变得想见银孔雀了。至少,是在织出来的布上描绘一只开屏的银孔雀。

  然而,这时他记起了与老人的约定,织布匠猛烈地晃了晃头,嘟囔道:

  “不不,那可不行!”

  不久,天空就发白了。

  于是,公主们的话突然就停止了。然后,用慌乱的眼神朝四周不安地扫了一圈,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冲出了房间。织布匠还愣在那里,公主们已经冲下楼梯,像是返回了各自的房间。

  结果织布匠这一个晚上活儿也没有干成,觉也没有睡成。

  织布匠一脸的疲惫,靠到了窗户上,无意中朝窗户下边看了一眼。

  下边第四层的窗户边上,不是停着一只绿色的雌孔雀吗?他探出身子一看,第三层的窗边也有一只,第二层的窗边也有一只,第一层的窗边也有一只……而最下边的地面上,是一只上了岁数、羽毛稀稀落落的雄孔雀,正摇晃着长长的尾巴,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天空。织布匠吃了一惊,离开了窗户。

  那天夜里,那个男人像往常一样送饭来了。看着那个盘子,织布匠想:

  (这不就是孔雀吃的东西吗?)

  这么一想,他就不能不产生了一种感觉,好像到今天为止连想都没想就吃下去的东西,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味道似的。

  (吃了这样的东西,而且又是那么少的量,竟能活到今天呢!)

  也许说不定,自己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被施了魔法了吧?织布匠想。

  每次来送饭的时候,老人都会瞅一眼织布机上的布,他是在确认织布匠那一天的工作。脸上的表情,就俨然如同一个严厉的监工。看上去,像是在专心地确认渐渐织出来的孔雀的颜色是不是绿色的。而且,时不时地还会叮嘱一句:

  “孔雀的颜色,是绿色的唷!”

  这天,织布匠轻声地试着问道:

  “别的颜色不行吗?”

  “你说别、别的颜色!”

  老人一脸惊愕的表情。然后就铁青着脸,手腕瑟瑟地抖动着,朝着织布匠的身边逼了过来:

  “有、有别的颜色的孔雀吗?”

  织布匠没吱声,过了好一阵子,才小声地自言自语似的说:

  “比如说银色的。”

  “……”

  老人目瞪口呆地直勾勾地看着织布匠的脸,好半天,那满是皱纹的喉咙才“咕嘟”响了一声,呻吟似的说:

  “那是幻影啊!”

  他接着说: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银孔雀。那不过是和云、彩虹一样的东西。是由于太阳和月亮的原因,在遥远的天空上闪现了一下、立刻就消失了的幻影啊。可大家全都去追赶那样的东西去了,就只剩下了四位公主……而公主们又开始向往起银孔雀来了。啊啊,绿孔雀的王国已经走向灭亡了……”

  男人用两手捂住头,蹲到了地上。

  “啊啊、啊啊,就要灭亡了。”

  织布匠可怜起他来了,蹲到了老人的边上,安慰似的小声说道:

  “可是您一个人,不是已经努力到今天了吗?”

  老人筋疲力尽地点了点头。反正什么都被人知道了,现在再怎么惊惶失措也是没有用了。

  “啊啊……”

  老人喘息着回答道:

  “我想在这里重现过去那个美丽的王国。无数的绿孔雀在这里过着和平的日子。啊啊,放着那样恬静的日子不过,究竟是向往什么样的生活,全都飞走了呢……

  “为了把那些飞到遥远的地方去了的绿孔雀召回来,我才想到要站在高高的塔顶上,升起一面王国的旗子。而这,怎么也要借助人的力量,所以我才去村子里叫人的。一家一家兜过来,木匠呀、石匠呀……”

  “于是,织布匠您就选中了我。”

  老人点点头。

  “是啊!拜托你了。要保证在旗子上织出的是绿孔雀!”

  这时,老人的一张脸非常可怕。织布匠的脊梁上突然划过一道寒气。如果违约了,这个男人决不会饶过自己的吧?而且,再也回不去村子了吧?再也看不见弟弟的脸了吧……

  男人似乎看懂了织布匠的心似的,说:

  “我一直都是王族的魔法师啊!”

  “魔法师?”

  “是的。就连活着的东西的形状,我也能抹掉!”

  可这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男人马上又就换上了一副安详的面容。

  “啊,这不过是说如果你违约了、织了什么银孔雀的话。要是你照约定织完了绿孔雀,我会给你带上许多的礼物,把你送回到村子里去的。”

  听到这里,织布匠稍稍放心了。

  (可不!不这样,我可受不了呀!)

  织布匠有点害怕了。他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即使是织错了,也不能织成银孔雀。当老人看清楚了挂在织布机上的线是绿色的之后,一脸放心的表情,走出了房间。织布匠又静静地开始干起活儿来。

  可是,还没过去一个小时,那四位公主就又一拥而入了。公主们像昨天晚上一样,凑到织布匠的身边,朝布上看去。可四个人马上就撅起嘴,不满地问道:

  “银孔雀呢?”

