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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是这条街的人看着他发达起来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药店廊檐下摆一个熏烧摊子。“熏烧”就是卤味。他下午来,上午在家里。

    他家在后街濒河的高坡上,四面不挨人家。房子很旧了,碎砖墙,草顶泥地,倒是不仄逼,也很干净,夏天很凉快。一共三间。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亲师”的下面便是一具石磨。一边是厨房,也就是作坊。一边是卧房,住着王二的一家。他上无父母,嫡亲的只有四口人,一个媳妇,一儿一女。这家总是那么安静,从外面听不到什么声音。后街的人家总是吵吵闹闹的。男人揪着头发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着砧板诅咒偷了她的下蛋鸡的贼。王家从来没有这些声音。他们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来备料,然后就烧煮。他媳妇梳好头就推磨磨豆腐。——王二的熏烧摊每天要卖出很多回卤豆腐干,这豆腐干是自家做的。磨得了豆腐,就帮王二烧火。火光照得她的圆盘脸红红的。(附近的空气里弥漫着王二家飘出的五香味。)后来王二喂了一头小毛驴,她就不用围着磨盘转了,只要把小驴牵上磨,不时往磨眼里倒半碗豆子,注一点水就行了。省出时间,好做针线。一家四口,大裁小剪,很费功夫。两个孩子,大儿子长得像妈,圆乎乎的脸,两个眼睛笑起来一道缝。小女儿像父亲,瘦长脸,眼睛挺大。儿子念了几年私塾,能记帐了,就不念了。他一天就是牵了小驴去饮,放它到草地上去打滚。到大了一点,就帮父亲洗料备料做生意,放驴的差事就归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学的孩子放学,人家淘晚饭米的时候,他就来摆他的摊子。他为什么选中保全堂来摆他的摊子呢?是因为这地点好,东街西街和附近几条巷子到这里都不远;因为保全堂的廊檐宽,柜台到铺门有相当的余地;还是因为这是一家药店,药店到晚上生意就比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药铺抓药的,他摆个摊子碍不着人家的买卖,都说不清。当初还一定是请人向药店的东家说了好话,亲自登门叩谢过的。反正,有年头了。他的的摊子的全副“生财”——这地方把做买卖的用具叫做“生财”,就寄放在药店店堂的后面过道里,挨墙放着,上面就是悬在二梁上的赵公元帅的神龛,这些“生财”包括两块长板,两条三条腿的高板凳(这种高凳一边两条腿,在两头;一边一条腿在当中),以及好几个一面装了玻璃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长板放平,玻璃匣子排开。这些玻璃匣子里装的是黑瓜子、白瓜子、盐炒豌豆、油炸豌豆、兰花豆、五香花生米、长板的一头摆开“熏烧”。“熏烧”除回卤豆腐干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猪头肉。

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极少红烧、清炖,只是到熏烧摊子去买。这种牛肉是五香加盐煮好,外面染了通红的红曲,一大块一大块的堆在那里。买多少,现切,放在送过来的盘子里,抓一把青蒜,浇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这个县里特有的。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成一个葫芦形。煮熟以后,倒出来,也是一个带有蒲包印迹的葫芦。切成片,很香。猪头肉则分门别类的卖,拱嘴、耳朵、脸子,——脸子有个专门名词,叫“大肥”。要什么,切什么。到了上灯以后,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只见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还忙着收钱,包油炸的、盐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时候。一直忙到九点多钟,在他的两盏高罩的煤油灯里煤油已经点去了一多半,装熏烧的盘子和装豌豆的匣子都已经见了底的时候,他媳妇给他送饭来了,他才用热水擦一把脸,吃晚饭。吃完晚饭,总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摊子,就端了一杯热茶,坐到保全堂店堂里的椅子上,听人聊天,一面拿眼睛瞟着他的摊子,见有人走来,就起身切一盘,包两包。他的主顾都是熟人,谁什么时候来,买什么,他心里都是有数的。

    这一条街上的店铺、摆摊的,生意如何,彼此都很清楚。近几年,景况都不大好。有几家好一些,但也只是能维持。有的是逐渐地败落下来了。先是货架上的东西越来越空,只出不进,最后就出让“生财”,关门歇业。只有王二的生意却越做越兴旺。他的摊子越摆越大,装炒货的匣子,装熏烧的洋磁盘子,越来越多。每天晚上到了买卖高潮的时候,摊子外面有时会拥着好些人。好天气还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买他的东西的比平常更多),叫主顾在当街打伞站着,实在很不过意。于是经人说合,出了租钱,他就把他的摊子搬到隔壁源昌烟店的店堂里去了。

    源昌烟店是个老名号,专卖旱烟,做门市,也做批发。一边是柜台,一边是刨烟的作坊。这一带抽的旱烟是刨成丝的。刨烟师傅把烟叶子一张一张立着叠在一个特制的木床子上,用皮绳木楔卡紧,两腿夹着床子,用一个刨刃有半尺宽的大刨子刨。烟是黄的。他们都穿了白布套裤。这套裤也都变黄了。下了工,脱了套裤,他们身上也到处是黄的。头发也是黄的。——手艺人都带着他那个行业特有的颜色。染坊师傅的指甲缝里都是蓝的,碾米师傅的眉毛总是白蒙蒙的。原来,源昌号每天有四个师傅、四副床子刨烟。每天总有一些大人孩子站在旁边看。后来减成三个,两个,一个。最后连这一个也辞了。这家的东家就靠卖一点纸烟、火柴、零包的茶叶维持生活,也还卖一点趸来的旱烟、皮丝烟。不知道为什么,原来挺敞亮的店堂变得黑暗了,牌匾上的金字也都无精打采了。那座柜台显得特别的大。大,而空。

    王二来了,就占了半边店堂,就是原来刨烟师傅刨烟的地方。他的摊子原来在保全堂廊檐是东西向横放着的,迁到源昌,就改成南北向,直放了。所以,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摊子,而是半个店铺了。他在原有的板子之外增加了一块,摆成一个曲尺形,俨然也就是一个柜台。他所卖的东西的品种也增加了。即以熏烧而论,除了原有的回卤豆腐干、牛肉、猪头肉、蒲包肉之外,春天,卖一种叫做“鵽”的野味,——这是一种候鸟,长嘴长脚,因为是桃花开时来的,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给它起了一个名称叫“桃花鵽”;卖鹌鹑;入冬以后,他就挂起一个长条形的玻璃镜框,里面用大红腊笺写了泥金字:“即日起新添美味羊糕五香兔肉”。这地方人没有自己家里做羊肉的,都是从熏烧摊上买。只有一种吃法:带皮白煮,冻实,切片,加青蒜、辣椒糊,还有一把必不可少的胡萝卜丝(据说这是最能解膻气的)。酱油、醋,买回来自己加。兔肉,也像牛肉似的加盐和五香煮,染了通红的红曲。

    这条街上过年时的春联是各式各样的。有的是特制嵌了字号的。比如保全堂,就是由该店拔贡出身的东家拟制的“保我黎民,全登寿域”;有些大字号,比如布店,口气很大,贴的是“生涯宗子贡,贸易效陶朱”,最常见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小本经营的买卖的则很谦虚地写出:“生意三春草,财源雨后花”。这末一副春联,用于王二的超摊子准铺子,真是再贴切不过了,虽然王二并没有想到贴这样一副春联,——他也没处贴呀,这铺面的字号还是“源昌”。他的生意真是三春草、雨后花一样的起来了。“起来”最显眼的标志是他把长罩煤油灯撤掉,挂起一盏呼呼作响的汽灯。须知,汽灯这东西只有钱庄、绸缎庄才用,而王二,居然在一个熏烧摊子的上面,挂起来了。这白亮白亮的汽灯,越显得源昌柜台里的一盏煤油灯十分的暗淡了。

    王二的发达,是从他的生活也看得出来的。第一,他可以自由地去听书。王二最爱听书。走到街上,在形形色色招贴告示中间,他最注意的是说书的报条。那是三寸宽,四尺来长的一条黄颜色的纸,浓墨写道:“特聘维扬×××先生在×××(茶馆)开讲××(三国、水浒、岳传……)是月×日起风雨无阻”。以前去听书都要经过考虑。一是花钱,二是费时间,更主要的是考虑这于他的身份不大相称:一个卖熏烧的,常常听书,怕人议论。近年来,他觉得可以了,想听就去。小蓬莱、五柳园(这都是说书的茶馆),都去,三国、水浒、岳传,都听。尤其是夏天,天长,穿了竹布的或夏布的长衫,拿了一吊钱,就去了。下午的书一点开书,不到四点钟就“明日请早”了(这里说书的规矩是在说书先生说到预定的地方,留下一个扣子,跑堂的茶房高喝一声“明日请早——!”听客们就纷纷起身散场),这耽误不了他的生意。

他一天忙到晚,只有这一段时间得空。第二,过年推牌九,他在下注时不犹豫。王二平常绝不赌钱,只有过年赌五天。过年赌钱不犯禁,家家店铺里都可赌钱。初一起,不做生意,铺门关起来,里面黑洞洞的。保全堂柜台里身,有一个小穿堂,是供神农祖师的地方,上面有个天窗,比较亮堂。拉开神农画像前的一张方桌,哗啦一声,骨牌和骰子就倒出来了。打麻将多是社会地位相近的,推牌九则不论。谁都可以来。保全堂的“同仁”(除了陶先生和陈相公),替人家收房钱的抡元,卖活鱼的疤眼——他曾得外症,治愈后左眼留一大疤,小学生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巴颜喀拉山”,这外号竟传开了,一街人都叫他巴颜喀拉山,虽然有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王二。输赢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少。十吊钱推一庄。十吊钱相当于三块洋钱。下注稍大的是一吊钱三三四,一吊钱分三道:三百、三百、四百。七点赢一道,八点赢两道,若是抓到一副九点或是天地杠,庄家赔一吊钱。王二下“三三四”是常事。有时竟会下到五吊钱一注孤丁,把五吊钱稳稳地推出去,心不跳,手不抖。(收房钱的抡元下到五百钱一注时手就抖个不住。)赢得多了,他也能上去推两庄。推牌九这玩意,财越大,气越粗,王二输的时候竟不多。

    王二把他的买卖乔迁到隔壁源昌去了,但是每天九点以后他一定还是端了一杯茶到保全堂店堂里来坐个点把钟。儿子大了,晚上再来的零星生意,他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了。

    且说保全堂。

    这是一家门面不大的药店。不知为什么,这药店的东家用人,不用本地人,从上到下,从管事的到挑水的,一律是淮城人。他们每年有一个月的假期,轮流回家,去干传宗接代的事。其余十一个月,都住在店里。他们的老婆就守十一个月的寡。药店的“同仁”,一律称为“先生”。先生里分为几等。一等的是“管事”,即经理。当了管事就是终身职务,很少听说过有东家把管事辞了的。除非老管事病故,才会延聘一位新管事。当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称“人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红。因此,他对生意是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东家从不到店,管事负责一切。他照例一个人单独睡在神农像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名叫“后柜”。总帐、银钱,贵重的药材如犀角、羚羊、麝香,都锁在这间屋子里,钥匙在他身上,——人参、鹿茸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吃饭的时候,管事总是坐在横头末席,以示代表东家奉陪诸位先生。熬到“管事”能有几人?全城一共才有那么几家药店。保全堂的管事姓卢。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药和“跌”丸药。

药店每天都有很多药要切“饮片”切得整齐不整齐,漂亮不漂亮,直接影响生意好坏。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药是什么人切出来的。“刀上”是个技术人员,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吃饭时他照例坐在上首的二席,——除了有客,头席总是虚着的。逢年过节,药王生日(药王不是神农氏,却是孙思邈),有酒,管事的举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保全堂的“刀上”是全县头一把刀,他要是闹脾气辞职,马上就有别家抢着请他去。好在此人虽有点高傲,有点倔,却轻易不发脾气。他姓许。其余的都叫“同事”。那读法却有点特别,重音在“同”字上。他们的职务就是抓药,写帐。“同事”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每年都有被辞退的可能。辞退时“管事”并不说话,只是在腊月有一桌辞年酒,算是东家向“同仁”道一年的辛苦,只要是把哪位“同事”请到上席去,该“同事”就二话不说,客客气气地卷起铺盖另谋高就。

当然,事前就从旁漏出一点风声的,并不当真是打一闷棍。该辞退“同事”在八月节后就有预感。有的早就和别家谈好,很潇洒地走了;有的则请人斡旋,留一年再看。后一种,总要作一点“检讨”,下一点“保证”。“回炉的烧饼不香”,辞而不去,面上无光,身价就低了。保全堂的陶先生,就已经有三次要被请到上席了。他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终于没有坐上席,一则是同行店伙纷纷来说情:辞了他,他上谁家去呢?谁家会要这样一个痰篓子呢?这岂非绝了他的生计?二则,他还有一点好处,即不回家。他四十多岁了,却没有传宗接代的任务,因为他没有娶过亲。这样,陶先生就只有更加勤勉,更加谨慎了。每逢他的喘病发作时,有人问:“陶先生,你这两天又不大好吧?”他就一面喘嗽着一面说:“啊,不,很好,很(呼噜呼噜)好!”

