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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教堂里行完婚礼,甚至没有预备清淡的酒菜,新婚夫妇各喝了一杯酒,便更衣、坐车,去了火车站,取消了欢乐的婚庆舞会和晚宴,取消了音乐和舞蹈,他们要赶到二百俄里以外去朝圣。许多人称赞这种做法,说,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已有官职在身,年纪也不轻,热闹的婚礼看来显得不大得体。再说一个五十二岁的文官,娶了一个刚满十八的姑娘,在这种场合下听音乐也没有趣味。也有人说,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之所以想出去修道院朝圣的主意,其实是为了让年轻的妻子明白:在婚姻问题上,他是把宗教和道德放在首位的。

  一群同事和亲戚到车站为新婚夫妇送行。他们端着酒杯站着,等着火车开动时好欢呼“乌拉!”彼得·列翁季伊奇,新娘的父亲,头戴高筒帽,身穿教员礼服,已经喝醉,他脸色煞白,举着杯子,不住地住窗口探过身去,央求说:

警官奥楚美洛夫穿着新的军大衣,手里拿着个小包,穿过市集的广场。他身后跟着个警察,生着棕红色头发,端着一个粗罗,上面盛着没收来的醋栗,装得满满的。四下里一片寂静。广场上连人影也没有。小铺和酒店敞开大门,无精打采地面对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象是一张张饥饿的嘴巴。店门附近连一个乞弓都没有。

  “你竟敢咬人,该死的东西!”奥楚美洛夫忽然听见说话声。“伙计们,别放走它!如今咬人可不行!抓住它!哎哟,哎哟!”

  狗的尖叫声响起来。奥楚美洛夫往那边一看,瞧见商人彼楚京的木柴场里窜出来一条狗,用三条腿跑路,不住地回头看。在它身后,有一个人追出来,穿着浆硬的花布衬衫和敞开怀的坎肩。他紧追那条狗,身子往前一探,扑倒在地,抓住那条狗的后腿。紧跟着又传来狗叫声和人喊声:“别放走它!”带着睡意的脸纷纷从小铺里探出来,不久木柴场门口就聚上一群人,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仿佛出乱子了,官长!”警察说。

  奥楚美洛夫把身子微微往左边一转,迈步往人群那边走过去。在木柴场门口,他看见上述那个敞开坎肩的人站在那儿,举起右手,伸出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给那群人看。他那张半醉的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我要揭你的皮,坏蛋!”而且那根手指头本身就象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奥楚美洛夫认出这个人就是首饰匠赫留金。闹出这场乱子的祸首是一条白毛小猎狗,尖尖的脸,背上有一块黄斑,这时候坐在人群中央的地上,前腿劈开,浑身发抖。它那含泪的眼睛里流露出苦恼和恐惧。

  “这儿出了什么事?”奥楚美洛夫挤到人群中去,问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干吗竖起手指头?是谁在嚷?”

  “我本来走我的路,官长,没招谁没惹谁,”赫留金凑着空拳头咳嗽,开口说。“我正跟米特利·米特利奇谈木柴的事,忽然间,这个坏东西无缘无故把我的手指头咬一口。……请您原谅我,我是个干活的人。……我的活儿细致。这得赔我一笔钱才成,因为我也许一个星期都不能动这根手指头了。法律上,官长,也没有这么一条,说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该忍着。……要是人人都遭狗咬,那还不如别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好。”

  “嗯!……好,……”奥楚美洛夫严厉地说,咳嗽着,动了动眉毛。“好。这是谁家的狗?这种事我不能放过不管。我要拿点颜色出来叫那些放出狗来闯祸的人看看!现在也该管管不愿意遵守法令的老爷们了!等到罚了款,他,这个混蛋,才会明白把狗和别的畜生放出来有什么下场!我要给他点厉害瞧瞧……叶尔迪陵,”警官对警察说,“你去调查清楚这是谁家的狗,打个报告上来!这条狗得打死才成。不许拖延!这多半是条疯狗。我问你们:这是谁家的狗?”

  “这条狗象是席加洛夫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个人说。

  “席加洛夫将军家的?嗯!你,叶尔迪陵,把我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天好热!大概快要下雨了。……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懂:它怎么会咬你的?”奥楚美洛夫对赫留金说。

  “难道它够得到你的手指头?它身子矮小,可是你,要知道,长得这么高大!你这个手指头多半是让小钉子扎破了,后来却异想天开,要人家赔你钱了。你这种人啊……谁都知道是个什么路数!我可知道你们这些魔鬼!”

  “他,官长,把他的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拿它开心。它呢,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个无聊的人,官长!”

  “你胡说,独眼龙!你眼睛看不见,为什么胡说?官长是明白人,看得出来谁胡说,谁象当着上帝的面一样凭良心说话。我要胡说,就让调解法官①审判我好了。他的法律上写得明白。如今大家都平等了。不瞒您说,我弟弟就在当宪兵。”

  “少说废话!”

  “不,这条狗不是将军家的,……”警察深思地说。“将军家里没有这样的狗。他家里的狗大半是大猎狗。”

  “你拿得准吗?”

