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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小刚的电影《我不是潘金莲》英文译名为《I Am Not Madame Bovary(我不是包法利夫人)》,翻译也算煞费苦心,估计曾将西方文学名著里的女性数过来,发现只有这一位,略可让西方观众了解“潘金莲”三个字的精髓。

两人确实有相似处,都曾出轨,都是坑夫典型——潘金莲亲手毒死了武大郎,包法利夫人则在出轨的过程中挥霍无度,不觉间将丈夫那点家产掏空,当债主们气势汹汹地上门,她自己一死了之,她的丈夫后来也在痛苦与债务的围困中死了。

然而,两人又有大不同,一个中国女人会因为被指认为“潘金莲”就上访多年,要她心中最有权威的政府给个说法——虽然小说与电影里,李雪莲都是一个过于一根筋的女人,可但凡中国女性,都会明白被指认为“潘金莲”是多么严重的被污名化,网民们表达对于王宝强的妻子马蓉的憎恶时,就直称她为“马金莲”。

《包法利夫人》在十九世纪中期的法国问世之后,尽管司法当局对作者提起公诉,指控这小说“伤风败俗、亵渎宗教”,却有很多女人写信给作者,说:“我认得她,我爱她,她像是我的亲密朋友。”连作者福楼拜自己都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你能想象,《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说“潘金莲就是我”吗?

同样是“伤风败俗”的“坏女人”,待遇为何如此大相径庭?这里面或有中西文化的差异,但更重要的是,施耐庵将“潘金莲”看成一个“女人”,福楼拜却首先将包法利夫人看成一个“人”,她犯的,是全天下人——无论男女,都有可能犯下的错。

电影《包法利夫人》(1991)剧照

潘金莲原本更值得同情。她原是大户人家的使女,出落得漂亮,被主人看中,她不愿意,告到主人婆那里,被主人惩罚性地下嫁身材矮小、形象丑陋的武大郎。可以想象,这样的婚姻,对于任何一个稍有自我意识的女人,都是一种困囿,她因为想有所选择,而被逼到无可选择。

包法利夫人同样处于困囿中,却没有这般残酷。她本名爱玛,是一个乡下姑娘,十三岁时被父亲送进城里的修道院,她在那里阅读浪漫主义的小说,听富有感情的歌,和同学一起看那些诗意盎然的画册,一如我们当年,阅读琼瑶,听周华健童安格,收藏意味深长的明信片。她在修道院里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耽于幻想的女人,梦想着将来能够如诗如梦地生活。

但她终究还是要回到乡下去,之后嫁给了查理·包法利,他虽然懦弱平庸,却是她唯一的追求者,她父亲正处处要用钱,看中了包法利先生不会太计较嫁妆。

爱玛的处境,岂不是和当下很多女子相似?嫁一个并不十分满意的人,只因你别无选择。或者是年龄压力,或者是孤单苦闷,你看似自由,但四周都是壁堵,使你只能选那么一个人,和他在一起。

相对于武大郎,包法利先生是更为温柔热情的丈夫,他带妻子去度蜜月,欣赏她,甚至崇拜她,“她有很多地方让他着迷,她有时花样翻新,给蜡烛剪些纸盘,给她的袍子换一道压边,或者给简单的菜肴取一个动听的名字……她要壁炉上摆一对碧琉璃大花瓶,过了一阵子,她又要一个象牙针盒和一枚镀银顶针,查理越不懂这些考究物品,越觉得可爱。它们增加他的官能的愉悦感和家室的安乐,仿佛金沙,一路洒遍他的生命小径。”他也带妻子搬过一次家,跟武大郎是为了躲避浮浪子弟的骚扰不同,他搬家只因妻子喜欢更大一点的地方。

像这样的丈夫,上哪儿找去?但是爱玛依旧不满,在他们的关系中,她是输出的那一方,他身上,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她像谢道韫抱怨丈夫王凝之“不意天壤之中竟有王郎”那样,抱怨没有野心的丈夫:“世上会有这种人!”当女儿诞生,带来更多的麻烦,她苦恼地对自己重复着:“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结婚?”

她似乎贪得无厌了,但是你能够理解。即使你没有一个让觉得无聊的伴侣,你也一定品尝过生活的无聊。比如在一个死水一般的单位,或是在某个不能满足你精神需求的穷乡僻壤,人人都觉得说得过去,但你总是会想起年轻时遥想过的海阔天空,会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我要在这里?”

“生活在别处”是人们共同的心结,连泰戈尔都说“我心绪不宁,我思念远方”。不同处只是,男人以事业为载体,女人以爱情为载体,福楼拜将包法利夫人的苦闷写得如此真切,大约也是,他曾感到过相似的苦闷。文中对包法利夫人的那些苛责,也像是一种自我剖析。

潘金莲没这么多内心戏,她只有扎扎实实的欲望,她看中武松是因为他 “生得这般长大”,“必然好气力”。她直截了当地上前撩拨,差点被武松推倒在地,她反诬武松调戏她,从柔情万千,到撒泼放赖的转变,只在须臾之间,作者把潘金莲写得过分现实,让你无法同情她哪怕是受伤的爱情。

爱玛的爱情缠绵悱恻,有一点可以怜悯的矫情。她和那个小文书赖昂的爱情是从谈文艺开始的,巴黎戏剧、小说的标题,新式四组舞,对于风景的感受。“他们就这样靠近了,泛泛而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但总是回到一个引起共鸣的中心。”

用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里的话说,这就是“说得着”啊。即使是这样,爱玛也没有像潘金莲那样踅摸着把爱恋的对象扑倒,她的做法和普通人如出一辙,“她没有放手去做,不用说,是由于懒散或是畏惧的缘故,还有羞耻……”她目送赖昂离开了她,去巴黎求学。这种情怯多少人都曾有?发乎情止乎礼,也能说明,爱玛也曾是个有心没胆的普通女人。

