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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街小巷有一家小店。

  是一家卖纽扣、线和衬里什么的小店。

  到这里来的顾客,大抵上都是左邻右舍的妈妈们。还有,就是那些喜欢织毛衣的女孩子们了。

  “你好。我要白色的缝纫机棉线。”

  “请给我七粒小贝壳纽扣。”

  “请给我500克中等粗细的绿毛线。”

  熟客们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一个接一个地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嗳嗳,欢迎光临。”

  每当这个时候,店主人山中就会脸上挂着笑容,从几乎快要贴到天花板的架子上,取下一团绿毛线,或是从抽屉里,拿出来七粒贝壳纽扣,装到小口袋里递过去。织毛衣、裁剪这种事儿,山中是再熟悉不过了。干这行买卖,已经要快十年了,像说起织一件毛衣需要多少线、缝一件衣服需要几米衬里、缝柔软的丝绸时用几号的缝纫机线为好什么的,他远比街上的那些大婶们知道得清楚。

  不过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位稀客,教会他了一件特别美丽的事情。

  那是一个初冬的日暮。

  山中正坐在现金出纳机前面的小凳子上,翻着晚报。妻子在后面的厨房里,准备着晚餐的咖喱。挂钟慢慢地敲响了6点,他想,已经快要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这时,玻璃门被推开了一条细缝:

  “您好。我想买衬里。”

  有谁在说。

  “嗳嗳,欢迎光临。”

  山中放下报纸,猛地抬起头,可是什么人也没有看到。山中站了起来,可是,依然还是什么人也没有看到。他觉得奇怪,就朝门口那边走了两三步,哎哟妈呀,门槛那里,竖着一只披着黑斗篷的黑猫。

  “您好。”

  猫又招呼了一遍。绿色的眼睛像绿宝石一样,盯着它们看久了,山中的心七上八下地不安起来。他想,这可是一位不得了的顾客啊!

  “你是什么地方的猫?”

  山中问。黑猫一口气地回答道:

  “是北町中央大道鱼店的猫。”

  “北町中央大道?这可远着哪。是乘巴士来的?还是乘电车来的?”

  “是乘刺骨寒风来的。”

  山中“噗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憋住笑,问:

  “为什么从那么老远的地方来啊?”

  猫喘了一口气,说了下去:

  “其实,我是听说南町背街小巷上有一家非常好的衬里店,我才来的。街上的大婶们有口皆碑,说不光东西品种多,主人还特别亲切,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帮着出主意。”

  山中耸了耸肩。

  背街小巷上这么一家小得可怜的小店的风言风语,会传到巴士站五站远之外的地方去吗……不过,倒没有什么不痛快的,山中笑呵呵地问: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猫轻轻地把斗篷一翻,进到了店里:

  “其实呀,我是想给这件黑斗篷配上红色的里子。”

  猫说。这黑斗篷是上等的山羊绒。

  “好漂亮的斗篷啊。”

  听山中这么一说,猫连连点头:

  “是啊。听说今年的冬天格外冷,才狠下一条心定做了一件!因为我特别怕冷。不过,今天听了气象厅发表的长期预报,说是不久西伯利亚的寒流就要来了。要是那么可怕的家伙来了,我非冻死不可。所以,下了决心啊。决心给这件斗篷配上衬里。”

  “可不是,配上衬里就暖和多了……那么,你看这块怎么样?”

  山中从衬里的架子上,拿下来一捆橘黄色的布,想不到猫发出了一声尖叫:

  “人造丝不行。那玩艺儿丝啦丝啦的,手感一点都不好。请给我百分之百的丝绸。”

  “可真奢侈啊。”

  山中呆住了,这回从角落的架子上,把丝绸拿了出来。可猫盯着那布说:

  “颜色不行。”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红的好吗?”

  “是。红是红,可我要的是炉火的颜色。这颜色,是太阳的颜色呀。”

  “……”

  见山中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布,猫在一边低声说道:

  “请稍稍眯缝起眼睛看一看吧。看,这是夏天正晌午的太阳的颜色吧!火辣辣的,向日葵也好,美人蕉也好,西红柿也好,西瓜也好,全都一块儿燃烧起来了,不正是那个时候的颜色吗?”

  山中轻轻点了点头。啊,这样说起来,带了点橘黄色的红里头,是有盛夏的晃眼和痛苦。

  “是这样,我有点懂了。”

  山中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猫静静地说:

  “虽说整个说起来,红色是一种暖色,但那种温暖,却又是各种各样的。太阳的温暖、火炉的温暖,还有夜里窗口亮着的灯光的温暖……这全都不一样。还有,即使是火炉的温暖,又有劈柴火炉、煤气火炉和石油火炉,我最喜欢的是劈柴火炉的感觉。就是劈柴火炉一边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一边燃烧时的那种感觉。不过。还不仅仅是温暖,就这样,一颗心安歇下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似的感觉。用不着担心什么不完全燃烧、煤气泄漏,一边想着森林、丛林和原野,一边就能安心入睡。那种感觉,只有劈柴火炉才有啊。”

  “是这样。”

  山中点了点头。猫说的,懂是懂了,可一旦实际决定起颜色来,就又不知道选哪一种好了。

  店里的架子上,红色的衬里就有七种。有偏橘黄色的红,有带了点桃红色的红,还有像绽开的红玫瑰一样的深红色。山中犯愁了,猫仰头看着山中,这样说道:

  “对不起,请把七种全部拿下来,摆到这里。”

  可真是够折腾的!一边想,山中一边把用薄板卷起来的七捆衬里,从架子上拿了下来,竖着放到了猫的面前。

  “让我舔一下行吗?”

  猫说。说完,也不等山中回话,就伸出红红的舌头,舔起布的边儿来了。

  “喂喂,这可不行!这全都是出售品啊!”

  可猫却用绿眼睛瞥了山中一眼,说:

  “不用担心,猫的唾沫立刻就干。”

  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七捆衬里的边儿全都舔了一遍。

  衬里的边儿被舔出了一个个小指尖儿大小的湿痕,各自的颜色更深了。猫哼哧哼哧地从头开始嗅着它们,不是把耳朵贴上去,就是轻轻地搓一搓。彻底地研究了一番之后,这才在搁在当中的一捆最浓最深的红布前面停了下来。

  “就是它,就是它。它才是劈柴火炉的火的颜色!”

  “……”

  山中又一次凝视起猫看中的衬里来了。然而,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就模仿着猫的样子,从头开始依次嗅了起来,把耳朵贴了上去。

  于是,他有点懂了。

  边上带了点桃红的红色衬里,有一股好闻的味道。那是像野玫瑰、梅花一样的小花的亲切的、甜甜的味道。山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于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香豌豆田就浮现在了眼帘里。香豌豆在风中摇曳着,异口同声地呼唤着:喂,喂!然后,一齐笑了起来。那亲切的、辉煌的笑声,就像有无数面手鼓被同时敲响了一样。

  “什么样的感觉?”

  被猫一问,山中回答说:

  “这呀,是一种误入花田的感觉的颜色,喜不自禁。”

  猫嗯嗯地点着头。

  “非常好,渐渐地就会懂了。这虽然是一种轻飘飘的好颜色,但却不适合做斗篷的衬里。要是配上了这样的衬里,总像有谁在你耳边低声细语似的,沉不住气呀。那么,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猫朝它边上的紫红色一指。

  “唔,这个素雅了一些,适合中年人。”

  听山中这么一说,猫轻蔑地抖动着胡须,说:

  “这样的判断方式不行呀,这种的认定方法。我舔过的地方,你好好看一看。用耳朵去听一听声音。请认真地去做一遍。”

  山中勉勉强强照猫说的去做了。然后,他嘟哝道:

  “怎么搞的,这种颜色让人头昏脑胀的。像被人灌了酒,一种被哄得舒舒服服的感觉。”

  山中觉得自己仿佛是坐在了葡萄酒的瓶底。瓶底的山中烂醉如泥,从头顶到脚尖,全都染上了葡萄酒的颜色。而且,当那个头昏脑胀的脑袋突然醒过来的时候,从什么地方听到了曼陀铃的声音。叮铃叮铃,曼陀林发出了古老的声音。

  这是一首中山知道的曲子。但中山怎么也记不起它的名字来了。

  “那是一首什么歌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本来是一首辉煌而欢快的曲子,但到了最后,却要让人泪流满面了。

  “怪了,怎么悲伤起来了呢?”

  山中嘟哝道。这时,耳边响起了猫的声音:

  “是的。我也是这样的感受。”

  山中这才发现,眼前的猫在不断地点头。

  “怎么说呢,偶尔披披这样衬里的斗蓬还行,天天披天天披,可就受不了了。所以,我还是觉得这边这种颜色最合适。”

  一边这样说,一边站到了刚才自己指过的当中的衬里前头。

  “这种颜色怎么样?”

  山中重新试起那衬里来了。

  嗨,从那布料的里头,若隐若现地传来了劈柴燃烧的声音。而且,还有一股干透了的树的味道。用手摸上去,微微有点发热,是一种非常好的感觉。

  “喏,这样一来,就能看到火苗了吧?”

  听猫这么一说,山中眯缝起眼睛看去,他真的在布里看到了一股小小的火苗。微弱的火苗飘摇不定,一点一点地扩展开来了。

  山中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啊,我懂了。寒冷而悲伤、忍受不了的时候,如果被这样的颜色裹住,也许立刻就解脱了。这种红,不止是温暖,是一种让人安宁、亲切的颜色啊。”

  猫满足地点了点头,说:

  “您总算是懂了。那么,这个请给我剪33公分。”

  山中取来长尺和剪刀,不多不少,剪下来33公分。然后,一边往小里叠一边说:“不过,谁来缝呢?缝衬里可是一件相当复杂的活儿呀。”

  猫抽动了一下耳朵,答道:

  “内人缝。内人过去是西式裁缝学院的猫。”

  然后,接过衬里的包,一脸认真地问:多少钱?

  山中扒拉了一下算盘,说:

  “500元。”

  猫从斗篷里正好掏出来500元,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山中。然后这样说道:

  “这就告辞了。托你的福,这个冬天我又能活下去了。”

  冲着行了一个礼、要走的猫的背影,山中心情愉快地招呼道:

  “喂,别急着走啊,一起吃一顿晚餐怎么样?我们家今天晚上吃咖喱。”

  猫在门口那里回过头来: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猫礼貌地谢绝了。

  “那种又辣又浓的东西,不对我的胃口。下回,如果烧普鲁旺斯鱼汤②的时候,请叫我一声。”

  猫舞动了一下黑色的斗篷,出了店门。

  (真是一个少见的家伙!)

  山中缩着脖子,开始收拾起散落的衬里来了。

  “红是红,还有劈柴火炉的红啊……颜色,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啊。”

  这样自言自语着,山中又琢磨起其他各种各样的颜色来。

  店里的架子上,还有好多种衬里。有大海颜色的衬里,还有矢车菊颜色的衬里。有柠檬的黄色,还有油菜花的黄色。有四月森林的颜色,有八月森林的颜色。

  不管是哪一种颜色、哪一种颜色,都静静地睡着,一旦把它们拿下来展开,就全都会唱起各自的歌,飘出各自的味道似的。山中还想和那只猫一起,一个一个慢慢地试一遍。

  “再来呀。下回我一定请你吃普鲁旺斯鱼汤。”

  山中嘟哝道。不知为什么变得那么兴奋,山中一个人不停地吹起了口哨。

秋末一个寒冷的日子。

  村子的一条路上,蹲着一个小女孩。女孩低头瞅着地面。然后,歪过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谁玩过跳房子了呢?”

  她嘟囔道。这条路上,用滑石画的跳房子的圈儿,一个接着一个地伸向远方。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过了桥,一直伸到山那边。女孩站了起来,瞪圆了眼睛:

  “怎么会有这么长的跳房子?”

  她喊起来。然后,一跃便跳到了滑石的圈儿里面。于是,女孩的身子变轻盈了,像皮球似的弹了起来。

  单脚、单脚、双脚、单脚……

  两手插到了兜里,女孩朝前跳去。一边跳着房子,女孩一边过了桥。过了卷心菜田窄窄的路,过了村里惟一那家香烟店。

  “呀,可真是精力充沛哟!”