    以上,是“先生”一级。“先生”以下,是学生意的。药店管学生意的却有一个奇怪称呼,叫做“相公”。

    因此,这药店除煮饭挑水的之外,实有四等人:“管事”、“刀上”、“同事”、“相公”。

    保全堂的几位“相公”都已经过了三年零一节,满师走了。现有的“相公”姓陈。

    陈相公脑袋大大的,眼睛圆圆的,嘴唇厚厚的,说话声气粗粗的——呜噜呜噜地说不清楚。

    他一天的生活如下:起得比谁都早。起来就把“先生”们的尿壶都倒了涮干净控在厕所里。扫地。擦桌椅、擦柜台。到处掸土。开门。这地方的店铺大都是“铺闼子门”,——一列宽可一尺的厚厚的门板嵌在门框和门槛的槽子里。陈相公就一块一块卸出来,按“东一”、“东二”、“东三”、“东四”、“西一”、“西二”、“西三”、“西四”次序,靠墙竖好。晒药,收药。太阳出来时,把许先生切好的“饮片”、“跌”好的丸药,——都放在匾筛里,用头顶着,爬上梯子,到屋顶的晒台上放好;傍晚时再收下来。这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见许多店铺和人家的房顶,都是黑黑的。看得见远外的绿树,绿树后面缓缓移动的帆。看得见鸽子,看得见飘动摇摆的风筝。

到了七月,傍晚,还可以看巧云。七月的云多变幻,当地叫做“巧云”。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黄的、桔红的,镶着金边,一会一个样,像狮子的,像老虎的,像马、像狗的。此时的陈相公,真是古人所说的“心旷神怡”。其余的时候,就很刻板枯燥了。碾药。两脚踏着木板,在一个船形的铁碾槽子里碾。倘若碾的是胡椒,就要不停地打喷嚏。裁纸。用一个大弯刀,把一沓一沓的白粉连纸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块,包药用。刷印包装纸。他每天还有两项例行的公事。上午,要搓很多抽水烟用的纸枚子。把装铜钱的钱板翻过来,用“表心纸”一根一根地搓。保全堂没有人抽水烟,但不知什么道理每天都要搓许多纸枚子,谁来都可取几根,这已经成了一种“传统”。下午,擦灯罩。药店里里外外,要用十来盏煤油灯。所有灯罩,每天都要擦一遍。晚上,摊膏药。从上灯起,直到王二过店堂里来闲坐,他一直都在摊膏药。到十点多钟,把先生们的尿壶都放到他们的床下,该吹灭的灯都吹灭了,上了门,他就可以准备睡觉了。

先生们都睡在后面的厢屋里,陈相公睡在店堂里。把铺板一放,铺盖摊开,这就是他一个人的天地了。临睡前他总要背两篇《汤头歌诀》,——药店的先生总要懂一点医道。小户人家有病不求医,到药店来说明病状,先生们随口就要说出:“吃一剂小柴胡汤吧”,“服三付霍香正气丸”,“上一点七厘散”。有时,坐在被窝里想一会家,想想他的多年守寡的母亲,想想他家房门背后的一张贴了多年的麒麟送子的年画。想不一会,困了,把脑袋放倒,立刻就响起了很大的鼾声。

    陈相公已经学了一年多生意了。他已经给赵公元帅和神农爷烧了三十次香。初一、十五,都要给这二位烧香,这照例是陈相公的事。赵公元帅手执金鞭,身骑黑虎,两旁有一副八寸长的黑地金字的小对联:“手执金鞭驱宝至,身骑黑虎送财来。”神农爷虬髯披发,赤身露体,腰里围着一圈很大的树叶,手指甲、脚指甲都很长,一只手捏着一棵灵芝草,坐在一块石头上。陈相公对这二位看得很熟,烧香的时候很虔敬。

    陈相公老是挨打。学生竟没有不挨打的,陈相公挨打的次数也似稍多了一点。挨打的原因大都是因为做错了事:纸裁歪了,灯罩擦破了。这孩子也好像不大聪明,记性不好,做事迟钝。打他的多是卢先生。卢先生不是暴脾气,打他是为他好,要他成人。有一次可挨了大打。他收药,下梯一脚踩空了,把一匾筛泽泻翻到了阴沟里。这回打他的是许先生。他用一根闩门的木棍没头没脑的把他痛打了一顿,打得这孩子哇哇地乱叫:“哎呀!哎呀!我下回不了!下回不了!哎呀!哎呀!我错了!哎呀!哎呀!”谁也不能去劝,因为知道许先生的脾气,越劝越打得凶,何况他这回的错是不小(泽泻不是贵药,但切起来很费工,要切成厚薄一样,状如铜钱的圆片)。后来还是煮饭的老朱来劝住了。这老朱来得比谁都早,人又出名的忠诚梗直。他从来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残汤剩水泡一点锅巴吃。因此,一店人都对他很敬畏。他一把夺过许先生手里的门闩,说了一句话:“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

    陈相公挨了打,当时没敢哭。到了晚上,上了门,一个人呜呜地哭了半天。他向他远在故乡的母亲说:“妈妈,我又挨打了!妈妈,不要紧的,再挨两年打,我就能养活你老人家了!”

    王二每年到保全堂店堂里来,是因为这里热闹。别的店铺到九点多钟,就没有什么人,往往只有一个管事在算帐,一个学徒在打盹。保全堂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这些先生都是无家可归的光棍,这时都聚集到店堂里来。还有几个常客,收房钱的抡元,卖活鱼的巴颜喀拉山,给人家熬鸦片烟的老炳,还有一个张汉。这张汉是对门万顺酱园连家的一个亲戚兼食客,全名是张汉轩,大家却都叫他张汉。大概是觉得已经沦为食客,就不必“轩”了。此人有七十岁了,长得活脱像一个伏尔泰,一张尖脸,一个尖尖的鼻子。他年轻时在外地做过幕,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是个百事通。

比如说抽烟,他就告诉你烟有五种:水、旱、鼻、雅、潮,“雅”是鸦片。“潮”是潮烟,这地方谁也没见过。说喝酒,他就能说出山东黄、状元红、莲花白……说喝茶,他就告诉你狮峰龙井、苏州的碧螺春,云南的“烤茶”是在怎样一个罐里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还小,就是吃了一只炖肘子,也只能喝三杯,这茶太酽了。他熟读《子不语》、《夜雨秋灯录》,能讲许多鬼狐故事。他还知道云南怎样放蛊,湘西怎样赶尸。他还亲眼见到过旱魃、僵尸、狐狸精,有时间,有地点,有子有眼。三教九流,医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读过《麻衣神相》、《柳庄神相》,会算“奇门遁甲”、“六壬课”、“灵棋经”。他总要到快九点钟时才出现(白天不知道他干什么),他一来,大家精神为之一振,这一晚上就全听他一个人百刂话。他很会讲,起承转合,抑扬顿挫,有声有色。他也像说书先生一样,说到筋节处就停住了,慢慢地抽烟,急得大家一劲地催他:“后来呢?后来呢?”这也是陈相公一天比较快乐的时候。他一边摊着膏药,一边听着。有时,听得太入神了,摊膏药的扦子停留在油纸上,会废掉一张膏药。他一发现,赶紧偷偷塞进口袋里。这时也不会被发现,不会挨打。

    有一天,张汉谈起人生有命。说朱洪武、沈万山、范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都是丑时建生,鸡鸣头遍。但是一声鸡叫,可就命分三等了:抬头朱洪武,低头沈万山,勾一勾就是穷范丹。朱洪武贵为天子,沈万山富甲天下,穷范丹冻饿而死。他又说凡是成大事业,有大作为,兴旺发达的,都有异相,或有特殊的秉赋。汉高祖刘邦,股有七十二黑子——就是屁股上有七十二颗黑痣,谁有过?明太祖朱元璋,生就是五岳朝天,——两额、两颧、下巴,都突出,状如五岳,谁有过?樊哙能把一个整猪腿生吃下去,燕人张翼德,睡着了也睁着眼睛。就是市井之人,凡有走了一步好运的,也莫不有与众不同之处。必有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大家听了,不禁暗暗点头。

    张汉猛吸了几口旱烟,忽然话锋一转,向王二道:“即以王二而论,他这些年飞黄腾达,财源茂盛,也必有其异秉。”

    “……?”

    王二不解何为“异秉”。

    “就是与众不同,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你说说,你说说!”

    大家也都怂恿王二:“说说!说说!”

    王二虽然发了一点财,却随时不忘自己的身份,从不僭越自大,在大家敦促之下,只有很诚恳地欠一欠身说:

    “我呀,有那么一点:大小解分清。”他怕大家不懂,又解释道:“我解手时,总是先解小手,后解大手。”

    张汉一听,拍了一下手,说:“就是说,不是屎尿一起来,难得!”

    说着,已经过了十点半了,大家起身道别。该上门了。卢先生向柜台里一看,陈相公不见了,就大声喊:“陈相公!”

    喊了几声,没人应声。

    原来陈相公在厕所里。这是陶先生发现的。他一头走进厕所,发现陈相公已经蹲在那里。本来,这时候都不是他们俩解大手的时候。

    一九四八年旧稿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日重写

萧胜跟着爸爸到口外去。

    萧胜满七岁,进八岁了。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奶奶过。他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一会儿修水库啦,一会儿大炼钢铁啦。他妈也是调来调去。奶奶一个人在家乡,说是冷清得很。他三岁那年,就被送回老家来了。他在家乡吃了好些萝卜白菜,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长高了。

    奶奶不怎么管他。奶奶有事。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给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裤子,接棉袄,接棉裤。他的衣服都是接成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蓝。倒是挺干净的。奶奶还给他做鞋。自己打袼褙,剪样子,纳底子,自己绱。奶奶老是说:“你的脚上有牙,有嘴?”“你的脚是铁打的!”再就是给他做吃的。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萝卜白菜——炒鸡蛋,熬小鱼。他整天在外面玩。奶奶把饭做得了,就在门口嚷:“胜儿!回来吃饭咧——!”

    后来办了食堂。奶奶把家里的两口锅交上去,从食堂里打饭回来吃。真不赖!白面馒头,大烙饼,卤虾酱炒豆腐、闷茄子,猪头肉!食堂的大师傅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在蒸笼的白蒙蒙的热气中晃来晃去,拿铲子敲着锅边,还大声嚷叫。人也胖了,猪也肥了。真不赖!

    后来就不行了。还是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

    后来小米面饼子里有糠,玉米面饼子里有玉米核磨出的碴子,拉嗓子。人也瘦了,猪也瘦了。往年,撵个猪可费劲哪。今年,一伸手就把猪后腿攥住了。挺大一个克郎,一挤它,咕咚就倒了。掺假的饼子不好吃,可是萧胜还是吃得挺香。他饿。

    奶奶吃得不香。她从食堂打回饭来,掰半块饼子,嚼半天。其余的,都归了萧胜。

    奶奶的身体原来就不好。她有个气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还好,晚上难熬。萧胜躺在坑上,听奶奶喝喽喝喽地喘。睡醒了,还听她喝喽喝喽。他想,奶奶喝喽了一夜。可是奶奶还是喝喽着起来了,喝喽着给他到食堂去打早饭,打掺了假的小米饼子,玉米饼子。

    爸爸去年冬天回来看过奶奶。他每年回来,都是冬天。爸爸带回来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还有两瓶黄油。爸爸说,土豆是他分的;口蘑是他自己采,自己晾的;黄油是“走后门”搞来的。爸爸说,黄油是牛奶炼的,很“营养”,叫奶奶抹饼子吃。土豆,奶奶借锅来蒸了,煮了,放在灶火里烤了,给萧胜吃了。口蘑过年时打了一次卤。黄油,奶奶叫爸爸拿回去:“你们吃吧。这么贵重的东西!”爸爸一定要给奶奶留下。奶奶把黄油留下了,可是一直没有吃。奶奶把两瓶黄油放在躺柜上,时不时地拿抹布擦擦。黄油是个啥东西?牛奶炼的?隔着玻璃,看得见它的颜色是嫩黄嫩黄的。去年小三家生了小四,他看见小三他妈给小四用松花粉扑痒子。黄油的颜色就像松花粉。油汪汪的,很好看。奶奶说,这是能吃的。萧胜不想吃。他没有吃过,不馋。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从前从食堂打回饼子,能一气走到家。现在不行了,走到歪脖柳树那儿就得歇一会。奶奶跟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们说:“只怕是过得了冬,过不得春呀。”萧胜知道这不是好话。这是一句骂牲口的话。“嗳!看你这乏样儿!过得了冬过不得春!”果然,春天不好过。村里的老头老太太接二连三的死了。镇上有个木业生产合作社,原来打家具、修犁耙,都停了,改了打棺材。村外添了好些新坟,好些白幡。奶奶不行了,她浑身都肿。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个坑,半天不起来。她求人写信叫儿子回来。

