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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灯火辉煌,挤满了人。这里的中心人物是催眠师。别看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然而却眉开眼笑,满脸红光,神采飞扬。人们不住地对他微笑,鼓掌,啧啧称奇……在他面前人们相形逊色。

  他确实做出了奇迹。他让一个人昏昏睡去,把另一个人弄得全身僵直,让第三个人的后脑勺支在椅子边上,脚后跟却架在另一把椅子上……有个又高又瘦的新闻记者被他拧成了螺旋形。一句话,鬼知道他是怎么搞的。他对女士们造成的影响尤其强烈。

法院审讯官面前,站着一个身材矮小、消瘦异常的庄稼汉。他穿着花粗布衬衫和打补丁的裤子,那张鬓须浓重、布满麻点的脸,以及藏在耷拉的浓眉里、让人不易看清的眼睛,露出阴沉而冷漠的表情。一头蓬乱的浓发已很久没有梳理,看上去像一顶帽子,使得他的面容越发显得似蜘蛛般阴沉。他光着脚。

  “丹尼斯·格里戈里耶夫!”审讯官开始说,“你走近一点,回答我的问题。本月七日,也就是七月七日,铁路看守人伊凡·谢苗诺夫·阿金福夫沿线巡查时,在一百四十一公里处,撞见你正在拧铁轨上固定枕木的螺丝帽。瞧,这就是螺丝帽……他把你同这颗螺丝帽一齐扣下了。是这样吗?”

我们在河岸上占了一席之地。前方是一道陡峭的褐色土岸,身后则是一大片黑魈魈的小树林。我们俯卧在绿油油的嫩草地上,用拳头支着下巴,任两条腿自由伸展:请吧,请随意吧。我们把春季大衣也脱了,而且不必付二十戈比的保管费,因为在我们附近,谢天谢地,并没有剧场招待员。树林、天空和一望无际的田野,全都沐浴在月色之中;而在远方,有一盏红色的灯火忽明忽暗,发出微弱的闪光。空气宁静,洁净,芳香……一切都有利于歌唱家的演出。只消它,夜莺,不滥用我们的耐性,赶快出场才好。但它久久没有动静……在期待中我们根据节目单只好先听别的演唱者的歌声。

  晚会由布谷鸟的独唱开始。它在树林深处懒洋洋地“咕咕”叫起来,叫了十来声,便停住不响了。就在这时,两只红脚隼发出刺耳的尖叫从我们头顶上空掠过。随后鼎鼎有名的低音歌手黄鹂,严肃认真地开始一展歌喉。我们听着它的歌唱,感到心旷神怡,我们真愿意一直听下去,若不是一群白嘴鸦飞回树林宿夜……远处出现一片乌云,乌云朝我们这边移动,随着一片“哑哑”叫声落到了树林上。这黑压压一群乌鸦很久都没有消停下来。

  正当白嘴鸦喧闹不休的时候,住在芦苇丛中公房里的无数青蛙此起彼伏,“蝈蝈”地鼓噪起来。整整半个小时,这广阔的音乐会场充满了各种各样又汇成一片的声音。不知什么地方,一只昏睡的鸫鸟开始叫起来,为它伴唱的是林间山鸡和苇莺。随后便是幕间休息,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一只歇在观众席旁草丛里的蛐蛐“瞿瞿”地唱起来,打破了四周的沉寂。在幕间休息的时候,我们的耐性达到了极限:我们已经开始抱怨这位演唱家。直到夜幕降落大地,月亮爬到树林上空的天穹,这才轮到主角出场了。夜莺歇在一棵幼小的械树上,朴棱一声飞进一丛黑刺李中,尾巴转动一阵,便站住不动了。它身着灰色羽衣……一般来说,它漠视听众,即使面对观众也总是一身灰麻雀的粗俗打扮。(可耻啊,年轻的歌手!不是观众为你存在,而是你为观众存在!)约摸有三分钟,夜莺一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可是你听,树梢开始籁籁作响,微风轻拂,蛐蛐叫得更欢,在这支乐队的伴奏下,我们的演唱家才初试歌喉,发出了第一声颤音。它开始歌唱。我不打算来描写它的歌声,我只想说,当这位演唱家轻启莺喙,婉啭啼鸣,让整个树林响彻着它那清脆甜美的歌声时,连那支伴奏乐队也兴奋得忘了演奏,都屏息静听了。夜莺的歌声中透着力量和柔情。不过,我无意争夺诗人的面包,还是由他们去描绘吧。夜莺唱着,而周围笼罩着一片专注的静默。只有一次,树林生气地咆哮起来,风也发出嘘声,因为这时一只猫头鹰摹地引吭袅叫,竟想压倒我们的演唱家……

