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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把我轻轻一推,我醒了过来。乌黑一其中,只见他在床铺跟前站着。我感觉到他的手还按在我身上,那时我的脑子已经完全清醒,眼睛看得见,感觉也清楚,可是身子的其余部分却都还在熟睡之中。

  “吉米,”他说,“你醒了吗?”

  “醒了。”

  “那就快把衣服穿好。”

  “是了。”

  他并没有走,我心里想要起来,可是我的人实际上却还在熟睡之中。

  “快把衣服穿好了,吉米。”

作者:海明威

又一条划船拉上了湖岸。两个印第安人站在湖边等待着。

  尼克和他的父亲跨进了船梢,两个印第安人把船推下水去,其中一个跳上船去划桨。乔治大叔坐在营船的尾部。那年轻的一个把营船推下了水,随即跳进去给乔治大叔划船。

  两条船在黑暗中划出去。在浓雾里,尼克听到远远地在前面传来另一条船的桨架的声响。两个印第安人一桨接一桨,不停地划着,掀起了一阵阵水波。尼克躺倒下去,偎在父亲的胳膊里。湖面上很冷。给他们划船的那个印第安人使出了大劲,但是另一条船在雾里始终划在前面,而且越来越赶到前面去了。

  “上哪儿去呀,爸爸?”尼克问道。

“上那边印第安人营地去。有一位印第安妇女病势很重。”  

“噢,”尼克应道。

  划到海湾的对岸,他们发现那另一条船已靠岸了。乔治大叔正在黑暗中抽雪茄烟。那年轻的印第安人把船推上了沙滩。乔治大叔给两个印第安人每人一支雪茄烟。

  他们从沙滩走上去,穿过一片露水浸湿的草坪,跟着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走,他手里拿一盏提灯。接着他们进入了林子,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去,小道的尽头就是一条伐木的大路。这条路向小山那边折去,到了这里就明亮得多,因为两旁的树木都已砍掉了。年轻的印第安人立停了,吹灭了提灯,他们一起沿着伐木大路往前走去。

  他们绕过了一道弯,有一只狗汪汪地叫着,奔出来。前面,从剥树皮的印第安人住的棚屋里,有灯光透出来,又有几只狗向他们扑过来了。两个印第安人把这几只狗都打发回棚屋去。最靠近路边的棚屋有灯光从窗口透射出来。一个老婆子提着灯站在门口。

  屋里,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妇女。她正在生孩子,已经两天了,孩子还生不下来。营里的老年妇女都来帮助她、照应她。男人们跑到了路上,直跑到再听不见她叫喊的地方,在黑暗中坐下来抽烟。尼克,还有两个印第安人,跟着他爸爸和乔治大叔走进棚屋时,她正好又尖声直叫起来。她躺在双层床的下铺,盖着被子,肚子鼓得高高的。她的头侧向一边。上铺躺着她的丈夫。三天以前,他把自己的腿给砍伤了,是斧头砍的,伤势很不轻。他正在抽板烟,屋子里一股烟味。

  尼克的父亲叫人放些水在炉子上烧,在烧水时,他就跟尼克说话。

  “这位太太快生孩子了,尼克,”他说。

“我知道,”尼克说。

“你并不知道,”父亲说,“听我说吧。她现在正在忍受的叫阵痛。婴孩要生下来,她要把婴孩生下来。她全身肌肉都在用劲要把婴孩生下来。方才她大声直叫就是这么回事。”

“我明白了,”尼克说道。

  正在这时候,产妇又叫了起来。

  “噢,爸爸,你不能给她吃点什么,好让她不这么直叫吗?”尼克问道。

“不行,我没有带麻药,”他的父亲说道,“不过让她去叫吧,没关系。我听不见,反正她叫不叫没关系。”