第一段似是而非的爱情,都是用来铺底的,接下来,爱玛遇到的这位罗道耳弗,大概可以等同于西门庆。他们都强有力地诱惑了失意中的女人,潘金莲和爱玛,都背着丈夫,热烈地与情人一次次地暗约私期。不同处在于,潘金莲和西门庆,从一开始就直奔主题,后来在王婆家里除了无休止地交欢,似乎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干,王婆在楼下替他们把着门,更使得他们看上去毫无廉耻。

福楼拜笔下的爱玛,却是把猎艳者当成了真爱,他的情话让她受用,他那些言过其实的表达,她全部当了真,接受他的洗脑,落入他的圈套,觉得自己成了曾经读过的那些书里的女主人公,“变成了这些幻象的一部分,实现了少女时期的梦”。她的出轨与其说出于欲望,不如说出于把自己变成传奇的愿望。

爱玛与罗道耳弗

这就让人替她揪着心了,沉迷于肉欲的潘金莲和西门庆志同道合,而一个想在猎艳者身上寻找真爱的女人,迟早令他生厌。当爱玛提出想和罗道耳弗私奔,并且带上自己的女儿,罗道耳弗整个的无语了,心想:“居然有这种女人。”

罗道耳弗偷偷溜掉了,遭遇严重打击的爱玛屋漏偏逢连夜雨,再次地遇到赖昂,这次她打定主意要抓住他——也许她想抓住的并不是他,而是给自己的一个证明,证明自己可以不就此沦入平庸,还可以有被各种浪漫事物围绕着的爱情。她租房子,买家具,透支了丈夫的家底,当债主们蜂拥而至,她只有死路一条。

把整个小说看下来,你会觉得,爱玛并不是一个邪恶的女人,她是薛宝钗说的:“看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的那种女人。她拥有的资源,配不上她的野心,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有着与资源不匹配的野心吧。只是有人忍了,有人忍不住。即使忍了的那些人,也会对她生出同理心来:假如我再朝前探探头呢?心有余悸之余,也会对这样一个女人,有基于同理心的同情。

福楼拜把包法利夫人写成了自己人:她读书太少而又想得太多,资源不够,就拿老本来凑,为了不切实际的梦想可以孤注一掷,她遇到性,遇到爱,就是没有遇到过赤诚相待——每个男人都想在她那里拿到自己想要的,但谁也没有尝试着去了解她。她更像浅薄虚荣版的王彩玲——就是电影《立春》里的主人公,被好高骛远的迷梦误了一生,可是,她那种即使是不得其路的寻梦过程,也会让我等甘于坠入平凡的人怦然心动。

潘金莲没有这个待遇,作家只写出了她的欲望,没有写出她的血肉筋骨,没有情绪波澜,没有自我挣扎,这些可以和读者沟通的地方完全被省略,唯一可恕的,是她婚姻的原罪。作者在这一点上,也无意于细细勾描,否则,稍用笔力,便可以写出她与武大婚姻的残忍凄厉之处,两个同时被命运围猎的人的相互折磨。可要是那样,潘金莲就无法以“古今第一荡妇”的形象立于世间,无法用来惩戒后来者了。

潘金莲必须是一个陌生人,以此与读者隔离开来,从勾引到被勾引再到杀人,她在每一个关口动作都很轻飘迅疾,好像全无心理负担,没一点儿人味儿,我们用看社会新闻的眼光看着她,三下五除二,得出一个只和道德有关的结论。

每一个人心中,也许都住着一个包法利夫人,比如我住的这个小区里,曾经三五成群地走动着的那些搞传销的人,比如京城的咖啡馆里,摩拳擦掌信誓旦旦的创业者,比如许多回早早醒来,想到远方还是那么远的我自己,那个时候,我愿意承认,我就是包法利夫人。

但是你一定不愿意接受你是潘金莲,不管你是不是李雪莲。因为潘金莲这个形象是被硬生生地塑造出来的,曾经作为一个道具烘托武松的高大形象,后来又作为一个坏典型来警戒世人。无论是道具还是典型,她都被塑造得太简陋。

同样是讲述一个关乎出轨的故事,福楼拜对于笔下的女主人公有着更多的同情——这同情不是可怜,不是悲悯,而是与她同呼吸共感受,他同情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人性。最后,连包法利先生都宽恕了妻子,他说:“错的是命。”

施耐庵不打算同情任何人,不同情武松,不同情宋江,不同情那些被梁山人弄死的无辜之人,他当然更没心思同情这个出轨的潘金莲,他只想表现现实中的各种冷与硬,容不下幻想,更容不下绮念,人人都在为欲望与人撕咬,个个都是满手血腥。

假如福楼拜来写潘金莲,或是施耐庵来写包法利夫人,又会是怎样?潘金莲会不会获得赦免,包法利夫人会不会万劫不复?同样的一个人,落在他们笔下,也会有所不同,比如去年曾轰动一时的,被囚犯所勾引的狱警的妻子,如若她被福楼拜所书写,跟她被施耐庵所书写,一定判若两人。

就写女人这一块,肯定是福楼拜更加卓越,面对一个出轨并坑夫的女人,他没有本能地生出属于男性的恐惧,而是尝试着,对她伸出自己的手,温柔地听她诉说。而施耐庵,他没兴趣直面潘金莲,只想把她打发掉。这其间差异,是冯小刚与他的团队所不能了解的,他们远远地看着,觉得潘金莲和包法利夫人,都是一个样。

我轻轻地打开厨房的门,朝狐狸看去。我本来以为狐狸的点心已经做好了,只等着撒花瓣了呢……

  可是,你猜怎么样?

  只见狐狸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正在哭呢。肩膀一抖一抖的,轻声抽泣着。一股烤焦的点心味儿弥漫四周。

  “怎么了?”