  “……”

  “喂,银孔雀还没织好吗?”

  被这么一问,织布匠的心就变得像枯萎了的花一样。他耷拉着脑袋,含糊地应了一声,心一点点地疼了起来。

  四位公主每天晚上都会来嚷上一阵子。有时,还会带来一大堆熟透了的芒果,劝织布匠吃。

  “我哪有工夫吃那玩意儿啊,正忙着哪。”

  织布匠这么一说,公主们哈哈地笑了起来,轮流剥开芒果的皮,送到织布匠的嘴巴里。然后,又在他耳边说起银孔雀的话来了。

  一说起银孔雀来,四个人的眼睛里就都充满了一种向往。看着那一双双眼睛,织布匠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憋闷。

  很快,织布匠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自己干脆变成银孔雀算了——如果自己能变成那样一只威风凛凛的鸟,就是抛弃了人的生活也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是的,连织布匠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已经喜欢上四位公主了。也不是说特别喜欢四个人里的哪一个,只不过是被四位公主围在中间,织布匠就有了一种坐在芬芳的花园里的感觉,心都会颤抖起来。一听到那活泼的笑声,就心神不定地工作不下去了。而且,他不止一次认真地想:要是自己变成了她们那么向往的银孔雀的话……

  然而,这样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织布匠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想抖掉这个无聊的梦似的。公主们轮流在他耳边喃喃细语:

  “喂,求你了,织银孔雀吧!你不用怕老仆呀!”

  “是的呀。只要让银孔雀的旗子在塔顶上飘扬起来,真的银孔雀就会来接我们了!”

  “那样的话,这回老仆也不会无动于衷了啊!”

  “会和我们一起飞走了!丢下这片森林,大家一起飞到那个辽阔辉煌的国度去吧!”

  辽阔辉煌的国度——

  一听到这个词,织布匠的胸就膨胀起来了。啊啊,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的幻想啊。和弟弟一起去海边,躺在沙滩上的时候,就曾想过丢下这个小岛,去海对面那个不知道的国度……

  于是这时候,织布匠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在一块布上,同时织上绿孔雀和银孔雀。织布匠想到的,是没有相当手艺的手艺人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也就是说,反面用银色的线来织、正面用绿色的线来织。这样,织好了的那块布的图案,如果从正面看是绿色的,从反面看则是银色的。然后,只给老人看正面的孔雀,再翻过来,给公主们看银孔雀。想到了这个既能救自己的命,又能实现可爱的公主们的愿望的方法,织布匠的心里好受多了。

  “喂!”

  织布匠冲公主们搭话道:

  “怎么样?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在这里为你们织银孔雀了,不过我们说好了,没有完工之前,希望你们不要来看我干活儿了。你们在边上盯着看,我没办法集中精神。”

  公主们默默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齐声问道:

  “真的?”

  “真的能织出银孔雀来?”

  “肯定是银孔雀?”

  “不会错吧?”

  “说好了啊。”

  织布匠发自内心地果断回答道:

  “啊,说好了,不会错的。”

  从那天以后,织布匠就埋头苦干起来了。要在一块布上,同时在正面和反面织出不同颜色的孔雀,而且还要做到无论是从哪一面来看,都要像从正面看一样的精美——这是迄今为止,从未尝试过的难度极高的技法。即使是手艺高超的织布匠,也常常会织错了再改正,改正了再改正,进展非常缓慢。而不知不觉地,他就陷入到了一种入迷的状态之中。

  织布匠的一颗心,慢慢地都倾注到了一只孔雀上。一只一个身体却拥有绿色和银色两个身影的美丽的鸟上……不,说真心话,织布匠的一颗心都倾注到了反面的那只孔雀上——那只摸索着织出来的银色的鸟上。

  那就像是眼睛看不见的人,用心灵的眼睛做出来的东西一样。那一根根描绘银孔雀形状的线上,都充满了织布匠的爱情和梦想。

  老人每天晚上都来。

  可织布机上的孔雀,不管什么时候看,全都是绿色的。除了展开的羽毛上散落着黑色和银色的圆形图案之外。老人就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圆形图案所用的银线,一直连到了布的反面,正在秘密地织出银孔雀的身影。

  “干劲真足啊!”

  老人说。但织布匠没有应声。他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了工作当中。

  随着工作的进展,织布匠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愈来愈没有食欲,人也渐渐地瘦了下来。

  不久,织布匠就不让老人再来送饭了。说是绿孔雀就要织好了,请放心,希望这段时间不要再来了。老人愉快地接受了织布匠的请求。

  塔上第五层的织布机的声音,昼夜不停地响着,从不停歇……

  这样过去了有多少天呢?一天晚上,织布机的声音“嘭”地中断了。

  一瞬间,陷入到了一种死寂之中。

  很快,四位公主就猛烈地敲起织布匠房间的门来了。

  “织布匠!织布匠!”