  看着店的老奶奶说。女孩喘着粗气,得意地笑了。点心店前头,一条大狗犬牙毕露地吠叫着,可女孩还是朝前跳去。跳房子的圈儿,还一个接着一个。

  (这么长的跳房子,是谁画的呢……)

  一路跳过去,女孩净想这个问题了。

  到了巴士站附近的时候,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了。是干燥的细雪。可跳房子的圈儿,还是没有完。女孩的一张脸通红通红的,大汗淋漓地跳着。

  单脚、单脚、双脚、单脚……

  天阴沉沉地黑了下来,风也更冷了。雪渐渐地下得猛烈了,女孩的红毛衣上落上了白色的花样。

  (要下暴风雪啊!)女孩想。

  “回家吧!”

  正这么嘟囔着,背后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单脚、双脚、咚咚咚。”

  女孩吃了一惊,一边跳一边回过头去,后头一边跳房子一边追过来的,不是雪白的兔子吗?

  “单脚、双脚、咚咚咚……”

  定睛望去,它后头,还有一只白兔,那只白兔的后头,还有一只白兔……

  没完没了地下着的雪中,一只又一只的白兔从后头跟了过来。女孩吃惊地眨巴着眼睛。这回,是从前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后头来的,是白兔。走在前头的,也是白兔。单脚、双脚、咚咚咚。”

  慌忙往前看去,女孩的前头,数不清的兔子果然排成了一列,向前跳去。

  “哇啊,一点也不知道。”

  女孩觉得仿佛是在梦里一样。

  “喂,去什么地方?这跳房子的圈儿,到什么地方为止啊?”

  于是,前头的兔子一边跳,一边答道:

  “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一直到世界的尽头。因为我们全都是让天下雪的雪兔。”

  “什么?”

  这时,女孩不由得一怔,她记起从前奶奶讲过的一个传说来了。

  奶奶说,下头一场雪的日子,会从北方一下子涌出来好多只白兔。兔群排成一列,从一座山到一座山,从一个村子到一个村子,让天下雪。它们跑得那个快哟,看得你眼花,人的眼睛只能看得见一条白色的线。

  “所以呀,千万可要小心。要是被那群兔子给卷了进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就和兔子一起,跳到世界的尽头去了。到最后,就变成了一片小雪片啦。”

  那个时候,女孩睁大了眼睛,心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传说啊。可是,现在自己正在被那群兔子攫走。

  (糟糕!)

  女孩想停下来。脚不想再踏进下面一个圈子里了。但后面的兔子却说:

  “不能停。后面会塞住的。单脚、双脚、咚咚咚。”

  就这么一句,女孩的身子又像皮球一样弹开了,在滑石圈儿的路上跳着向前奔去。

  一边跳,女孩一边拼命回忆奶奶的话。那时候,奶奶把手中的针线活儿稍稍停了一会儿,说了这样一件事:

  “话是这么说,可过去还是有一个被白兔攫走的孩子,活着回来了。那孩子拼命地念咒语,艾蒿①、艾蒿、春天的艾蒿。艾蒿是避邪的草啊!”

  那就让我也试一试吧,女孩想。女孩一边跳,一边回忆起春天的艾蒿原野来了。想起了暖烘烘的太阳、蒲公英的花、蜜蜂,还有蝴蝶。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艾蒿、艾蒿……”

  然而刚一叫出声来,兔子们已经异口同声地唱起了它们自己的歌:

  我们全是雪兔

  让天下雪的雪兔

  兔子的白,是雪的白

  单脚、双脚、咚咚咚

  女孩连忙堵住了耳朵。然而,兔子的歌声一点点大了起来,像旋风似的,从堵着耳朵的指缝里钻了进来,女孩怎么也念不成艾蒿的咒语了。

  就这样,白兔群和女孩,穿过冷杉林,越过一个冰封的湖,来到了从未来过的遥远的地方。一个静悄悄地排列着小小的茅草屋顶的峡谷间的村庄、一个开着茶梅花的小镇,还有一个有许多工厂的大城市。然而,就是没有一个人看得到兔群和女孩。

  “啊,头一场雪啊。”人们只是嘟囔着,小跑着走了过去而已。

  女孩虽然一边跳,一边拼命想念咒语,可无论她发多大的声音,还是一下子就被兔子的歌声吸走了。

  兔子的白,是雪的白

  单脚、双脚、咚咚咚

  女孩的手脚冻僵了,已经像冰一样了。小脸惨白,嘴唇哆嗦着。

  “奶奶,救救我……”

  女孩在心里呼喊起来。

  就是这个时候,在一只脚刚刚才踏进去的圈子里,女孩发现了一片叶子。她禁不住拾了起来,那是艾蒿的叶子。鲜绿的叶子。而且,是一片反面长满了白色绒毛的亲切的艾蒿的叶子。

  (哇啊……是谁?是谁给我丢下来的?)

  女孩把艾蒿的叶子,悄悄地贴到了胸口。

  于是……女孩就好像被谁激励了似的。就觉得好像有许许多多个小东西,在齐声高喊:加油!加油!

  是的。那是雪下面许许多多的草籽的声音。这会儿,正在地里忍受着寒冷。草籽的气息,透过一片叶子,传递到了女孩的心里。

  “加油!加油!”

  这时,一个美丽的谜语,突然浮现在了女孩的脑海里。女孩闭上眼睛,大口地吸了一口气,叫道:

  “艾蒿叶子的反面,为什么那样白?”

  一听这话,前头的兔子的脚步一下乱了。前头的兔子,不唱歌了,回过头:

  “艾蒿叶子的反面?”

  这回是后面的兔子差点摔倒了:

  “为什么呢?”

  兔子们的歌声中断了,脚步也慢了下来。于是,女孩一口气说道:

  “这还不简单?那全是兔子的毛。兔子在原野上滚来滚去,白毛就全都掉到了艾蒿叶子的反面了呀。”

  一听这话,兔子们全都乐开了怀: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说完,就开始唱起了这样的歌:

  兔子的白,是春天的颜色

  是艾蒿叶子反面的颜色

  单脚、双脚、咚咚咚

  于是怎么样了呢?合着这歌声,女孩一边跳,一边似乎嗅到了花的香味。似乎听到了小鸟的声音。心情变得仿佛是沐浴着春天和煦的阳光,在艾蒿的原野上跳房子一般。女孩的身子渐渐地重了起来,脸蛋儿变成了淡淡的玫瑰色。女孩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

  “艾蒿、艾蒿、春天的艾蒿!”

  等醒过来的时候,女孩正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一条陌生的路上跳着。前头也好,后头也好,一只兔子也没有了。雪花漫天飞舞的那条路上,没有了跳房子的圈儿,连女孩手上的艾蒿的叶子,也消失了。

  (啊啊,我得救了。)女孩想。可是这时,女孩的腿已经像棒子一样,动不了了。

  小镇的人们围住了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女孩。接着,就问起名字和住址来了,可女孩一说出自己村子的名字,人们面面相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了。隔着那么多座山,一个孩子怎么也不可能走过来啊。这时候,一个老人说:

  “这孩子,肯定是险些被白兔攫走啊。”

  女孩在小镇的食堂里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趁着天还没黑,被巴士送回了家。

  注释:

  ①艾蒿: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高80—100cm。叶羽状分裂,背面有白绒毛。秋季开多朵淡褐色小头花。嫩叶可做艾草黏糕,叶可供药用,叶背的绒毛可用做艾灸。长于山野。

“我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哟。如果坐火车,要坐好几个小时吧?听说那个村子,有一条美丽的河流过,开满了野玫瑰,那是一个心情舒畅的地方哟。”

  “咦,老奶奶,您还没去过那里吗?”

  “是啊,一次也没有去过。儿子在当地娶了一个好媳妇,都有三个孩子了。工作也应该做得不错。儿子倒是常常来信,‘妈妈,来我们家,和我们一起生活吧’,可是我不愿意让孩子照顾。所以,趁着身子骨还硬朗、还做得动,想一个人在这里再做一阵子哟。”

  这个老奶奶,在山谷的小村里开了一间杂货店。

  狭窄的店堂里,堆满了手纸、化妆品、牙刷、扫帚以及笔记本、铅笔什么的。老奶奶常和来店里买东西的村人们、来送货的批发商老伯说起那遥远村子的儿子的事。一开始,听了这话的人,还会嗯嗯地点头,说:

  “有个好儿子多好啊!”就回家了。

  可从过去就认识老奶奶的人,心里就会想:

  (又来了!)

  村里的人们全都知道。这个老奶奶,连一个儿子也没有!岂止这样,老奶奶从来就是一个人生活。

  尽管这样,谁也没有去打断老奶奶的话。因为每当说起幻想中的儿子、孙子的时候,老奶奶的脸蛋就会变成了玫瑰色,一双眼睛闪闪发光。连声调也跟着年轻、清脆起来了。

  “最大的那个,是个女孩呀,已经十二岁了哟。眼睛圆溜溜的,那可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哟。”

  这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觉地,老奶奶的眼睛就仿佛真的能看到孙女的模样了。连那孩子的声音都能够听到了。

  一天,老奶奶为孙女买了一块夏天穿的和服的布料。一边用这块白地儿上飞舞着一只只大大小小的蝴蝶的料子缝着长袖子和服,一个与自己小的时候一模一样、梳着辫子的女孩,一边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老奶奶的眼前。

  可是,有一天,一个这样的女孩,真的就突然来到了老奶奶的身边。

  是初春的一个黄昏。一个拿着包袱、十二岁上下的少女,嘎吱一声,推开了老奶奶的店门,冷不防叫道:

  “奶奶好!”

  一边守着店,一边缝着和服的老奶奶,猛地一抬头:

  “嗳呀!”

  老奶奶叫了起来。店门口,真的站着一个笑盈盈的女孩,和自己想的一样,眼睛圆溜溜的,梳着辫子。

  “你是……”

  老奶奶摘下眼镜,细细地打量起女孩来。于是,女孩就一口气这样说道:

  “我是从野玫瑰村来的,是爸爸派我来的。我的名字叫千枝。”

  “啊啊,千枝……”

  老奶奶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吗?孙女的名字是叫千枝啊……老奶奶高兴得眼泪突然要流出来了。

  “你来得正好啊。来来,到这里来。我正在给你缝夏天穿的和服哪。就要好了,快上来试一试。”

  可女孩摇了摇头:

  “今天来不及了。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回去。”

  女孩说。然后,她就把抱着的包袱,举到了搁着笔记本的架子上,轻轻地解开了。

  “呀,到底拿什么来了?”

  老奶奶穿上木屐,下到店堂,朝女孩的身边走去。然后,偷偷地瞥了一眼,包袱皮里装的是一堆雪白的四方形的肥皂。

  “这是我爸爸做的肥皂。放在奶奶的店里试着卖一卖行吗?”

  “啊,是啊!”

  老奶奶忘了的事,又记了起来。

  “你们的爸爸,是做肥皂的啊。店名大概是叫……对了对了,是叫野玫瑰堂吧?”

  梳辫子的女孩高兴地点点头:

  “是。野玫瑰堂的肥皂,又香、泡沫又多,谁都说好。所以,爸爸说了,从今年开始要多做一些,到处卖一卖。所以,首先想放在奶奶的店里卖一卖……”

  “啊,是吗?行啊。我会多多地卖的。那样的话,早点拿来不是更好吗?”

  老奶奶眯起眼睛,点了好几次头,伸手从包袱皮里拿出一块肥皂。肥皂发出一股淡淡的花的香味。是真正的玫瑰的香味。老奶奶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于是,那个盛开着烂漫的红玫瑰、白玫瑰的遥远的村子,就浮现在了眼前。

  “正好是二十块肥皂。”

  女孩说。老奶奶点点头,问:

  “一块卖多少钱好呢?”

  想不到,女孩说出了一个便宜得让人吃惊的价钱。

  “那样的价钱……你爸爸不是干不下去了吗?”

