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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去另一座城市看老友。他说,有座乡间的民宿,很有感觉,我给你订吧。我说,不,我要住城市繁华区的五星级酒店。

从理念、再到生活与工作,我都是热爱城市,尤其是大都市、现代都市。回归乡村、逃离都市之类的说法,不仅对我没有一丝诱惑力,而且我认为这些说法有毒,误人子弟。

工业革命以来,分工越来越细的市场,促使人群更密集于城市,人类社会开始不可阻挡的城市化。

可是人的感情往往比较滞后,他们停留在乡村的田园诗里。城市是冷酷的、肮脏的、吞噬穷人的、毁灭梦想的。

中国大陆的城市化,是这三十年的事,人口有限自由流动以后,城市规模迅速变大。北京权力资源集中,上海是老牌“冒险家乐园”,深圳享受最大限度的开放,殊途同归,都成长为数千万人口的一线城市。它们同时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城市。这是我们亲历的奇迹。

我希望人口能够早点无限制自由流动,这样,不仅北上深,热点城市的人口都将倍增,中国的多数人口,将生活在发达都市区。这样将极大提升所有人的生活水准。

我听过的对中国城市化最大的赞美,出自一名上海拾荒妇女,在BBC的采访中,这位来自贫穷农村的勤劳女性,表达了对上海由衷的迷恋,她一家人租住在楼梯间,靠每天捡垃圾收破烂,供孩子在上海读大学,只要出门,就有钱赚。她认为这一切无法在乡村实现。

很多人(尤其是媒体人、知识分子)见不得人看起来可怜,觉得一家人住在楼梯间,永远买不起上海的房子,开始强行怜悯了,抨击城市的压抑、恐怖、无情,发起“逃离北上深广”运动。

永远要记住,一个人的自由选择,对他最有利。一个人宁愿在大都市住楼梯间、地下室,甚至贫民窟,那么,这人必然认为比住在乡间的楼房更好。

无数多人的自由选择,汇聚成人潮涌向一线及热点城市,这就是方向,你如果轻信对大都市的诽谤,选择离开它,那么,你人生的机会就变少,甚至没了机会。

人生,往往由这个简单的选择决定。它的重要性,超过你的智力、你的教育水准。如果你对城市的美、城市的力量与机会有误解,你容易做出错误选择,贻误一生。不要被表象欺骗。

否定城市价值的最常用证据,是北京的空气污染,这不再是秘密,每个人都知道。有人因此问我:在这情境下,还鼓励大家去北京等大都市,难道不是鼓励人送死吗?

思维太简单,才有这种疑问。有这种疑问,往往就被表象欺骗,很难做出正确选择。

北京的空气经常污染,污染的空气损害人的健康,减少人的生命。这个确立无疑的事实,在人们做选择时,已经发挥作用。

有几种选择:

1、我到同样是一线城市,空气却好得多的深圳和上海。

2、我到空气质量好,经济发达的热点城市,比如厦门。

3、我到空气极好的乡村,不在乎其他一切。

结果是,依然有大量的人选择北京,这说明他们愿意承受空气污染带来的损失,他们的理由应该有以下几条:

1、空气污染减少的生命与北京医疗资源发达增加的生命,可以抵消;

2、因为可以赚更多钱、孩子受更好教育、得到更多资源和人生实现机会,我宁愿忍受空气污染;

除了被动受污染,作为市场派的我,还看到了更重要的一条:有需求的时候,就会有聪明的商人生产商品提供服务。这就是伟大的市场。

有那么多人希望呼吸好空气,好空气当然将成为商品。我生活在空气质量很好的厦门,不过,此地不少人和我一样,也会用空气净化器,刚做完饭,或有人抽烟时,家里的空气质量是不好的,需要净化一下。这就是花一点钱买家里的好空气。

我想,北京使用空气净化器的人就更多了,也很有必要,花一点钱,尽量弥补这个城市的缺陷,这才是聪明的做法。放弃大都市的机会,去乡村呼吸新鲜空气,你的人生价值和孩子有前程,难道只等于几台空气净化器?