  “拿得准,官长。”

  “我自己也知道。将军家里的狗都名贵,都是良种,这条狗呢,鬼才知道是什么东西!毛色不好,模样也不中看,完全是下贱货。他老人家会养这样的狗?!你的脑筋上哪儿去了?要是这样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让人碰上,你们知道会怎样?那儿才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一转眼的工夫就叫它断了气!你,赫留金,受了苦,这件事不能放过不管。得教训他们一下!是时候了。”

  “不过也可能是将军家的狗……”警察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它脸上又没写着。……前几天我在他家院子里就见到过这样一条狗。”

  “没错儿,是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人说。

  “嗯!你,叶尔迪陵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吧。好象起风了,怪冷的。……你带着这条狗到将军家里去一趟,在那儿问一下。你就说这条狗是我找着,派你送去的。你说以后不要把它放到街上来。也许它是名贵的狗,要是每个猪猡都拿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要不了多久就能把它作践死。狗是娇嫩的动物嘛。你,蠢货,把手放下来!用不着把你那根蠢手指头摆出来!这都怪你自己不好!”

  “将军家的厨师来了,我们来问问他吧。……喂,普罗霍尔!你过来,亲爱的!你看看这条狗。是你们家的吗?”

  “瞎猜!我们那儿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狗!”

  “那就用不着费很多工夫去问了,”奥楚美洛夫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多说了。既然他说是野狗,那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

  “这条狗不是我们家的,”普罗霍尔继续说。“可这是将军哥哥的狗,他前几天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的将军不喜欢这种狗。他老人家的哥哥却喜欢。”

  “莫非他老人家的哥哥来了?符拉季米尔·伊凡内奇来了?”奥楚美洛夫问,他整个脸上洋溢着动情的笑容。“可了不得,主啊!我还不知道呢!他要来住一阵吧?”

  “住一阵。”

  “可了不得,主啊!他是惦记弟弟了。可我还不知道呢!那么这是他老人家的狗?很高兴。你把它带去吧。这条小狗怪不错的,挺伶俐。它把这家伙的手指头咬一口!哈哈哈哈!……咦,你干吗发抖?呜呜,呜呜。它生气了,小坏包,好一条小狗。”

  普罗霍尔把狗叫过来,带着它离开了木柴场。那群人就对着赫留金哈哈大笑。

  “我早晚要收拾你!”奥楚美洛夫对他威胁说,然后把身上的大衣裹一裹紧,穿过市集的广场,径自走了。

  ①帝俄时代的保安的法官,只审理小案子。

一对刚举行过婚礼的年轻夫妇从教堂乘马车口到家里。

  “喂,瓦莉娅,”丈夫说,“抓住我的胡子,使劲揪。”

  “天知道你想出什么主意!”

  “不,不,有请啦!我求你呢!抓住,使劲揪,别客气。”

  “得了,你这是何苦呢?”

  “瓦莉娅,我要求你,……简直是命令你!要是你爱我,就抓住我的胡子揪……这是我的胡子,揪吧!”

  “说什么也不行!叫人痛苦,而这个人我又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不,我永远也不干!”

  “可是我求你!”新婚的丈夫生气了,“你听明白了吗,我要求你,而且……命令你!”

  最后,经过长时间的争执,大惑不解的妻子才把小手伸进丈夫的胡子里,使出全身的劲揪了一下,丈夫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你看,我可是一点也不痛!”他说,“真的,不痛!好了,你等一等,现在该我来揪你的了……”

  丈夫抓住妻子鬓角上的几根头发,使劲揪起来。妻子大声尖叫。

  “现在,我的亲爱的,”丈夫总结说,“你要知道,我比你强壮许多倍,比你有耐力。今后,一旦你挥起拳头想打我,或者扬言要挖出我的眼珠的时候,你必须记住这一点……总而言之一句话:妻子要惧怕丈夫!”

  一八八五年七月二十日

旋匠格里戈里·彼得罗夫,这个当年在加尔钦乡里无人不知的出色手艺人,同时又是最没出息的农民,此刻正赶着一辆雪橇把他生病的老伴送到地方自治局医院去。这段路有三十来俄里,道路糟透了,连官府的邮差都很难对付,而旋匠格里戈里则又是个大懒汉。迎面刮着刺骨的寒风。空中,不管你朝哪方看,到处都是密密层层飞旋着的大雪。雪大得叫你分不清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上刮起来的。除了茫茫大雪,看不到田野、电线杆和树林。每当强劲的寒风袭来,弄得格里戈里都看不见眼前的车轭。那匹瘦弱的老马一步一步吃劲地拖拉着雪橇。它的全部精力全耗在从深雪里拔出腿来,并扯动着头部。旋匠急着赶路。他常常不安地从赶车人的座位上跳起,不时挥鞭抽打马背。

  “你呀,玛特廖娜,别哭了……”他小声嘟哝,“你忍着一点儿。上帝保佑,我们会赶到医院的。然后,只消一转眼工夫,你的那个病……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给你药水喝,或者吩咐人给你放血,或者他老人家高兴,用酒精给你擦身,你那个腰痛病说好就好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会尽力的……他会嚷一阵,使劲跺脚,可是会尽力的……多好的老爷,待人又和气,求上帝保佑他身体健康……等我们一到,他会立即从他的诊室里跑出来,接着就数落个没完:‘怎么回事?’他会嚷嚷,‘为什么现在才到?为什么不按时来?难道我是一条狗,得成天围着你们这些鬼东西转来转去?为什么不在上午来?回去,给我滚回去!明天再来!’那我就求他:‘医生老爷!巴维尔·伊凡内奇!好老爷’哎,你倒是迈腿呀,我叫你发呆,恶鬼!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