  我忍不住叫了狐狸一声。狐狸听到叫声后,站起身来,脸扭向一边:

  “没什么。”

  她跑到烤箱那里,“啪”地一下关上了门,似乎是想把烤焦了的蛋糕藏起来。然后一转身,用一双闪亮的眼睛盯着我,嘴角抽动着说:

  “我输了。”

  我目瞪口呆。

  于是,狐狸又说了一遍:

  “我输了。我的点心烤糊了。而且,阿治也背叛了我。”

  “……”

  狐狸瞟了一眼我手里拿着的花篮,呻吟道:

  “我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你和阿治在花圃里亲亲热热地摘花。”

  “啊,那是……”

  那是误会!可是狐狸打断了我的话:

  “我输了。我也被阿治骗了。他刚才还对我说,我会帮助你,我会为你摘装饰在点心上的花瓣,摘完就悄悄地给你送去……可是这些都是为你摘的……”

  狐狸解下围裙,一边卷,一边用已经冷静下来的声音说道:

  “我的点心就是在这个时候烤糊的。一切都完了。你赢了比赛。我要毫不留恋地回到森林里去了。”

  “请等一下!”

  我跑到狐狸身边。突然,从心底里涌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情。我将手搭在狐狸的肩上,满怀深情地对她说:

  “阿治根本没有背叛你。这些花瓣是为你摘的呀!我的那份儿在这呢,这围裙里的花瓣才是我的。这都是我自己摘的。请你不要弄错了。阿治拼命为你摘了那么多花瓣,还说让我送给你。阿治从一开始就是爱着你的。话是这么说,这人真窝囊!不会表达自己的心声,非让咱们这样比赛……”

  说着,我放开了围裙。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到了地板上。

  “是我输了。这场比赛是我彻底输了。不,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胜负。你是应该成为阿治媳妇的人。你能干,又坚强,是最适合掌管这家旅馆的人了。我打扰你们了,对不起。我应该回家了。”

  “请等一下。”

  狐狸跑到我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那太对不起你了……”

  不过,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我微微一笑,快活地说:

  “我告诉你事实的真相吧!我是这个故事的作者,一点都不遗憾。媳妇的位置可以让给你,不过,这片森林的一切可全归我了。这家旅馆、玫瑰花圃、阿治,还有你,还有那么多小鸟和动物,对了,还有这把不可思议的小号、红胸脯鸟的歌声,所有的一切,全都归我了。我要写一篇美丽动人的故事。”

  于是,一颗一直沉睡的作家的心,复苏了。我要写、我要写,我要写一篇美丽动人的故事……一想到这里,我已经忍不住了。我狠不得飞回到自己的书桌去。

  “再见了。你要和阿治两个人好好地经营红玫瑰旅馆哟!我现在就回到山中小屋,把你们的事情写成一部长长的美丽的故事。”

  我向门边走去。

  “请等一下。”狐狸叫住了我。

  “点心比赛怎么办呀?”

  狐狸看了一眼烤箱。

  “我的点心烤糊了。”

  “啊,那……”我微微一笑,说,“我的年轮形蛋糕送给你吧!那就是你做的。你就说我的点心失败了,垂头丧气地回家了。对阿治也这么说吧!”

  “那太卑鄙了……我做不到。”

  “不怕,没关系的。再说了,年轮形蛋糕还没有做好呢!你看,接下来还要撒上花瓣呢。”

  我悄悄地看了一眼花篮里的花瓣。

  “那么,最后,咱们一起来撒吧。用阿治摘的玫瑰花瓣,把蛋糕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吧!”

  我把花篮里的花瓣全都倒在了碗里。狐狸泡好明胶,然后加上白糖,做好了浇在花瓣上的糖稀。

  就这样,两个人齐心协力装饰了同一块点心。那块点心做得非常成功。是哪本书上都没有的美丽的蛋糕。

  “是最配红玫瑰旅馆的点心啊。这块点心,也要写到我的故事里去。”

  蛋糕做完了,我这回真的该回家了。

  “再见了,狐狸。我悄悄地回去了,你跟大家替我打个招呼。”

  “……”

  狐狸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那也太……那么,就带点礼物回去吧……”

  狐狸说着,在厨房里慌里慌张地转开了。这时,她发现了一直放在烹调台上的那把小号,就说:

  “请把它带回去吧,您好像挺喜欢它的。”

  我犹豫了一下,说了声“谢谢”,接受下来。

  我捧着小号,走出厨房。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了。惟有红玫瑰旅馆的灯光把四周照得通明。

  “你认得路吗?”

  狐狸送我出来,问道。

  “认得。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然后往右一拐。”

  “没错。如果觉得寂寞,就请一边吹小号,一边回家吧!”

  狐狸说。

  “再见。”

  “再见。”

  我和狐狸亲切地相互告别。这时,我已经半跑起来了。

  (快点回家!回家后马上动笔!狐狸与阿治的故事!一篇美丽的童话!)

  “三天就能写完。”

  我自言自语。写好了,就可以得意洋洋地给出版社的小川女士打电话了。

  黑暗的森林里,猫头鹰的眼睛闪闪发光。我猛地害怕起来,忍不住将嘴对准了小号。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吹了起来――。

  小号立刻放射出金色的光芒,照亮了四周。接着,就响起了美丽的乐曲。

  那是《夜空中的小号》。

  多么透明的音色啊!嘹亮有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甜美,难过,眼泪好像突然要流出来了……小号照亮了我前进的道路,我没有迷失方向。我终于走到了我的山中小屋。我跑啊跑啊,到了,我打开门,点上了灯。

  小屋子里还是我刚才离开家时的样子。餐桌上放着刚喝了一口的咖啡。书桌上是摊开的稿纸。

  我跑到书桌旁边,朝刚写了一个开头的稿纸上看去。我才写到北村治做旅馆招牌那段。接下来,这位主人公就应该到森林里去找做招牌的树枝去了。

  (后面怎么写呢?是让阿治遇见人类的姑娘?还是遇见狐狸呢?)