  “银孔雀织好了吗?”

  “开开门行吗?”

  “进来行吗?”

  里面没有人回答。

  四个人把耳朵贴到门上,又喊了起来:

  “织布匠!织布匠!”

  房间里鸦雀无声。

  “织布匠一定是还在生气哪!”

  第一层的公主说。

  “不,织布匠睡着了。”

  第二层的公主说。

  第三层的公主害怕地嘀咕道:

  “不不……说不定织布匠已经死了……”

  四个人打了一个冷战,惨白的脸互相看着,然后,把门打开了一条细缝,朝里头望去,从她们的嘴里发出了尖叫:

  “织布匠消失啦!”

  里头没有织布匠。

  连一个影子都没有。

  就像草上消失的露水一样,织布匠不见了。

  可就算是逃走了,也太快了啊。织布机的声音停下来,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两秒钟之内的事啊。

  四位公主一冲进房间,就目不转睛地看起刚刚织好、还挂在织布机上的布来了。

  布上的孔雀,展开了美丽的绿色的羽毛。没有错,这正是王国的旗子。四位公主被那灿烂夺目的色彩迷住了,她们把布从织布机上取了下来。然后,无意中把布翻了过来,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上面是一只开屏的美丽的银孔雀。

  那是一副多么高贵的样子啊!那冠冕,就犹如精美无比的工艺品。展开的羽毛的尖儿,就犹如雪白的浪花。而那双眼睛,是活的!黑亮黑亮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远方。

  公主们连呼吸都忘记了,用充满了向往的眼睛,盯着银孔雀。

  “如果把这面旗子插到塔上,真的银孔雀就会来了。”

  “嗳嗳,一定会来接我们的。”

  四位公主拿着旗子,冲出第五层的房间,跑上了塔那漆黑的楼梯。

  往上,再往上,是卷得像贝壳一样的螺旋状的楼梯。四位公主那轻盈的脚步,就像几片花瓣似的,连声音都没有,就爬到了塔的顶上。

  那个老人远远地落在她们身后,蹒跚地往上爬去。

  塔上悬挂着一轮黄色的满月。四位公主在塔顶上把旗子高高地竖了起来。

  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旗子上的绿孔雀面向西方,银孔雀面向东方。突然,东面的孔雀“布呜”地叫了一声。千真万确,是那个织布匠的声音。

  “哎哎?”

  公主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银孔雀叫了啊。”

  “用织布匠的声音叫了啊。”

  啊啊,不知道什么时候,织布匠的身体、还有灵魂都被布里的银孔雀给吸进去了!

  “织布匠!织布匠!”

  公主们异口同声地试着叫道。于是,布里的银孔雀闪着光,“布呜——、布呜——”地叫了起来。

  银孔雀目不转睛地瞅着黑森林的远方,很快就张大嘴巴,唱起了这样的歌:

  “银孔雀是大海的波浪。”

  “什么?”

  公主们吃惊地向远方望去。然后,她们就放声欢快地尖叫起来:

  “有银孔雀啊!瞧啊,就在那边!”

  四位公主手指的地方,是月光照耀下的远远的大海,闪烁着银色的光辉。

  “银孔雀是大海的波浪。”

  大海和着银孔雀的歌声,轻轻地摇晃着。那是织布匠的灵魂唤来的幻影吗?还是月光在恶作剧,让人看见了不可能看见的遥远的东方的大海呢……黎明的大海,像是大口地喘了一口气似的,涨了起来。

  “瞧,来接我们啦!”

  “银孔雀来接我们啦!”

  “来啦!“

  “来啦!“

  四位公主“哗啦哗啦”地摘掉了耳环。然后,头发上的花一朵接一朵地落到了脚下,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孔雀的模样,一只接一只地飞走了。

  向着遥远的大海,向着那银色的波浪——

  留在塔上的老人,呆呆地目送着那几个身影。随后就失望地垂下头,摇摇晃晃地走下塔来。

  一只老迈的孔雀,“布布”地啼叫着,消失在了森林的深处。

  那之后,一个多月过去了。

  一个十岁左右的赤身裸体的少年,来到了这里。

  “哥哥!哥哥!”

  少年一边呼喊,一边在森林里转来转去。不久,他就在前头发现了一株大得惊人的榕树。

  那树足有二十米粗吧?枝繁叶茂,就像一只巨鸟或是一头野兽一样。

  这株树的树梢上,飘舞着一面奇怪的旗子。旗子的一面是绿色的,一面是银色的,不过上面究竟画着什么呢?因为实在是太高了,看不见。

  旗子在风中摆动着,唱着歌:

  “银孔雀是大海的波浪,

  银孔雀是大海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