广平县的冯生,是明代正德年间的人。他年轻时轻佻放荡,酗酒无度。一天早晨,他偶然外出,遇到个少女,披着红斗篷,容貌秀丽。身后跟着个小仆人,正踏着早晨的露水赶路,鞋袜都沾湿了。冯生心里暗喑喜爱她。傍晚,冯生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走到路边一座荒废很久的寺庙前时,见一个女子从里面走出来;一看,正是早晨遇到的那个少女。少女看见他,转身又走了进去。冯生暗想,美人怎么会在寺庙里?把驴拴在门前,想进去看个究竟。

进入庙门,只见断壁残垣,石阶上铺着层绿毯一样的细草。冯生正在犹豫,一个衣帽整洁的白发老翁走了出来,问道:“客人从哪里来?”冯生说:“偶然经过这座古刹,想瞻仰瞻仰。老丈怎么到了这里?”老翁说:“老夫流落到此地,没有住所,暂时借这里安顿家小。既然承蒙光临,有山茶可以当酒。”说完,请冯生进庙。冯生见殿后有个院子,石子路非常干净,再没有杂树乱草。

进入屋内,帷幔床 帐,都香气袭人。坐下后,老翁自我介绍说:“老夫姓辛。”冯生乘醉唐突地问道:“听说您有个女公子,还没找到好女婿;我不自量力,愿意礼聘女公子。”辛老翁笑了笑,说:“容我和老妻商量商量。”冯生要来笔,写下一首诗:“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主人看了后,笑着把诗交 给了仆人。一会儿,有个丫鬟出来和老翁耳语了几句,老翁起身,请客人耐心坐会儿。自己掀起门帘进了里屋。隐约听得里面讲了两三句话,老翁又走出来。冯生以为定有好消息,但老翁坐下后,只是谈笑,再不提婚事。

冯生忍不住,问道:“我还不知您的意思,请说明以消除疑惑。”老翁说:“您是卓越不凡的人,我仰慕已久。但我有点隐衷,不便直言。”冯生再三请求。老翁说:“我有十九个女儿,已嫁出去了十二个。女儿的婚姻大事由老妻作主,老夫不参与。”冯生说:“我只要今天早晨带着小仆人,踏着露水赶路的那位。”辛老翁没说话,两人相对无语。这时里屋传来女子的娇声细语,冯生乘着醉意,掀起门帘说:“既然做不成夫妻,就看看容貌,以消除我的遗憾!”屋里的人听见门帘响,都惊愕地站了起来看着他。冯生见果然有那红衣少女,打扮华美,手捻着腰带,亭亭玉立。看见冯生闯进来,屋里的人都惊慌不安。辛老翁大怒,命几个人将冯生揪了出去,冯生酒涌上来,跌倒在乱草丛里,瓦块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幸亏没砸在身上。

躺了一会儿,听见驴子在路边吃草,冯生爬起来骑上去,踉踉跄跄地上了路。夜色迷茫,冯生误进了山谷,狼奔鸱叫,吓得他寒毛直竖。犹豫着四下看了看,并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远远望见一片黑树林中隐约有灯光,冯生以为必定是村庄,赶着毛驴跑了过去。抬头一看,是一座高门,便用鞭子敲了敲。门内有人问道:“哪里来的年轻人,半夜跑到这里来?”冯生回答说:“迷了路。”那人说:“等我禀告主人。”冯生伸着脖子,呆呆地等着。忽听抽门栓开门声,一个壮健的仆人走出来,替他牵驴。冯生进去,见房屋都非常华美,大堂上灯火通明。

略坐了会,有个妇人出来,询问客人的姓名。冯生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几个丫鬟扶着一位老太太走出来,说:“郡君来了!”冯生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想行礼,老太太止住他,让他坐下。说:“你是不是冯云子的孙子啊?”冯生回答说:“是的。”老太太说:“你是我的外甥。我老态龙钟,风烛残年,骨肉亲戚之间,久没来往了。”冯生说:“我小时候就死了父亲,跟我祖父交往的人,十个里也不认得一个。我从没拜见过您,请指示明白该怎样称呼您?”老太太说:“你自己会知道的!”冯生不敢再问,坐在那里冥思苦想。

老太太说:“外甥深夜怎么到了这里?”冯生平素常以胆大自夸,便把自己的遭遇一一叙述了一遍。老太太笑着说:“这是大好事。况且外甥是名士,也不玷污她家,野狐精怎么就这么自大?外甥不要担心,我能给你办成。”冯生连连称谢。老太太看着两边伺候的人说:“我不知辛家的女儿,竟是这样端庄漂亮。”一个丫鬟说:“他家有十九个女儿,都生得姿态翩翩。不知官人要聘的那个排行第几?”冯生说:“她大约十五岁左右。”丫鬟说:“这是十四娘。三月里,曾跟她母亲来给郡君庆寿,郡君怎么忘了呢?”老太太笑着说:“是高底鞋上刻着莲花瓣、里面填上香屑,用纱巾蒙面走路的那个吧?”丫鬟说:“是的。”老太太说:“这个婢子倒很会出花样,弄媚态。但也真是俊俏,外甥的眼光不错。”便对丫鬟说:“可派个小丫头去叫她来。”丫鬟答应着去了。