  我快乐地回想着。不管怎么样,我有预感,这个故事可以一口气写完。冈本卓夫与红胸脯鸟的爱情故事、神气活现的野猪、时髦的兔子,数不清的小鸟,只要把这一切串连起来,就是一篇好作品。

  我这个开心啊,一个人嘻嘻地笑了起来。然后,我烧水准备冲咖啡。

  听着水沸腾的声音,我突然想给阿治和狐狸打电话来了。

  “恭喜你们了,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真想这样大声地对他们说,可是我稀里糊涂的,竟然忘记问红玫瑰旅馆的电话号码了。

  这真是太遗憾了。

虽然很紧张,可是我的脑子里却转个不停。接下来,到底做什么样的点心呢?红玫瑰旅馆特色的点心……当光临这家森林里的小旅馆的人,在饭厅里舒了一口气,一边眺望着绿色的院子一边吃饭时,什么样的点心最合适呢?而且,还要考虑到耐存性,因为如果好吃,还可以当成土特产带回去……

  (还是做小甜饼干好吧?)

  不过,那样普通的点心实在是太没劲儿了。我一边跟在狐狸的身后向厨房走,一边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饼干、苏打饼,还是水果点心……”

  狐狸回过头来,一边指着厨房的墙柜,一边冷冷地说:

  “关于点心的书,那里有的是!”

  “谢谢。你不看吗?”

  我也狠狠地回敬了她一句。狐狸微微一笑,然后干脆地说:

  “现在哪还来得及看书!”

  我伸直了腰,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本关于点心的书。虽说挺丢面子的,但要是不看书,我什么也不会做。我在厨房中央的大烹调台上,把那本书摊了开来。

  是一本常见的点心书。上面详细写着像蛋糕、布丁、苹果派这些熟悉的点心的做法,还配有照片。翻着翻着,我的手突然在某一页上停住了。

  “森林的Baumkuchen。”

  在写着这样标题的那一页上,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圆树桩形状的点心。树桩的表面,烤出了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Baumkuchen。”

  我在嘴里小声嘀咕道。那是一句德语,意思是“年轮形蛋糕”。

  “太配这家旅馆了。”

  我不住地点头。然后,一看“材料栏”:面粉加黄油,鸡蛋加蜂蜜,杏肉果酱……需要的材料还真不少呢!

  “这些材料,也不知配得齐配不齐?”

  我一边给狐狸看书,一边问。狐狸不知要做什么,已经在开始筛面粉了。她朝我看了一眼,像百货商店里的导购小姐似的滔滔不绝地说道:

  “什么都有。面粉在这边的柜子里,牛奶、黄油和鸡蛋在冰箱里,白糖和蜂蜜在这边的罐子里,杏果酱呢,在柜子上面的瓶子里。烤炉有两个,我用右边的一个。就请您用左边的一个吧!”

  说完,她就啪啪地打起了鸡蛋,飞快地把蛋黄和蛋青分开。手势熟练极了。我着急了,我这边还在学习制做的方法呢,人家狐狸已经在搅鸡蛋了。我坐在一个小圆凳上,匆匆忙忙地读起年轮形蛋糕的制作方法来。

  ①将面粉与玉米淀粉混合、过筛。

  ②将奶油搅软,加入白糖和蜂蜜,要大量起泡。

  ③这时要一个一个地加入蛋黄,仔细搅拌。加入碎桂皮与柠檬皮,继续搅拌。

  ……

  就这样,制作方法长达十二条。而且,再仔细一看,为了在点心上刻上“树的年轮”,必须把材料每次一点点、一次又一次地放进烤箱里烤。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下完了。以前连一块烤饼都没做过的我,怎么能烤出这么复杂的点心来呢?好不容易找到了适合红玫瑰旅馆的蛋糕,唉,太遗憾了,我只能放弃年轮形蛋糕了。我翻到点心书的下一页。想不到那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

  “为红胸脯鸟准备的简易年轮形蛋糕的制作方法”

  而且上面还有一张小年轮形蛋糕的图,写着大概的制作方法。

  “这是你写的吗?”

  我扬了扬纸条,问狐狸。

  “不是我。”狐狸一边搅着鸡蛋,一边说,“我一次都没有翻过那本书。那本书以前就在这座房子里。”

  这就是说……我陷入了沉思。就是说,从这座房子还是冈本卓夫的别墅的时候起,这本书就这么一直放在厨房里的。那么,写这张纸条的人,大概就是冈本卓夫了吧?

  (他还曾经做过点心吗?)

  我不免有些吃惊,但又一想,这也不是不可能,何况他又是一个人生活。住在这深山老林里,想吃点心,也只能自己烤了。尽管如此,这为“为红胸脯鸟准备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说冈本卓夫与红胸脯鸟很亲密吗?……

  “红胸脯鸟来参加今天的晚会了吗?”

  我问,狐狸一边热牛奶,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红胸脯鸟是冈本卓夫的妻子。”

  “妻子?……”

  我愣住了,盯着狐狸。

  “是啊。冈本卓夫和红胸脯鸟结婚了。他娶了这座森林里最美丽、最可爱、最理解音乐的鸟做了妻子。”

  狐狸一边把热好的牛奶慢慢地倒进碗里,一边说,就像在说着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在她看来,在这片森林里,人娶人类以外的动物当媳妇,根本就没有什么奇怪的。

  “……”

  我一个人想开了。

  这就是说,这也许是冈本卓夫为妻子红胸脯鸟做的点心了。

  (红胸脯鸟一定非常爱吃年轮形蛋糕了。)

  这么一想,我突然变得开心起来了。音乐家的丈夫为小鸟妻子烤了一个年轮形蛋糕,坐在阳台上的白色餐桌前面,面对面地喝茶……

  (一点都不奇怪啊……)

  如果是这样……我偷看了一眼狐狸。那就是说,即使这只狐狸成了北村治的媳妇,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这时,一种难以形容的厌恶之情突然涌上我的心头。

  是嫉妒!