    爸爸赶回来,奶奶已经咽了气了。

    爸爸求木业社把奶奶屋里的躺柜改成一口棺材,把奶奶埋了。晚上,坐在奶奶的炕上流了一夜眼泪。

    萧胜一生第一次经验什么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没有”了。他没有奶奶了。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的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奶奶给他做了两双鞋。做得了,说:“来试试!”——“等会儿!”吱溜,他跑了。萧胜醒来,光着脚把两双鞋都试了试。一双正合脚,一双大一些。他的赤脚接触了搪底布,感觉到奶奶纳的底线,他叫了一声“奶奶!!”又哭了一气。

    爸爸拜望了村里的长辈,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把一些能应用的锅碗瓢盆都装在一个大网篮里。把奶奶给萧胜做的两双鞋也装在网篮里。把两瓶动都没有动过的黄油也装在网篮里。锁了门,就带着萧胜上路了。

    萧胜跟爸爸不熟。他跟奶奶过惯了。他起先不说话。他想家,想奶奶,想那棵歪脖柳树,想小三家的一对大白鹅,想蜻蜓,想蝈蝈,想挂大扁飞起来格格地响,露出绿色硬翅膀低下的桃红色的翅膜……后来跟爸爸熟了。他是爸爸呀!他们坐了汽车,坐火车,后来又坐汽车。爸爸很好。爸爸老是引他说话,告诉他许多口外的事。他的话越来越多,问这问那。他对“口外”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

    他问爸爸啥叫“口外”。爸爸说“口外”就是张家口以外,又叫“坝上”。“为啥叫坝上?”他以为“坝”是一个水坝。爸爸说到了就知道了。

    敢情“坝”是一溜大山。山顶齐齐的,倒像个坝。可是真大!汽车一个劲地往上爬。汽车爬得很累,好像气都喘不过来,不停地哼哼。上了大山,嘿,一片大平地!真是平呀!又平又大。像是擀过的一样。怎么可以这样平呢!汽车一上坝,就撒开欢了。它不哼哼了,“刷——”一直往前开。一上了坝,气候忽然变了。坝下是夏天,一上坝就像秋天。忽然,就凉了。坝上坝下,刀切的一样。真平呀!远远有几个小山包,圆圆的。一棵树也没有。他的家乡有很多树。榆树,柳树,槐树。这是个什么地方!不长一棵树!就是一大片大平地,碧绿的,长满了草。有地。这地块真大。从这个小山包一匹布似的一直扯到了那个小山包。地块究竟有多大?爸爸告诉他:有一个农民牵了一头母牛去犁地,犁了一趟,回来时候母牛带回来一个新下的小牛犊,已经三岁了!

    汽车到了一个叫沽源的县城,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一辆牛车来接他们。这车的样子真可笑,车轱辘是两个木头饼子,还不怎么圆,骨鲁鲁,骨鲁鲁,往前滚。他仰面躺在牛车上,上面是一个很大的蓝天。牛车真慢,还没有他走得快。他有时下来掐两朵野花,走一截,又爬上车。

    这地方的庄稼跟口里也不一样。没有高粱,也没有老玉米,种莜麦,胡麻。莜麦干净得很,好像用水洗过,梳过。胡麻打着把小蓝伞,秀秀气气,不像是庄稼,倒像是种着看的花。

    喝,这一大片马兰!马兰他们家乡也有,可没有这里的高大。长齐大人的腰那么高,开着巴掌大的蓝蝴蝶一样的花。一眼望不到边。这一大片马兰!他这辈子也忘不了。他像是在一个梦里。

    牛车走着走着。爸爸说:到了!他坐起来一看,一大片马铃薯,都开着花,粉的、浅紫蓝的、白的,一眼望不到边,像是下了一场大雪。花雪随风摇摆着,他有点晕。不远有一排房子,土墙、玻璃窗。这就是爸爸工作的“马铃薯研究站”。土豆——山药蛋——马铃薯。马铃薯是学名,爸说的。

    从房子里跑出来一个人。“妈妈——!”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妈妈跑上来,把他一把抱了起来。

    萧胜就要住在这里了,跟他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了。

    奶奶要是一起来,多好。

    萧胜的爸爸是学农业的,这几年老是干别的。奶奶问他:“为什么总是把你调来调去的?”爸说:“我好欺负。”马铃薯研究站别人都不愿来,嫌远。爸愿意。妈是学画画的,前几年老画两个娃娃拉不动的大萝卜啦,上面张个帆可以当做小船的豆菜啦。她也愿意跟爸爸一起来,画“马铃薯图谱”。

    妈给他们端来饭。真正的玉米面饼子,两大碗粥。妈说这粥是草籽熬的。有点像小米,比小米小。绿盈盈的,挺稠,挺香。还有一大盘鲫鱼,好大。爸说别处的鲫鱼很少有过一斤的,这儿“淖”里的鲫鱼有一斤二两的,鲫鱼吃草籽,长得肥。草籽熟了,风把草籽刮到淖里,鱼就吃草籽。萧胜吃得很饱。

    爸说把萧胜接来有三个原因。一是奶奶死了,老家没有人了。二是萧胜该上学了,暑假后就到不远的一个完小去报名。三是这里吃得好一些。口外地广人稀,总好办一些。这里的自留地一个人有五亩!随便刨一块地就能种点东西。爸爸和妈妈就在“研究站”旁边开了一块地,种了山药,南瓜。山药开花了,南瓜长了骨朵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了。

    马铃薯研究站很清静,一共没有几个人。就是爸爸、妈妈,还有几个工人。工人都有家。站里就是萧胜一家。这地方,真安静。成天听不到声音,除了风吹莜麦穗子,沙沙地像下小雨;有时有小燕吱喳地叫。

    爸爸每天戴个草帽下地跟工人一起去干活,锄山药。有时查资料,看书。妈一早起来到地里掐一大把山药花,一大把叶子,回来插在瓶子里,聚精会神地对着它看,一笔一笔地画。画的花和真的花一样!萧胜每天跟妈一同下地去,回来鞋和裤脚沾得都是露水。奶奶做的两双新鞋还没有上脚,妈把鞋和两瓶黄油都锁在柜子里。

    白天没有事,他就到处去玩,去瞎跑。这地方大得很,没遮没挡,跑多远,一回头还能看到研究站的那排房子,迷不了路。他到草地里去看牛、看马、看羊。

    他有时也去莳弄莳弄他家的南瓜、山药地。锄一锄,从机井里打半桶水浇浇。这不是为了玩。萧胜是等着要吃它们。他们家不起火,在大队食堂打饭,食堂里的饭越来越不好。草籽粥没有了,玉米面饼子也没有了。现在吃红高粱饼子,喝甜菜叶子做的汤。再下去大概还要坏。萧胜有点饿怕了。

    他学会了采蘑茹。起先是妈妈带着他采了两回,后来,他自己也会了。下了雨,太阳一晒,空气潮乎乎的,闷闷的,蘑菇就出来了。蘑菇这玩意很怪,都长在“蘑菇圈”里。你低下头,侧着眼睛一看,草地上远远的有一圈草,颜色特别深,黑绿黑绿的,隐隐约约看到几个白点,那就是蘑菇圈。的溜圆。蘑菇就长在这一圈深颜色的草里。圈里面没有,圈外面也没有。蘑菇圈是固定的。今年长,明年还长。哪里有蘑菇圈,老乡们都知道。

    有一个蘑菇圈发了疯。它不停地长蘑菇,呼呼地长,三天三夜一个劲地长,好像是有鬼,看着都怕人。附近七八家都来采,用线穿起来,挂在房檐底下。家家都挂了三四串,挺老长的三四串。老乡们说,这个圈明年就不会再长蘑菇了,它死了。萧胜也采了好些。他兴奋极了,心里直跳。“好家伙!好家伙!这么多!这么多!”他发了财了。

    他为什么这样兴奋?蘑菇是可以吃的呀!

    他一边用线穿蘑菇,一边流出了眼泪。他想起奶奶,他要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他现在知道,奶奶是饿死的。人不是一下饿死的,是慢慢地饿死的。

    食堂的红高粱饼子越来越不好吃,因为掺了糠。甜菜叶子汤也越来越不好喝,因为一点油也不放了。他恨这种掺糠的红高粱饼子,恨这种不放油的甜菜叶子汤!

    他还是到处去玩,去瞎跑。

    大队食堂外面忽然热闹起来。起先是拉了一牛车的羊砖来。他问爸爸这是什么,爸爸说:“羊砖。”——“羊砖是啥?”——“羊粪压紧了,切成一块一块。”——“干啥用?”——“烧。”——“这能烧吗?”——“好烧着呢!火顶旺。”后来盘了个大灶。后来杀了十来只羊。萧胜站在旁边看杀羊。他还没有见过杀羊。嘿,一点血都流不到外面,完完整整就把一张羊皮剥下来了!

    这是要干啥呢?

    爸爸说,要开三级干部会。

    “啥叫三级干部会?”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

    大队原来有两个食堂,南食堂,北食堂,当中隔一个院子,院子里还搭了个小棚,下雨天也可以两个食堂来回串。原来“社员”们分在两个食堂吃饭。开三级干部会,就都挤到北食堂来。南食堂空出来给开会干部用。

    三级干部会开了三天,吃了三天饭。头一天中午,羊肉口蘑饣肖子蘸莜面。第二天炖肉大米饭。第三天,黄油烙饼。晚饭倒是马马虎虎的。

    “社员”和“干部”同时开饭。社员在北食堂,干部在南食堂。北食堂还是红高粱饼子,甜菜叶子汤。北食堂的人闻到南食堂里飘过来的香味,就说:“羊肉口蘑饣肖子蘸莜面,好香好香!”“炖肉大米饭,好香好香!”“黄油烙饼,好香好香!”

    萧胜每天去打饭,也闻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饭,他倒不稀罕:他见过,也吃过。黄油烙饼他连闻都没闻过。是香,闻着这种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着红高粱饼子,他问爸爸:“他们为什么吃黄油烙饼?”

    “他们开会。”

    “开会干嘛吃黄油烙饼?”

    “他们是干部。”

    “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

    “哎呀!你问得太多了!吃你的红高粱饼子吧!”

    正在咽着红饼子的萧胜的妈忽然站起来,把缸里的一点白面倒出来,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没有动过的黄油,启开瓶盖,挖了一大块,抓了一把白糖,兑点起子,擀了两张黄油发面饼。抓了一把莜麦秸塞进灶火,烙熟了。黄油烙饼发出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样。妈把黄油烙饼放在萧胜面前,说:

    “吃吧,儿子,别问了。”

    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

    妈妈的眼睛里都是泪。

    爸爸说:“别哭了,吃吧。”

    萧胜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马号今天晚上开会。原来会的主要内容是批评王升,但是临时不得不改变一下,因为王全把王升打了。

    我到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没有几天,就听说了王全这个名字。业余剧团的小张写了一个快板,叫做《果园奇事》,说的是所里单株培育的各种瓜果“大王”,说道有一颗大牛,心葡萄掉在路边,一个眼睛不好的工人走过,以为是一只马的眼珠子掉下来了,大惊小怪起来。他把这个快板拿给我看。我说最好能写一个具体的人,眼睛当真不好的,这样会更有效果。大家一起哄叫起来:“有!有!瞎王全!他又是饲养员,跟马搭得上的!”我说这得问问他本人,别到时候上台数起来,惹得本人不高兴。正说着,有一个很粗的,好像吵架似的声音在后面叫起来:

    “没意见!”

    原来他就是王全。听别人介绍,他叫王全,又叫瞎王全,又叫偢六。叫他什么都行,他都答应的。

    他并不瞎。只是有非常严重的砂眼,已经到了睫毛内倒的地步。他身上经常带着把镊子,见谁都叫人给他拔眼睫毛。这自然也会影响视力的。他的眼睛整天眯缝着,成了一条线。这已经有好些年了。因此落下一个瞎王全的名字。

    这地方管缺个心眼叫“偢”,读作“俏”。王全行六,据说有点缺个心眼,故名“偢六”。说是,你到他的家乡去,打听王全,也许有人不知道,若说是偢六,就谁都知道的。

    这话不假,我就听他自己向新来的刘所长介绍过自己:

    “我从小当长工,挑水,垫圈,烧火,扫院。长大了还是当长工,十三吊大钱,五石小米!解放军打下姑姑洼,是我带的路。解放军还没站稳脚,成立了区政府,我当通讯员,区长在家,我去站岗;区长下乡,我就是区长。就咱俩人。我不识字,还是当我的长工。我这会不给地主当长工,我是所里的长工。李所长说我是国家的长工。我说不来话。你到姑姑洼去打听,一听偢六,他们都知道!”

    这人很有意思。每天晚上他都跑到业余剧团来,——在农闲排戏的时候。有时也帮忙抬桌子、挂幕布,大半时间都没事,就定定地守着看,嗬嗬地笑,而且不管妨碍不妨碍排戏,还要一个人大声地议论。那议论大都非常简短:“有劲!”“不差!”最常用的是含义极其丰富的两个字:“看看!”