过了会儿,丫鬟进来禀报:“辛家十四娘叫来了!”接着便见红衣女子,望着老太太施礼。老太太拉她起来说:“以后成了我外甥媳妇了,就不要行女孩儿礼了。”女子起来,亭亭玉立,低垂着红袖。老太太理理她的头发,又捻捻她的耳环,说:“十四娘最近在闺中做些什么?”女子低声说:“闲着没事,绣些花。”说着,一回头看见冯生,立即羞缩不安起来。老太太说:“这是我外甥。他一心一意要和你结为夫妻,你怎么就让他迷了路,在山

谷里窜了一夜 ?”女子低着头,默默不语。老太太说:“我叫你来,没别的事,想给我外甥做媒人。”女子仍一言不发。老太太便命丫鬟去扫床 铺被,让他们二人完婚。女子红着脸说:“我得回去告诉父母。”老太太说:“我给你做媒,有什么差错?”女子说:“郡君之命,我的父母不敢违抗。但如此草草从事,我就是死,也不敢从命!”老太太笑着说:“小女子志气倒高,不屈从威势,真是我的外甥媳妇。”于是,便从女子头上拔下一朵金花交 给冯生,让他回去查查历书,定个良辰吉日;又让丫鬟送十四娘回去。这时,雄鸡高唱,老太太派人牵着毛驴送冯生出去。

冯生出来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只见房屋村落全消失了,只有一片茂密的松林和蓬草掩盖着的几座坟墓而已。冯生定神想了会儿,醒悟这里是薛尚书的坟墓,薛尚书是冯生祖母的弟弟,所以老太太称他为外甥。冯生心中明白遇上了鬼,但也不知十四娘是什么人。一路感叹着回了家,漫不经心地查了个日子等着,心里恐怕鬼约靠不住。再去那座寺庙看看,一片荒凉,寂无人迹。询问当地的人,说是庙里常见狐出没。冯生暗想:只要得到美人,狐也是好的。

到了选定的那天,冯生整理房间,打扫道路,让仆人轮番在门外眺望。一直等到半夜,还没动静,冯生已经绝望了。一会儿,忽听门外人声喧哗,冯生趿拉着鞋跑出去一看,花轿已停在院子里了,丽个丫鬟扶着十四娘坐在轿里。嫁妆也没多余的东西,只有两个长胡 子仆人扛着个瓮大的储钱罐,从肩上卸下放在屋子一角。冯生高兴娶了个美丽妻子,并不疑虑她是异类。他问十四娘:“一个死鬼,你们家怎么那样服贴她?”十四娘说:“薛尚书现在已做了五都巡环使,数百里内的鬼狐都供他役使。他不常回家。”冯生不忘老太太给做媒,第二天,到她的墓上祭祀了一番。同去时,有两个丫鬟来赠送带有贝纹的锦帛作贺礼,放到桌子上走了。冯生告诉十四娘,十四娘看了看,说:“这是郡君的东西!”

同县有个楚银台的公子,从小就和冯生同学,两人十分亲匿。他听说冯生娶了个狐夫人,便在冯生结婚三日那天,送来礼物,并亲自上门举杯庆贺。过了几天,楚公子又写来请柬,请冯生赴宴。十四娘得知,对冯生说:“上次公子来,我从墙缝里见他猿眼鹰鼻,这人不可长久交往,不去为好。”冯生答应了。第二天,楚公子登门责问冯生负约,就便献上自已的新作诗篇。冯生评论这些诗篇时,说了些嘲笑话,楚公子很羞惭,两人不欢而散。冯生回屋,笑着跟十四娘讲了一遍。十四娘凄然地说:“楚公子是匹豺狼,不能跟他开玩笑!你不听我的话,将遭大难!”冯生笑着认了错。

此后,冯生和楚公子经常来往调笑,原来的过节渐渐消除了。正好提学驾下临,主持科考,楚公子考了第一,冯生考了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派仆人来邀请冯生去喝酒。冯生推辞不去,连叫了几次,才去了。到后来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客人坐满了屋子,酒宴十分丰盛。楚公子拿出自己的试卷给冯生看,亲友争相围拢来观赏,边看边赞叹着。酒过数巡,有乐队在下面奏起音乐,一片喧杂,宾主都非常高兴。楚公子忽然对冯生说:“俗话说‘场中莫论文’,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的错误。我之所以名次排在你前面,不过因为我的文章开头几句略高一筹罢了。”公子说完,一座人都赞扬起来。