  它就像一股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我急躁起来,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战胜狐狸!狐狸哪一方面都比我强,不管是做饭、针线活儿,还是打扫卫生、洗衣、接待客人,要想战胜她,成为阿治的媳妇,我现在就要努力烤点心……

  饭厅里,杂七杂八的评委们唱起了歌,他们要等上三个小时。

  (不得了,要赶紧才行呀!)

  我把眼睛瞪得老大,读起了那张年轮形蛋糕的纸条。

  材料是:面粉、玉米淀粉、黄油、蜂蜜、柠檬皮,加杏肉果酱……与一般的年轮形蛋糕一样。制作方法呢?我提起精神一看,取代制作方法的,居然是一首奇怪的诗。

  “这种又小又圆的点心,

  献给你。

  你的心中,

  充满了歌,充满了爱。

  我的心中,充满了梦。”

  就是这种感觉,诗一行一行地持续下去,可不管怎么读下去,都没有一行制作方法。

  “喂!”

  我急了,又冲狐狸喊道:

  “请把红胸脯鸟叫到这儿来,我有事要问她。”

  狐狸听了,一边搅着做点心的材料,一边平静地说:

  “红胸脯鸟已经不在了。冈本卓夫死了以后,她就死了。她哭啊哭啊,什么也不吃,最后饿死了。”

  “啊……”

  我感动得不行,倒吸了一口凉气。

  “死了……”

  “是的。不过,你猜她死在了哪里?”

  “呀,我猜不出来。”

  “死在小号里了。在冈本卓夫留下的那把小号里,悄悄地死去了。”

  听到这话,我突然想到:

  (要是这样的话,那把小号也许会知道红胸脯鸟和冈本卓夫的事……)

  “我休息一下!。”

  我大声喊了一声,冲出厨房,跑进了饭厅。我来到刚才自己坐的位置上,一把抓起了放在餐桌上的小号。“评委”们吃得差不多了,正在埋头打扑克。看样子是在玩“抽王八”,正在大声地猜大王在谁手里呢。尽管我返回来,但是谁也没有回头。我抱着小号,悄悄地走到到院子里,坐在一棵高大的桐树下面,对小号说:

  “喂,我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小号一边闪闪放光,一边说。

  “你知道吧?冈本卓夫和红胸脯鸟的事。”

  “当然知道了。红胸脯鸟是冈本卓夫的妻子。是一只会唱歌的可爱的小鸟。胸脯是红色的,非常喜欢红色的花瓣,又爱和冈本卓夫聊天。他们常常一起烤点心吃。”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就是那个点心的事。一定是年轮形蛋糕吧?我现在就要做那种点心,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做。”

  “啊,简单。红胸脯鸟的年轮形蛋糕,比一般的年轮形蛋糕要简单多了。而且,还更好吃。”

  “告诉我怎么做!我无论如何也要烤出那种点心来。”

  “那就请吹一吹我吧。我里头有红胸脯鸟的歌。和着冈本卓夫的小号,红胸脯鸟会唱起《年轮形蛋糕之歌》,你好好听,背下来,然后照着去做就行了。”

  “谢谢!”

  我点点头,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将小号含在嘴里。吹了起来……

  你猜怎么样?乐器里奏出了一首以前谁也没有听到过的不可思议的乐曲。静静的、温柔的乐曲。而且,和着小号的乐曲,还飘出了小鸟的声音。那的确是红胸脯鸟的声音,她这样唱道:

  “把鸡蛋搅起泡,把黄油熔化,

  把牛奶热好,搅到一起,

  搅成糊,搅成糊。

  往煎锅里倒一毫米,

  再倒一毫米,

  一层一层,又一层,

  最后撒上红玫瑰的花瓣。

  满怀感情,满怀着爱,

  这点最重要。”

  我一遍又一遍地吹着小号,将这首歌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我知道了!”

  我抱着小号,跑回到厨房,一边轻轻地重复着刚刚听到的歌,一边麻利地准备好了材料。然后,按照歌中唱的那样,把鸡蛋搅起泡,把黄油熔化,开始做起不可思议的年轮形蛋糕来了。我一边哼着那首歌,一边动手做起来,比想像中要顺利多了。那首歌简直就像是魔法的咒语一般。年轮形蛋糕的年轮,一毫米一毫米地厚起来,一层又一层地重叠起来。

  “满怀感情,满怀着爱,

  这点最重要。”

  我一边唱,一边想着北村治。于是,我就这样变成古老传说里的美丽的姑娘了。

  我变成了一个为了赢得王子的心、不顾一切烤蛋糕的姑娘了。年轮形蛋糕的一层层年轮里,充满了我对阿治的一片深情。就像冈本卓夫烤出这种点心,跟红胸脯鸟一起吃一样,我也梦想着能有一天和阿治两人,坐在饭厅那凉爽的窗边,一起吃着这种点心。

  “一层一层,又一层,

  最后撒上红玫瑰的花瓣。”

  唱到这里,我跑进院子,去摘玫瑰花瓣了。我想起来,这家旅馆大门旁边就有一个玫瑰花圃。我要把那些绽放的红玫瑰的花瓣煮熟,撒在年轮形蛋糕上。然后,再浇上加了明胶的糖水,漂亮的点心就大功告成了。

  我兴冲冲地向花圃跑去。

  可是,走到花圃边上时我的脚步却一下子停住了。因为在花圃中,竟然发现了北村治的身影。

  阿治背朝着这边,正在一心一意地干什么。我屏住呼吸,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悄悄走过去,招呼道:

  “阿治!”