    最妙的是,我在台上演戏,正在非常焦灼,激动,全场的空气也都很紧张,他在台下叫我:“老汪,给我个火!”(我手里捏着一支烟。)我只好作势暗示他“不行!”不料他竟然把他的手伸上来了。他就坐在第一排——他看戏向来是第一排,因为他来得最早。所谓第一排,就是台口。我的地位就在台角,所以我俩离得非常近。他嘴里还要说:“给我点个火嘛!”真要命!我只好小声地说:“嗐!”他这才明白过来,又独自嗬地笑起来。

    王全是个老光棍,已经四十六岁了,有许多地方还跟个孩子似的。也许因为如此,大家说他偢。

    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他不当饲养员了。这人是很固执的,说不当就不当,而且也不说理由。他跑到生产队去,说:“哎!我不喂牲口了,给我个单套车,我赶车呀!”马号的组长跟他说,没用;生产队长跟他说,也没用。队长去找所长,所长说:“大概是有情绪,一时是说不通的。有这样的人。先换一个人吧!”于是就如他所愿,让他去赶车,把原来在大田劳动的王升调进马号喂马。

    这样我们有时就搭了伙计。我参加劳动,有时去跟车,常常跟他的车。他嘴上是不留情的。我上车,敛土,装粪,他老是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我。有时索兴就停下他的铁锹,拄着,把下巴搁在锹把上,歪着头,看。而且还非常压抑和气愤地从胸膛里发出声音“嗯!”忽然又变得非常温和起来,很耐心地教我怎么使家伙。“敛土嘛,左手胳膊肘子要靠住肐膝,肐膝往里一顶,借着这个劲,左手胳脯就起来了。嗳!嗳!对了!这样多省劲!是省劲不是?像你那么似的,架空着,单凭胳膊那点劲,我问你:你有多少劲?一天下来,不把你累乏了?真笨!你就是会演戏!要不是因为你会演戏呀,嗯!——”

慢慢地,我干活有点像那么一回事了,他又言过其实地夸奖起我来:“不赖!不赖!像不像,三分样!你能服苦,能咬牙。不光是会演戏了,能文能武!你是个好样儿的!毛主席的办法就是高,——叫你们下来锻炼!”于是叫我休息,他一个人干。“我多上十多锹,就有了你的了!当真指着你来干活哪!”这是不错的。他的铁锹是全所闻名的,特别大,原来铲煤用的洋锹,而且是个大号的,他拿来上车了。一锹能顶我四锹。他叫它“跃进锹”。他那车也有点特别。这地方的大车,底板有四块是活的,前两块,后两块。装粪装沙,到了地,铲去一些,把这四块板一抽,就由这里往下拨拉。他把他的车底板全部拆成活的,到了地,一抽,哗拉——整个就漏下去了。这也有了名儿,叫“跃进车”。靠了他的跃进车和跃进锹,每天我们比别人都能多拉两趟。因此,他就觉得有权力叫我休息。我不肯。他说:“口哀!这人!叫你休息就休息!怕人家看见,说你?你们啊,老是怕人说你!不怕得!该咋的就是咋的!”他这个批评实在相当尖刻,我就只好听他,在一旁坐下来,等他三下五除二把车装满,随他一路唱着:“老王全在大街扬鞭走马!”回去。

    他的车来了,老远就听见!不是听见车,是听见他嚷。他不大使唤鞭子,除非上到高顶坡上,马实在需要抽一下,才上得去,他是不打马的。不使鞭子,于是就老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还要不停地跟马说话,他说是马都懂的。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本来是一些只能小声说的话,他可是都是放足了嗓子喊出来的。——这人不会小声说话。这当中照例插进许多短短的亲热的野话。

    有一回,从积肥坑里往上拉绿肥。他又高了兴,跃进锹多来了几锹,上坑的坡又是高的,马怎么也拉不上去。他拼命地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他生气了,拿起鞭子。可忽然又跳在一边,非常有趣地端详起他那匹马来,说:“笑了!噫!笑了!笑啥来?”

    这可叫我忍不住噗嗤笑了。马哪里是笑哩!这是叫嚼子拽的在那里咧嘴哩:这么着“笑”了三次,到了也没上得去。最后只得把装到车上去的绿肥,又挖出一小半来,他在前头领着,我在后面扛着,才算上来了。

    他这匹马,实在不怎么样!他们都叫它青马,可实是灰不灰白不白的。他说原来是青的,可好看着哪!后来就变了。灰白的马,再搭上红红的眼皮和嘴唇,总叫我想起吉诃德先生,虽然我也不知道吉诃德先生的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说这是一匹好马,干活虽不是太顶事,可是每年准下一个驹。

    “你想想,每年一个!一个骡子一万二,一个马,八千!他比你和我给国家挣的钱都多!”

    他说它所以上不了坡,是因为又“有”了。于是走一截,他就要停下来,看看马肚子,用手摸,用耳朵贴上去听。他叫我也用手放在马的后胯上部,摸,——我说要摸也是肚子底下,马怀驹子怎么会怀到大腿上头来呢?他大笑起来,说:“你真是外行!外行!”好吧,我就摸。

    “怎么样?”

    “热的。”

    “见你的鬼!还能是凉的吗?凉的不是死啦!叫你摸,——小驹子在里面动哪!动不动?动不动?”

    我只好说:“——动。”

    后来的确连看也看出小驹子在动了,他说得不错。可是他最初让我摸的时候,我实在不能断定到底摸出动来没有;并且连他是不是摸出来了,我也怀疑。

    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当饲养员了,他不说,说了些别的话,片片段段地,当中又似乎不大连得起来。

    他说马号组的组长不好。什么事都是个人逞能,不靠大伙。旗杆再高,还得有两块石头夹着;一个人再能,当不了四堵墙。

    可是另一时候,我又听他说过组长很好,使牲口是数得着的,这一带地方也找不出来。又会修车,小小不言的毛病,就不用拿出去,省了多少钱!又说他很辛苦,晚上还老加班,还会修电灯,修水泵……

    他说,每回评先进工作者,红旗手,光凭嘴,净评会说的,评那会做在人面前的。他就是看不惯这号人!

    他说,喂牲口是件操心事情。要熬眼。马无夜草不肥,要把草把料——勤倒勤添,一把草一把料地喂。搁上一把草,洒上一层料,有菜有饭地,它吃着香。你要是不管它,哗啦一倒,它就先尽吃料,完了再吃草,就不想了!牲口嘛!跟孩子似的,它懂个屁事!得一点一点添。这样它吃完了还想吃,吃完了还想吃。跟你似的,给你三大碗饭,十二个馒头,都堆在你面前!还是得吃了一碗再添一碗。马这东西也刁得很。也难怪。少搁,草总是脆的,一嚼,就酥了。你要是搁多了,它的鼻子喷气,把草疙节都弄得蔫筋了,它嚼不动。就像是脆锅巴,你一咬就酥了;要是蔫了,你咬得动么——咬得你牙疼!嚼不动,它就不吃!一黑夜你就老得守着侍候它,甭打算睡一点觉。

    说,咱们农科所的牲口,走出去,不管是哪里,人们都得说:“还是人家农科所的牲口!”毛颜发亮,屁股蛋蛋都是圆的。你当这是简单的事哩!

    他说得最激动的是关于黑豆。他说得这东西简进像是具有神奇的效力似的。说是什么东西也没有黑豆好。三斗黄豆也抵不上一斗黑豆,不管什么乏牲口,拿上黑豆一催,一成黑豆,三成高粱,包管就能吃起来,可是就是没有黑豆。

    “每年我都说,俺们种些黑豆,种些黑豆。——不顶!”

    我说:“你提意见嘛!”

    “提意见?哪里我没有提过意见?——不顶!马号的组长!生产队!大田组!都提了,——不顶!提意见?提意见还不是个白!”

    “你是怎么提意见的?一定是也不管时候,也不管地方,提的也不像是个意见。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开会,在算帐,在商量别的事,只要你猛然想起来了,推门就进去:‘哎!俺们种点黑豆啊!’没头没脑,说这么一句,抹头就走!”

    “咦!咋的?你看见啦?”

    “我没看见,可想得出来。”

    他笑了。说他就是不知道提意见还有个什么方法。他说,其实,黑豆牲口吃了好,他们都知道,生产队,大田组,他们谁没有养活过牲口?可是他们要算帐。黄豆比黑豆价钱高,收入大。他很不同意他们这种算帐法。

    “我问你,是种了黄豆,多收入个几百无——嗯,你就说是多收入千数元,上算?还是种了黑豆,牲口吃上长膘、长劲,上算?一个骡子一万二?一个马八千!我就是算不来这种帐!嗯!哼,我可知道,增加了收入,这笔帐算在他们组上,喂胖了牲口,算不到他们头上!就是这个鬼心眼!我偢,这个我可比谁都明白!”

    他越说越气愤,简直像要打人的样子。是不是他的不当饲养员,主要的原因就是不种黑豆?看他那认真、执著的神情,好像就是的。我对于黄豆、黑豆,实在一无所知,插不上嘴,只好说:“你要是真有意见,可以去跟刘所长提。”

    “他会管么?这么芝麻大的事?”

    “我想会。”

    过了一些时,他真的去跟刘所长去提意见了。这可真是一个十分新鲜、奇特、出人意料的意见。不是关于黄豆、黑豆的,要大得多。那天我正在刘所长那里。他一推门,进来了:

    “所长,我提个意见。”

    “好啊,什么意见呢?”

    “我说,我给你找几个人,把咱们所里这点地包了:三年,我包你再买这样一片地。说的!过去地主手里要是有这点地,几年工夫就能再滚出来一片。咱们今天不是给地主做活,大伙全泼上命!俺们为什么还老是赔钱,要国家十万八万的往里贴?不服这口气。你叫他们别搞什么试验研究了,赔钱就赔在试验研究上!不顶!俺们祖祖辈辈种地,也没听说过什么试验研究。没听说过,种下去庄稼,过些时候,拔起来看看,过些时候,拔起来看看。可倒好,到收割的时候倒省事,地里全都光了!没听说过,还给谷子盖一座小房!你就是试验成了,谁家能像你这么种地啊?嗯!都跑到谷地里盖上小房?瞎白嘛!你要真能研究,你给咱这所里多挣两个。嗯!不要国家贴钱!嗯!我就不信技师啦,又是技术员啦,能弄出个什么名堂来!上一次我看见咱们邵技师锄地啦,哈哈,老人家倒退着锄,就凭这,一个月拿一百多,小二百?赔钱就赔在他们身上!正经!你把地包给我,莫让他们胡糟践!就这个意见,没啦!”

    刘所长尽他说完,一面听,一面笑,一直到“没啦”,才说:

    “你这个意见我不能接受。我们这个所里不要买地。——你上哪儿去给我买去啊?咱们这个所叫什么?——叫农业科学研究所。国家是拿定主意要往里赔钱的,——如果能少赔一点,自然很好。咱们的任务不是挣钱。倒退着锄地,自然不太好。不过你不要光看人家这一点,人家还是有学问的。把庄稼拔起来看,给谷子盖房子,这些道理一下子跟你说不清。农业研究,没有十年八年,是见不出效果的。但是要是有一项试验成功了,值的钱就多啦,你算都算不过来。我问你,咱们那一号谷比你们原来的小白苗是不是要打得多?”

    “敢是!”

    “八个县原来都种小白苗,现在都改种了一号谷,你算算,每年能多收多少粮食?这值到多少钱?咱们要是不赔钱呢,就挣不出这个钱来。当然,道理还不只是赔钱、挣钱。我要到前头开会去,就是讨论你说的拔起庄稼来看,给谷子盖小房这些事。你是个好人,是个‘忠臣’,你提意见是好心。可是意见不对。我不能听你的。你回去想想吧。王全,你也该学习学习啦。听说你是咱们所里的老文盲了。去年李所长叫你去上业余文化班,你跟他说:‘我给你去拉一车粪吧’是不是?叫你去上课,你宁愿套车去拉一车粪!今年冬天不许再溜号啦,从‘一’字学起,从‘王全’两个字学起!”

    刘所长走了,他指指他的背影,说:

    “看看!”