冯生乘着醉意,再忍耐不住,大笑着说:“你到现在还以为你是凭文章考第一的吗?”冯生话音刚落,一座人脸上失色。楚公子羞惭忿怒,无言答对。客人们见状渐渐都走了,冯生也悄悄地溜了回来。酒醒后,冯生很后悔,把这事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不高兴地说:“你真是乡下的轻薄子弟!拿轻薄之态对待君子,就会丧失品德;对待小人,就会惹杀身之祸。你大难不远了!我不忍心见你败落,我们分手吧!”冯生害怕,哭泣着说自己已很后悔。十四娘说:“如想要我留下来,我和你约定,从今后你闭门不出,断绝交 游,不要再酗酒!”冯生恭敬地答应下来。

十四娘为人勤俭利落,天天纺线织布。经常自己回娘家,但从不在娘家过夜。还常拿出些金银布帛作买卖,每有赢余,就把钱投进储钱罐里。天天关门闭户,有人来访,就让仆人谢绝。一天,楚公子又送来信请冯生,十四娘把信烧了,不让冯生知道。第二天,冯生出门去城里吊丧,在丧家遇到楚公子。楚公子拉着他的胳膊,苦苦邀请。冯生借故推辞,楚公子让马夫拉着马,拥着冯生就走。到了家,楚公子立即命家人设宴。冯生又告辞,说有事要早点回去。楚公子再三挽留,吩咐家姬弹筝奏乐。冯生本来就放荡不羁,前些日子又一直关在家里,很觉烦闷。忽然遇上今天这个痛饮的机会,酒兴大发,再也不管不顾,喝得酩酊大醉,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楚公子的妻子阮氏,非常凶悍嫉妒,婢妾们都不敢施脂抹粉。前天有个丫鬟到楚公子的书房中,被阮氏抓住,用木杖猛击丫鬟的头部,丫鬟脑袋破裂,立即死了。楚公子因为上次冯生当众羞辱自己,怀恨在心,天天想着报复,于是图谋借这个事先把冯生灌醉,诬告他杀人。乘冯生正在昏睡,楚公子把丫鬟的尸体扛到床 上,闭上房门走了。冯生五更天时酒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起来寻找枕头床 铺,觉得有个滑腻腻的东西绊了脚,用手一摸,是个人。冯生还以为是主人派了童仆陪伴自己睡觉,便又用脚踢踢,那人一动不动,像具僵尸。冯生恐惧万分,跑出房门大声怪叫起来。楚家的仆役们都起来了,点上灯一照,发现一具尸体,便抓住冯生愤怒地吵闹起来。楚公子出来察看了一番,诬说冯生逼奸不遂,杀了丫鬟,将他捆起来,送到了广平县衙。

隔了,一天,十四娘才知道这件事,不禁潸然泪下,说:“早知道会有今天了。”于是每天都送钱给冯生花费。冯生见了府尹,无理可伸,被天天严刑拷问,打得皮开肉绽。十四娘亲自去询问他经过,冯生见了她,悲愤填膺,说不出话来。十四娘知道这次陷井已深,便劝冯生先屈认了,以免再挨打,冯生哭着答应了。十四娘来来往往时,别的人在眼前也看不见她。十四娘回家又感慨又叹息,忽然,她把自己的丫鬟打发走了。一个人住了几天,十四娘又托媒婆买了个良家女子,名叫禄儿,十五岁,容貌颇为艳丽。十四娘跟禄儿,同吃住,看待她不同于一般丫鬟。冯生招认误杀人命后,被官府判了绞刑。仆人得知这个消息,泣不成声地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听说,面色坦然,像毫不介意。不久,快到了秋后处决犯人的日子,十四娘才惶惶不安,经常白天出去,晚上才回来,脚不停歇。常在没人的地方,悲伤哀痛,以至于寝食都废。

一天下午,十四娘派出的那个狐丫鬟忽然回来了。十四娘急忙起身,将丫鬟叫到无人处,二人小声交 谈起来。十四娘再出来时,笑容满面,和平常一样料理家务。第二天,仆人到监狱,冯生托他带回话来,要十四娘去见一面,以便永诀。十四娘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也不悲伤,没当回事,家人私下里议论她太忍心。忽然路人到处流传,楚银台已被革职,平陽观察奉皇帝特旨,重审冯生一案。仆人听说大喜,急忙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也很高兴,便派他到官衙中探听。去了后,冯生已经出狱,与仆人见面,悲喜交 集。一会儿,楚公子逮到,平陽观察一审问,明白了其中的全部实情,便立即释放了冯生,让他回家。冯生回家见了十四娘,不禁泪珠滚滚;十四娘也看着他心酸不已。悲伤过后,才又喜欢起来,但冯生终究不知自己的案子皇帝是怎么知道的。十四娘指着丫鬟说:“这是你的功臣啊!”冯生惊愕地询问缘故。