  当天空泛白、群垦消隐、夜莺的歌声变得更为轻柔的时候,在这片树林的边缘出现了公爵地主家的厨子。他猫腰拱背,左手压着帽子,悄悄地潜行。他的右手拿着一只柳条筐。他的身影在树丛中时隐时现,不久就消失在密林里,夜莺又唱了一会儿,突然一声不响了。这时我们正打算离去。

  “瞧这小坏蛋!”我们听见有人这样说,很快就看到了厨子。公爵家的厨子朝我们走来,快活得眉开眼笑,让我们看他的拳头。在他的拳头里露出他刚刚捉来的夜莺的小脑袋和尾巴……可怜的演唱家!上帝保佑,但愿谁都别遇上这样的厄运。

  “您为什么要捉它?”我们问他。

  “放进鸟笼里呀!”

  长脚秧鸡一声哀怨的啼叫迎来了黎明,失去了歌手的树林开始喧哗起来。厨子把玫瑰的情人①塞进柳条筐里,高高兴兴地跑回村子。我们也各自回家了。

  一八八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每当有人来到省C,抱怨这里的生活沉闷单调的时候,本地的居民像是为自己辩护似的说:恰恰相反,这个市好得很,里有图书馆,剧院,俱乐部,经常举行舞会,最后,还有许多聪明、有趣、令人愉快的家庭,完全可以跟他们交往。他们便举出图尔金一家,说这是本最有教养、最有才华的家庭。

  这一家人住在本一条主要大街上自家的宅院里,紧挨着省长官邸。伊凡·彼得罗维奇·图尔金本人是个肥胖漂亮的黑发男子,留着络腮胡予,经常举办业余演出为慈善事业募集资金,自己在剧中扮演老将军的角色,不时发出滑稽可笑的咳嗽声。他知道许多趣闻、字谜和俗语,喜欢开玩笑,说俏皮话,脸上的那副表情总让人琢磨不透:他这是开玩笑呢,还是说正经的。他的妻子薇拉·约瑟福夫娜是个面容可爱的清瘦的太太,戴着夹鼻眼镜①,她写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还喜欢为客人们朗诵她的作品。他们的女儿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是个年轻的姑娘,会弹钢琴。总而言之,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都有各自的才能。图尔金一家殷勤好客,他们总是高高兴兴地、真心诚意地、落落大方地向客人们展示他们的才华。他们那幢高大的砖砌的房子十分宽敞,夏天凉快,半数窗子对着一个古老的郁郁葱葱的花园,到了春天那里的夜莺就婉转啼唱。每逢家里来了客人,厨房里就响起丁了当当的菜刀声,院子里都有一股煎洋葱的气味。这一切预示着不久将有一席丰盛而美味的晚餐。

一天早上,八等文官基里尔·伊凡诺维奇·瓦维洛诺夫下葬。他死于俄国广为流行的两种疾病:老婆太凶和酒精中毒。在送殡行列离开教堂前往墓地的时候,死者的一名同事,有位姓波普拉夫斯基的人,坐上出租马车,去找他的朋友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扎波伊金——此人虽说年轻,但已相当有名气了。这个扎波伊金,诚如许多读者知道的那样,具有一种罕见的才能,他擅长在婚礼上,葬礼上,各种各样的周年纪念会上发表即席演说。他任何时候都能开讲:半睡不醒也行,饿着肚子也行,烂醉如泥也行,发着高烧也行。他的演说,好似排水管里的水,流畅、平稳、源源不断。在他演说家的字典里,那些热情似火的词汇,远比随便哪家小饭馆里的蟑螂要多。他总是讲得娓娓动听,长而又长,所以有的时候,特别是在商人家的喜庆上,为了让他闭嘴,不得不求助于警察的干预。

  “我呀,朋友,找你来了!”波普拉夫斯基正碰到他在家,开始说,“你快穿上衣服,跟我走。我们有个同事死了,这会儿正打发他去另一个世界,所以,朋友,在告别之际总得扯些废话……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要是死个把小人物,我们也不会来麻烦你,可要知道这人是秘书……某种意义上说,是办公厅的台柱子。给这么一个大人物举行葬礼,没人致辞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