  我的声音有点尖细。然而,听到我的叫声,阿治回过头来一看,竟吃了一惊,一脸僵硬的表情。

  阿治转身面朝着我,急忙把拿在手里的篮子往身后藏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治,阿治垂下了眼睛。可奇怪呀,北村治这个时候为什么在这里呢?他本应该在饭厅里招待客人呀!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小声地问道。阿治垂下头,用更小的声音说:

  “我在摘玫瑰花……”

  我突然高兴起来。

  “是嘛!我也正想用玫瑰花瓣来装饰点心呢……”

  我的声音充满了兴奋,可说到这里,我闭上了嘴,因为我发现阿治的样子好像十分难堪。

  “你怎么了……”

  我跑到阿治身边,朝他藏在身后的篮子里一看。篮子里装满了红玫瑰的花瓣。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冒出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我用又尖又细的声音问:

  “你摘玫瑰花瓣做什么?”

  被我这么一问,阿治更加慌张了。

  “对不起。”

  然后,他就把篮子里的花瓣全都倒到了地上。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到了黑土上。

  “为什么都倒了?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我苦苦地追问。

  院子被夕阳照得火红。阿治的脸也红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我一切都明白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看懂了对方的心。这对于我来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是这样……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心里,慢慢地涌起了一种冰冷的悲伤,腿也在微微地发抖,但我人很镇静。

  “我明白了。明白了你的心情。刚才那些花瓣是为狐狸摘的,对吧?”

  “……”

  “你是想悄悄帮狐狸做点心,所以才摘了花瓣,对吧?”

  阿治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坦率得让人吃惊地说:“对不起,做出这种卑鄙的事情。”

  这时,我已经彻底明白了。这场比赛,我已经输了。不论接下来我怎么认真地做点心,不论我在“评委”那里得到多么高的评价,如果我心中的王子没有选我,而是选择了狐狸的话,那一切都没有用了。

  “如果是这样,你从一开始就告诉我该有多好,那我也就不会比赛了……”

  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我沉默不语。然后,我看着散落在地面上的红色花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一口气说道:

  “你跟狐狸很般配的。”我既不是讽刺他,也不是在作弄他。“你人正直又温柔,只是有点软弱,但狐狸坚强,能干,而且很爱你。真的很配做你的媳妇。”

  喘了口气,我又说:

  “既然是这样,你知道我为什么还一直要阻碍呢?”

  我藏起了自己的心,继续说:

  “因为我是这个故事的作者啊。”

  我坚决地说道。然后,我强忍住眼泪,接着说:

  “所以,我本来想让你这个主人公娶一个人类的媳妇。嗯,这个情节从一开始就想好了。所以,怎么也没有想到狐狸会出现。因为我根本没打算写一个有动物出场的故事。不过,这样也挺好。只要你喜欢那只狐狸,那也会成为一个好看的故事。冈本卓夫与红胸脯鸟不也是很好的一对夫妇吗?”

  说着说着,我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我说,”我冲着低头不语的阿治的背影说,“再摘一次花瓣吧。”

  阿治回过头来。

  “你为狐狸的点心,我为我自己的点心,一起来摘吧!”

  阿治点点头。两个人默默地摘起花瓣来。

  四周已经有点黑了。晚风吹得玫瑰发出沙沙的响声。从饭厅里,不时地传来客人的嘈杂声。很快,阿治的篮子里就装满了玫瑰花瓣,我的围裙里也装满了花瓣。

  “我替你把那些花瓣带给狐狸吧。让我们分别烤出美丽的花瓣点心吧。对了,即使是我在比赛中获胜,我也会把媳妇的位置让给狐狸的。好了,你去吧,去饭厅陪着客人继续等待吧!”

  我从阿治手里接过装满花瓣的篮子,向厨房快步走去。

饭厅里,晚会已经彻底准备好了。

  刚才还分散放在屋子里的六张餐桌,全都被集中到了中央,拼成了一张大餐桌,上面铺上了雪白的桌布。还插了许多蓝色的野绣球花。不过,客人还是稀稀拉拉的。

  兔子坐在靠边的座位上。旁边是羚羊姑娘。而围着蓝围巾、叼着烟斗的野猪,则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正面最显眼的位置上。

  “没什么客人来呀。”

  我嘀咕了一句,坐在门边椅子上的大斑啄木鸟哈哈大笑起来:

  “这就不错了。就是收到了请柬,也不一定会来呀。”

  “为什么呢……”

  我突然于心不安,找起北村治的身影来了。

  阿治正神色严肃地往上端装三明治的银托盘。狐狸系着雪白的围裙,戴着雪白的帽子,正在为客人倒饮料,她一看到我,便指着野猪对面的一个座位说:

  “来来来,这里请。”

  我在那里一坐下,野猪喷了一大口香烟,说:

  “嗬呀,真希罕,人类的女孩。”

  我顿时火冒三丈。希罕的正是你。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围着围巾、抽烟的野猪呢,而且还那么不懂礼貌!这种场合,至少也要招呼一声吧!可能是我的脸色相当难看吧,北村治走过来,冲野猪解释说:

  “这位可是作家呀。前不久还获得过文学奖的,现在是在山里写作呢!”

  “是吗?”

  野猪点点头,又盯着我问:

  “作家,也就是编故事的人吧?”

  这时,坐在靠边座位上的兔子,突然高声尖叫起来:

  “那样的话,我可要求您了。请作家写一篇我的故事吧。一个非常、非常伤心的兔子的故事。”

  兔子红豆般的眼睛湿润了,认真地说。

  可野猪也不甘沉默:

  “哎呀,野猪的故事,可要比兔子有意思多了。”

  听他这么一说,大斑啄木鸟从旁边插嘴道:

  “写写鸟的故事吧,鸟。”

  听了这话,落在饭厅窗框上的鹪鹩、鹦鹉和斑鸫也闹开了。

  “说的对,说的太对了,鸟的故事才最有意思呢。”

  我烦死了,用两手捂着耳朵叫道: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写。”

  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然后,发窘地抓起三明治,或是喝起水来。没有办法,我也咬了一口三明治,哇,这可太好吃了!是一种蛋黄酱和鲜奶油混在一起的无法形容的美味!我佩服起狐狸的手艺来了。这时,野猪突然开口说:

  “那么,咱们就来干一杯吧!”