原来,十四娘派丫鬟进京,想到皇宫告状,为冯生申冤。丫鬟来到京城,见宫中有神灵守护,便在御沟外徘徊犹豫,一连几个月进不去。丫鬟怕误了事,正想再回来商量个办法,忽听说皇帝要去大同,丫鬟便预先赶到大同,装作妓女。皇帝到妓院游逛,特别宠 爱她;又怀疑她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丫鬟便哭起来。皇帝问:“有什么冤屈吗?”丫鬟回答说:“我原籍广平县,是生员冯某的女儿。父亲因冤案将被处死,于是把我卖到了妓院里。”皇帝听说,很惨然,赐给她一百两银子。临走前,又详细问了事情经过,用纸笔记了姓名;还说要和她共享荣华富贵。丫鬟说:“但愿我和父亲能团 聚,不想过富贵生活。”皇帝点头答应,便走了。丫鬟讲了经过,冯生急忙下拜,热泪盈眶。

不久,十四娘忽然对冯生说:“我如不是为了情缘,哪里会有这些烦恼?你被下狱时,我奔走于亲戚之间,却没一个人肯为我想个办法。那时的酸楚,真让人没法说。现在我越感到这尘俗世界令人厌烦苦恼。我已替你找了个女子,我们从此分别吧!”冯生听说,哭着跪在地上不起来,十四娘才作罢。到夜晚,十四娘让禄儿去跟冯生睡,冯生拒而不纳。第二天早晨看看十四娘,容光顿减。又过了一个多月,十四娘渐渐衰老。半年后,便又黑又丑,像个村妇。但冯生仍恭恭敬敬地对待她,始终不变。十四娘忽然又说要告别,还说:“你自有美丽的妻子,要我这丑老婆子干什么?”冯生像上次那样哭着哀求。

又过了一个月,十四娘暴病,不吃不喝,疲惫地躺在床 上。冯生端汤喂药,像侍奉父母。请来巫婆、医生,都不灵验,十四娘终于不治,去世了。冯生悲痛欲绝,就用皇帝赐给丫鬟的那一百两银子,埋葬了十四娘。过了几天,狐丫鬟也走了。冯生便娶了禄儿为继室,过了一年便生了个儿子。可是连年歉收,家境日渐萧条,夫妻二人一筹莫展,相对忧愁。冯生忽然想起屋角里的储钱罐,常见十四娘往里投钱,不知钱罐还在不在。过去一看,只见豆豉盆子、盐罐子摆了满满一地。一件件挪开,见储钱罐还在,用筷子往罐里捅了捅,坚硬得插不下去。把罐子摔碎,金钱哗哗地淌了出来。从此,冯生一下子富裕起来。

后来,冯生的仆人到太华山,遇见十四娘,骑着匹青骡子,丫鬟骑着驴跟在后面。十四娘见了仆人,问:“冯郎平安吗?”还说,“回去告诉你主人,我已名列仙籍了。”说完,便消失不见了。

有一个姓巩的道士,没有名字,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人。一次,他去求见鲁王,看门人不给通报,这时有位宫中的宦官出来,道士便求他引见。宦官见他又穷又土,将他赶走了。可是道士马上又回来了,宦官很生气,派人边打边撵。赶到没人的地方,道士笑着拿出百两黄金,请追赶的人回复宦官:“就说我不是要见鲁王,听说王宫后院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是世间最美的景致,如果能领我看一看,这一生就满足了。”接着又拿出些银子给他,那人高兴地回报去了。宦官也很高兴,领道士从王府的后门进去,游览了所有的景地。道士又跟着登上楼台。

宦官走到窗口眺望,被道士一推,只觉得身子从楼上掉下来,腰被细藤缠住,悬挂在半空中;往下一看深不见底,头晕目眩,细藤也隐隐发出格崩的断裂声。他害怕极了,大声号叫起来。有几个内监闻声赶来,见状惊恐万分。见他离地很高,上楼一看,细藤拴在窗棂上,想拨藤救他,又怕藤太细会拉断。到处寻找道士,却不见踪影。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禀报鲁王。鲁王亲自去察看,也感到非常惊奇。便令人在楼下铺上茅草和棉絮,以便将细藤割断。楼下刚铺垫好,细藤“砰”的一声崩断了。宦官竟然离地不到一尺。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

鲁王命人去寻访这位道士,得知他住在尚秀才家,便派人去问,说出游没有回来。差人回府途中正巧遇上了道士。便领他去见鲁王。鲁王设宴款待,请道士表演幻术。道士说:“我是个山乡野人,没有别的本事,承蒙您的厚待,就献一班歌女为大王祝寿吧。”说完,从袖子中拿出个美人放在地上。那美人向鲁王叩拜。道士命美人扮演“瑶池宴”为鲁王祝寿。美人说了几句开场白,道士又拿出一人,那人自称王母娘娘。一会儿,董双成、许飞琼等仙女都先后出场;最后,织女出来拜见,并献上一件天衣,宫里顿时金光灿烂,一片通明。