  女孩笑了:

  “爸爸说了,这就已经赚得足够多了。过一星期,我来收钱,拜托了。”

  女孩仓促鞠了一躬,就要走:

  “今晚还急着要回去。”

  老奶奶慌了神。

  “就要回去了吗?怎么有点像外人似的。上来待一会儿该有多好啊,喝一杯茶该有多好啊。”

  女孩把包袱皮叠了起来:

  “过一星期,我还会再来。”

  说完,就匆匆地出了店。

  女孩走了以后,老奶奶把野玫瑰堂的肥皂,摆到了店里最显眼的地方。然后就想,顾客怎么还不早点来呀。老奶奶忍不住要和人说话了。

  ——今天,孙女来过了呀。说名字叫千枝,那可是个可爱的孩子呀。下星期还会再来的……

  这些话积攒在心里,老奶奶一个人到什么时候也总是笑呵呵的。

  野玫瑰堂的肥皂,好卖极了。

  村里人一进店,老奶奶还什么也没说,目光就已经被那美丽的肥皂吸引住了,买了一块又一块。

  “这肥皂,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啊。”

  “用这肥皂洗脸洗手,皮肤光滑得不得了。喏,就像这样。”

  买了肥皂的人们,这样说道。于是,新的顾客就一个接着一个到老奶奶的店里来了,二十块肥皂,不出三天就卖光了。老奶奶高兴死了。

  “这样的话,多放一些该有多好。从下回开始,让他们放三十、五十块吧。”

  老奶奶盼着女孩再来的日子。夏天的单和服早就缝好了,还缝上了名字,仅有的那一间房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了。而且,还到附近的农民家里,买了三合小豆,三合糯米,老奶奶要做豆沙糯米团子。

  从那天起,六天过去了,孙女终于要来的前一天的晚上,老奶奶在后院的井边洗起了小豆。一粒粒红红的、鲜亮的上等的小豆。老奶奶把它们装进木桶里,咔嚓咔嚓,正一心一意地搓洗着,身后有谁在唤她:

  “奶奶,您打算做什么呢?”

  老奶奶猛地一回头:

  “嗳呀!”

  她叫了起来,差一点跌倒在地上。

  “吓了我一大跳。”

  她说。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老奶奶的身后,除了上次的那个孙女,还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和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他们全都用圆溜溜的眼睛,盯住了老奶奶的手。三个孩子七嘴八舌地问道:

  “奶奶,您是在洗小豆吧?听声音就知道了。”

  “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

  老奶奶闭上了一只眼睛,回答道:

  “糯、米、团、子。”

  “可我万万也没有想到你们今天会来呀。这可怎么办呢?小豆不用水泡上一个晚上,就煮不烂,糯米吧,这会儿也是刚淘出来呀。不到明天,吃不上好吃的豆沙糯米团子呀。”

  听了这话,男孩子们噘起了嘴巴。最大的女孩千枝,也是一脸的失望,不过,她很快就又恢复过来了,这样说道:

  “没关系。我们是来替爸爸送新的肥皂的,马上就要赶回去。”

  老奶奶急了。抱着小豆的木桶就站了起来:

  “唉唉,可别这样说,快上来。好不容易三个人一起来了,今天晚上就睡在这里。喏喏,这边。”

  一边把孙儿往店里领,老奶奶这个高兴呀:

  “一次就来了三个孙儿……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老奶奶的脸蛋,像喝了酒一样地烫,热乎乎的。

  “爸爸还好吧?”

  让孩子们在店里面的房间坐成一排,老奶奶问。三个人点点头,老奶奶这回又问:

  “妈妈还好吧?”

  三个人又一起点了点头。

  “是吗?那就好……”

  老奶奶心里是真的高兴。

  “爸爸现在还喜欢吃豆沙糯米团子吗?”

  听老奶奶这么一问,三个人快乐地互相看了一眼,回答道:

  “爸爸喜欢吃年糕小豆汤,妈妈喜欢吃豆沙包,我们最喜欢吃豆沙糯米团子!”

  “哎呀哎呀,是吗?”

  老奶奶一边乐,一边把装着小豆的木桶拎到了厨房里。然后,又想,早知如此,早点把小豆、糯米泡到水里该有多好啊——

  就在这时,紧贴身后传来了千枝的声音:

  “奶奶,我用魔法,让小豆和糯米立刻就软下来吧。”

  老奶奶回头一看,只见千枝从兜里掏出来一枚小小的红玫瑰的花瓣,让它浮在了小豆的木桶里。接着,又掏出一枚白色的花瓣,这一回,浮在了装着糯米的锅子里。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嘟嘟囔囔地念完了咒语,说:

  “这下就行了。”

  “什么什么?”

  老奶奶往桶里一看,怪了,明明才丢进去的花瓣,消失了,小豆也好,糯米也好,看上去饱饱地鼓了起来。尽管如此,老奶奶还是不放心:

  “就这样马上煮,行吗?糯米马上就煮,行吗?”

  千枝点点头,就开始麻利地往灶里添起火来了。于是,老奶奶也生起炭炉,煮起小豆来了。

  老奶奶在煮得软乎乎的小豆里,加足了砂糖,做成了好吃的豆馅。而用擂杵敲打煮得喧腾腾的米,则是三个孙儿的活了。

  窗子外面,天早就漆黑一片了,老奶奶的家里点起了橘色的电灯。把捣碎了的糯米,做成糯米丸子,再把它们用小豆馅裹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往大盘子里放时,老奶奶突然热泪盈眶了。这么热闹、这么快乐的晚上,已经是几十年没有过了的吧?老奶奶记起来了,还是老奶奶的爸爸妈妈活着、老奶奶的姐姐们也都活着的从前的日子,也是在这间厨房里,热热闹闹地做过豆沙糯米团子。

  用餐盘把豆沙糯米团子的盘子端了过来,煮了茶,老奶奶和三个孩子吃起了豆沙糯米团子。

  “好吃吗?”

  “甜吗?”

  当孙儿们一口一个地吃着的时候,老奶奶眯着眼睛,这样问道。孩子们只是嗯嗯地点头,到底吃了多少个豆沙糯米团子呢?三个人的肚子不知不觉地鼓了起来。眼皮一沉,没一会儿,最小的那个当场就躺下睡着了,中间的那个孩子也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老奶奶哈哈地笑了。

  “哎呀哎呀,吃饱了,就困了呀。”

  可是,只有最大的千枝强忍着睡意,一边拍打着弟弟们的屁股,一边一遍又一遍地说道:

  “可不能睡觉啊。今天晚上不回去可不行。天一亮,可就坏事了!”

  千枝快要哭出来了。

  “不行,不行哟!如果睡着了,咒语就要失灵了哟。”

  可是,一边这样说,千枝的眼皮也沉了下来。老奶奶慈爱地看着她的样子,说:

  “没事儿哟,没事儿哟,从那么老远地方来的,不累才怪呢。好了好了,睡吧!”

  老奶奶拿来被褥,让三个孩子睡下了。然后,自己也一骨碌躺下了,没多久,就呼呼地睡着了。

  不过,第二天早上睁眼一看,吃了一惊。三个孩子的被窝空了,空空的被窝里,散落着一大把茶色的短毛。

  果然……老奶奶想。

  (怪不得会使出那么可爱的魔法,把小豆、糯米变得软乎乎的呢……那些孩子们,原来是狗獾啊……)

  黎明的山路上,三只结伴而归的小狗獾的身影,浮现在老奶奶的眼前。于是,老奶奶的胸口又变得暖烘烘的了。

  “再来哟!我才不在乎你们是不是狗獾呢……你们让我那么开心!你们就是我的孙儿哟!”

  一边这样自言自语,老奶奶一边又把昨天晚上小狗獾们拿来的新肥皂,摆到了店里。然后,在纸上写上“有野玫瑰堂的肥皂”几个大字,贴到了玻璃门上。

  当有顾客上门的时候,老奶奶就会说起住在遥远的村子、做肥皂的儿子的事。然后,又盼起那些孩子们来送新肥皂的日子了。

  可是,这回是怎么了呢?一个星期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不,半个月都过去了,那些狗獾的孩子们也没来。山上小小的嫩叶,不知不觉地浓绿繁茂起来了,预告着夏天已经不远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呢……”

  一到黄昏,老奶奶就会站在店的前面,眺望着远方。贴在店玻璃门上那张写着“有野玫瑰堂的肥皂”的纸,已经快要脱落了,在风中晃动着。老奶奶店里的野玫瑰堂的肥皂,一块都没有了,全卖光了。真想给那些孩子们写一封信啊,老奶奶想。

  ——再多拿一些野玫瑰堂的肥皂来吧,我这里,有多少能卖掉多少啊。还有,销售额一分也没有给你们,不来取,我可犯愁了。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千枝夏天穿的和服已经做好了哟——就这样写。

  一天傍晚。

  老奶奶仍然站在店的前面,瞅着远方的山。她听到身后响起了村里的孩子们炸窝般的笑声。

  孩子们在吹肥皂泡。一串串肥皂泡,从他们手上拿着的麦秸前头冒了出来,随风飘去。孩子们追赶着肥皂泡,一边嬉笑,一边跑着。

  “嗬呀!”

  老奶奶眯起眼睛。

  “多好看的肥皂泡啊……”

  肥皂泡一个个全都是淡淡的玫瑰色。见老奶奶出神了,一个孩子说:

  “这是用野玫瑰堂肥皂兑的肥皂水呀!”

  “看呀,就是用那香香的、美丽的肥皂……”

  老奶奶戴上眼镜,凝视着孩子们拿在手上的瓶子。

  “呀,是吗?是野玫瑰堂的肥皂……”

  老奶奶喜形于色了。

  “嘿,也借我吹一下。”

  老奶奶从身边的一个小小的孩子手里夺过瓶子和麦秸,自己也把麦秸轻轻地插到了瓶子里,然后,用嘴吹了起来。

  透明的、小小的肥皂泡,从麦秸的尖头冒了出来,它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玫瑰色。

  (哎呀,是野红玫瑰的颜色啊!)

  老奶奶这么一想,野玫瑰颜色的肥皂泡,从麦秸的前头一个接着一个地冒了出来。老奶奶着魔了一般,不停地吹着肥皂泡。

  从麦秸前头冒出来的肥皂泡,乘着风,向山的方向流去。最不可思议的是,肥皂泡一个都没有裂开。所以,它们越来越多,绵绵不断地、绵绵不断地流去。盯住它们看的时候,突然,在肥皂泡消失的地方,老奶奶好像听到有谁在喊她。

  “咦?是谁呢?等一下哟,我这就来。”

  这样自言自语着,老奶奶在肥皂泡的后面追去,跑了起来。老奶奶就那么拿着麦秸和肥皂水的瓶子,张开双手,不停地跑着。

  “老奶奶,把麦秸还给我呀,把瓶子还给我呀!”

  那个一边哭、一边追的孩子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有一声没一声的,听不见了,可老奶奶还在不停地跑着。黄昏的田间小道上,成群的肥皂泡越来越红、越来越暗,闪烁着光芒。老奶奶的腿,快得简直像奔跑在山里的鹿一样了。不论怎么跑,就是不累。

  追着肥皂泡,老奶奶穿过村尽头的桥,飞快地往陡峭的山道上爬去。

  就这样,跑了有多远呢?

  不知不觉地,老奶奶来到了一片有条小河流过的平原。

  “哎呀!”

  老奶奶突然像做梦一般。明明已经跑了三五里路了,可四下里仍然还是一片暮色,河里映着一片温柔的红云。

  “天还没黑呀……”

  老奶奶被风吹着,眺望着远方。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这里有好多野玫瑰树,开满了红色的小花。

  “啊啊,我说怎么这么好闻呢?这地方,天是玫瑰色的,地也是玫瑰色的啊。我像是终于来到了儿子、孙子们住的地方了啊。”

  老奶奶正这样一个人嘟哝着,稍前一点的地方,响起了这样的歌声:

  “滴溜溜圆的圆当中

  一朵红色的玫瑰花

  野玫瑰豆沙包好吃啊”

  仔细一看,茂盛的草丛后面,架着一座小小的木桥。那上面,坐着三只小狗獾。

  “哎呀哎呀,在这里哪!”

  老奶奶的心快活起来了。好像丢了的东西,总算又找回来了似的。

  “你们在这里唱歌哪!”

  老奶奶向狗獾那里走去。

  “总算又见面了……”

  然而,小狗獾们一瞧见老奶奶,都不好意思地耷拉下了脑袋。每一只狗獾的膝头上,都放着一个豆沙包。白白的豆沙包可爱极了,每一个豆沙包的正当中,都沾着一块盐腌的野红玫瑰。

  “啊啊,这就是野玫瑰豆沙包吧?是你们的妈妈做的吧?”

  狗獾们还是耷拉着脑袋。老奶奶也并排坐到了桥上。然后,低声说:

  “用不着不好意思啊。我早就知道你们是狗獾了。可是,我根本就不在乎。”

  然后,老奶奶对那只最大的小狗獾说:

  “千枝,你夏天的和服,已经做好了呀。长长的袖子,可漂亮的和服呢。下回,一定要来取呀。”

  叫千枝的小狗獾高兴地点了点头,把膝头上的豆沙包,分了一半给老奶奶。

  豆沙包带着一股淡淡的野玫瑰的味道。老奶奶轻轻地将它放到嘴里,嚼着豆粒,味道真是好极了。一边吃豆沙包,一边问:

  “你们的家在哪?”

