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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眼深吸一口气,闻到风的味道,像果实味道的风。光滑的果皮、丰润的果肉、颗粒的种子。果肉在空中裂碎,种子有如打出的散弹,柔软地掐入裸露的手腕皮肤,留下鲜锐的痛楚。

    对风有这样的感觉,是很久没有的事了。长期住东京,我已完全忘记五月的风,那种活生生的奇妙感觉。即使痛楚的感触,也会被人淡忘吧。陷入肌肤内的某种痛彻骨髓的寒冷,也渐渐被忘记了。

    我就是如此-对于吹透在这条斜坡上,丰腴初夏的风-想向表弟说明什么,但还是放弃了。他才十四岁,从来没离开这块土地。对末曾经验失去的人,说明失落的感觉,是不可能的。我伸伸懒腰,左右摆摆头。昨夜喝威士忌一直到半夜,脑里的芯彷佛浸透了某种轻微酸痛的物质。

    “嗨,现在几点?”表弟问我。我和表弟的身高差二十公分左右,他总是抬头看着我说话。

    我望着手表,“十点二十分。”我回答。

这不是小说,是真的有过的事。

    那时候我住在国分寺,有一天我搭电车到武藏小金井车站前的隆杰曼买面包。如果要说明为什么会住在什么国分寺,又为什么非要特地搭电车跑到武藏小金井(其实说起来也只有一站而已)去买面包不可的话,话会变成非常长,因此我不说。例如现在,我在波士顿家里自己的房间,穿著Bananapublic的T恤衬衫,用大马克杯喝着咖啡,一面听着上次在ToWer唱片行买来的[Bob Dylan最伟大畅销曲Vol.2]一面写着这原稿,如果要把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场所和状况下,我恰巧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就像被莫名其妙迷乱的风飘走一样地飘到这里的由来,话说从头一一道来的话,可以写出一本不薄的书。不是我说谎,真的可以写。关于Banana Republic的T恤衬衫一章、关于Bob Dylan又一章……就这样。虽然我实在不认为那样的书会有人想看。

    因此我不打算特别说明。本来就是很短的稿子。所以我从国分寺一个人搭上电车,到武藏小金井去买面包的样子,只请你用想象的。我那时才二十几岁,头发比现在要长。穿著在涩谷一家叫Backdrop的店里——不知道现.在还有吗买的拉风的选手防寒夹克(现在还在)。还没开始写什么小说。

    结了婚,养着三只猫。对议会制民主主义怀着不信任感,一次也没投过票。倒看过三次(Woodstockstock)。中央线的电车是砖瓦色(真的是吗?),季节是秋天。假设就算抱着巨额~贷款,巨人队也已经赢定了,秋天还是美丽的。

    然而当我正要从武藏小金井车站的收票囗出去时,才忽然发现自己的电车票遗失了。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那张车票。简直就像时间扭曲了一样。「只有一站怎么会掉了车票呢?」或许你会很惊讶。或许不惊讶也不一定。(我还经常掉车票)。不过总之武藏小金井车站的站员完全不相信我是从国分寺来的。「嘿,客人,所有车票掉了的人,大家都只申告一站哪,真烦人。」那个站员好象人家昨天晚餐只给他一盘切成细丝的报纸似的,以极厌烦的脸色对我说。而我其实真的是从国分寺搭电车来买面包的啊。

    从此以后的将近二十年之间,我碰到过许多不如意的事。也有过难过得睡不着觉的事。但大多的事都已经忘记了。而且以后大概也会继续遗忘吧。不管怎么说,比起那舒服的秋天早晨,在武藏小金井车站,遗失车票的区间不被相信的事来,嗯。

笠原May打电话到我家来时是凌晨三时半,当时不用说我正熟睡中。我正蒙头锁在天鹅绒般软绵绵、暖烘烘的睡眠之泥中,和鳗鱼啦、长筒雨靴啦锁在一起,正在贪食着即使是凑合的却也还算有效率的幸福果实。就在这时候,电话打来了。

    铃铃,铃铃。

    首先果实消失了,然后鳗鱼和长筒雨靴消失了,最后泥消失了,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只剩下三十七岁,喝醉酒,又不太被人家喜欢的我而已。到底什么地方的谁,有权利把鳗鱼和长筒雨靴从我身边夺走呢?