鲁王怀疑天衣是假的,想要来看看,道士急忙说:“不可!”鲁王不听,拿来一看,果然是无缝天衣,不是人间可以做的。道士很不高兴地说:“我实心实意奉承大王,才从天孙那儿暂时借来天衣,如今天衣被俗气玷污,让我怎么还给主人呢?”鲁王又觉得仙女也一定是真的,想留下一两个,可仔细一看,原来都是自己宫中的歌女。又怀疑刚才唱的曲子并不是她们熟悉的,一问,歌女们果然连自己也不知道。道士把那件天衣烧了,然后把灰放在袖中,再搜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了。鲁王因此对道士十分敬重,想留他住在府中,道士说:“我游荡惯了,这宫殿就如同牢笼,不如住在秀才家里自由 。”

从此道士经常出入王府,但每到半夜必然回去。有时坚决留他,也偶尔住下。道士常在宴席间表演四季花木颠倒时序的游戏。鲁王问他:“听说仙人也不忘男女之情,是真的吗?”道士回答:“也许是这样吧,可我不是仙人,所以心如枯木。”一天晚上,道士住在府里,鲁王叫一个年轻貌美的妓女去试探他。妓女进了房门,连叫几声,没人答应,点了灯一看,道士像死人一样闭着眼坐在床 上。摇晃他,眼一睁又闭上了;再摇他,打起了呼噜。推他,又顺势倒下,卧床 而睡,酣声如雷。妓女用手弹弹他的额头,发出像敲击铁器一般的声音,便急忙去禀报鲁王。鲁王让人用针刺道士,针扎不进去,推他,重得摇不动。又召来十几个人把他举起扔到床 下,就像一块千斤重石落在地上。天亮以后去看看,道士仍然睡在地上。道士醒后笑着说:“睡得真死,掉下床 来也不知道!”以后这些妓女们常在道士坐卧时按着他玩,刚按时还软和,再按就硬得像石头一样了。

道士住在尚秀才家经常半夜不回来。有时尚秀才锁了门,等天明开开房门一看,道士已经睡在屋里了。以前,尚秀才和一个叫惠哥的歌妓很要好,两人立誓结为夫妻,惠哥歌唱得特别好,演奏技艺也超群出众。鲁王听说惠哥很有名气,就召入宫内侍奉自己。从此,惠哥和尚秀才断绝了交往,虽然常相互思念,却无法见面。一天晚上,尚秀才问道士:“你在宫中见过惠哥没有?”道士说:“那些歌女我都见过,但不知谁是惠哥。”尚秀才把惠哥的年龄相貌描述了一遍,道士想了起来。尚秀才求他再去时给转达一句话,道士笑着说:“我是世外之人,不能替你捎书传信。”尚秀才苦苦哀求,道士只好展开袖袍说:“你如果一定要见惠哥,就请钻进我的袖子里来吧。”尚秀才往袖子里一看,见里面大得像屋子,便伏身进去,里面光明洞彻,宽若厅堂,桌椅床 帐无所不有,而且在里面一点也不觉得气闷。

道士来到王府内,与鲁王下棋。他见惠哥走来,便佯装用袍袖拂尘,将惠哥装进袖内,别人一点也没发觉。尚秀才正独坐沉思时,忽见从屋檐掉下一个美人,一看是惠哥。两人惊喜万分,你拥我抱,亲热异常。秀才说:“今日奇缘,不能不记下来。我们来对诗吧。”说完先在墙壁写了:“侯门似海久无踪,”惠哥续写:“谁识萧郎今又逢,”秀才写:“袖里乾坤真个大,”惠哥续道:“离人思妇尽包皮容。”刚题完,忽然进来五个人,头戴八角帽,身穿淡红衣,都是不相识的人。他们一声不响,把惠哥提了就走。尚秀才吓得不行,不知怎么回事。道士回到秀才家里,把秀才叫出来,问他在里面的事情。秀才隐瞒着没有全部说出来。

道士微笑着把衣袖翻过来让他看,秀才见上面隐隐约约有些字迹。细得像虮子一样,仔细辨认,原来是他题的诗句。过了十多天,尚秀才又求道士带他去了一次。先后共去了三次。惠哥告诉秀才说:“我已感到腹中胎动,非常担忧,只好用带子把腰扎紧。可是王府中耳目众多,倘若有一天临产,小孩一哭,往什么地方藏?麻烦你和巩道士商量一下,见到我三叉腰时,请他设法救我。”尚秀才答应了。回去后见了道士跪在地上不起来,道士扶起他来说:“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了。请你放心,你尚家就靠这一点骨血传宗接代,我怎敢不尽力帮助呢?但从现在起你不能再进王府了。我所以报答你的,原不在儿女私情呀!”