那做丈夫的在上铺翻了个身面向着墙壁。厨房间里那个妇女向大夫做了个手势,表示水热了。尼克的父亲走进厨房,把大壶里的水倒了一半光景在盆里。然后他解开手帕,拿出一点药来放在壶里剩下的水里。

  “这半壶水要烧开,”他说着,就用营里带来的肥皂在一盆热水里把手洗擦了一番。

尼克望着父亲的满是肥皂的双手互相擦了又擦。他父亲一面小心地把双手洗得干干净净,一面说道:“你瞧,尼克,按理说,小孩出生时头先出来,但有时却并不这样。不是头先出来。那就要给大家添不少麻烦了。说不定我要给这位女士动手术呢。等会儿就可以知道了。”

  大夫认为自己的一双手已经洗干净了,于是他进去准备接生了。

  “把被子掀开好吗,乔治?”他说,“我最好不碰它。”

过一会儿,他要动手术了。乔治大叔和三个印第安男人按住了产妇,不让她动。她咬了乔治大叔的手臂,乔治大叔说:“该死的臭婆娘!”那个给乔治大叔划船的年轻的印第安人听了就笑他。尼克给他父亲端着盆,手术做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父亲拎起了孩子,拍拍他,让他透过气来,然后把他递给了那个老妇人。

  “瞧,是个男孩,尼克,”他说道,“做个实习大夫,你觉得怎么样?”

尼克说:“还行。”他把头转过去,不敢看他父亲在干什么。

“好吧,这就可以啦,”他父亲说着,把什么东西放进了盆里。尼克看也不去看一下。

“现在,”他父亲说,“要缝上几针,看不看随便你,尼克。我要把切开的口子缝起来。”尼克没有看。他的好奇心早就没有了。

  他父亲做完手术,站起身来。乔治大叔和那三个印第安男人也站立起来。尼克把盆端到厨房去。

  乔治大叔看看自己的手臂。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想起什么,笑了起来。

  “我要在你那伤口上放些过氧化物,乔治,”大夫说。他弯下腰去看看印第安产妇,这会儿她安静下来了,她眼睛紧闭,脸色灰白。孩子怎么样,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一清早我就回去,”大夫站起身来说,“到中午时分会有护士从圣依格那斯来,我们需要些什么东西她都会带来。”

  这当儿,他的劲头来了,喜欢说话了,就象一场比赛后足球运动员在更衣室里的那股得意劲儿。

  “这个手术真可以上医药杂志了,乔治,”他说,“用一把大折刀做剖腹产手术,再用九英尺长的细肠线缝起来。”

  乔治大叔靠墙站着,看着自己的手臂。“噢,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没错的。”他说道。

  “该去看看那个洋洋得意的爸爸了。在这些小事情上做爸爸的往往最痛苦,”大夫说,“我得说,他倒是真能沉得住气。”

他把蒙着那个印第安人的头的毯子揭开来。他这么往上一揭,手湿漉漉的。他踏着下铺的床边,一只手提着灯,往上铺一看,只见那印第安人脸朝墙躺着。他的脖子贴两个耳根割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冒,使躺在床铺上的尸体全汪在血泊里。他的头枕在左臂上。一把剃刀打开着,锋口朝上,掉在毯子上。

“快把尼克带出棚屋去,乔治,”大夫说。

其实用不到多此一举了。尼克正好在厨房门口,把上铺看得清清楚楚,那时他父亲正一手提着灯,一手把那个印第安人的脑袋轻轻推过去。

父子两个沿着伐木道走回湖边的时候,天刚刚有点亮。

  “这次我真不该带你来,尼克,”父亲说,他做了手术后的那种得意的劲儿全没了。

“真是糟透了——拖你来从头看到底。”

  “女人生孩子都得受这么大罪吗?”尼克问道。

“不,这是很少、很少见的例外。”

  “他干吗要自杀呀,爸爸?” 

“我说不出,尼克。他这人受不了一点什么的,我猜想。”

  “自杀的男人有很多吗,爸爸?” 