    铃铃,铃铃。

    “喂喂。”笠原May说。“喂喂。”

    嗨,喂喂。“我回答。”

    “嗯,是我,笠原May啦。晚上这么晚真抱歉。不过蚂蚁又出来了噢。在厨房旁边的柱子筑巢呢。就是从于是被赶出去的那些家伙啊,今天晚上有把窝搬到这边来了。对呀,全部搬过来了。连那些胖嘟嘟的白色小蚂蚁都搬来了噢。真受不了,所以呀,你再带那个喷雾剂过来嘛。虽然这么晚了,不好意思,可是我真的最讨厌蚂蚁了。噢!明白吗?”

    我在黑暗中猛摇头。笠原May是谁呀?把鳗鱼从我脑子里夺走的笠原May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试着冲着笠原May发出这个疑问。

    “唉呀,对不起,我好象搞错了。”笠原May好象真的很抱歉似的说。“我,真是被蚂蚁搞昏头了。因为蚂蚁成群结队地大搬家啊。对不起噢。”

    笠原May先挂断电话,我也随后放下听筒。世界上有某个地方蚂蚁正在搬家,笠原May正在向谁求救。

    我叹一口气盖上棉被,闭上眼睛,再度往睡眠的泥中去寻找那些友好的鳗鱼们的踪影。

渡边升寄了一张画有章鱼的明信片给我。章鱼画的下面,以他惯常的歪七扭八的字体,写着这样的句子:“听说小女前几天在地铁里受到你的照顾,非常多谢。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吃章鱼吧。”

    我读了这个大吃一惊,因为我最近有一段时间出去旅行,算算也有两个月没搭地铁了,而且我完全不记得曾经有在地铁里照顾过渡边升女儿的事。首先我连他有个女儿的事都不知道了。大概把我和其他什么人搞错了吧?

    不过吃章鱼倒是不坏的事。

    我写了一封信渡旁升。我在明信片上画了鸟的画,那下面写道:“日前收到你的明信片,谢谢。章鱼不坏呀。我们一起去吃吧。月底左右请联络。”

    但等了整整一个月,渡边升还没联络,我想他大概又像平常那样忘记了吧。我在那一个月,特别想吃章鱼,但心想反正要和渡边升一起去吃,于是等着之间,终于没有吃成。

    我快要把章鱼的事和渡边升的事忘掉的时候,他又寄明信片来了。这次的明信片则画了漫波鱼。并在那下面写文章。

    “前几天的章鱼好吃啊。小生也好久没吃到那么像章鱼的章鱼了。不过对于当天你所陈述的想法,我有些微异议。作为拥有妙龄女儿的父亲,小生对你性的价值观实在无法苟同。近日再找个机会一面吃火锅,一面慢慢聊聊吧。”

    真要命,我叹了一口气。渡边升又把我和什么人给搞错了。

所谓甜甜圈研究会——最近的大学生真会想出各种名堂啊——打电话来说他们想谈一谈有关甜甜圈的生存之道,问我要不要去参加研讨会。好啊,我回答。我对甜甜圈自认拥有一家之言,无论知识、见识、鉴赏眼光,各方面都还不至于输给那一般大学生。

    大学甜甜圈研究会的秋之集会,包租HOTELNEWOTANI的大厅举行。有乐队演奏,和甜甜圈配对游戏,在提供代替晚餐的点心之后,并在邻室召开研讨会。除了我之外,还有著名文化人类学者、饮食评论家等出席。

    “如果说甜甜圈在现代文学上能够拥有力量,那是对意识下的领域,做身份认知的某种个人性收束力,给与直接承认所不可或缺的要素……”我说。谢礼是五万圆。

    我把那五万圆塞进口袋里,转移到饭店的酒吧去,和在做甜甜圈配对游戏时认识的法文系女大学生两个人喝着伏特加tonic。

    “结果你的小说,不管好坏,都是甜甜圈式的噢。福楼拜大概一次也没想到过甜甜圈的事吧。”

    是啊,福娄拜大概一次也没想到过甜甜圈的事吧。不过现在是二十世纪,即将变成二十一世纪了。这个时候还把福楼拜抬出来也很伤脑筋。

    “甜甜圈就是我。”我模仿福娄拜说。

    “你这个人还真有意思啊。”说着大学女生咯吃咯吃地笑了。不是我自豪,不过让法文系女孩子笑,我倒是相当有心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