几个月过后,道士从外面回来,笑着说:“我给你把儿子带来了,快拿小孩包皮被来!”尚秀才的妻子非常贤惠,快三十岁了,生了几胎只活下一个儿子。最近又生了个女儿,刚满月就死了。听尚秀才一说,惊喜地走出来。道士从衣袖中取出婴儿,脐带还没断,睡得正甜呢。秀才的妻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婴儿才呱呱啼哭起来。道士脱下衣服说:“产血溅在衣服上,是道家最大的忌讳。今天为了你,二十年的旧物,只好扔了!”尚秀才为道士换了一件新衣袍,道士嘱咐他说:“旧衣服不要扔了,烧一钱灰吃了,可治难产,堕死胎。”尚秀才记在心里。

道上在尚秀才家又住了一些时候,忽然对秀才说:“你收藏的那件旧衣服,应当留下一些自己用,我死了你也别忘了!”尚秀才觉得道士的话不吉利。道士转身就走了。道土进王府对鲁王说:“我快要死了!”鲁王很惊奇,道上说:“人的生死都是有定数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鲁王不信,强把他留下。道士刚下了一盘棋,急忙起身要走,鲁王又把他拉住。道士请求到外屋休息,鲁王答应了。鲁王去看时,见道土已经死了。鲁王备了上等棺木,按当地礼节把他葬了。尚秀才亲到坟前哭吊一场,这才醒悟到道士原先说的活是预先告诉他的。

道士留下的旧衣用来催生,十分灵验,求尚秀才医治的人接连不断。开始只是剪被产血玷污的袖子给人,后来衣袖用完了,又剪领襟给人,也很有效。他想起道士嘱咐的话,怀疑妻子日后必定难产,就剪下巴掌大的一块血布珍藏起来。后来鲁王有个爱妃临盆三天生不下来,医生都没有办法。有人告诉鲁王尚秀才能治,鲁王立刻召他进府。那妃子只服了一剂就生下来了。鲁王非常高兴,赠给尚秀才银钱绸缎,尚秀才全部推辞不要。鲁王问他要什么,秀才说:“我不敢说。”鲁王请他说,秀才叩头,说:“实在要赏我,就请把歌女惠哥赐给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鲁王把惠哥召来,问她年龄,惠哥说:“我十八岁入府,至今已十四年了。”鲁王觉得惠哥年龄太大,便命将全部歌妓都叫来,任尚秀才挑选。秀才却一个也不喜欢,鲁王笑着说:“真是个书呆子!你们俩十年前就定了婚约吗?”尚秀才将实情说了。鲁王备好车马,仍把尚秀才辞掉的银钱、绸缎给惠哥当嫁妆,把他们送到家中。惠哥生的儿子取名秀生,取“秀”与“袖”同音之意,这年秀生十一岁。尚秀才家时刻不忘巩仙人的恩德,每逢清明都到他坟上祭扫。

有个长年旅居四川的客人,在路上遇见巩道士。道士拿出一本书说:“这是王府的东西,我来时匆忙没来得及归还,麻烦你捎去。”客人回来听说道士早死了,不敢贸然去见鲁王。尚秀才知道后替他回奏了。鲁王打开书一看,果然是以前道士借去的。鲁王起了疑心,挖开道士的坟墓一看,却是一副空棺材。后来,尚秀才的大儿子年龄不大就死了,全靠秀生顶立尚家的门户,传宗接代。固而,尚秀才更佩服巩道士的先见之明了。

杨天一说:曾看见两只老鼠出洞,一只被蛇吞下,另一只瞪着眼睛如同花椒粒,非常怒恨,但它只是远远地盯着不敢向前。蛇吃饱了肚子,就蜿蜒地向洞内爬去;刚爬进一半,那只老鼠猛地扑来,狠狠地死咬住蛇的尾部。蛇怒,急忙退出洞来。老鼠本来就非常机灵敏捷,便飞快地跑了。蛇追不上,又入洞。老鼠又跑回来和上次一样咬住不放。就这样蛇入鼠咬,蛇出鼠跑,反复了好多次。最后,蛇爬出洞来把吞下的死鼠吐在地上,那只老鼠才作罢。它用鼻子嗅着自己的同伴,吱吱叫着悲鸣痛悼。继而,用嘴衔着死鼠去了。我的朋友张历友为此写了一篇《义鼠行》。