  我呆住了,叫道:

  “就这么几个客人?”

  野猪那尖尖的嘴显得更尖了,抖着腿说:

  “可是已经到时间了呀,时间到了!”

  看样子,野猪已经饿坏了。

  “奇怪的晚会!”

  我嘀咕了一句。这时,我腿上的小号说话了:

  “你怎么忘了?欢快的短曲,欢快的短曲!”

  我一边打开包着小号的布,一边轻声地问小号:

  “可是……是不是还早了一点?”

  小号用沉着冷静的声音,果断地说:

  “不要紧。只要欢快的短曲一响起来,就行了。来,开始吹吧。”

  就这样,我站了起来,大声地说:

  “在干杯前,我先来一段欢快的短曲吧!”

  说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吹起了小号。

  华丽的声音响了起来。

  饭厅里立刻充满了金色的光辉,客人们都屏住了呼吸。那是多么圆润的音色啊!野猪和兔子合着小号的旋律,摇晃起身体来。北村治瞪圆了眼睛看着我。

  当我吹完了这首短曲才发现,你猜怎么样?饭厅的窗户上和门口那里,里里外外挤满了新来的客人。松鼠一家、老鼠一家老小、狸子父子、黄鼠狼夫妇,还有一个穿着透明的绿色衣服的怪人夹杂在里面呢!

  客人们一齐鼓掌。就这样,新来的客人像洪水一样拥进了饭厅,饭厅一下子就满员了,晚会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

  “那么,来干杯吧!”

  野猪兴高采烈地站了起来。

  可是,一个尖利的声音从角落里响了起来。

  “再等一等!”

  只见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长头发女孩,一脸严肃地看着这边。

  “她是谁?”

  我问了一句,野猪不高兴地回答:

  “是风姑娘呀。”

  我吃惊地说:

  “风姑娘,就是风之精吧?”

  周围的客人一起点点头。风姑娘站起来,一个劲儿地祈求着:

  “再等一等。我的未婚夫马上就到了。”

  饭厅里顿时就吵嚷开了。

  风姑娘的未婚夫?这女孩是什么时候订婚的呢?对方究竟是谁呢……从身边传来这样的窃窃私语。我大声地问道:

  “你的未婚夫也是风吗?”

  于是,从饭厅的角落里,传来了风姑娘那如同长笛一般的声音:

  “不是。我的未婚夫是鹿。住在蕨菜山的一头英俊的鹿。”

  “什么?蕨菜山?”

  我惊呆了。

  “住在那么远的山里的鹿,现在过来?”

  风姑娘说:

  “从蕨菜山到这里,对于鹿来说,只要腿一跃就到了。对于我来说,也只要腿一跃就到了。我刚才还和鹿一起在蕨菜山呢。正捡着梅子,就听到了小号那欢快的短曲。那声音实在是太优美了,优美得让人头晕眼花,于是,我们俩就决定去看看,我跳到了鹿的背上,呼呼地飞了起来……啊,半路上,我的身体飘飘悠悠地浮到了空中,所以比鹿早到了。”

  说完,风姑娘歪着头,竖耳倾听起来:

  “不过,鹿也马上就到了。听呀,听呀,可以听到脚步声了吧?”

  风姑娘蹦了起来。饭厅里的客人全都静了下来,一起竖耳倾听起来,可是好像谁的耳朵也没有听到。就连一向认为自己的耳朵最灵的兔子,也一脸奇怪的表情不说话了。可是风姑娘还是一个人在那里蹦着。

  “啊,他马上就要到了。还有七公里,六公里,五公里,三公里,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了……可是,”说到这里,风姑娘面带愁容地说看着我。然后,就像在背台词一样,这样说道:

  “喂,小号!请你再吹一次欢快的短曲吧,传到他的耳朵里!让他不要迷路,一口气跑到这里来吧!请你吹得嘹亮一点。”

  没办法,我站了起来,又一次吹响了小号。

  小号那金子般的音色,从敞开的窗户里飘了出去。那骄傲、灿烂的音色,向整个森林宣告:红玫瑰旅馆的晚会开始了!

  当第二回的欢快的短曲一结束,就从远处传来了“砰、砰”的脚步声。风姑娘跳了起来,跑到窗口挥舞着双手叫道:

  “来了,来了,他来了。这里,这里!”

  不到三分钟,鹿就气喘吁吁地进了饭厅。是一头毛色光泽、雄壮的公鹿。狐狸把公鹿带到风姑娘旁边的座位上,送来加了冰块的冷水。风姑娘紧紧地依偎着鹿,夸张地叹着气说:啊,太好了,总算是赶上了。我心里有点不痛快了,说什么哪!还不是我让他赶上的!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都是这个样子?随随便便,不懂礼貌,让大家等了这么久,还让人家特地为她吹小号,一下子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一边收小号,一边用冷冷的目光看着风姑娘。

  不过,狐狸可真行。一直不失满面笑容,一边用湿毛巾给鹿擦汗,一边说:

  “那么,请一定来我们红玫瑰旅馆举办婚礼哟!”

  啊,可真会做生意呀……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拿起果汁杯子,冷冷地说:

  “来,开始吧。”

  这回可是真的开始了。野猪霍地站了起来:“咱们干杯吧。祝贺红玫瑰旅馆开张!”

  野猪一边说,一边高高举起了果汁杯子。于是,客人们一齐站了起来。阿治和狐狸也拿起了杯子。鸟儿们各就各位,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

  “北村治先生,祝贺你!”

