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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进卢班车站的候车室,第一眼是看钟。我还得等候两小时又十分钟才能乘上到巴黎去的快车。

  我突然觉得很累,仿佛刚走了十法里路;我朝周围扫了一眼,好像要在四面墙上找出消磨时光的方法似的;随后我退了出来,在车站的门前站住,一心只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做。

  街道有点类似林荫大道,种着瘦小的洋槐,夹在两排大小不一、式样不同的房子,是小城市的那种住家房子中间,向一个小山岗延伸上去,可以望见尽头有一片树木,那里似乎有个公园。不时地有一只猫轻巧地跳过阳沟,从大街穿过去。一条小狗急急匆匆地在一棵棵树根旁闻来闻去,寻找厨房倒出来的残羹剩饭。我看不见任何一个人。

勒菲弗太太是一位乡下有钱人,是个寡妇,像她这种女人,既是乡下人又不是乡下人,衣服要镶丝带,帽子要有荷叶边的,说话常犯连音错误,当着人爱摆大架子,外表打扮得花里胡哨滑稽可笑,内中隐藏的灵魂却粗陋而自命不凡,简直就是同她们用生丝手套遮盖她们那双又粗又红的的大手一样。

她有一个女仆人,是个心地纯正头脑简单的乡下女人,名字叫罗丝。

主仆两人住一幢小楼,百叶窗漆成一片绿,屋前有一条大路,正好在诺曼底的科区中心地带。

一阵大风在外面吼着,一阵狂呼而疾卷的秋风。一阵扫尽枝头枯叶送它们直到云边的那种风。

  那些打猎的人吃完了他们的晚饭,却都没有脱掉他们的长统皮靴,满面绯红兴致勃勃。他们都是诺曼底省的一些半贵族半乡绅而又半务农的人,家境富豪,身体壮健,气力可以击断那些在集市里蹲着的牛的双角。他们在艾巴乡的村长白龙兑尔老板的山场里,打了一整天的猎,现在他们正在那个别墅般的田庄里围着一张大桌子吃东西--那田庄的主人就是他们的东道主。他们像吼着一般说话,像野物嗥着一般大笑,像蓄水池一般喝酒,伸长了腿子,肘拐撑在桌布上面,眼睛在灯光下面睁得大而有神,身体被一座向天花板吐出血色微光的大火炉烘得火热;他们所谈的都是打猎和猎狗。但是半醉了的他们,已经到了心中别有所思的时候,所以全体都用眼光去追逐一个用发红的指尖儿托着那些满盛着食物的大盘子的强壮女人。忽然,一个喜欢吵闹的姓塞菇尔的大汉子--这个人从前本研究那种做教士的学问,现在却成了兽医,给本地附近各户诊治家畜--他高声说:"了不得,白龙兑尔老板,您有一个无可非议的女佣人。"于是一阵哈哈的笑声爆发了。这时候,一个除了名而为酒所困的贵族卫仑多先生提起嗓子说:"我从前和这样一个女孩子有过一种奇异的故事;哼,我应当说给大家听。每次我想到她,就叫我记起麋儿扎--那是一条雌狗,我从前卖给何宋内子爵的,但是只要有人放开它,它总要回来,可见它不能离开我。后来我生气了,便央求那位子爵用链子拴住它。后来你们可知道它怎样吗?那个畜生?它竟因为悲伤送了命。

看见初升的太阳便觉得衷心喜悦,这种喜悦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降到大地来的这片光明会如此这般使我们感到生活的幸福?天空蔚蓝,田野碧绿,房舍雪白;我们喜洋洋的眼睛畅饮着这些鲜艳的色彩,把它们化成我们心灵中的快乐。于是我们一心只想跳舞,奔跑、歌唱,在思想上感到轻松愉快,在心田中产生了一种普及到万物的爱,简直想抱住太阳吻它一下。 

门洞底下的那些瞎子处在永恒的黑暗之中,早已漠然无动于衷,在这个新的欢乐气氛之中,也仍旧是安全静静地待着。只是时时刻刻吆喝狗,叫它们安静,不想蹦蹦跳跳。 

一天过去以后,他们扶着小弟弟或小妹妹的胳膊回家,那孩子如果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啊!”瞎子就会回答:“我早就觉出来了,今天天气好鲁鲁再也不肯老实待着了。” 

这样的人我曾经见过一个,他过着难以想象的最残酷的苦难生活。 

他是一个乡下人,父亲是诺曼底的一个农庄主人。父母在世的时候,总算还有人照看他;他感觉苦痛的只是他那可怕的残疾;可是两老一去世,残酷的生活就开始了。有一个姐姐收留了他,然而农庄里的人待他却像待一个白吃饭的穷鬼,每顿饭都要怪他吃得太多,叫他懒虫、饭桶。尽管他的姐夫把他那份夺到自己手里,可是连汤也舍不得给他多喝,给他的也就是刚刚够他不至于饿死的那么一点。 