东郡有个人,以耍蛇为生。他曾经驯养着两条蛇,都是青色的,把大的叫大青,小的叫二青。二青的前额上长有红点,尤其聪明驯服,指挥它盘旋表演无不如意。因此,蛇人对它的宠 爱,超过了其它的蛇。

过了一年,大青死了,蛇人想再找一条来补上空缺,但一直没顾得上。一天晚上,他寄宿在山里的一所寺院。天明,打开竹箱一看,二青也不见了。蛇人懊恼得要死,明处暗处搜寻呼叫,始终连个影子也没见到。先前每到草木丰盛的地方,就把蛇放出去,让它们自由 自在一番,不久自己就会回来。由于这个原因,蛇人还希望它自己能回来,便坐着等待。直到太陽升起很高,自己也绝望了,才怏怏不乐地离开。

出门刚走了几步,蛇人忽然听见杂乱的草丛中,传米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停下脚步惊愕地一看,是二青回来了。蛇人非常高兴,像得了无价之宝似的。把担子放在路边,二青也停下来。再一看它的后边,还跟着一条小蛇。他抚摸着二青说道:“我还以为你跑了呢。那小家伙是你推荐来的吗?”说着就拿出饲料来喂它,同时也给小蛇一些。小蛇虽然不离开,但畏缩在那里不敢来吃。二青用嘴含着饲料喂它,好像主人招待客人似的。蛇人再喂它,它才吃了。吃完,小蛇跟随二青一块钻进了竹箱中。

蛇人挑回去训练,小蛇盘旋弯曲都合要求,与二青没有多少差别。因此给它取名叫小青。蛇人带着它俩,四方表演献技,赚了不少钱。

一般耍蛇人耍弄的蛇,不超过二尺,再大就太重了,就得更换一条。因为二青很驯良,所以蛇人没有马上把它换掉。又过了二三年,二青已长到三尺多长了,卧进竹箱里,竹箱被塞得满满的,于是蛇人决定把它放走。

一天,蛇人来到淄川县东山里,拿出最好的食物喂二青,向它祝福一番后便把它放了。二青走了,一会儿却又回来了,围着竹箱蜿蜒地爬。蛇人挥手赶它说:“走吧!世上没有百年不散的宴席。从此以后,你隐身在深山大谷中,将来一定能修练成一条神龙。竹箱怎么可以长期居住呢?”二青才离去,蛇人目送它离开。但一会儿二青又回来,蛇人怎么赶它也不走,还用头碰竹箱,小青在竹箱里也不停地窜动。蛇人恍然大悟说:“你是不是想和小青告别呀?”说着就打开竹箱。小青从竹箱里径直窜出来,二青与它交 头吐舌,好像互相嘱咐话语。接着两条蛇依偎着一起走了。蛇人正在想小青不会回来了,一会儿小青却又独自回来,爬进竹箱卧下。

从此,蛇人随时都在寻找物色新蛇,但一直没有合适的。而小青也渐渐长大,不便于表演了。后来蛇人得到一条蛇,也很驯服,然而到底不如小青出色。这时小青已经长得比小孩的胳膊还要粗了。

先前,二青在山中,打柴的人经常见到它。又过了几年,二青长得好几尺长,碗口那么粗,渐渐地出来追赶人。因此,行人旅客都互相告诫,不敢从它出没的那条路走。一天,蛇人经过那里,一条蛇猛然窜出,行如骤风。蛇人大为惊恐,拼命奔跑。蛇追得更急。他回头一看已经快追上了,突然看见蛇头上俨然有一个红点,这才明白这就是二青。他放下担子,高声叫道:“二青,二青!”那蛇顿时停住,昂起头来呆了很久,纵身上前把蛇人缠住,就像以前表演的样子。蛇人察觉到二青并没有害他的意思,只是身躯太重,自己经不起它缠绕。只好倒在地上高声祈祷,于是二青就放开了他。二青又用头去碰竹箱子。蛇人明白了它的意思,打开竹箱放出小青。两条蛇一相见,立即紧紧交 缠得像饴糖一样粘在一起,很久才分开。蛇人祝福小青说:“我早就想和你分别,今天你有伴了。”又对二青说:“小青原本是你引来的,还可以领它走。我再叮嘱你一句话,深山里不缺你的吃喝,不要惊扰过路行人,免得遭受上天的惩罚。”二条蛇都垂下头,好像接受了他的劝告,马上窜起离去,二青在前,小青在后,所过之处,树木草丛都被从中分开,向两边倒去。蛇人久久地站在那里望着,直到看不见了才离开。从此以后,行人经过那一带像先前一样平安无事,不知那两条蛇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