  于是,小狗獾千枝就朝河下游的茅草丛一指。啊啊,老奶奶想,那草里果然就是狗獾的家和肥皂工场啊。这时,草丛里冒出来一条好似雾霭的紫烟来。

  “啊,那就是肥皂工场的烟吧?”

  听老奶奶这样一说,三只狗獾高兴地点点头。老奶奶一只一只地慈爱地摸着小狗獾的头:

  “要是再不来了,我可就犯愁了。因为村里的人们都想要野玫瑰堂的肥皂。对你们爸爸说一声,多多生产肥皂,多多送来。喂,一定哟。一定要来哟!”

  三只小狗獾一齐小声地毕恭毕敬地答道:

  “一定去。”

  这时,漫天的红霞,早已变成了淡紫色。茅草丛里像是亮起了一盏灯,老奶奶直起了身。

  “啊,天已经黑了,回家去吧。我也要赶快回家了。”

  狗獾千枝站起来,跑到河边,突然从草丛里拿出来一盏灯笼。然后,就像变魔法似的,一下子就把那盏灯笼点着了,拿到了老奶奶这里。

  灯笼的火,也是野玫瑰的颜色。

  “你可真细心啊。”

  老奶奶接过灯笼,回山道去了。老奶奶在河边昏暗的路上大步流星地走着。许是不可思议的灯笼的缘故吧,老奶奶绝对不会迷路。而且,怎么走、怎么走也不累。

  “我终于去了儿子的村子呀。开满了野玫瑰,好漂亮的一个地方呀。在桥上,遇到了三个孙儿……回来的时候,给了我这盏灯笼呀。野玫瑰堂的肥皂,从下个星期开始,就会大批到货了……”

  老奶奶一边一个人这样高兴地说着,一边在漆黑的路上急匆匆地走着。然后,半夜里准确无误地回到了家里。

那扇蓝色的门,渐渐地大了起来,

  我差一点就被吸到里面去了。

  当门“吱”的一声打开来的时候,

  对面是一片雾,从雾里传来了妖魅的歌声。

  1

  “喂,把心里想的话全说出来哟!那样的话,就轻松多了。憋在心里,最害人了!”

  尽管这样温柔地去搭话,可千代还是沉默着。

  “喂,这会儿,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店里的人全都睡着了,而且我谁也不会说。”

  老板娘也是一片好心。这个大约从半年前开始在店里打工的小女孩,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烦恼,活儿也干不下去,吃饭也不香。老板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想帮帮她。可是当千代从她那充满了体贴之情的眼睛深处,看出了一丝好奇心之后,摇了摇苍白的脸。

  “唉,果然是不能说呢!是吗,怎么都不想说那也没有办法……不过你要知道,我们干的是接待客人的行业,不笑脸相迎可不行呢!”

  丢下这句话,老板娘就走出了房间。楼梯嘎吱嘎吱的响声,慢慢地落到了黑暗里。

  蹲坐在阁楼的月光中,千代沉思开了:

  爱上了一个连一次面也没有见过的人,一想起那个人,心里就会一阵痛苦,这怎么对人说呢?如果一说出口,老板娘就会笑起来了吧?什么秘密的约定,转身还不就忘掉了,到了明天,就会大声地把这心里话重复给别人听了吧?随着那尖厉的笑声,千代的秘密立刻就会传遍店里,那以后,她也许就不能抬头走在这个小镇上了。

  ——哈哈哈,这可太让人吃惊了!小小的千代,竟像个大人似的爱上了一个男人,而且连面都没见过,还会痛苦!再说了,就是想写信,也不好办啊,不知道地址又不知道姓名。哎呀,真是拿她没办法!

  千代就是害怕这些,怕大家嘲笑她是一个傻丫头。而且,从那里,大家又会知道了她另外一个沉重的秘密。

  千代十四岁。

  千代是一个孤儿,是一边这家那家地帮人照顾孩子、跑腿,一边长大的。在学校里只学了几个字母,就不去了。然后,刚刚到了十四岁这天,一个温柔而美丽的大婶,在山村里找到了千代,说:

  “怎么样?你愿意到我们家来当女服务员吗?是镇上的旅馆呀,薪水很高的!”

  浓妆艳抹的脸上挂着微笑,那人笑了。香粉的味道,让千代的心一阵阵发痒。

  千代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第二天,就和老板娘一起坐上了火车。

  名叫“角屋”的旅馆,就坐落在山脚下的小镇的车站前面。千代从到角屋的那一天起,就系上了束衣袖的带子,开始擦灰、汲水和洗衣裳了。千代不怕干活儿。因为她知道,孤儿出身的自己,不论是去什么地方,都没有那么舒适的地方。

  千代最喜欢的活儿,是擦店的玻璃门。对着那写着“角屋旅馆”、重重的玻璃拉门,哈哈地吐上口气,上上下下地擦亮了之后,玻璃是那么地晶莹剔透,遥远的群山清清楚楚地映照在大大的四方形的玻璃当中。千代每天早上,都仔仔细细地擦这四扇拉门。而且,一边干着这活儿,一边无意中想着自己遥远的未来。

  千代的梦想,是有一天能成为一个好人的新娘子。这个人,大概对于千代来说,是惟一的一个亲人了。千代最近一想到这样一个人有一天能把自己娶回去,心里就一下子亮堂起来了。

  有一天。

  这是早春的一个升起几缕阳气的早上。

  千代透过店里那水汽朦胧的玻璃门,看到远远地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影在晃动。

  (这么早就有旅客了!)

  千代急忙去开玻璃门的锁,可冻僵了的手指怎么也不听使唤。

  那人像是骑着马,又给人一种感觉,如同一只轻盈飞翔的白色的大鸟,渐渐地接近了。然后,看着千代,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

  千代吃了一惊,禁不住用左手擦了一下玻璃门。但是,变透明了的玻璃对面,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冰雪消融的道路伸向车站。

  不知为什么,千代有一种好像被骗了似的感觉,愣了老半天。

  然而,第二天早上,千代又透过水汽朦胧的玻璃门,看到了同样的幻影。骑着马的人,又高又帅,那一刹那,千代的心颤抖起来了。

  (他是来见我的吧?)

  可急忙打开门,那里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这样的早上连续出现了几次之后,千代的心已经成了那不可思议的影子的俘虏了。千代用自己的想像,把那个骑马的年轻人的形象完全填补起来。才过去了四五天,那人从头到脚,不,连一根根头发都是那么清楚,像画一样鲜明地呈现出来了。他既像从前到千代长大的村子里来过的马戏团中的一个技艺超群的荡秋千的小伙子,又像千代看过的第一本图画书中的王子。

  一天,千代一边往浴池里添劈柴,一边悄悄地对领班的正吉老爷爷说了这事。

  “每天早上,我能在玻璃门那边看到我的恋人呢!”

  这一刻,千代那张被烟灰熏黑的脸,与往日不同,变得光彩照人,老爷爷不由得停住了劈柴的手。

  “嗬,那是怎么一回事?”

  老爷爷一边咚咚地敲打着腰,一边感兴趣地又问了一遍。然后,细细地听完了千代的讲述,他觉得那不是春天的阳气,就是霞光在作祟。但一看到千代那一脸幸福的表情,又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就闭上了嘴。到后来,不知不觉地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那也许是在找你住的地方哪!”

  “真的?”

  千代用手捂住了胸。那双眼睛里,头一次洋溢出了对意外相逢的亲人的亲昵的喜悦。

  千代不是一个漂亮女孩,但她的笑脸特别可爱。看着她那天真烂漫的酒窝,正吉老爷爷突然想让千代的那个梦想变得更大、更加美丽地膨胀起来。于是,就想出来了一个孩子气十足的恶作剧般的主意。

  正吉老爷爷给千代写了一封信。一封小小的情书。一封温柔而美丽的信。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为了做得像真的一样,正吉老爷爷还特意投到了站前的邮筒里。

  老爷爷只不过是想给孤儿出身的千代编造一个亲人。仅此而已……

  正吉老爷爷投到邮筒里的信,第二天早上送到了角屋。

  “嗨,千代的信!

  邮递员在店前面大声地叫着。

  “什么?我?”

  千代瞪圆了眼睛,接过信封,呆呆地站立在店的前面。她太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连一个给自己写信的人也没有啊!不过,接过来的信封上,黑黑地写着千代的名字。千代连忙把它藏到了怀里。

  这天晚上,借着阁楼窗边的一丝月光,千代读起那封信来。

  是一封全是用拼音写的信。上面写了千代可爱的酒窝、昨天系上的新的红围裙。从那用字母拼写的不流畅的文字里,千代感觉到了一双关怀着自己的温暖的眼睛。

  (谁呢……有人在什么地方暗中看着我呢……)

  千代的脸立刻就红了。啊啊,谁呢?到底是谁呢?

  年轻男人的脸,一张接一张地浮现在千代的脑海里。店里进进出出的蔬菜店的人、鱼店的人、米店的人、车站的检票员、送报纸的人,以及川流不息的形形色色的小贩。

  可是,谁都不是千代的恋人。那是一个没有汗味、没有食品气味的人。假如要说什么气味的话……对了,那就是艾蒿[27]的气味。那应该是一个远道而来、越过一片一片一望无际的原野、来迎接千代的威风凛凛的年轻人。千代出神地仰望着夜空。然后,她想:

  啊啊,也许是玻璃门外面的人吧?也许是瞅了我一眼、就连忙隐身的那个人吧……是的,准是。除了那个人以外,又有谁能写出这样好的信呢……

  这天整个一个晚上,千代都觉得是那么的幸福。不,第二天、第三天也是那么的幸福。千代变得爱照镜子了。而且,还会冲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千代的酒窝,变得更加可爱了,那系着红围裙的身影也更加勤快了。正吉老爷爷看着千代的那个样子,连自己的心窝也暖洋洋起来。

  不过,还没过去几天,千代的样子就有点不对头了。

  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着,不是打碎了盘子,就是绊翻了装满了水的抹布桶,而夜深人静,又会呆呆地站在洒满月光的道路上,一站就是好久。这也许是女孩爱上了眼睛看不见的东西的一种病吧?

  一天,千代又和正吉老爷爷聊了起来。

  “我呀,虽然收到了那个人的来信,可既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住址,就再也没有信来了。我每天等着后面的信,可再也没来过。喂,那个人已经把我给忘记了吧?”

  于是,正吉老爷爷把他那凹在皱纹里的细眼睛,眯得更细了,他点点头:

  “你呀,只要努力干活儿、成为一个大姑娘,是啊,到了二十岁,那个人肯定会再次出现!那之前,还是把他珍藏到你的心里吧。”

  “二十岁!”

  千代一想到那一天那么遥远,都快要昏过去了。到二十岁为止,自己究竟应该怎样生活呢?就这样擦抹布、洗碟子洗衣服、端盘子、给人跑腿……她不想让这样的事充满自己的时间……千代还是头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

  要是把二十岁之前的时间,全都用给那个人该有多好啊!要是日子能在给那个人缝衣服、给那个人写信中度过该有多好啊!千代发自内心地这样想道。而这时,一个新的念头像星星似的闪耀了一下:

  对了,织毛衣!

  千代欣喜若狂,对了,对了,给那个人织毛衣……

  千代想,到二十岁为止,哪怕是每天晚只织那么一点点,也要舞动织针,想着那个人。这样做,是惟一一个不让自己心中的那暖融融的暖意逃走的方法。

  千代毛线活儿织得特别好。

  还是在村子里的时候,千代就给附近的孩子们织手套、织围脖,挣点小钱了。千代总是坐在田埂上,一边看着孩子,一边舞动着织针。而那些调皮鬼们就会凑过来,起哄道:

  “嗨——嗨——葫芦孩儿,

  你妈妈是一个绿葫芦。”

  村子里人管千代叫“葫芦孩儿”。因为有大人开玩笑说,你呀,是被放到了葫芦里,一沉一浮、一沉一浮地从河里漂来的。但是,实际上千代是一个弃婴。是被一个旅人抛弃在山村仅有的一家客栈前头的小婴儿。

  “那个旅人,后来去了哪里呢……”

  当千代知道了真相、这样问的时候,客栈的老奶奶这样说:

  “是啊,真的不知道去了哪里。说是一大早,就像飞走的鸟似的,不知去向了。也许是大山那边,要不就是山脚下的小镇那边。雾太浓了,没有一个人看清楚。不过不管怎样,有人说看到一个身材苗条的白白的女人,像飞翔的白鹭一样轻盈地走着,不知不觉地就不见了。”

  这话让小小的千代铭记于心。千代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个故事。

  我的妈妈是鸟吧……是住在雾里的白鸟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太让人高兴了!千代想。于是,织喜欢的毛线活儿时,就总是想着白鸟。于是,活儿就干得顺快多了。千代一天能织好几双小孩的袜子。千代已经懂得那长长的线穿过手指、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的喜悦了。

  所以,这回一想到要织毛线活儿,千代的心又像过去一样生气勃勃起来了。

  (什么颜色好呢……)

  每天晚上、每天晚上,千代为还没有见过面的恋人试穿着各种颜色的毛衣。树叶的绿色、云彩的灰色、落叶的茶色、雪的白色、天空的蓝色……啊,天空的蓝色!