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两只白色的大眼睛好像两块封信用的小面团,他挨了辱骂总是声色不动,他是这样的深沉,以致他是否感觉到挨了骂,别人也无从知道。而且他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温暖,他的母亲是不喜欢他,对他总是凶巴巴的;因为在乡间,没用的人就等于有害的人,母鸡遇到它们中间有了残废的就要把它啄死,乡下人如果可以也很愿意这样办。 

汤一喝完,夏天他就到大门口去坐着,冬天就靠在壁炉边,一直到天黑再也不动弹了。他手不动一动,脚也不挪一挪;只有他的眼皮由于一种神经性的疼痛抽动着,有时落下来盖住眼里的白斑。他是不是有智力,有思想?是不是对自己的生活有清楚的认识?谁也没想过这些问题。 

几年里情况就是这样。不过他什么事也不能做,于加上老是冷冰冰的不声不响,最后惹恼了他的亲威们,于是他成了受气包,成了一种供人虐待折磨的小丑,一种牺牲品,专供周围那些粗胚子发泄他们兽性,惨无人道地取乐。 

凡是他的失明使人想到的残忍的恶作剧,都被想出来了。为了叫他吃了东西付出代价,他的几餐饭变成了邻居们散心、残废人受罪的时刻。 

邻近人家的乡亲们都跑来寻找这个消遣;他们挨门挨户互相通知,农庄的厨房里每天总是挤得满满的。有时候他们在桌上他舀汤喝的盆子前边放一只猫或者一只狗。这只动物根据它的本能嗅出了这个人的残疾,慢慢地走近,津津有味地用舌头舔着,一声不响地吃起来了;有时舌头吧哒地响了一点,引起那个可怜虫的注意,他便举起勺子朝前面胡乱打一下,它于是小心地躲开。 

这时候聚集在墙边的观众就哈哈大笑,你推我搡,还不停地跺脚。他呢,从不说一句话,用右手又吃起来,同时伸着左手保护着他汤盆。 

有时候他们就弄些瓶塞子、木头、树叶子,甚至垃圾让他嚼,他也分辨不出来。 

后来,这种玩笑也开腻了;他的姐夫因为总这样养着他,心里有气就动手打他,不停地抽他的嘴巴,看见他躲躲闪闪或是举手还击时的那种瞎费气力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从此又有了新的玩法,就是打耳光。那些长工、短工、女仆高兴起来就给他一巴掌,打得他眼皮直眨巴。他不知道往哪儿躲,只好不停地伸着胳膊阻挡别人的攻击。 

最后他被逼着去要饭。赶集的日子他被带到大道边上;一听见有脚步声或是车轮声,就伸着帽子结结巴巴地叫喊:“求求您,行个好吧。” 

可是乡下人是不喜欢乱花钱的,一连几个星期,他一个铜子也带不回来。 

于是对他产生了一种既强烈而又残忍的憎恨。请看他是怎么死的。 

有一年冬天,地面盖满了雪,出奇。可是他的姐夫一天早晨把他带到很远很远的一条大路上去求乞。一整天他都把他撂在那里,到了晚上,他当了他那些雇工的面说他没有找着他。随后他又说:“用不着担心,一定是有人因为他冷把他带走了。明天早上他一定会回来喝汤的。” 

第二天,他没有回来。 

原来瞎子一连等了好几个钟头,冷得受不住,感到自己快要冻死了,于是决定回去。路埋在大雪底下,他认不出来,瞎碰瞎撞地走着,掉在沟里再爬起来。一直闷声不响,想找一家人家。 

不过大雪冻得他渐渐麻木起来,两条腿发软,再也支持不住,他在一片平原中间坐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鹅毛大雪不停地下着,盖在他身上,最后他僵硬的身体在不停堆积起来的大雪底下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标明尸首所在的地方。 

他的亲威们在一个星期里装着到处打听他的消息,到处找他。他们甚至还哭了几声。 

那一年冬天十分冷,很迟才解冻。一个星期日,农民们上教学望弥撒,发现一大群乌鸦在平原上空不停地盘旋,然后像 一阵黑乎首的雨点集中落在同一个地方,一会儿飞走,一会儿又飞回来。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这些乌鸦还在那里,它们像一片乌云似的浮在天空,简直可以说四面八方的乌鸦都聚集在这里了;它们常常落到亮闪闪的雪地上,在上面铺下一片怪里怪气的黑点子。顽固地搜寻着。 

一个小伙子跑去看看干什么,这才发现一瞎子的尸体,已经支离破碎,被吃掉了一半。他那双无光的眼睛已经不见,让贪馋的长喙啄走了。 

现在我遇到有太阳的日子感到舒畅快乐的时候,就不禁要想到这个可怜虫,心里泛起一种凄凉的回忆和莫名其妙的悲哀,是啊,他在世上是那样命苦,以至于见过他的人听说他遭到惨死,反倒感到一阵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