  野猪说。大家也跟着说:祝贺你,祝贺你!阿治背靠着墙,毕恭毕敬地站着。边上是狐狸,害羞地紧挨着北村治,看上去就好像是他的太太一样。阿治低着头,坐立不安地说:多亏了大家来帮忙。狐狸聚精会神地听着,不停地点头。

  奇怪呀,我想,阿治的身边为什么是狐狸呢?那里应该站着一位美丽的人类的太太的呀。趁狐狸回到厨房去端菜,我悄悄招招手,叫阿治:

  “喂,怎么回事?为什么狐狸像你的太太似的?她不是佣人吗?”

  阿治为难地低下头,说:

  “不,她很会做菜。所以,我想就是把她当太太也不错。没有她,这家旅馆就开不下去了。”真是的,太没出息了!我故事的主人公竟然娶了个狐狸做媳妇……我绝对不允许。正当我忍不住要大声地说“你要振作起来呀!不管多会做菜,那样的……”时,冷不防,从后面传来一个不高兴的声音:

  “那样的,是什么样的?”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狐狸拿一个银水壶,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呢。那目光里包含着一种不寻常的东西,那是一双可怕的眼睛,似乎是下定决心要和我决战了。我慌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只听狐狸说道:

  “真有意思。我和你,到底是谁更配做这家旅馆的太太,咱们比比看吧!”

  听了这话,野猪啪地拍了拍手,叫道:

  “哈,这可太有意思了,今天的晚会成了红玫瑰旅馆媳妇选拔赛了。”

  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掌声。

  野猪接着说:

  “阿治,怎么样?人类的姑娘和狐狸,到底是谁更配做这家旅馆的媳妇,就让她们在这里干干看吧……”

  阿治看上去为难极了,嘴上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什么。可是,我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看样子,他是一个十分懦弱的人,又要顾及狐狸,又要顾及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焦躁不安起来,甚至开始蔑视起阿治来了。于是,我用不高兴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我想这是一个好主意!”

  狐狸也像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一遍:

  “我想这是一个好主意!”

  充满了自信心的声音。饭厅里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阿治更加坐立不安了,想去劝狐狸,可是狐狸已经扎紧了围裙的带子:

  “那么,在比赛开始之前,先请大家进餐吧。我会把做好的菜,全部端到这里来,请大家吃个够。”

  狐狸说完,就大模大样地消失在了厨房里,然后,就开始用银托盘上起菜来了:青豆汤,炖红芜菁,炒款冬叶,苹果核桃仁色拉,野玫瑰果果冻。

  每当新的菜端上来时,客人们就会发出一片欢呼声。每一道菜都可以得满分。

  “还有必要比赛吗?”

  大斑啄木鸟一边啄着苹果色拉,一边说。

  “只要看看这些菜,就已经知道谁胜谁负了。”

  小鸟们齐声叫道:

  “就是,就是。”

  可是,兔子却眨巴着红眼珠,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说不定人类的姑娘做的菜更好吃呢!如果不让双方做同样的东西,公平地品尝,怎么能决定呢!”

  “那倒也是。应该让这位作家也来做做菜。”

  野猪点点头。这下可糟了,我想。因为我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做过菜。要是真的比起来,那我就输定了。我扫了一眼满满一桌子的菜盘,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小甜饼干端到桌子上来了,就是刚才狐狸与鹪鹩们一起做的小点心,小小的,圆圆的,像铜钱一般大小。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这没有烤好。尝了一块,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些小甜饼干松松垮垮的,一股小苏打的苦味儿。狐狸正忙着做别的菜,好像有点忙不过来了。

  (那么,就让咱们来以点心决胜负吧!)

  我想。要一本正经地做老一套的菜,我会输,可要是用新点子做点心的话,也许我会赢。我站起来,对大家说:

  “那么,你们看这样行吗?比赛做最配这家红玫瑰旅馆的点心。不是常见的点心,做那种一看就知道是森林里的旅馆的点心,将来能留下来做这家旅馆特产的点心。这是一场点子手艺的比赛。”

  “那太好了!”野猪立刻就大声赞成道。

  “两个候选人做红玫瑰旅馆的特产点心。然后,由我们来品尝打分。我说,各位,怎么样?”

  立刻响起了掌声。小鸟们拍打着翅膀,表示赞成。惟有北村治一个人绷着面孔,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可狐狸和我都斗志昂扬,屋子里热气腾腾。狐狸从厨房里拿来一条雪白的围裙,故意彬彬有礼地递给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也紧闭着嘴,故作彬彬有礼地接过围裙。围裙雪白,浆洗得硬邦邦的。我麻利地系好围裙,向大家鞠了一躬。狐狸也毫不示弱地鞠了一躬。

  “要比多长时间?”

  野猪看着手表嘀咕说。

  “一两个小时吧!”

  兔子一边优雅地吃着三明治,一边嘀咕说,狐狸立刻以一种严厉的声音叫道:

  “不行。得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那也太长了吧。要过8点了。”

  野猪皱了皱眉头。接着,小鸟们也开始叽叽喳喳地表示不满。也就是说,过了8点,还不知道会不会醒着呢。那倒也是。小鸟总是早睡早起的。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羚羊,一边摇了摇脖子上的银项链,一边说:等那么久,一定会很无聊的。然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北村治,这时却果断地说:

  “就给她们三个小时吧。咱们可以一边快乐地开晚会,一边等。睡着了的,三个小时以后我会叫醒。”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阿治这么充满自信地说话。阿治的这番话,终于一锤定音。野猪大声宣布:

  “下面,比赛开始!在下面的三个小时里,狐狸与人类的姑娘比赛谁做的点心更好吃。赢了的一方,将成为阿治的媳妇!”

  最后一句话,嗵的一声在我心里震响。事情变得多么可怕啊!简直就像西方的古老传说一样,两位“公主”紧张得身体都僵住了,“王子”脸色苍白地盯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