  千代跳了起来。

  那个小伙子,最配天空的蓝色了。

  (买来新的蓝色的毛线,我明天就开始织吧!)

  整个身体的血都热了起来,千代的心中喜悦得都透不过气来了。

  找到最配那个人的颜色的喜悦……现在,毛线成了联结千代与那个人的惟一的纽带。

  (明天去买毛线!去买蓝色的毛线!)

  千代沉醉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这样想着。

  站前街道的毛线店,有个小小的橱窗。一到夜里,那里就会亮起灯,漫不经心地陈列着的好多种颜色的毛线,比白天看上去,不知要好看多少了。

  只一眼,千代就喜欢上挂在那里的蓝色的毛线了。颜色清爽而美丽,就像十一月大山里的天空。

  (就用它了。)

  千代嘎吱一声推开门,进到里边,一口气说道:

  “能看看挂在窗子里的蓝色的毛线吗?”

  毛线店的主人微微一笑,说:

  “啊,那个呀,那是上等品,是舶来品。”

  千代还是头一次听到舶来品这个词,听上去像一种少见的香烟的名字。

  “嗨,让你久等了。”

  主人从橱窗里取出一卷蓝色的毛线,轻飘飘地放到了千代的眼前。千代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多么温暖、轻盈啊。

  “呀……多好的毛线,像鸟的羽毛似的。”

  好半天,千代都陶醉在那种触感中。然后,她眼睛闪烁着光芒,问道:

  “老爷爷,织一件毛衣,要用多少毛线呢?”

  可是这时候,毛线店的老爷爷正背对着她在接待另外一位新来的顾客。千代攥攥那蓝色的毛线,又松开了,就那么出神地看着,当拴着的标价牌翻了上来时,她吃了一惊。那毛线的价格,比现在千代和服的袖兜里哗啦哗啦作响的一个月的薪水还高!

  千代定睛细看,还是一样的价钱。

  不知道是怎么了,这时千代的心狂跳起来,手也微微地抖开了。千代偷偷地瞟了毛线店的主人一眼。

  “……啊啊,如果用这红色的,很般配吧?比这边的线要鲜明多了……是啊……如果要是毛衣,这些就正好吧……”

  一边心神不定地听着,千代的手一边抓住样品蓝毛线,飞快地挪到了袖兜里。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我还——来!”

  用走调的声音这样叫着,千代冲出了毛线店。

  然后,千代一口气跑过站前的街道。脊背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偶尔她还会觉得自己的木屐的声音响遍了整个镇子似的,停下来,往后看去。接着,又喘着粗气,悄悄地按一下袖兜里那柔软的毛线。

  就这样,千代有生以来头一次偷了东西。“鬼迷心窍”这个词,就是用在这个时候的吧?

  从这天开始,千代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忧郁女孩。

  偷窃,是一种多么坏的行为,就连没怎么上过学的千代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因为客栈的老奶奶告诉过她,哪怕只是偷了一根针,死了也要掉进地狱。然而,现在千代害怕的不是什么地狱,死了之后掉进地狱,那日子还太遥远了,她并不觉得恐怖。千代害怕的是毛线店的主人,还有这个屋子里的老板娘、女佣伙伴,以及镇上的人们。一想到有一天警察的身影也许会破门而入,千代就一个人发起抖来了。

  “偷舶来毛线的女孩!”

  这样的传闻,传遍了整个小镇,如果、啊啊,如果传到了那个人的耳朵里去可怎么办啊……如果要是给夸奖过我的酒窝和围裙的心上人知道了……

  千代夜里也睡不着了。

  千代想把这痛苦全都告诉给什么人。如果不说出来的话,她觉得心就要被沉重的秘密给压碎了。

  然而,这几天正吉老爷爷得了重病,正躺在床上。千代时不时地走到他的枕头边上,贴着他的耳边问:

  “爷爷呀,我的恋人真的会来啊?肯定会来接我吗?”

  啊啊,啊啊,正吉老爷爷点点头,然后就痛苦地咳嗽起来了。千代的样子让老板娘担心起来,不停地问她:你怎么了呢?可是千代怎么也对老板娘说不出口。

  千代现在只想着见到那个人。

  啊啊,快快!尽可能快一点让马飞驰起来,来迎接我吧……千代心急如焚地攥紧了两手,这样想着。

  一个店里夜深人静的晚上,千代从自己的箱子的底下,悄悄地把偷来的毛线取了出来。然后,她想:还是尽快把它变成一个有形状的东西吧!

  千代把毛线围到了脖子上。于是,她决定织一条蓝色的围脖。

  千代想,只有这么一卷毛线,织毛衣太少了。再说,蓝毛衣是漂亮,可蓝围脖更漂亮!也许说不定织完了暖洋洋的围脖的那一天,那个人会出乎意料地出现呢……不知道千代为什么会这样想。

  从那一天起,千代的秘密甜美地膨胀起来了。

  那恰似一间谁也不知道、紧锁着的小屋子。然而,那里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灯,常常会散发出一股甜甜的花香。躲在那个小屋子里的一刻,千代的心里会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可思议的喜悦。想到在那个秘密的小屋子里等着那个人归来的自己,千代就被那幻想迷住了,激动不已。

  千代竖起了耳朵,像是要从屋前路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喧闹声中,分辨出那个人似的。然后,她就深情地幻想:

  我终于成为新娘子了!

  新娘子,是千代长久以来的憧憬。

  以前是什么时候了,千代在村子里看到过漂亮的新娘子。去河里洗萝卜,听到了新娘子的队伍的喧闹声,千代就那么拎着萝卜,光着脚,冲到了路上,惹得众人好一顿笑。可是那时,千代的眼睛都圆了,被新娘子的衣裳迷住了。

  我现在要是也能穿上那样的衣裳就好了。然后,要是能走得远远的就好了……千代那时就暗暗祈愿,自己要是成了新娘子,就能摆脱“葫芦孩儿”的境遇了!住在千代心中的那只白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了,替代它的,是自己那新娘子的模样。

  现在,千代总算是成了新娘子,在秘密的小屋子里,听着那个人的脚步声。然后,听着那个人在门外叫着“千代、千代”的声音。但是,那扇门却从来没有打开过。

  白天,当千代用米糠包[28]擦走廊的时候,总觉得那个人的脸映在了擦得锃亮的地板上,肩膀哆嗦个不停;只要有邮局的红色自行车从店前通过,她的脸上就会泛起红晕,冲到马路上去。这没有任何反应的渴望让她着急,常常是泪流满面。那个人已经把我给忘记了吧,还是不喜欢我了呢?

  或者说不定……啊,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那个人吧……

  这是常常掠过千代心头的最可怕的想法了!一想到这里,她都吃不下饭了。

  千代瘦了。

  ——千代最近不正常哟!

  ——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吧?

  ——啊,去看一次医生为好啊。

  ——不,还是不要管它吧,这是那个年龄常有的事。

  说什么的人都有。但是,从心里担心千代、听千代倾述的人,已经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正吉老爷爷一个月前死了。

  要说千代最幸福的,则是干完了活儿的夜里,在阁楼那没有灯罩的电灯泡下织围脖的那一刻了。围脖是二段间隔的条纹图案。那就像是一道接一道涌上来的蓝色的海浪,又像怎么跑也不会消失的原野的地平线。就这样,千代白天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一样劳动,而夜里,则成了那个甜蜜的梦的俘虏。

  不久,从阁楼窗子里吹进来的风,就带来了金桂[29]的香味。而这时,千代已经完全沉溺于那个秘密小屋的幻想之中了。

  千代在那股花的香味中,想像着那个人骑的马、想像着那个人住的房子。那房子的墙壁上,也许盛开着玫瑰。窗子上,也许落着小小的蝴蝶。房间里有花盆里的花,还有、还有……

  可是,尽管想啊想啊,那个人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有。

  围脖的针眼,常常织走了样。

  这样没过多少天,千代就变得完全不说话了。目光呆滞,再也不笑了。除了那个人之外,千代什么也不想了。

  千代心里的秘密,一天天大了起来,到了蓝色的围脖快要织好了的时候,那小小的胸膛已经装不下了。

  (要破裂啦!)

  一天晚上,千代这样想。

  (可是,要是破裂了,就结束了。)

  如果要是可能的话,这会儿千代真想尽情地放声歌唱了。真想把心中的思念,编成一首长长的、长长的歌,用连绵不断的声音来歌唱。

  “我想变成鸟!”

  千代嘟囔了一句。

  有时候,语言有着一种可怕的力量。就这么一句话,竟决定了千代的命运。

  “我想变成鸟!”

  千代又嘟囔了一遍。

  “我想变成鸟,落到树枝上,一直唱到二十岁那一天……”

  在满月的月光下,千代的身姿鲜明地浮现了出来。织着毛线活儿的千代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到了榻榻米上。上面是摇曳的树叶的影子。

  倦倦的睡意,裹住了这个小女孩的身躯。千代的身子,一点点地朝着还没织完的蓝色的围脖倒了下去,很快,就像一块石头似的睡着了。

  就这样一直跪着睡在月光中,到了月亮沉下去的时候,千代的身姿如愿以偿地变成了一只小鸟。

  一只蓝嘴、透明一般的白鸟。

  鸟停在窗边,一边扇动着翅膀,一边尽情地歌唱,随后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太阳升得老高了,见千代还没有起来,老板娘到阁楼上来叫她的时候,那里只剩下一条还差一点就织完了的蓝色的围脖。

  2

  自那以后,二十年过去了。

  世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惟有这个小镇,还像过去一样静静地躺在山脚下。

  站前街道的家家户户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人们那一张张朴素的面孔,也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一个秋天的过晌,一个小伙子突然来到了角屋旅馆。

  临近乡祭[30]了,与往日不同,小镇上充满了生气。而且,这家古老的站前旅馆好像也已经客满了。

  “哎呀旅客,不巧今天已经客满了,乡祭啦。”

  已经很老了的老板娘,看着旅客的脸,惋惜地说。

  “不,无论如何请让我住一个晚上吧,到处都被拒绝了。”

  男人用一只手擦了一把汗,把扛着的东西轻轻地放了下来。那像是照相机。男人飞快地介绍说自己是一个摄影家,为了拍这一带的风景,特意从东京过来的。

  “是要放在杂志卷首的照片啊,杂志的。天不晴,没法工作啊。明天一定要把那一带的山拍下来。什么样的房间都行,求您了。”

  老板娘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旅客,如果阁楼你不介意的话,就请住下吧!”

  “行啊,只要能伸直了腿睡觉就行。”

  男人已经在脱鞋子了。

  爬完嘎吱嘎吱作响的陡楼梯,就是那个房间。这间屋子倾斜的天棚都变成了黑褐色,阴冷灰暗的房间,好像是一个杂物间。惟一的一扇窗户的玻璃,好像已经有几十年没有擦过了,脏兮兮的。

  “阴暗的房间呢!”

  男人“哗啦”一声打开了窗户。刚才还求人家说什么样的房间都行,转眼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嫌恶地看着窗边积满了的尘埃。女服务员把他带上来以后,立刻就下去了,连杯茶也没有送来,说了声“拜托”就把登记簿放在了褪成红褐色的榻榻米上。登记簿在风中打着卷儿。男人在它上面蹲了下来,在姓名一栏写上了“佐山周一”几个大字。然后,站了起来:

  “棉坐垫[31]在什么地方?棉坐垫呢?”

