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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2〕。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3〕……。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4〕,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注释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语丝》周刊第五十八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说:“《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

  〔2〕毛瑟枪,指德国机械师毛瑟弟兄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设计制造的一种单发步枪,是当时比较先进的武器。绿营兵,一作绿旗兵。清朝兵制:除正黄、正白、正红、正蓝、镶黄、镶白、镶红、镶蓝等“八旗兵”(以满族人为主)外,又另募汉人编成军队,旗帜采用绿色,叫做绿旗兵。清代中叶以后,绿营兵渐趋衰败,终被裁废。盒子炮,即驳壳枪,手枪的一种,外有特制的木盒,故名。

  〔3〕东方文明,五四运动前后,帝国主义者和封建复古主义者鼓吹的反动口号之一,目的在于维护我国的封建道德和封建文化,反对近代科学文明和民主改革。

  〔4〕护心镜古代战衣胸前部位镶嵌的金属圆片,用以保护胸膛。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注释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八日《语丝》周刊第四期。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作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曾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两地书·四》)可参看。

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像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2〕每听得机件搏击空气的声音,我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

  隐约听到一二爆发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漫。收拾了散乱满床的日报,拂去昨夜聚在书桌上的苍白的微尘,我的四方的小书斋,今日也依然是所谓“窗明几净”。

  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阿,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两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的教员预备室里,看见进来了一个并不熟识的青年〔3〕,默默地给我一包书,便出去了,打开看时,是一本《浅草》〔4〕。就在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许多话。阿,这赠品是多么丰饶呵!可惜那《浅草》不再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钟》〔5〕的前身。那《沉钟》就在这风沙肮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鸣动。

  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我记得托尔斯泰〔6〕曾受了很大的感动,因此写出一篇小说来。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拚命伸长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觉得遇到了暂时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沉钟》的《无题》〔7〕——代启事——说:“有人说:我们的社会是一片沙漠。——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至于像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昏黄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8〕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名的形象。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

注释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

  〔2〕一九二六年四月,冯玉祥的国民军和奉系军阀张作霖、李景林所部作战期间,国民军驻守北京,奉军飞机曾多次飞临轰炸。

  〔3〕指冯至,河北涿县人,诗人。当时是北京大学国文系学生。《鲁迅日记》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载:“午后往北大讲。浅草社员赠《浅草》一卷之四期一本。”

  〔4〕《浅草》文艺季刊,浅草社编。一九二三年三月创刊,在上海印刷出版。共出四期,一九二五年二月停刊。主要作者有林如稷、冯至、陈炜谟、陈翔鹤等。

  〔5〕《沉钟》文艺刊物,沉钟社编。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在北京创刊。初为周刊,出十期。一九二六年八月改为半月刊,次年一月出至第十二期休刊;一九三二年十月复刊,一九三四年二月出至第三十四期停刊。主要作者除浅草社同人外尚有杨晦等。

  〔6〕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作家。有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这里说的“一篇小说”,指中篇小说《哈泽·穆拉特》。野蓟,即牛蒡花,菊科,草本植物。在《哈泽·穆拉特》序曲开始处,作者描写了有着顽强生命力的牛蒡花,以象征小说主人公哈泽·穆拉特。

  〔7〕《无题》载于《沉钟》周刊第十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8〕烟篆燃着的纸烟的烟缕,弯曲上升,好似笔划圆曲的篆字(我国古代的一种字体)。

暖国〔2〕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3〕,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4〕;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注释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六日《语丝》周刊第十一期。

  〔2〕暖国,指我国南方气候温暖的地区。

  〔3〕宝珠山茶,据《广群芳谱》卷四十一载:“宝珠山茶,千叶含苞,历几月而放,殷红若丹,最可爱。”

  〔4〕磬口的蜡梅花,据清代陈子撰《花镜》卷三载:“圆瓣黄,形似白梅,盛开如半含者,名磬口,最为世珍。”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

  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2〕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胡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3〕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ǒfiSándor(1823—49)〔4〕的“希望”之歌:希望是甚么?是娼妓: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5〕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ǒ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了。他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6〕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注释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十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

  〔2〕作者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中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给了我提笔的力量。‘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3〕杜鹃,鸟名,亦名子规、杜宇,初夏时常昼夜啼叫。唐代陈藏器撰的《本草拾遗》说:“杜鹃鸟,小似鹞,鸣呼不已,出血声始止。”

  〔4〕PetǒfiSándor,裴多菲·山陀尔(1823—1849),匈牙利诗人、革命家。曾参加一八四八年至一八四九年间反抗奥地利的民族革命战争,在作战中英勇牺牲。他的主要作品有《勇敢的约翰》、《民族之歌》等。这里引的《希望》一诗,作于一八四五年。

  〔5〕可萨克,通译哥萨克,原为突厥语,意思是“自由的人”或“勇敢的人”。他们原是俄罗斯的一部分农奴和城市贫民,十五世纪后半叶和十六世纪前半叶,因不堪封建压迫,从俄国中部逃出,定居在俄国南部的库班河和顿河一带,自称为“哥萨克人”。他们善骑战,沙皇时代多入伍当兵。一八四九年沙皇俄国援助奥地利反动派,入侵匈牙利镇压革命,俄军中即有哥萨克部队。

  〔6〕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句话出自裴多菲一八四七年七月十七日致友人凯雷尼·弗里杰什的信:“……这个月的十三号,我从拜雷格萨斯起程,乘着那样恶劣的驽马,那是我整个旅程中从未碰见过的。当我一看到那些倒霉的驽马,我吃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我内心充满了绝望,坐上了大车,……但是,我的朋友,绝望是那样地骗人,正如同希望一样。这些瘦弱的马驹用这样快的速度带我飞驰到萨特马尔来,甚至连那些靠燕麦和干草饲养的贵族老爷派头的马也要为之赞赏。我对你们说过,不要只凭外表作判断,要是那样,你就不会获得真理。”(译自匈牙利文《裴多菲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