“不太多,尼克。”

  “女人呢,多不多?” 

“难得有。”

  “有没有呢?”

“噢,有的。有时候也有。”

“爸爸?”

“怎么?”

  “乔治大叔上哪儿去呀?”

  “他会来的,没关系。”

  “死,难不难?爸爸?”

  “不,我想死是很容易的吧。尼克。要看情况。”

  他们上了船,坐了下来,尼克在船梢,他父亲划桨。太阳正从山那边升起来。一条鲈鱼跳出水面,在水面上弄出一个水圈。尼克把手伸进水里,让手跟船一起在水里滑过去。清早,真是冷飕飕的,水里倒是很温暖。在湖面上,尼克坐在船梢,他父亲划着船,他满有把握地相信他永远不会死。

【请思考】

1.小说要刻画的主要人物是谁?主题是什么?

2.请赏析小说末尾一句:“清早,真是冷飕飕的,水里倒是很温暖。在湖面上,尼克坐在船梢,他父亲划着船,他满有把握地相信他永远不会死。”

吉姆·吉尔摩是从加拿大到霍顿斯湾来的。他从霍顿老汉手中买下了那爿铁匠铺。吉姆又矮又黑,胡子很多,手很大。他是个打马蹄掌的好手,可即使他系上皮围裙,看上去也不大象个铁匠。他住在铁匠铺的楼上,而在迪·吉·史密斯家搭伙。

  莉芝·科茨是给史密斯家干活的。史密斯太太是个块头很大、长得挺干净相的女人。她说莉芝·科茨是她所见过的最整洁的女仆。莉芝的腿长得挺美,她老是系着干干净净的方格花布围裙。吉姆还注意到她脑后的头发也总是整整齐齐的。他喜欢她的面孔,因为她的面孔是那么快快活活的,可是他从没把她放在心上。

  莉芝非常喜欢吉姆。她喜欢他从铺子走过来的样子,并且常常跑到厨房门口守着看他从大路上走过来。她喜欢他胡子的样子。她喜欢他微笑时露出那么洁白的牙齿。她很喜欢他的模样并不象个铁匠。她喜欢迪·吉·史密斯和史密斯太太那么喜欢他。有一天,他在屋外的澡盆里洗澡,她发现自己喜欢他手臂上的毛那么黑,而手臂上没被太阳晒到的部位又那么白。喜欢这些,使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奇怪的是她们每天晚上到了半夜就乱叫乱嚷,他说。我不知道她们干吗偏在那个时刻叫嚷。我们停在港口,她们都在码头上,到了半夜,她们就叫嚷了起来。我们常打开探照灯照她们,止住她们。那一招总是很管用。我们用探照灯对她们上上下下扫射了两三遍,她们就不叫了。我一度是码头上值班的高级军官,有个土耳其军官怒气冲天,向我走来,因为我们有个水手大大地侮辱了他。于是我跟他说,一定要把那个家伙押上船去,狠狠加以惩罚。我请他把那个人指认出来。于是他指出一个副炮手,其实这老兄最不会惹是生非了。说是他一再受到大大的侮辱;话是通过一个翻译跟我说的。我真想象不出这个副炮手怎么会懂得那么多土耳其话可以侮辱人。我就把他叫过来说,"只是防你跟任何土耳其军官说话罢了。"

  士麦那:古城名,今称伊兹密尔,是小亚细亚西部港口,曾被希腊占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为土耳其收复。

  "我没跟他们任何人说过话,长官。"

  "这我完全相信,"我说,"不过你最好还是上船去,今天就别再上岸来了。"