    一缩脑袋,跑了。

    这是春天的事。这以后我调到果园去劳动,果园不在所部,和王全见面说话的机会就不多了。知道他一直还是在赶单套车,因为他来果园送过几回粪。等到冬天,我从果园回来,看见王全眼睛上蒙着白纱布,由那个顶替他原来职务的王升领着。我问他是怎么了,原来他到医院开刀了。他的砂眼已经非常严重,是刘所长逼着他去的,说公家不怕花这几个钱,救他的眼睛要紧。手术很成功,现在每天去换药。因为王升喂马是夜班,白天没事,他俩都住在马号,所以每天由王升领着他去。

    过了两天,纱布拆除了,王全有了一双能够睁得大大的眼睛!可是很奇怪,他见了人就抿着个大嘴笑,好像为了眼睛能够睁开而怪不好意思似的。他整个脸也似乎清亮多了,简直是年轻了。王全一定照过镜子,很为自己的面容改变而惊奇,所以觉得不好意思。不等人问,他就先回答了:

    “敢是,可爽快多了,啥都看得见,这是一双眼睛了。”

    他又说他这眼不是大夫给他治的,是刘所长给他治的,共产党给他治的。逢人就说。

    拆了纱布,他眼球还有点发浑,刘所长叫他再休息两天,暂时不要出车。就在这两天里,发生了这么一场事,他把王升打了。

    王升到所里还不到三年。这人是个“老闷”,平常一句话也不说。他也没个朋友,也没有亲近一点的人。虽然和大家住在一个宿舍里,却跟谁也不来往。工人们有时在一起喝喝酒,没有他的事。大家在一起聊天,他也不说,也不听,就是在一边坐着。他也有他的事,下了班也不闲着。一件事是鼓捣吃的。他食量奇大,一顿饭能吃三斤干面。而且不论什么时候,吃过了还能再吃。甜菜、胡萝卜、蔓菁疙瘩、西葫芦,什么都弄来吃。这些东西当然来路都不大正当。另一件事是整理他的包袱。他床头有个大包袱。他每天必要把它打开,一件一件地反复看过,折好,——这得用两个钟头,因此他每天晚上一点都不空得慌。整理完了,包扎好,挂起来,老是看着它,一直到一闭眼睛,立刻睡着。他真能置东西!全所没一个能比得上,别人给他算得出来,他买了几床盖窝,一块什么样的毛毯,一块什么线毯,一块多大的雨布……他这包袱逐渐增大。大到一定程度,他就请假回家一次。然后带了一张空包袱皮来,再从头攒起。他最近做了件叫全所干部工人都非常吃惊的事:一次买进了两件老羊皮袄,一件八十,另一件一百七!当然,那天立刻就请了假,甚至没等到二十八号。

    二十八号,这有个故事。这个所里是工资制,双周休息,每两周是一个“大礼拜”。但是不少工人不愿意休息,有时农忙。也不能休息。大礼拜不休息,除了工资照发外,另加一天工资,习惯叫做“双工资”。但如果这一个月请假超过两天,即使大礼拜上班,双工资也不发,一般工人一年难得回家一两次,一来一去,总得四五天,回去了就准备不要这双工资了。大家逐渐发现,觉得非常奇怪:王升常常请假,一去就是四天,可是他一次也没扣过双工资。有人再三问他,他嘻嘻地笑着,说,“你别去告诉领导,我就告诉你。”原来:他每次请假都在二十八号(若是大尽就是二十九)!这样,四天里头,两天算在上月,两天算在下月,哪个月也扣不着他的双工资。这事当然就传开了。凡听到的,没有个不摇头叹息:你说他一句话不说,他可有这个心眼!——全所也没有比他更精的了!

    他吃得多,有一把子傻力气,庄稼活也是都拿得起的。要是看着他,他干活不比别人少多少。可是你哪能老看着他呢?他呆过几个组,哪组也不要他。他在过试验组。有一天试验组的组长跟他说,叫他去锄锄山药秋播留种的地,——那块地不大,一个人就够了。晌午组长去检查工作,发现他在路边坐着,问他,他说他找不到那块地!组长气得七窍生烟,直接跑到所长那里,说:“国家拿了那么多粮食,养活这号后生!在我组里干了半年活,连哪块地在哪里他都不知道!吃粮不管闲事,要他作啥哩!叫他走!”他在稻田组呆过。插秧的时候,近晌午,快收工了,组长一看进度,都差不多。他那一畦,再有两行也齐了,就说钢厂一拉汽笛,就都上来吧。过了一会,拉汽笛了,他见别人上了,也立刻就上来到河边去洗了腿。过了两天,组长去一看,他那一畦齐刷刷地就缺了方桌大一块!稻田组长气得直哼哼。“请吧,你老!”谁也不要,大田组长说:“给我!这大田组长出名地手快,他在地里干活,就是庄户人走过,都要停下脚来看一会的。真是风一样的!他就老让王升跟他一块干活。王升也真有两下子,不论是锄地、撒粪……拉不下多远。

    一晃,也多半年了,大田组长说这后生不赖。大家对他印象也有点改变。这回王全不愿喂牲口了,不知怎么就想到他了。想是因为他是老闷,不需要跟人说话,白天睡觉,夜里整夜守着哑巴牲口,有这个耐性。

    初时也好。慢慢地,车倌就有了意见,因为牲口都瘦了。他们发现他白天搞吃的,夜里老睡觉。喂牲口根本谈不上把草把料,大碗儿端!最近,甚至在马槽里发现了一根钉子!于是,生产队决定,去马号开一个会,批评批评他。

    这钉子是在青马的槽里发现的!是王全发现的。王全的眼睛整天蒙着,但是半夜里他还要瞎戳戳地摸到马圈里去,伸手到槽里摸,把蔫筋的草节拔出去。摸着摸着,他摸到一根冰凉铁硬的,——放到嘴里,拿牙咬咬:是根钉子!这王全浑身冒火了,但是,居然很快就心平气和下来。——人家每天领着他上医院,这不能不起点作用。他拿了这根钉子,摸着去找到生产队长,说是无论如何也得“批批”他,这不是玩的!往后筛草,打料一定要过细一点。

    前天早上反映的情况,连着两天所里有事,决定今天晚上开会。不料,今天上午,王全把王升打了,打得相当重。

    原来王全发现,王升偷马料!他早就有点疑心,没敢肯定。这一阵他眼睛开刀,老在马号里呆着,仿佛听到一点动响。不过也还不能肯定。这两天他的纱布拆除了,他整天不出去,原来他随时都在盯着王升哩。果然,昨天夜里,他看见王升在门背后端了一大碗煮熟的料豆在吃!他居然沉住了气,没有发作。因为他想:单是吃,问题还不太大。今天早上,他乘王升出去弄甜菜的时候,把王升的大枕头拆开:——里面不是塞的糠皮稻草,是料豆!一不做二不休,翻开他那包袱,里边还有一个枕头,也是一枕头的料豆。——本来他带了两个特大的枕头,却只枕一个;每回回去又都把枕头带回去,这就奇怪。“嗯!”王全把他的外衣脱了,等着。王升从外面回来,一看,包袱里东西摊得一床,枕头拆开了;再一看王全那神情,连忙回头就跑。王全一步追上,大拳头没头没脑地砸下来,打得王升孩子似地哭,爹呀妈的乱叫,一直到别人闻声赶来,剪住王全的两手,才算住。——王升还没命地嚎哭了半天。

    这样,今天的会的内容不得不变一下,至少得增加一点。

    但是改变得也不多。这次会是一个扩大的会,除了马号全体参加外,还有曾经领导过王升的各个组的组长,和跟他在一起干过活的老工人。大家批评了王升,也说了王全。重点还是在王升,说到王全,大都是带上一句:——“不过打人总是不对的,有什么情况,什么意见,应当向领导反映,由领导来处理。”有的说:“牛不知力大,你要是打他打坏了怎办?”也有人联系到年初王全坚决不愿喂马,这就不对!关于王升,可就说起来没完了。他撒下一块秧来就走这一类的事原来多着哩,每个人一说就是小半点钟!因此这个会一直开到深夜。最后让王升说话。王升还是那样,一句话没有,“说不上来。”再三催促,还是“说不上来。”大家有点急了,问他:“你偷料豆,对不对?”——“不对。”“马草里混进了钉子,对不对?”——“不对。”……看来实在挤不出什么话来了,天又实在太晚,明天还要上班,只好让王全先说说。

    “嗯!我打了他,不对!嗯!解放军不兴打人,打人是国民党。嗯!你偷吃料豆,还要往家里拿!你克扣牲口。它是哑巴,不会说话,它要是会说话,要告你!你剥削它,你是资本家!是地主!你!你故意拿钉子往马槽里放,你安心要害所里的牲口,国家的牲口!×你娘的!你看着你把俩牲口喂成啥样子?×你娘!×你娘!”

    说着,一把揪住王升,大家赶紧上来拉住,解开,才没有又打起来。这个会暂时只好就这样开到这里了。

    过了两天,我又在刘所长那里碰见他。还是那样,一推门,进来了,没头没脑:

    “所长,我提个意见。”

    “好啊。”

    “你是个好人,是个庄户佬出身!赶过个车,养活过个牲口!你是好人!是个共产党!你如今又领导这些技师啦技术员的,他们都服你——”

    看见有我在座,又回过头来跟我说:

    “看看!”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所里在拟定明年的种植计划,让大家都来讨论,这里边有一条,是旱地二号地六十亩全部复种黑豆!

    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衣兜往桌上一掀,倒得一桌子都是花生。非常腼腆地说:

    “我侄儿子给我捎来五斤花生。”

    说完了抹头就走。

    刘所长叫住他:

    “别走。你把人家打了,怎么办呢?”

    “我去喂牲口呀。”

    “好。把你的花生拿去,——我不‘剥削’你!人家是给你送来的!”

    王全赶紧拉开门就跑,头都不回,生怕刘所长会追上来似的。——后来,这花生还是刘所长叫他的孩子给他送回去了。

    过了一个多月,所里的冬季文化学习班办起来,王全来报了名,是刘所长亲自送他来上学的。我有幸当了他的启蒙老师。可是我要说老实话,这个学生真不好教,真也难怪他宁可套车去拉一车粪。他又不肯照着课本学,一定先要教他学会四个字。他用铅笔写了无数遍,终于有了把握了,就把我写对子用的大抓笔借去,在马圈粉墙上写下四个斗大的黑字:

    “王全喂马。”

    字的笔划虽然很幼稚,但是写得恭恭正正,一笔不苟。谁都可以看出来,这四个字包含很多意思,这是一个人一辈子的誓约。

    王全喂了牲口,生产队就热闹了。三天两头就见他进去:

    “人家孩子回来,也不吃,也不喝,就是卧着,这是使狠了,累乏了!告他们,不能这样!”

    “人家孩子快下了,别叫它驾辕了!”

    “人家孩子”怎样怎样了……

    我在这个地方呆了一些时候了,知道这是这一带的口头语,管小猫小狗、小鸡小鸭,甚至是小板凳,都叫做“孩子”。但是这无论如何是一种爱称。尤其是王全说起来,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么高大粗壮的汉子,说起牲口来,却是那么温柔。

    我离开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已经好几个月了,王全一直在喂马。现在,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就正在喂着马。夜已经很深了,这会,全所的灯都一定已经陆续关去,连照例关得最晚的刘所长和邵技师的屋里的灯也都关了。只有两处的灯还是亮着的。一处是大门外植保研究室的诱捕灯,这是通夜不灭的,现在正有各种虫蛾围绕着飞舞。一处是马圈。灯光照见槽头一个一个马的脑袋。它们正在安静地、严肃地咀嚼着草料。时不时的,喷一个响鼻,摇摇耳朵,顿一顿蹄子。偢六——王全,正在夹着料笸箩,弯着腰,无声地忙碌着,或者停下来,用满怀慈爱的、喜悦的眼色,看看这些贵重的牲口。

    王全的胸前佩着一枚小小的红旗,这是新选的红旗手的标志。

    “看看!”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日夜二时

下班了。小吕把擦得干干净净的铁铣搁到“小仓库”里,正在脚蹬着一个旧辘轴系鞋带,组长大老张走过来,跟他说:

    “小吕,你今天看一夜水。”

    小吕的心略为沉了一沉。他没有这种准备。今天一天的活不轻松,小吕身上有点累。收工之前,他就想过:吃了晚饭,打一会百分,看两节《水浒》,洗一个脚,睡觉!他身上好像已经尝到伸腰展腿地躺在床上的那股舒服劲。看一夜水,甭打算睡了!这倒还没有什么。主要的是,他没有看过水,他不知道看水是怎么个看法。一个人,黑夜里,万一要是渠塌了,水跑了,淹了庄稼,灌了房子……那他可招架不了!一种沉重的,超过他的能力和体力的责任感压迫着他。

    但是大老张说话的声音、语气,叫他不能拒绝。果园接连浇了三天三夜地了。各处的地都要浇,就这几天能够给果园使水,果园也非乘这几天抓紧了透透的浇一阵水不可,果子正在膨大,非常需要水。偏偏这一阵别的活又忙,葡萄绑条、山丁子喷药、西瓜除腻虫、倒栽疙瘩白、垄葱……全都挤在一起了。几个大工白日黑夜轮班倒,一天休息不了几小时,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全都熬得上了火。再派谁呢?派谁都不大合适。这样大老张才会想到小吕的头上来。小吕知道,大老张是想叫小吕在上头守守闸,看看水,他自己再坚持在果园浇一夜,这点地就差不多了。小吕是个小工,往小里说还是个孩子,一定不去,谁也不能说什么,过去也没有派过他干过这种活。但是小吕觉得不能这样。自己是果园的人,若是遇到紧张关头,自己总是逍遥自在,在一边做个没事人,心里也觉说不过去。看来也就是叫自己去比较合适。无论如何、小吕也是个男子汉,——你总不能叫两个女工黑夜里在野地里看水!大老张既然叫自己去,他说咱能行,咱就试巴试巴!而且,看水,这也挺新鲜,挺有意思!小吕就说:

    “好吧!”

    小吕把搁进去的铁铣又拿出来,大老张又嘱咐了他几句话,他扛上铁铣就走了。

    吃了晚饭,小吕早早地就上了渠。

    一来,小吕就去找大老张留下的两个志子。大老张告诉他,他给他在渠沿里面横插两根树枝,当作志子,一处在大闸进水处不远,一处在支渠拐弯处小石桥下。大老张说:

    “你只要常常去看看这两根树枝。水只要不漫过志子,就不要紧,尽它流好了!若是水把它漫下去了,就去搬闸,——拉起一块闸板,把水放掉一些,——水太大了怕渠要吃不住。若是水太小了,就放下两块闸板,让它憋一憋。没有什么,这几天水势都很平稳,不会有什么问题!”