  顺手打开了柜子、壁橱,可里头塞满了满是灰尘的旧东西,根本就没有什么被褥。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佐山周一扑通一声坐到了窗户下面,抱住了大腿。

  远方的笛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说是乡祭了。”

  周一这样嘟囔着,一边闻着风的味道。身子给柔和的阳光罩住了,周一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这样恬静的地方,什么时候也曾经有过吧?周一想。对了,这样宁静的向阳暖和的地方,儿时曾经有过,是无忧无虑地睡在母亲膝头上的那会儿……

  不知为什么,心情突然变得好极了,周一一骨碌躺了下来。

  躺在那里看着山里的天空,天怎么会这么蓝呢?周一真想让自己的一颗心,在那片小小的、被切成正方形的蓝天中浮上一会儿。整天扛着沉重的照相机在街上转来转去,他有点疲倦了。周一想到了那些拍完又丢弃了的数不清的照片。接着,又想起了一直住到昨天为止的那夕阳斜照的窄窄的寄宿房间。

  “那样的生活继续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周一叽叽咕咕地嘟囔着。然后,目光突然移到了壁橱的方向,不由得怔住了。

  那里有一片蓝色让人眼睛一亮,与刚才看到的天空的颜色一样。就宛如浮在房间里的一片天空的碎片似的。

  “……”

  周一猛地爬了起来。然后定睛一看:

  “什么呀,不是毛线吗?不是围巾吗?”他嘟囔道。

  从刚才自己“嘎吱”一声打开、忘了关上的壁橱的旧物里,轻轻地垂下来一条围巾。

  “可是……怎么会……这颜色怎么会和今天的天空一样呢?”

  周一说不出的欢喜,眨巴了几下眼睛,把它拉了出来。

  虽然好像是相当旧的东西了,满是尘埃,但却没有褪色。毛线软软的,手感好极了。像是哪个女人用心灵织成的东西。这围巾还差一点就织好了,一扯线头,纷纷散开了。

  (是谁还没有把它织完,就塞到里头去了呢?)

  仔细一看,这条围巾上的图案太不一致了。凸出来的条纹图案,常常织着织着就奇怪地走样了。看得出来,那女人织它时是怎样的心乱如麻啊!

  (尽管如此,都织到这里了,怎么就不织了呢?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这让周一猜到里面似乎隐藏着一个谜团。还剩下两三段就织完了,怎么就半道上停止了呢?他被这个念头驱使着,无论如何也想知道那个织围巾的人当时的情形。

  这也许与周一遥远的记忆当中、有一个只织了一只袜子就死了的人有关。那个人,直到现在还静静地留在周一的心里,让他常常黯然神伤。

  (那袜子也是这种颜色的吧!)

  周一想。于是,就像喷涌的泉水一般,过去的记忆紧跟着就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

  “这回给阿周织一双袜子吧!”

  “……”

  “什么颜色的好呢?茶色,藏青色,还是绿色的?喂,什么颜色的好?”

  那时的我,笼罩在一片痛苦与悲哀之中,不管是看什么、听什么,也唤不起欢乐。

  “喂喂阿周,喜欢什么颜色?”

  一边玩弄着五颜六色的毛线球,十七岁的圭子一边笑得像一朵花。十二岁的我,阴沉着脸蹲在那里,毫无兴趣地回答了一句:什么颜色都行!于是,圭子从筐里选了一团蓝色的毛线。

  “那么就这个啦。”

  像球一样被捡出来的线团,闪耀着盛夏大海一样的蓝。

  后来圭子用她那白白的手指,花了几天,才把那团毛线织成了袜子的形状呢……

  “阿周,织好一只了,来穿一下好吗?”

  一天,圭子拎着蓝色的袜子来了,在我的房间的外面轻轻地唤道。

  “一只有什么好穿的!”

  听我这样毫无兴趣地回答,圭子拉开拉门,走了进来,把袜子拎到躺在那里的我的鼻子前头,摆出姐姐的样子说:

  “瞧,好看吧,多配阿周啊!”

  “……”

  “下回滑雪时穿吧?”

  圭子坐到了一声不吭的我的身边,轻声说。

  “阿周,振作起来吧!把妈妈的事忘了吧!”

  (妈妈的事?)

  像被看透了秘密的小小的孩子似的,我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哼,谁想妈妈的事了!)

  紧紧地闭上了嘴唇,瞪着天棚,可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我妈妈扔下我,突然就结婚了。把我像行李一样寄放在亲戚家里,嫁到别的地方去了……我那时的惊异,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怎么也忘不了。天天都是那么害怕,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一个缩在贝壳里的孩子了。

  “喂,让我来给你当妈妈吧!”

  圭子说。真的?见我睁开了眼睛,圭子莞尔一笑,不停地点着头。白净的脸上挂着笑容,不知为什么,那时的圭子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朵满脸是泪的花。

  圭子从围裙的兜里,把织剩下的蓝色毛线掏了出来,把它系成了一个大大的圈,鼓励我说:

  “阿周呀,我知道很多种稀奇的翻花鼓[32]呢,你看!”

  圭子把毛线绕到了白白的手指上,马上就翻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

  “看啊,蝴蝶!”

  她叫道。然后,两手高高地举了起来,真的唷!线的花样在我房间的白墙上投下了一个明显的蝴蝶的形状。

  我情不自禁地蹦了起来。

  “我也能行吗?教教我!”

  我伸出双手。

  圭子把蓝色的毛线仔细地挂到了我的手指上,“这样”、“这样”地教起我来了。

  “然后,把这根手指取下来,这样挂住这边的线。”

  于是,真的唷,我也能做出蝴蝶来了。

  翻花鼓翻出来的蝴蝶,眼看着就要离开我的手指飞上天去了似的。又轻又飘,就像丝带一样——夏天天真烂漫地追逐蝴蝶的日子,一下子在我的心中复活过来了。

  我追赶着蝴蝶四处乱跑,而我的后面肯定跟着妈妈。妈妈穿着夏天的白衣服,像百合花一样地笑着……

  我啪地一下放开了双手,蝴蝶坏了。

  接着,圭子又和玩起了各种各样的翻花鼓游戏。圭子知道那么多翻花鼓,太叫人吃惊了,她像变魔术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翻给我看。

  “看呀,鱼!”

  随着圭子那清脆的声音,本来看不出鱼的线的花样,立刻就变成了让人联想到鱼的形状,太不可思议了。只剩下蓝色骨头的鱼,不作声地看着远方。

  “看呀,筝!”

  “这是扫帚,这样一翻就是降落伞了。”

  “篱笆。”

  “牵牛花。”

  “梯子。”

  “摇篮。”

  “这回,是星星。”

  不知不觉地,我就陷入到这种不可思议的线的游戏中不能自拔了,一动不动地坐在一个地方,一直玩到天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根线,对于我来说,就成了一个美丽的小宇宙。那是一扇能无限地创造出一切的梦境的门。而且,再也没有比它更能让我忘记心中疼痛的东西了!

  才几天的工夫,我就记住了圭子教给我的翻花鼓游戏。除此之外,我还不断翻出了新的花样。因为翻花鼓,我学习也不用功了。因为翻花鼓,我在外头也不和朋友们玩了。

  一天,圭子对走火入魔的我说:

  “阿周,翻花鼓真的很可怕呀!听说有的人太入迷了,连觉也不睡,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地翻,最后,人就消失了。”

  “哪里?什么地方有那样的人啊?”

  “什么遥远的国度哟!是南岛土人说的哟,说是有人成了翻花鼓的俘虏。那个人就像被蜘蛛丝粘住了的虫子似的,一点点没了力气,最后人就消失了。”

  虽然听上去像是什么地方的传说,但它弥漫着一种青白色诅咒的气氛,我那时候心里就扑腾了一下。

  (会有这样的事吗……)

  提心吊胆地盯着绕在手指上的线看,那线看上去就仿佛隐藏着魔力似的了,连自己的手指都不听自己的意志指挥了。于是,翻花鼓一瞬间就笼罩上了一层五彩缤纷的恐怖,我一边战栗着,却又一边跌到了这个游戏里。

  实际上,只有一次,我差一点就成了翻花鼓的俘虏。

  那是我翻花鼓翻出了一扇门的时候。有一种错觉向我袭来,那扇蓝色的门,渐渐地大了起来,我差一点就被吸到里面去了。当门“吱”的一声打开来的时候,对面是一片雾,从雾里传来了妖魅的歌声。我想,那不是人的声音,不是鸟的声音,是草呀树呀花呀——要不就是更加莫名其妙的东西的谜一样的呼唤声。

  我就要跌进那雾里去了,禁不住大声叫起来!我紧紧地搂住了那扇门,然后,当我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黑乎乎的房间的角落里。

  简直就像险些从悬崖上掉下去、捡了一条命的人一样,我得救了!

  可是那之后没有多久,圭子就生病了,匆匆忙忙住进医院,几个月之后就死了,好像是替翻花鼓翻过头的我而死了似的。

  蓝色的袜子,永远只有一只了。

  那之后,我偶尔也会悄悄地用毛线系成一个圈,缠绕到手指上,翻成一个梯子。然后就想,如果这蓝色的梯子长长地连起来,说不定会够到天国的圭子。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温柔的女人。肯为我织东西的人、肯为我做饭的人、肯听我烦恼的人——一个也没有。是的,一个也没有。就这样我长大成人,长成了大人之后,好些年过去了。

  ***

  叽、叽、叽、叽。

  好像在窗户外边听到了小鸟的叫声。周一从过去的回忆中被唤了回来。

  他悄悄地拆起在阁楼里找到的蓝围巾来。拆下来的毛线卷卷的,很像过去圭子房间里摆着的玩偶的头发。周一扯下一段毛线,系成了一个圈,悄悄地翻起翻花鼓来了。

  “烟花。”

  突然开出了蓝色的烟花,在周一的手上奇异地燃烧起来。

  “接下来是帐篷,一顶蓝色的帐篷!”

  于是,翻花鼓翻出来的帐篷里,立即就亮起了灯,从入口飘来了孩子们的歌声。

  “接下来是雨伞。”

  就在这时,有个什么东西,冷不防把周一手上的那把小雨伞给夺走了。

  是小鸟。

  白得透明、惟有嘴是蓝色的小鸟,从阁楼的窗边飞了下来,一眨眼就把毛线圈从周一手上啄走了。

  “……”

  周一呆若木鸡,张着双手愣在那里了。

  小鸟就那么衔着毛线,一动不动地停在了紫薇树[33]上。不过,很快就一下子飞走了,消失在了远处林子的深处。

  “旅——客,洗澡的水烧好了呀——”

  从楼下传来了粗鲁的招呼声。

  “旅——客,洗澡!洗澡了——”

  好像不答应一声,老板娘那嘶哑的声音就会一遍遍地重复下去似的。

  周一有点神情恍惚了。

  (怎么回事,怎么会被它抢走了呢……)

  突然,周一觉得刚才看到的鸟,不是一只普通的鸟。那是一只从什么遥远的国度——比如说雾之国啦、影之国啦,就是从那样的地方出乎意料地飞到这个世上来的生灵。

  (那不是平常的鸟!那是任何一本鸟类图鉴上都没有的鸟!)

  迄今为止,周一不知拍过多少鸟了,一般的鸟,他都叫得出名字。但这只鸟,却与周一知识中的任何一只鸟都不一样。

  “要说什么地方不一样……对、对了。也就是说,是让人觉得虚幻的地方啊!也就是说……那不是一只真实的鸟,虽然是像鸟影子一样的东西,但魂却在闪闪发光。是一只胸中装满了歌,怎么唱也唱不完的鸟啊……”

  周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楼梯下走去。然后,在走廊上一把抓住了那个老板娘,飞快地问道:

  “这一带,有一只奇怪的鸟吗?”

  “奇怪的鸟……”老板娘歪着头,“是喜鹊吗?”

  “不,不是什么喜鹊!又小又白、蓝嘴……”

  想不到老板娘笑了起来:

  “说到鸟呀,这里从过去起,各种各样的就多的是啊!明天你去林子里看一看,那里是鸟的旅馆!”

  第二天,周一去了旅馆后头的林子。那里确实有许多鸟。

  但是,没有那只鸟。没有那样一只像故事里的鸟……

  一只也没有,不知是为什么,这反倒让周一多少安下心来了。这就有点像不想见到已经成了别人的自己的妈妈一样,就像不想见到如果还活着、可能早就成了别人的妻子的圭子一样,在现实那刺眼的光芒中,周一不想把它往鸟类图鉴上的任何一只鸟上套。

  (是的!只有我能看得到那只鸟!)