  于是我跟那土耳其人说,这人给押上船去了,一定要严加惩处。啊,一定要严惩不贷。他听了感到满意极了。我们是好朋友呢。

  最糟糕的是那些带着死孩子的女人,他说。你没法叫那些女人扔下死孩子不管。她们的孩子都死了六天啦,就是不肯扔下。你拿这一点办法也没有。临了只好把她们押走。最离奇的是有个老大娘。我把这事告诉一个医生,他说我在瞎说。我们正把她们赶出码头,总得把死尸清理掉啊。这个老婆子就躺在一副担架上。他们说,"请你看一看她好吗,长官?"于是我看了她一眼,就在这当口,她死了,身子完全僵硬了。她两腿伸直,下半身全挺直了,直僵僵的。正跟隔夜就死掉了似的。她彻底死了,完全僵硬了。我把这事告诉一个医学界的家伙,他跟我说这不可能。

  大家全都在码头上,根本不象有地震啊这种事。因为大家根本不知道土耳其人的情况。大家根本不知道土耳其佬会干出什么事来。你还记得他们命令我们进港不准再开走吗?那天早晨进港时我很紧张。他有好多门大炮,可以把我们轰得片甲不留。我们紧挨着码头开来,正打算进港,抛下前锚和后锚,然后炮轰城里的土耳其营地。他们本来可能把我们从海面上肃清,但我们本来也可以把这城干脆轰光。我们进港时他们只是对我们开了几下空炮。凯末尔作出决定,把那个土耳其司令开革了。罪名是越权啊什么的。他有点狂妄自大。这就可能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凯末尔(1881-1938):土耳其将军,于1923-1938年任第一任总统。

  你总记得那海港吧。海港里四处都漂浮着不少好东西。我生气只此一回碰上这种事。所以就梦见东西了。你对带着孩子的女人并不在意,你对带着死孩子的女人也一样并不在意。她们带着孩子可没什么不好。奇怪的是少数孩子怎么死掉的。只用什么东西把孩子盖住就不去管它了。她们总是挑货舱里最阴暗的角落带孩子。她们一离开码头就百事不管了。

  希腊人也真是够厉害的家伙。他们撤退时,驮载牲口都没法带走,所以他们干脆就打断牲口的前腿,把它们全抛进浅水里。所有断了前腿的骡子都给推进浅水里了。这简直是妙事一桩。哎呀,真是绝妙绝妙。

名叫“帕科”的男孩儿,马德里多的是。这个名字是“弗朗西斯科”的爱称。马德里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有个做父亲的来到马德里,在《自由报》的寻人栏中刊登了一则启事说:“帕科,星期二中午到蒙塔尼亚饭店来见我。往事一概不咎。爸爸。”结果,应召而来的青年竟有八百人之多,最后只得召来一中队的骑警才把他们赶散。但是,在卢阿卡寄宿公寓里当餐室侍者的这个帕科,却既没有父亲原谅他,也没有做过什么错事需要父亲原谅。他有两个姐姐在卢阿卡做女侍,她们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她们跟这家寄宿公寓原先的一个女侍是同乡,那个女侍干活勤快,为人又诚实,因而就给她的村子和同村的人都赢得了好名声。两个姐姐出盘缠让弟弟乘长途汽车来到马德里,并且替他弄到这份当侍者学徒的活儿。他来自埃斯特雷马杜拉①的一个村庄,那里的情况还处于原始状态,真叫人难以相信,食物匮乏,生活中的舒适其根本谈不上。从他有记忆的日子起,他就在拚命地干活。

  ①埃斯特雷马杜拉:西班牙中西部一高原。

  他是个身材结实的小伙子,头发漆黑,有点儿鬈曲,一口洁白的牙齿,皮肤细腻,连姐姐们也羡慕不已;脸上还经常挂着一丝开朗的微笑。他手脚灵快,活儿干得挺出色,也很爱他的姐姐,她们看上去很标致,很世故。他喜欢马德里:这仍然是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方;他也喜欢他的工作,穿着干干净净的亚麻布衬衫和夜礼服在明亮的灯光下干活儿,厨房里吃的东西又很丰盛,这工作似乎充满了瑰丽的浪漫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