    小吕走近去,没怎么费事,就找到了。也很奇怪,这只是两根普普通通的细细的树枝,半掩半露在蒙翳披纷的杂草之间,并不特别引人注意,然而小吕用眼睛滤过去,很快就发现了,而且肯定就是它,毫不怀疑。一看见了这两根树枝,小吕心里一喜,好像找到了一件失去的心爱的东西似的。有了这两个志子,他心里有了一点底。不然,他一定会一会儿觉得,水太大了吧;一会儿又觉得,水太小了吧,搞得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主意。看看这两根插得很端正牢实的树枝,小吕从心里涌起一股对于大老张的感谢,觉得大老张真好,对他真体贴,——虽然小吕也知道大老张这样做,在他根本不算什么,一个组长,第一回叫一个没有经验的小工看水,可能都会这样。

    小吕又到大闸上试了一下。看看水,看看闸,又看看逐渐稀少的来往行人。小吕暗暗地鼓了鼓劲,拿起抓钩(他还没有使唤过这种工具),走下闸下的石梁。拉了一次闸板,——用抓钩套住了闸板的铁环,拽了两下,活动了,使劲往上一提,起来了!行!又放了一次闸板,——两手平提着,觑准了两边的闸槽,——觑准了!不然,水就把它冲跑了!一撒手。下去了!再用抓钩捣了两下,严丝合缝,挺好!第一回立足在横跨在大渠上的窄窄的石梁子上,满眼是汤汤洄洄、浩浩荡荡的大水,充耳是轰鸣的水声,小吕心里不免有点怯,有些晃荡,手上伞切地感觉到水的雄浑、强大的力量,——水扑击着套在抓钩上的闸板,好像有人使劲踢它似的。但是小吕屏住了气,站稳了脚,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闸板上酒杯大的铁环和两个窄窄的闸槽上,还是相当顺利地做成了他要做的事。

    小吕深信大工们拉闸、安闸,也就是这样的。许多事都得自己来亲自试一下才成,别人没法跟你说,也说不清楚。

    行!他觉得自己能够胜任。水势即使猛涨起来,情况紧急,他大概还能应付。他觉得轻松了一点。刚才那一阵压着他的胃的严重的感觉开始廓散。

    小吕沿着渠岸巡视了一遍。走着走着,又有点紧张起来。渠沿有好几处渗水,沁得堤土湿了老大一片,黑黑的。有不少地方有蚯蚓和蝼蛄穿的小眼,汩汩地冒水。小吕觉得这不祥得很,越看越担心,越想越害怕,觉得险象丛生,到处都有倒塌的可能!他不知道怎么办,就选定了一处,用手电照着(天已经擦黑了,月亮刚上来),定定地守着它看,看看它有什么变化没有。看了半天,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他又换了几处,还是拿不准。这时恰好有一个晚归的工人老李远远地走过来,——小吕听得出他咳嗽的声音,他问:

    “小吕?你在干啥呢?——看水?”

    小吕连忙拉住他:

    “老李!这要紧不要紧?”

    老李看了看:

    “嗐!没关系!这水流了几天了,渠沉住气了,不碍事!你不要老是这样跑来跑去,一黑夜哩,老这么跑,不把你累死啦!找个地方坐下歇歇!隔一阵起来看看就行了!哎!”

    小吕就像他正在看着的《水浒传》上的英雄一样,在心里暗道了一声“惭愧”;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小吕这一阵不知从哪里学了这么一句佛号,一来就是“阿弥陀佛!”

    小吕并没有坐下歇歇,他还是沿着支渠来回溜达着,不过心里安详多了。他走在月光照得着的渠岸上,走在斑驳的树影里,风吹着,渠根的绿草幽幽地摇拂着。他脚下是一渠流水……他觉得看水很有味道。

    半夜里,大概十二点来钟(根据开过去不久的上行客车判断),出了一点事。小石桥上面一截渠,从庄稼地里穿过,渠身高,地势低,春汇地的时候挖断过,填起来的地方土浮,叫水测开了一个洞。小吕巡看到这里,用手电一照,已经涮得很深了,钻了水!小吕的心扑通一声往下一掉。怎么办?这时候哪里都没法去找人……小吕留心看过大工们怎么堵洞,想了一想,就依法干起来。先用稻草填进去,(他早就背来好些稻草预备着了,背得太多了!)用铁铣立着,塞紧;然后从渠底敛起湿泥来,一铣一铣扔上去,——小吕深深感觉自己的胳臂太细,气力太小,一铣只能敛起那么一点泥,心里直着急。但是,还好,洞总算渐渐小了,终于填满了。他又仿照大工的样子,使铁铣拍实,抹平,好了!小吕这才觉得自己一身都是汗,两条腿甚至有点发颤了。水是不往外钻了,看起来也满像那么一回事,——然而,这牢靠么?

    小吕守着它半天,一会儿拿手电照照,一会儿又拿手电照照。好像是没有问题,得!小吕准备转到别处再看看。可是刚一转身,他就觉得新填的泥土像抹房的稀泥一样,哗啦一下在他的身后瘫溃了,口子重新测开,扩大,不可收拾!赶紧又回来。拿手电一照:——没有!还是挺好的!

    他走开了。

    过了一会,又来看看,——没问题。

    又过了一会,又来看看,——挺好!

    小吕的心踏实下来。不但这个口子挺完好;而且,他相信,再有别处钻开,他也一样能够招呼,——虽然干起来不如大工那样从容利索。原来这并不是那样困难,这比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小吕有了信心,在黑暗中很有意味地点了点头,对自己颇为满意。

    所谓看水,不外就是这样一些事。不知不觉地,半夜过去了。水一直流得很稳,不但没有涨,反倒落了一点,那两个志子都离开水面有一寸了。小吕觉得大局仿佛已定。他知道,过了十二点以后,一般就不会有什么大水下来,这一夜可以平安度过。现在他一点都不觉得紧张了,觉得很轻松,很愉快。

    现在,真可以休息了,他开始感觉有点疲倦了。他爬上小石桥头的一棵四杈糖槭树上,半躺半坐下来。他一来时就选定了这个地方。这棵树,在不到一人高的地方岔出了四个枝杈,坐上去,正好又有靠背,又可以舒舒服服地伸开腿脚。而且坐在树上就能看得见那一根志子。月亮照在水上,水光晃晃荡荡,水面上隐隐有一根黑影。用手电一射,就更加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月亮真好,——快要月半了。(幸好赶上个大月亮的好天,若是阴雨天,黑月头,看起水来,就麻烦多了!)天上真干净,透明透明、蔚蔚蓝蓝的,一点渣滓都没有,像一块大水晶。小吕还很少看到过这样深邃、宁静而又无比温柔的夜空。说不出什么道理,天就是这样,老是这样,什么东西都没有,就是一片蓝。可是天上似乎隐隐地有一股什么磁力吸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觉得很舒服,很受用,你愿意一直对着它看下去,看下去。真好看,真美,美得叫你的心感动起来。小吕看着看着,心里总像要想起一点什么很远很远的,叫人快乐的事情。他想了几件,似乎都不是他要想的,他就在心里轻轻地唱:

    哎——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照见我的阿哥在他乡……

    这好像有点文不对题。但是说不出为什么,这支产生在几千里外的高山里的有点伤感的歌子,倒是他所需要的。这和眼前情景在某些地方似乎相通,能够宣泄他心里的快乐。

    四周围安静极了。远远听见大闸的水响,支渠的水温静地,生气勃勃地流着,“活——活——活”。风吹着庄稼的宽大的叶片,沙拉,沙拉。远远有一点灯火,在密密的丛林后面闪耀,那是他父亲工作的医院。母亲和妹妹现在一定都睡了。(小吕想了想现在宿舍里的样子,大家都睡得很熟,月亮照着他自己的那张空床……)一村子里的人现在都睡了(隐隐地好像听见鼾声。)露水下来了(他想起刚才堵口子时脚下所踩的草),到处都是一片滋润的、浓郁的青草气味,庄稼的气味,夜气真凉爽。小吕在心里想:“我在看水……”过了一会,不知为什么,又在心里想道:“真好!”而且说出声来了。

    小吕在树上坐了一阵,想要下来走走。他想起该到石桥底下一段渠上看看。这一段二里半长的渠,春天才挑过,渠岸又很结实,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渠水要穿过兽医学校后墙的涵洞,洞口有一个铁篦子,可能会挂住一些顺水冲下来的枯枝乱草,叫水流得不畅快。小吕翻身跳下来,扛起插在树下的铁铣,向桥下走去。

    下了石桥,渠水两边都是玉米地。玉米已经高过他的头了,那么大一片,叶子那么密,黑森森的。小吕忽然被浓重的阴影包围起来,身上有点紧张。但是,一会儿就好了。

    小吕一边走着,一边顺着渠水看过去。他看小鱼秧子抢着往水上窜;看见泥鳅翻跟斗;看见岸上一个小圆洞里有一个知了爬上来,脊背上闪着金绿色的光,翅膀还没有伸展,还是湿的,软的,乳白色的。看见虾蟆叫。虾蟆叫原来是这样的!下颏底下鼓起一个白色的气泡,气泡一息:——“鵽”鼓一鼓,——“鵽”鼓一鼓——“鵽!”这家伙,那么专心致志地叫,好象天塌下来也挡不住它似的。小吕索性蹲下来,用手电直照着它,端详它老半天。赫嗨,全不理会!这一片地里,多少虾蟆,都是这么叫着?小吕想想它们那种认真的、滑稽的样子,不禁失笑。——那是什么?是蛇?(小吕有点怕蛇)渠面上,月光下,一道弯弯的水纹,前面昂起一个小脑袋。走近去,定眼看看,不是蛇,是耗子!这小东西,游到对岸,爬上去,摇摇它湿漉漉的、光光滑滑的小脑袋,跑了!……

    小吕一路迤逦行来,已经到了涵洞前面。铁篦子果然壅了一堆烂柴禾,——大工们都管这叫“渣积”,不少!小吕使铁铣推散,再一铣一铣地捞上来,好大一堆!渣积清理了,水好像流得快一些了,看得见涵洞口旋起小小的漩涡。

    没什么事了。小吕顺着玉米地里一条近便的田埂,走回小石桥。用手电照了照志子,水好像又落了一点。

    小吕觉得,月光暗了。抬起头来看看。好快!它怎么一下子就跑到西边去了?什么时候跑过去的?而且好像灯尽油干,快要熄了似的,变得很薄了,红红的,简直不亮了,好像它疲倦得不得了,在勉强支撑着。小吕知道,快了,它就要落下去了。现在大概是夜里三点钟,大老张告诉他,这几天月亮都是这时候落。说着说着,月亮落了,好像是唿噜一下子掉下去似的。立刻,眼前一片昏黑。

    真黑,这是一夜里最黑的时候。小吕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过了一会,才勉强看得见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小吕忽然觉得自己也疲倦得不行,有点恶心,就靠着糖槭树坐下来,铁铣斜倚在树干上。他的头沉重起来,眼皮直往下搭拉。心里好像很明白,不要睡!不要睡!但是不由自主。他觉得自己直往一个深深的、黑黑的地方掉下去,就跟那月亮似的,拽都拽不住,他睡着了那么一小会。人有时是知道自己怎么睡着了的。

    忽然,他惊醒了!他觉得眼前有一道黑影子过去,他在迷糊之中异常敏锐明确地断定:——狼!一挺身站起来,抄起铁铣,按亮手电一照(这一切也都做得非常迅速而准确):已经走过去了,过了小石桥。(小吕想了想,刚才从他面前走过去,只有四五步!)小吕听说过,遇见狼不能怕,不能跑,——越怕越糟;狼怕光,怕手电,怕手电一圈一圈的光,怕那些圈儿套它,狼性多疑。他想了想,就开着手电,尾随着它走,现在,看得更清楚了。狼像一只大狗,深深地低着脑袋(狗很少这样低着脑袋),搭拉着毛茸茸的挺长的尾巴(狗的尾巴也不是这样)。奇怪,它不管身边的亮光,还是那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既不像要回过头来,也不像要拔脚飞跑,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地,低着头走,像一个心事重重,哀伤憔悴的人一样。——它知道身后有人么?它在想些什么呢?小吕正在想:要不要追上去,揍它?它走过前面的路边小杨树丛子,拐了弯,叫杨树遮住了,手电的光照不着它了。赶上去,揍它?——小吕忖了忖手里的铁铣:算了!那可实在是很危险!

    小吕在石桥顶上站了一会,又回到糖槭树下。他很奇怪,他并不怎么怕。他很清醒,很理智。他到糖槭树下,采取的是守势。小吕这才想起,他选择了这个地方休息,原来就是想到狼的。这个地方很保险:后面是渠水,狼不可能泅过水来:他可以监视着前面的马路;万一不行,——上树!