  为什么会这样呢?周一想。周一有一种感觉,那只鸟好像是什么温柔的人的心。是一只仅仅是为了向自己倾述,从一个遥远的世界飞来的鸟……

  周一在林子里转了一阵子之后,折回了旅馆。然后,回到阁楼,又抱住大腿坐下了。

  周一的心,已经全部被鸟占据了。怎么也没有心情扛着照相机去拍照了。

  然后等醒悟过来的时候,周一发现自己还在那里拆着撕着蓝色的围巾,一个人翻着翻花鼓。

  “看呀,小鼓。”

  “看呀,扫帚。这样一翻就是降落伞了。”

  周一模仿着过去圭子的话。

  “看呀鱼。”

  “这回是星星。”

  “接下来,是憧憬。”

  (憧憬?我说憧憬?)

  周一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盯住了绕在手指上的线。

  简简单单的两根线。从右手的大拇指到左手的中指之间绷得紧紧的两根线,这样想着再一看,噢,原来如此,这就是憧憬啊。绷得紧紧的蓝色的憧憬的线——

  这时,一个东西像树叶似的飘落到了线上。

  啊,昨天的小鸟!

  扑簌簌,小鸟白色的胸脯抖动着,在蓝色的憧憬的线上唱了一阵子不可思议的歌。然后,突然就啄起那线来了。

  (嗯,这鸟要这线啊!)

  周一轻轻地放开了手指上的力量。于是,小鸟就扑啦一下张开翅膀,衔着蓝色的毛线飞走了。

  周一又拆起围巾,系了一个新的圈。然后,这回翻了一把筝。接着,就把两手伸向窗子,叫道:

  “喂,看呀,这回是筝呀!”

  于是,小鸟像流星似的从天空那边回来了!方才衔着的线不见了,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小鸟神气十足地用嘴拨弄着刚刚翻出来的筝,发出声音,然后就落到了上面,这样唱了起来:

  “喂喂,我想看那个人

  温柔的笑脸呀,

  看呀,从艾蒿原野那边,

  骑着马来了吧,

  来迎接我来了吧。”

  这时,周一听懂了小鸟的话。不知为什么,不可思议般地清清楚楚地听懂了歌的意思。

  周一的心里,突然架起了一道小彩虹。那歌声,比他以前听到过的任何一首歌,都沁入心灵。周一隐隐约约地感觉出了歌中的苦闷。

  周一翻出了一扇窗子。

  于是,在翻花鼓翻出的窗子里,以前从未见过的美丽的风景浮现了出来。

  窗子里,是一间亮着灯的小房间。花盆里的花开了,花边上,静静地坐着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孩,正织着什么。

  灯光照在女孩的侧脸上。因为她太像圭子了,周一忍不住招呼起来了:

  “圭子!”

  女孩的脸一下子扭了过来,立刻浮上来一对酒窝。比圭子要小多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可是想不到,女孩奔到窗边,直勾勾地盯着周一,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终于来了!是骑马来的吗?还是走来的?喂、喂、喂。”

  “……”

  周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发不出声音了。他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自己也早就渴望着见到这个女孩,为这才活到今天似的。尽管是这么说,但周一知道现在自己正窥视着翻花鼓的世界。

  可不能麻痹大意呀!要成为俘虏的!要陷进去的!……尽管自己这样告诉着自己,但那花的芬芳太甜美了,那女孩的酒窝太可爱了,周一一边想着再看一下、再看一下,还是朝窗子里看了过去。于是,女孩接着唱起了这样的歌:

  “喂喂,我喜欢那个人

  身上的艾蒿的味道呀,

  我系着红围裙,

  张开双臂跑啊跑,

  一直跑到原野的尽头。”

  歌还仍然持续着。唱了有三遍还是四遍了,不不,是十遍还是十二遍了。在歌声中,窗子里的女孩,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白色的小鸟。

  停在翻花鼓翻出的蓝色的窗边,小鸟纵情地唱着。

  彻底唱够了,小鸟又衔着线,飞走了。

  “喂喂,

  把它往哪搬呀?”

  周一大声地冲着飞走的鸟问道。然后,他自己也想去那个小鸟住的世界了。那也许是在浓雾之中,也许是谁也没有去过的、紧闭的美丽的森林中,要不就是从前差一点就把自己吸进去的那扇不可思议的门里边……

  小鸟把方才的线藏到了什么地方,又重返回来,停在了阁楼的窗边,一动不动地等着新翻出来的花样。

  周一翻出来一个摇篮。小鸟高兴了,衔着它就飞走了。翻出树叶,它就啄树叶;翻出花朵,它就来衔那才开出来的蓝色的花。就这样,小鸟把所有的东西都衔走了。房子和门、船和梯子、篱笆和牵牛花。于是,周一就好像和小鸟展开了比赛似的,不停地翻出各种各样的东西。

  “看呀,织布机!”

  “这回是椅子。”

  “嗨,饭桌。”

  “柜子也要吗?”

  “接下来是钢琴。”

  “花篮也做好了!”

  那就简直像是在搬家搬东西了。啊啊,多么生气勃勃的搬家啊!蓝色的围巾被拆得愈来愈小了,很快就只剩下一块手绢大小了,可这场比赛还在继续着。

  “喂喂,我想听那个人

  动听的声音,

  跑去找

  在山和林子的那一头,

  在风的背后叫喊着的声音。”

  不知不觉地,周一牢牢地记住了小鸟的歌,一起唱了起来。用鸟的声音、用鸟的语言,以及鸟的心——

  于是,周一一点一点地懂了。懂得小鸟收集这么多毛线究竟要做什么了。

  小鸟要搭巢。

  就像织巢鸟[34]收集各种各样的材料,搭起一个花一般美丽的巢一样,这只鸟正用一条围巾那么多的蓝色的毛线,搭一个大大圆圆、像绣球花似的巢。

  周一闭上了眼睛。

  于是,他看见了迷雾笼罩的大森林。

  森林里里直挺挺地站着一棵树。它的枝上,宛如点亮了一盏蓝色的灯一般,有个刚搭好的鸟巢。巢圆圆的,看上去仿佛是浮在空中的美丽的天体。

  突然,一种强烈的无法形容的憧憬,从周一的心里冒了出来。

  “啊啊,我也想变成鸟!”

  周一禁不住这样叫了起来。

  秋天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去,翻手鼓翻出来的窗子里,傍晚第一颗星闪烁出了光芒。

  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阁楼的榻榻米上,清晰地投下来一个翻花鼓的男人的影子。那蓝色的围巾,已经几乎没有了。

  “看呀是山!”

  “这回是鱼!”

  “捕鱼网!”

  这时,周一想像自己沐浴着月光,坐到了那张围起来的蓝色的网上。那张蓝色的网,一点点地变大了,盖住了天空。

  啊啊,成为俘虏、成为俘虏,像鱼一样成为俘虏,周一想。

  翻花鼓的网愈来愈大,如同星座的天空一般无边无际,而周一的身体却渐渐地变小了,不久,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只雄性的小鸟。

  “旅——客,洗澡的水烧好了呀——”

  “旅——客,洗澡了!”

  老板娘发出嘶哑的声音,叫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哎”了一声,歪着头,爬上了阁楼。

  “不可能不在啊。那个人从刚才起,连一步也没有出去过啊。”

  “嘎吱”一声拉开拉门,才叫了声“旅客……”,老板娘就惊呆了。

  那里没有一个人。

  月光如同一块泄下来的金色的布一样,从敞开的窗户里,落到了榻榻米上。

  “啊呀,这太叫人吃惊了!”

  老板娘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想:呀,是我搞错了吗?

  “还是那位旅客已经走了呢?”

  是啊,许久许久以前、是什么时候了,也曾有过这样的事啊!一边下楼梯,老板娘一边想。不过,那是什么时候、谁的事情,已经记不起来了。

  注释:

  [27]艾蒿: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高80—100cm。叶羽状分裂,背面有白绒毛。秋季开多朵淡褐色小头花。嫩叶可做艾草黏糕,叶可供药用,叶背的绒毛可用做艾灸。长于山野。

  [28]米糠包:装入米糠的布袋。可用于擦亮地板或柱子等。

  [29]金桂:木犀科常绿小乔木,秋季开多朵白色芳香小花。

  [30]乡祭:又称秋季社日,是日本在秋季举行祭典的总称。为取得收获而感谢神的祭典。敬献舞蹈、技艺,举行各种活动以表达喜悦之情。

  [31]棉坐垫:坐时铺在席子上用的方形棉坐垫。

  [32]翻花鼓:又叫挑绷子,一种儿童游戏。将两头打结成环状的绳子绷在手指和手腕上,绷成不同的形状。

  [33]紫薇树:千屈菜科落叶小乔木。高约5m。树皮滑,呈褐色。8—9月簇开红、白色小花。

  [34]织巢鸟:文鸟科织巢鸟属鸟的统称。体长约15cm。在草茎或树枝上筑下垂的巢。大多分布于非洲,部分分布于东南亚。

这与其说是歌,

  还不如说是咒语。

  女孩反复唱了三遍之后,立即就“嗖”地刮来了一阵风,

  大蓟的花凋落了。

  就像枯萎的蒲公英,在风中凋落了一样。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好走过北国一望无际的原野。

  男人名字叫清作,是个毛皮商人。就是从山里的猎人家里,便宜地买来兔子皮、狸子皮,驮到马身上,运到城里去兜售,维持着清贫的生活。

  因为是寒冷的地方,所以毛皮很好卖。不过,从山里到城里这段长长的路程,即使是对于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说来,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特别是穿过这片荒野时,更是痛苦。

  原野辽阔无垠,如果说到看得见的东西,就只有一片片草和遥远的云了。旅人一个人走在这条道路上时,常常会遭遇奇妙的幻觉。风的声音,让人想起年轻女孩子的笑声;草那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绿城……

  清作最害怕的,就是走到原野的正当中的时候天黑了。一想到要在人迹罕至的荒野里露宿,一种来历不明的恐怖,就会让他不寒而栗。

  这里有一个特别的原因。

  清作原本并不是因为喜欢,才成为了一个毛皮商人。父亲早逝,为了抚养体弱的母亲和一大堆弟弟妹妹,走投无路才选择了这个工作。他刚开始去猎人家,看到刚刚捕来的、还咕嘟咕嘟地冒血的熊皮时,恶心得几乎都忍不住了。

  他心里,总是翻腾着那一刻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感觉。他总是害怕,万一自己牵着驮着山一样高的毛皮的马,还没走到城里天就黑了,那些买来的兔子皮、狸子皮和狐狸皮,突然就喘过气来了,发出了可怕的叫声怎么办?

  (同样是皮货生意,如果是做皮革手工艺品,就要快乐多了。)

  他总是这样想。清作的一双手很巧,高兴起来,就常常会用多下来的鹿皮做个钱包、香烟袋或是拖鞋什么的。于是他就会想,要是这些东西能卖出一个好价钱,能维持得了生活的话,那就再轻松不过了。

  好了,这是北方短暂的夏天快要结束时的故事。

  清作这天也牵着瘦马,有气无力地朝着城里走去。太阳在遥远的黑森林那边,明晃晃地燃烧着。

  这天,与往日不同,清作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那是因为皮货里头,有一张过去从未看见过的银狐的皮。它看上去能卖个大价钱。他琢磨着,用卖它的钱,给母亲买药、给妹妹们买和服,再用剩下的钱去吃点什么好吃的东西。这么一想,就又觉得毛皮生意也未必就那么坏了。他把过去的那种恶心的感觉,给忘到了脑后。

  “照这个样子下去,要是能采购到十张银狐皮,就发大财了!”

  清作这样自言自语着。

  “那样的话,也不用牵着这样的瘦马,做这样的生意了。”

  他停下来,擦了一把汗。于是,马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今天是一个口渴得特别厉害的日子。带来的水壶,早就空了。清作突然记起来,这一带有一口古井。旅人经常在那里歇息。究竟是谁在这样一片荒野的正当中,挖了这样一口井呢?井深得可怕,水又凉又清,好像能把手割破似的。

  (在那里歇一会儿吧。)

  清作牵着马,朝井的方向走去。

  井在一棵大榆树[25]的下面。

  可是这天,当清作好不容易才走到榆树下面时,发现石头老井的边上,坐着一个感觉奇妙的小女孩。清作吃了一惊,不由得僵立在那里了。

  “你好,清作!”