    小吕用手电频频向狼的去路照射。没有,狼没有回来。

    无论如何,可不敢再睡觉了!小吕在糖槭树下来回地走着。走了一会,甚至还跑到刚才决开过,经他修复了的缺口那里看了看。——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用手电照射。他相信狼是不会再回来了;再有别的狼,这也不大可能,但是究竟不能放心到底。

    可是他越来越困。他并不怎么害怕。狼的形象没有给他十分可怕的印象。他不因为遇见狼而得意,也不因为没有追上去打它而失悔,他现在就是困,困压倒了一切。他的意识昏木起来,脑子的活动变得缓慢而淡薄了。他在竭力抵抗着沉重的、痠楚的、深入骨髓的困劲。他觉得身上很难受,而且,很冷。他迷迷糊糊地想:我要是会抽烟,这时候抽一支烟就好了!……

    好容易,天模糊亮了。

    更亮了。

    亮了!远远近近,一片青苍苍的,灰白灰白的颜色,好像天和地也熬过了一夜,还不大有精神似的。看得清房屋,看得清树,看得清庄稼了。小吕看着他看过一夜的水,水发清了,小多了,还不到半渠,露出来一截淤泥的痕迹,流势很弱,好像也很疲倦。小吕知道,现在已经流的是“空渠水”,上游的拦河坝又封起了,不到一个小时,这渠里的水就会流完了的。——得再过几个钟头,才会又有新的水下来。果园的地大概浇完了,这点水该够用了吧?……一串铜铃声,有人了!一个早出的社员,赶着一头毛驴,驴背上驮着一个线口袋,里边鼓鼓囊囊,好像装的西葫芦。老大爷,您好哇!好了,这真正是白天了,不会再有狼,再有漫长的、难熬的黑夜了!小吕振作一点起来。——不过他还是很困,觉得心里发虚。

    远远看见果园的两个女工,陈素花和恽美兰来了。她们这么早就出来了!小吕知道,她们是因为惦着他,特为来看他来了。小吕在心里很感激她们,但是他自己觉得那感激的劲头很不足,他困得连感激也感激不动了。

    陈素花给他带来了两个闷得烂烂的,滚热的甜菜。小吕一边吃甜菜,一边告诉她们,他看见狼了。他说了遇狼的经过,狼的样子。他自己都有点奇怪,他说得很平淡,一点不像他平常说话那么活灵活现的。但是陈素花和恽美兰都很惊奇,很为他的平淡的叙述所感动。她们催他赶快去睡觉,说是大老张嘱咐的:叫小吕天一亮就去睡,大闸不用管了,会有人来接。

    小吕喝了两碗稀饭,爬到床上,就睡着了。睡了两个钟头,醒了。他觉得浑身都很舒服,懒懒的。他只要翻一翻身,合上眼,会立刻就睡着的。但是他看了挂在墙上的一个马蹄表,不睡了。起来,到井边用凉水洗洗脸,他向果园走去。——他到果园去干什么?

    果园还是那样。小吕昨天下午还在果园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有好久没有来了似的。似乎果园一夜之间有了一些什么重大的变化似的。什么变化呢?也难说。满园一片浓绿,绿得过了量,绿得迫人。静悄悄的。绿叶把什么都遮隔了,一眼看不出五步远。若不是远远听见有人说话,你会以为果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小吕听见大老张的声音,他知道,他正在西南拐角指挥几个人锄果树行子。小吕想:他浇了一夜地,又熬了一夜了,还不休息,真辛苦。好了,今天把这点活赶完,明天大家就可以休息一天,大老张说了:全体休息!过了这阵,就可以细水长流地干活了,一年就是这么几茬紧活。小吕想:下午我就来上班。大粒白的枝叶在动,是陈素花和恽美兰领着几个参加劳动的学生在捆葡萄条。恽美兰看见小吕了,就叫:“小吕!你来干什么?不睡觉!”

    小吕说:“我来看看!”

    “看什么?快回去睡!地都浇完了。”

    小吕穿过葡萄丛,四边看。果园的地果然都浇了,到处都是湿湿的,一片清凉泽润、汪汪泱泱的水气直透他的脏腑。似乎葡萄的叶子都更水灵,更绿了,葡萄蔓子的皮色也更深了。小吕挺一挺胸脯,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舒服极了。小吕想:下回我就有经验了,可以单独地看水,顶一个大工来使了,果园就等于多了半个人。看水,没有什么。狼不狼的,问题也不大。许多事都不像想象起来那么可怕……

    走过一棵老葡萄架下,小吕想坐一坐。一坐下,就想躺下。躺下来,看着头顶的浓密的,鲜嫩清新的,半透明的绿叶。绿叶轻轻摇晃,变软,溶成一片,好像把小吕也溶到里面了。他眼皮一麻搭,不知不觉,睡着了。小吕头枕在一根暴出地面的老葡萄蔓上,满身绿影,睡得真沉,十四岁的正在发育的年轻的胸脯均匀地起伏着。葡萄,正在恣酣地,用力地从地里吸着水,经过皮层下的导管,一直输送到梢顶,输送到每一片伸张着的绿叶,和累累的、已经有指头顶大的淡绿色的果粒之中。——这时候,不论割破葡萄枝蔓的任何一处,都可以看出有清清的白水流出来,嗒嗒地往下滴……

    一九六二年七月二十日改成

一、夜晚

    火车过来了。

    “216!往北京的上行车,”老九说。

    于是他们放下手里的工作,一起听火车。老九和小吕都好像看见:先是一个雪亮的大灯,亮得叫人眼睛发胀。大灯好像在拼命地往外冒光,而且冒着气,嗤嗤地响。乌黑的铁,锃黄的铜。然后是绿色的车身,排山倒海地冲过来。车窗蜜黄色的灯光连续地映在果园东边的树墙子上,一方块,一方块,川流不息地追赶着……每回看到灯光那样猛烈地从树墙子上刮过去,你总觉得会刮下满地枝叶来似的。可是火车一过,还是那样:树墙子显得格外的安详,格外的绿,真怪。

    这些,老九和小吕都太熟悉了。夏天,他们睡得晚,老是到路口去看火车。可现在是冬天了。那么,现在是什么样子呢?小吕想象,灯光一定会从树墙子的枝叶空隙处漏进来,落到果园的地面上来吧。可能!他想象着那灯光映在大梨树地间作的葱畦里,照着一地的大葱蓬松的,干的,发白的叶子……

    车轮的声音逐渐模糊成为一片,像刮过一阵大风一样,过去了。

    “十点四十七,”老九说。老九在附近的山头上放了好几年羊了,他知道每一趟火车的时刻。

    留孩说:“贵甲哥怎么还不回来?”

    老九说:“他又排戏去了,一定回来得晚。”

    小吕说:“这是什么奶哥!奶弟来了也不陪着,昨天是找羊,今天又去排戏!”

    留孩说:“没关系,以后我们就常在一起了。”

    老九说:“咱们烧山药吃,一边说话,一边等他。小吕,不是还有一包高山顶①吗?坐上!外屋缸里还有没有水?”

    “有!”

    于是三个人一起动手:小吕拿沙锅舀了多半锅水,抓起一把高山顶来撮在里面。这是老九放羊时摘来的。老九从麻袋里掏山药——他们在山坡上自己种的。留孩把炉子通了通,又加了点煤。

    屋里一顺排了五张木床,联成一个大炕。一张是张士林的,他到狼山给场里买果树苗子去了。隔壁还有一间小屋,锅灶俱全,是老羊倌住的。老羊倌请了假,看他的孙子去了。今天这里只剩下四个孩子:他们三个,和那个正在排戏的。

    屋里有一盏自造的煤油灯——老九用墨水瓶子改造的,一个炉子。外边还有一间空屋,是个农具仓库,放着硫铵、石灰、DDT、铁桶、木叉、喷雾器……外屋门插着。门外,右边是羊圈,里边卧着四百只羊;前边是果园,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点葱,还有一堆没有窖好的蔓菁。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外边是无边的昏黑。方圆左近,就只有这个半山坡上有一点点亮光。夜,正在深浓起来。

    ①一种野生植物,可以当茶叶。

    二、小吕

    小吕是果园的小工。这孩子长得清清秀秀的。原在本堡念小学。念到六年级了,忽然跟他爹说不想念了,要到农场做活去。他爹想:农场里能学技术,也能学文化,就同意了。后来才知道,他还有个心思。他有个哥哥,在念高中,还有个妹妹,也在上学。他爹在一个医院里当炊事员。他见他爹张罗着给他们交费,买书,有时要去跟工会借钱,他就决定了:我去做活,这样就是两个人养活五个人,我哥能够念多高就让他念多高。

    这样,他就到农场里来做活了。他用一个牙刷把子,截断了,一头磨平,刻了一个小手章:吕志国。每回领了工资,除了伙食、零用(买个学习本,配两节电池……),全部交给他爹。有一次,不知怎么弄的(其实是因为他从场里给家里买了不少东西:菜,果子),拿回去的只有一块五毛钱。他爹接过来,笑笑说:

    “这就是两个人养活五个人吗?”

    吕志国的脸红了。他知道他偶然跟同志们说过的话传到他爹那里去了。他爹并不是责怪他,这句嘲笑的话里含着疼爱。他爹想:困难是有一点的,哪里就过不去啊?这孩子!究竟走怎样一条路好:继续上学?还是让他在这个农场里长大起来?

    小吕已经在农场里长大起来了。在菜园干了半年,后来调到果园,也都半年了。

    在菜园里,他干得不坏,组长说他学得很快,就是有点贪玩。调他来果园时,征求过他本人的意见,他像一个成年的大工一样,很爽快地说:“行!在哪里干活还不是一样。”乍一到果园时,他什么都不摸头,不大插得上手,有点别扭。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原来果园对他说来是个更合适的地方。果园里有许多活,大工来做有点窝工,一般女工又做不了,正需要一个伶俐的小工。登上高凳,爬上树顶,绑老架的葡萄条,果树摘心,套纸袋,捉金龟子,用一个小铁丝钩疏虫果,接了长长的竿子喷射天蓝色的波尔多液……在明丽的阳光和葱茏的绿叶当中做这些事,既是严肃的工作,又是轻松的游戏,既“起了作用”,又很好玩,实在叫人快乐。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不论在身体上、情绪上,都非常相投。

    小吕很快就对果园的角角落落都熟悉了。他知道所有果木品种的名字:金冠、黄奎、元帅、国光、红玉、祝;烟台梨、明月、二十世纪;密肠、日面红、秋梨、鸭梨、木头梨;白香蕉、柔丁香、老虎眼、大粒白、秋紫、金铃、玫瑰香、沙巴尔、黑汗、巴勒斯坦、白拿破仑……而且准确地知道每一棵果树的位置。有时组长给一个调来不久的工人布置一件工作,一下子不容易说清那地方,小吕在旁边,就说:“去!小吕,你带他去,告诉他!”小吕有一件大红的球衣,干活时他喜欢把外面的衣裳脱去,于是,在果园里就经常看见通红的一团,轻快地、兴冲冲地弹跳出没于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丛绿之中,惹得过路的人看了,眼睛里也不由得漾出笑意,觉得天色也明朗,风吹得也舒服。

    小吕这就真算是果园的人了。他一回家就是说他的果园。他娘、他妹妹都知道,果园有了多少年了,有多少棵树,单葡萄就有八十多种,好多都是外国来的。葡萄还给毛主席送去过。有个大干部要路过这里,毛主席跟他说,“你要过沙岭子,那里葡萄很好啊!”毛主席都知道的。果园里有些什么人,她们也都清清楚楚的了,大老张、二老张、大老刘、陈素花、恽美兰……还有个张士林!连这些人的家里的情形,他们有什么能耐,她们也都明明白白。连他爹对果园熟悉得也不下于他所在的医院了。他爹还特为上农场来看过他儿子常常叨念的那个年轻人张士林。他哥放暑假回来,第二天,他就拉他哥爬到孤山顶上去,指给他哥看:

    “你看,你看!我们的果园多好看!一行一行的果树,一架一架的葡萄,整整齐齐,那么大一片,就跟画报上的一样,电影上的一样!”

    小吕原来在家里住。七月,果子大起来了,需要有人下夜护秋。组长照例开个会,征求大家的意见。小吕说,他愿意搬来住。一来夏天到秋天是果园最好的时候。满树满挂的果子,都着了色,发出香气,弄得果园的空气都是甜甜的,闻着都醉人。这时节小吕总是那么兴奋,话也多,说话的声音也大,好像家里在办喜事似的。二来是,下夜,睡在窝棚里,铺着稻草,星星,又大又蓝的天,野兔子窜来窜去,鸹鸹悠①叫,还可能有狼!这非常有趣。张士林曾经笑他:“这小子,浪漫主义!”还有,搬过来,他可以和张士林在一起,日夜都在一起。

    他很佩服张士林。曾经特为去照了一张相,送给张士林,在背面写道:“给敬爱的士林同志!”他用的字眼是充满真实的意思的。他佩服张士林那么年轻,才十九岁,就对果树懂得那么多。不论是修剪,是嫁接,都拿得起来,而且能讲一套。有一次林业学校的学生来参观,由他领着给他们讲,讲得那些学生一愣一愣的,不停地拿笔记本子记。领队的教员后来问张士林:“同志,你在什么学校学习过?”张士林说:“我上过高小。我们家世代都是果农,我是在果树林里长大的。”他佩服张士林说玩就玩,说看书就看书,看那么厚的,比一块城砖还厚的《果树栽培学各论》。佩服张士林能文能武,正跟场里的技术员合作搞试验,培养葡萄抗寒品种,每天拿个讲义夹子记载。佩服张士林能“代表”场里出去办事。采花粉呀,交换苗木呀……每逢张士林从场长办公室拿了介绍信,背上他的挎包,由宿舍走到火车站去,他就在心里非常羡慕。他说张士林是去当“大使”去了。小张一回来,他看见了,总是连蹦带跳地跑到路口去,一面接过小张的挎包,一面说:“荷!大使回来了!”