  因为女孩冷不防这样喊了起来,清作一下子愣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女孩穿着茶色的棉衣。当他瞥见她那两条像半截木棒子一样的光腿时,不由得害怕起来。

  “你、你是谁……”

  清作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只见女孩长长的头发一甩,笑了:

  “你也许不知道我,可我是太——知道你了!我一直看着你从这里走过,走的时候,驮着山一样的毛皮,回来的时候,揣着好多好多的钱。”

  “所以,我才问你是谁嘛!”

  清作瞪着女孩。

  于是,女孩莞尔一笑,答道:

  “我是井精。”

  “什么叫井精?”清作好奇地盯着女孩,“是住在这里头吗?也就是说,是水精吗?”

  女孩满足地点点头。然后,又这样说明道:

  “也就是说,我是地下水之精呀!这片原野上所有的树、所有的草、所有的动物、所有的虫子、所有的鸟,全是我来养育的。”

  小女孩沾沾自喜的话,让清作有点讨厌了:

  “我顾不上那些了,我渴死了,快让开一下!”

  听了这话,女孩马上说:

  “那么作为交换,你给我一张皮!”

  “……”

  清作呆住了,傻傻地看着那个女孩。要用一杯水——如果是在往日,连一分钱都不要、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的井水——来换做生意的毛皮?见清作哑口无言地立在那里,女孩冷不防说道:

  “我想要那只银狐啊!”

  清作脸都白了。银狐藏到了蒙得严严实实的行囊的最下面,这女孩,究竟是怎么嗅出来的呢?也许是看见了狐狸的尾巴?清作朝马背上望去,可连一根毛也看不见啊!

  他突然不快起来,节骨眼儿上被一个讨厌的家伙给缠住了!可是,口渴难挨,他觉得在这里如果不喝上一口水,就连一步也走不了啦!虽说对方是一个瘦弱的小丫头,如果把她一把推开,轻而易举地就能喝到水,但不知为什么,女孩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却让清作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于是,清作结结巴巴地这样说道:

  “银、银狐不行啊,已经有人要买了。换个别的吧,给你兔子或狸子吧!对了,狸子皮可暖和了。”

  听了这话,女孩剧烈地摇起头来。接着,用手指着清作的行囊,冷不防“啾”的一声吹起了口哨。

  “出来吧,我可爱的银狐!”

  她说。

  于是怎样了呢?

  清作的行囊隆了起来,冷不防,“嗖”地一下,从蒙得严严实实的行囊里蹿出来一只银色的狐狸。

  狐狸活了。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用力摆动着垂到地上的尾巴,确确实实地站在草地上。可采购的时候,它是一张真正的毛皮啊,清作差一点就直不起身子来了。

  女孩满足地点点头,从井边跳了下来,就像是那狐狸的饲养人似的说:“过来吧,我可爱的银狐!”然后,就把狐狸抱了起来,围到了自己那细细的脖子上。

  清作一个劲儿地发抖。

  一直害怕的事情,现在发生了。一张空毛皮,竟然又喘气了,又动起来了!说不定这个小女孩会用相同的魔法,让自己行囊里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逃走。

  清作连口渴也忘记了,拽着马就想趁早离开这里,可女孩却这样说道:

  “清作啊,你不适合干这行生意,干点别的活不好吗?”

  “别的活儿?”

  “是呀,比方说皮革手工艺品。做别致的长筒靴,怎么样?”

  “……”

  啊啊,这女孩怎么会这么清楚地知道清作的心思呢?他突然快活起来,坐下了,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啊啊,我……我以前也这么想过。就那样,做好多好多漂亮的东西。”

  “那不就好了吗?”

  女孩满不在乎地说。

  “但是,那样是生活不下去的啊。很少有人会买手工缝的鞋子吧!”

  “那样的话,”女孩说,“我教你一个好办法。”

  她弯下腰,从脚下摘下一朵开着的大蓟[26]的花。一朵红紫色的花,叶子上全是刺。女孩把它轻轻地拿到了嘴边,唱起了这样的歌:

  “撒出来吧,撒出来吧,花的种子。”

  这与其说是歌,还不如说是咒语。女孩反复唱了三遍之后,立即就“嗖”地刮来了一阵风,大蓟的花凋落了。就像枯萎的蒲公英,在风中凋落了一样。

  然而,就如同变戏法似的,在那一片片细细的花瓣凋落的地方,又开出了新的大蓟花。一共有多少朵呢?原来不过是一根大蓟,可眼看着就多了起来。女孩又摘下一朵刚开的花,重复起刚才的歌来了:

  “撒出来吧,撒出来吧,花的种子。”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只不过唱了三遍,花就一点点地多了起来。很快,井边就变成了大蓟的花田了。明媚阳光下的原野,红紫色的花簇沙沙地摇动着。

  不过,这其间发生了一件让人为难的事。花越来越多,不知什么时候,大蓟的刺把女孩那双赤脚扎得伤痕累累。

  “疼疼疼疼……”

  女孩叫了起来。然后,抬起那只伤痛累累的脚,说:

  “清作啊,给我做一双长筒靴!”

  见清作目瞪口呆,女孩又说:

  “现在立刻就给我做一双长筒靴!不然的话,刺扎得我走不了路了。”

  于是,清作就仿佛中了魔法一般,头晕目眩地朝着自己的马的方向走去,从行囊中取出了一张鹿皮。

  是一张光滑的皮子。摊到草上一看,能做好几双上等的长筒靴。

  “可是怎么办呢?没有工具啊。”

  清作遗憾地嘟哝道。

  “你说工具吗?我有针、线和剪子呀!看——!看——!看——!”

  女孩一边说,一边把一只手插到了兜里,把五颜六色的线、缝皮革的长针和漂亮的剪子掏了出来。一个小小的兜里,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呢?清作弄不明白了。不过,不管是针也好、线也好,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绝好的东西。

  针和剪子,像是用真正的银子做成的。线呢,每一根都闪闪发光,鲜艳无比,就像彩虹被拆开了,撒到了草上一样……

  清作赞叹不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只听女孩说道:

  “这些全都送给你,你给我做一双美丽的长筒靴!”

  “好啊。”

  清作点点头,连忙动手做了起来。

  当美丽的线把鹿皮缝成了一双长筒靴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原野成了一片暗红色。在夕阳光中,刚刚盛开的大蓟花看上去像是在绚烂地燃烧着。

  “这下可坏了!”清作吃惊地站了起来,“这不是已经黄昏了吗?到城里还有那么老远的路,可我怎么闲坐在这里……”

  “那样的话,你住在这里不就行了嘛!”女孩满不在乎地说,“在这里过一夜,明天一早出发不就行了。”

  “那、那怎么行!”

  清作把长筒靴递给女孩,就要去收拾自己的行囊。于是,女孩像是要拦住他似的,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你在这里干一个晚上,多做几双长筒靴吧!到时候,我会教你一个好办法,让你变成一个非常有钱的人!”

  “……”

  “我让大蓟的花再多一点、再多一点,把这片原野变成大蓟的原野!让远方的镇子、村庄,更远的城市都开满大蓟的花!那样的话,人们被刺扎得连一步路也走不了,就都来买你的长筒靴了。你怎么做、怎么做,也不够了。”

  一口气说完,女孩穿上清作做的长筒靴,连蹦带跳地走了起来。围在脖子上的银狐,哧溜一下滑了下来,跟在后头追了上去。

  “撒出来吧,撒出来吧,花的种子。

  撒出来吧,撒出来吧,花的种子。”

  大蓟的花,迅速地多了起来。穿着长筒靴的女孩的那双细腿,轻快地向远处奔去。半道上,突然回过头来,迎着风,大声地叫喊:

  “要是成了有钱人,就娶我当新娘子吧——”

  “盖了大房子,就来接我吧——”

  “用漂亮的马,来接我吧——”

  然后,裙子一飘,渐渐地远去了。

  “撒出来吧,撒出来吧,花的种子。”

  只剩下歌声还回荡在原野上。银狐像个白球似的闪着光,跟在女孩的后头追了上去。

  “还有这种人!”

  清作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过,这时他在心里已经决定了。今天晚上,就按这孩子说的,在这里干活儿吧!用一张鹿皮,尽可能多做几双长筒靴吧。

  这天夜里,沐浴着皎洁的月光,清作足足做了有十双长筒靴。

  天亮的时候,他把留给自己的一双穿到了脚上,其余的九双往马上一驮,朝着镇子出发了。朝着镇子——那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镇子的方向——

  不过,在原野上越往前走,清作越来越吃惊。

  原野上是一望无际的大蓟的花!怎么走、怎么走,都是开得绚丽烂漫的红紫色的花在风中摇曳。连那条迄今为止一直在那里的羊肠小道,也被大蓟的花给埋住了,找不到了。还有比这更难走的原野吗?还有比这更危险的原野吗?侧耳倾听,这回是花儿们自己唱起了歌:

  “撒出来吧,撒出来吧,花的种子。

  撒出来吧,撒出来吧,花的种子。”

  和那女孩一样的调子。而且,是像针一样尖锐、高亢的歌声。大蓟的花们一边在风中摇曳,一边好像是自己在迅速地增多似的,那势头太凶猛了!不过是一个晚上,就成了一望无际的刺人的原野了。而且,越是往前走,大蓟越高、叶子越大,草丛也更加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清作要扒开草才能前进了。

  就快要到镇上了吧——不,从里程上来看,应该已经走到镇子的中央了,这时,前头的草沙沙地摇晃起来,清作的耳朵里听到了这样一个声音:

  “脚疼得走不了啦,清作,卖给我一双长筒靴吧!”

  清作一怔,站住了,眼前跳出一只狸子,用小小的黑眼睛仰望着清作。

  那一刹那他吓坏了,因为这只狸子的背上有个枪眼。是一个黑乎乎的旧伤疤。而且,那张脸和那身皮毛,他觉得特别眼熟。

  (是的,绝对是的,这是我刚开始干这一行生意时,卖给镇子上那家最大的毛皮店的狸子!)

  清作想和这只狸子搭话,可舌头不听使唤,发不出声音了。于是,狸子又说了一遍:

  “卖给我一双长筒靴!”

  说完,从嘴里掉下来一块银币。银币骨碌碌地滚到了清作的脚下。

  “……”

  脸色苍白的清作,从行囊里取出一双新的长筒靴,给了狸子。狸子把它们穿到后腿上,摇摇尾巴,就消失在草丛中了。清作突然害怕起来。一种来历不明的恐惧,从脚下哆哆嗦嗦地爬了上来。他哪有心思去捡什么银币!才一个晚上,这不可思议的大蓟花就把原野、镇子、村庄、房子和人都给埋了起来!而且,也许现在这里还活着的,只有起死回生的毛皮们了吧……

  就在这时,像沸腾的回声似的,从大蓟的花丛里响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声音:

  “卖给我一双长筒靴!”

  “清作,卖给我一双长筒靴!”

  “卖给我……”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清作的身边已经坐满了数不清的狐狸、狸子和兔子。每一只身上都有枪眼,每一只嘴里都叼着银币。其中,也有的叼着五块、十块银币。它们把银币噼噼啪啪地丢到了清作的前头,缠住他要长筒靴。清作不顾一切地把长筒靴从马上卸下来,分给了动物们。但是,只有八双长筒靴,立刻就没有了。清作尖声叫了起来:

  “已经没有了!长筒靴已经没有了——”

  然后,他骑到了马上。

  马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荡荡了。和长筒靴一起驮在上头的狐狸皮呀、狸子皮呀,全都不见了。

  清作抽了马一鞭子,没命地穿过一望无际的大蓟原野,朝着大山、朝着自己家的方向……

  风“呼——呼——”地朝耳朵后面吹去。奇怪的是,这时马的蹄子几乎就没有贴到地上,而是像长上了翅膀一样,在天上飞翔。

  然后等清醒过来,清作已经回到山里自己的家了。这时清作的那张脸,苍白得吓人,三天都没有直起腰来。

  从那以后,他辞去了毛皮生意。

  他一生都珍藏着那一双仅剩下来的长筒靴。缝得密密麻麻的彩色的线,永远都是那么鲜艳,永远都不褪色。

  注释:

  [25]榆树:榆树科落叶乔木。高达30m以上。叶卵形。早春时节枝上簇开黄绿色小花。果为翅果。长于山地。

  [26]大蓟: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叶锯齿羽状,裂片有锐刺。开紫红色头状花。长于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