    他愿意自己也像一个真正的果园技工。可是自己觉得不像。缺少两样东西:一样是树剪子。这里凡是固定在果园做活的,每人都有一把树剪子,装在皮套子里,挎在裤腰带后面,远看像支勃朗宁手枪。他多希望也有一把呀,走出走进——赫!可是他没有。他也有使树剪子的时候。大的手术他不敢动,比如矫正树形,把一个茶杯口粗细的枝丫截掉,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像是丁个头什么的,这他可不含糊,拿起剪子叭叭地剪。只是他并不老使树剪子,因此没有他专用的,要用就到小仓库架子上去拿“官中”剪子。这不带劲!“官中”的玩意儿总是那么没味道,而且,当然总是,不那么好使。净“塞牙”,不快,费那么大劲,还剪不断。看起来倒像是你不会使剪子似的!气人。

    组长大老张见小吕剪两下看看他那剪子,剪两下看看他那剪子,心里发笑。有一天,从他的锁着的柜子里拿出一把全新的苏式树剪,叫:“小吕!过来!这把剪子交给你,由你自己使:钝了自己磨,坏了自己修,绷簧掉了——跟公家领,可别老把绷簧搞丢了。小人小马小刀枪,正合适!”周围的人都笑了:因为这把剪子特别轻巧,特别小。小吕这可高了兴了,十分得意地说:“做啥像啥,卖啥吆喝啥嘛!”这算了了一桩心事。

    自从有了这把剪子,他真是一日三摩挲。除了晚上脱衣服上床才解下来,一天不离身。没有事就把剪子拆开来,用砂纸打磨得锃亮,拿在手里都是精滑的。

    今天晚上没事,他又打磨他的剪子了,在216次火车过去以前,一直在细细地磨。磨完了,涂上一层凡士林,用一块布包起来——明年再用。葡萄条已经铰完,今年不再有使剪子的活了。

    另外一样,是嫁接刀。他想明年自己就先练习削树码子,练得熟熟的,像大老刘一样!也不用公家的刀,自己买。用惯了,顺手。他合计好了:把那把双箭牌塑料把的小刀卖去,已经说好了,猪倌小白要。打一个八折。原价一块六,六八四十八,八得八,一块二毛八。再贴一块钱,就可以买一把上等的角柄嫁接刀!他准备明天就去托黄技师,黄技师两三天就要上北京。

    三、老九

    老九用四根油浸过的细皮条编一条一根葱的鞭子。这是一种很难的编法,四股皮条,这么绕来绕去的,一走神,就错了花,就拧成麻花要子了。老九就这么聚精会神地绕着,一面舔着他的舌头。绕一下,把舌头用力向嘴唇外边舔一下,绕一下,舔一下。有时忽然“唔”的一声,那就是绕错了花了,于是拆掉重来。他的确是用的劲儿不小,一根鞭子,道道花一般紧,地道活计!编完了,从墙上把那根旧鞭子取下来,拆掉皮鞘,把新鞭鞘结在那个揪子木刨出来的又重又硬又光滑的鞭杆子上,还挂在原来的地方。

    可是这根鞭子他自己是用不成了。

    老九算是这个场子里的世袭工人。他爹在场里赶大车,又是个扶耧的好手。他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在场里到处乱钻。使砖头砸杏儿、摘果子、偷萝卜、刨甜菜,都有他。稍大一点,能做点事了,就什么也做,放鸭子,喂小牛,搓玉米,锄豆埂……最近三年正式固定在羊舍,当“羊伴子”——小羊倌。老九是土生土长(小吕家是从外地搬来的),这一带地方,不论是哪个山豁豁,渠坳坳,他都去过,用他自己的说法是“尿尿都尿遍了”。这一带的人,不问老少男女,也无不知道有个秦老九。每天早起,日头上来,露水稍干的时候,只要听见: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边马儿跑……

    就知是老九来了。——这孩子,生了一副上低音的宽嗓子!他每天把羊从圈里放出来,上了路,走在羊群前面,一定是唱这一支歌。一挥鞭子: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矮粗矮粗的个子,方头大脸,黑眉毛大眼睛,大嘴,大脚。老九这双鞋也是奇怪,实纳帮,厚布底,满底钉了扁头铁钉,还特别大,走起来忒楞忒楞地响。一摇一晃的,来了!后面是四百只白花花的,挨挨挤挤,颤颤游游的羊,无数的小蹄子踏在地上,走过去像下了一阵暴雨。

    老九发育得快,看样子比小吕魁伟壮实得多,像个小大人了。可是,有一次,他拿了家里的碗去食堂买饭,那碗恰恰跟食堂的碗一样,正好食堂里这两天丢了几个碗,管理员看见了,就说是食堂的,并且大声宣告“秦老九偷了食堂的碗!”老九把脸涨得通红,一句话说不出,忽然嚎叫起来:

    “我×你妈!”

    一面毫不克制地咧开大嘴哇哇地哭起来,使得一食堂的人都喝吼起来:

    “口哀噫,不兴骂人!”

    “有话慢慢说,别哭!”

    老九要是到了一个新地方,在一个新单位,做了真正的“工人”,若是又受了点委屈,觉得自尊心受了损伤,还会这样哭,这样破口骂人么?

    老九真的要走了,要去当炼钢工人去了。他有个舅舅,在二炼钢厂当工人,早就设法让老九进厂去学徒,他爹也愿意。有人问老九:

    “老九,你咋啦,你不放羊了么?”

    这叫老九很难回答。谁都知道炼钢好,光荣,工人阶级是老大哥。但是放羊呢?他就说:

    “我爹不愿意我放羊,他说放羊不好。”

    他也竭力想同意他爹的看法,说:

    “放羊不好,把人都放懒了,啥也不会!”

    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同意!如果这话要是别人说的,他会第一个起来大声反驳:“你瞎说!你凭什么?”

    放羊?嘿——

    每天早起,打开羊圈门,把羊放出来。挥着鞭子,打着唿哨,嘴里“嗄!嗄!”地喝唤着,赶着羊上了路。按照老羊倌的嘱咐,上哪一座山。到了坡上,把羊打开,一放一个满天星——都匀匀地撒开;或者凤凰单展翅——顺着山坡,斜斜地上去,走成一溜。羊安安驯驯地吃开草,就不用操什么心了。羊群缓缓地往前推移,远看,像一片云彩在坡上流动。天也蓝,山也绿,洋河的水在树林子后面白亮白亮的。农场的房屋、果树,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列一列的火车过来过去,看起来又精巧又灵活,简直不像是那么大的玩意。真好呀,你觉得心都轻飘飘的。

    “放羊不是艺,笨工子下不地!①”不会放羊的,打都打不开。羊老是恋成一疙瘩,挤成一堆,走不成阵势,吃不好草。老九刚放羊时,也是这样。老九蹦过来,追过去,累得满头大汗,心里急得咚咚地跳,还是弄不好!有一次,老羊倌病了,就他跟丁贵甲两个人上山,丁贵甲也还没什么经验,竟至弄得羊散了群,几乎下不了山。现在,老羊倌根本不怎么上山了,他俩也满对付得了这四百只羊了。问老九:“放羊是咋放法?”他也说不出,但是他会告诉你老羊倌说过的:看羊群一走,就知道这羊倌放了几年羊了。

    放羊的能吃到好东西。山上有野兔子,一个有六七斤重。有石鸡子,有半鴂子。石鸡子跟小野鸡似的,一个准有十两肉。半鴂子一个准是半斤。你听:“呱格丹,呱格丹!呱格丹!”那是母石鸡子唤她汉子了。你不要忙,等着,不大一会,就听见对面山上“呱呱呱呱呱呱……”你轻手轻脚地去,一捉就是一对。山上还有鸬鸬,就是野鸽子。“天鹅、地普鸟,鸽子肉、黄鼠”,这是上讲究的。鸬鸬肉比鸽子还好吃。黄鼠也有,不过滩里更多。放羊的吃肉,只有一种办法:和点泥,把打住的野物糊起来,拾一把柴架起火来,烧熟。真香!山上有酸枣,有榛子,有橹林,有红姑蔫,有酸溜溜,有梭瓜瓜,有各色各样的野果。大北滩有一片大桑树林子,夏天结了满树的大桑椹,也没有人去采,落在地下,把地皮都染紫了。每回放羊回来经过,一定是“饱餐一顿”,吃得嘴唇、牙齿、舌头,都是紫的,真过瘾!……

    放羊苦么?

    咋不苦!最苦是夏天。羊一年上不上膘,全看夏天吃草吃得好不好。夏天放羊,又全靠晌午。“打柴一日,放羊一晌”。早起的露水草,羊吃了不好。要上膘,要不得病,就得吃太阳晒过的蔫筋草。可是这时正是最热的时候。不好找个荫凉地方躲着么?不行啊!你怕热,羊也怕热哩。它不给你好好地吃!它也躲荫凉。你看:都把头埋下来,挤成一疙瘩,净想躲在别的羊的影子里,往别个的肚子底下钻。这你就得不停地打。打散了,它就吃草了。可是打散了,一会会,它又挤到一块去!打散了,一会会,它又挤到一块去了。你想休息?歪想。一夏天这么大太阳晒着,烧得你嘴唇、上腭都是烂的!

    真渴呀。这会,农场里给预备了行军壶,自然是好了。若是在旧社会,给地主家放羊,他不给你带水。给你一袋炒面,你就上山吧!你一个人,又不敢走远了去弄水,狼把羊吃了怎办?渴急了,就只好自己喝自己的尿。这在放羊的不是稀罕事。老羊倌就喝过,丁贵甲小时当小羊伴子,也喝过,老九没喝过。不过他知道这些事。就是有行军壶,你也不敢多喝。若是敞开来,由着性儿喝,好家伙,那得多少水?只好抿一点儿,抿一点儿,叫嗓子眼潮润一下就行。

    好天还好说,就怕刮风下雨。刮风下雨也好说,就怕下雹子。老九就遇上过。有一回,在马脊梁山,遇了一场大雹子!下了足有二十分钟,足有鸡蛋大。砸得一群羊惊惶失措,满山乱跑,咩咩地叫成一片。砸坏了二三十只,跛了腿,起不来了。后来是老羊倌、丁贵甲和老九一趟一趟地抱回来的。吓得老九那天沉不住了,脸上一阵白,一阵紫,他觉得透不出气来。不是老羊倌把他那个竹皮大斗笠给他盖住,又给他喝了几口他带在身上的白酒,说不定就回不来啦。

    但是这些,从来也没有使老九告过孬,发过怵。他现在回想起来倒都觉得很痛快,很甜蜜,很幸福。他甚至觉得遇上那场雹子是运气。这使他觉得生活丰富、充实,使他觉得自己能够算得上是一个有资格,有经验的羊倌了,是个见识过的,干过一点事情的人了,不再是只知道要窝窝吃的毛孩子了。这些,苦热、苦渴、风雨、冷雹,将和那些蓝天、白云、绿山、白羊、石鸡、野兔、酸枣、桑椹互相融和调合起来,变成一幅浓郁鲜明的图画,永远记述着秦老九的十五岁的少年的光阴,日后使他在不同的环境中还会常常回想。他从这里得到多少有用的生活的技能和知识,受了好多的陶冶和锻炼啊。这些,在他将来炼钢的时候,或者履行着别样的职务时,都还会在他的血液里涌泂,给予他持续的力量。

    但是他的情绪日渐向往于炼钢了。他在电影里,在招贴画上,看过不少炼钢的工人,他的关于炼钢的知识和印象也就限于这些。他不止一次设想自己下一个阶段的样子——一个炼钢工人:戴一顶大八角鸭舌帽,帽舌下有一副蓝颜色的像两扇小窗户一样的眼镜,穿着水龙布的工作服——他不知那是什么布,只觉得很厚,很粗,场子里有水泵,水泵上用的管子也是用布做的,也很厚,很粗,他以为工作服就是那种布——戴了很大很大的手套,拿着一个很长的后面有个大圈的铁家伙……没人的时候,他站在床上,拿着小吕护秋用的标枪,比划着,比划着。他觉得前面,偏左一点,是炼钢的炉子,轰隆轰隆的熊熊的大火。他觉得火光灼着他的眼睛,甚至感觉得到他左边的额头和脸颊上明明有火的热度。他的眼睛眯细起来,眯细起来……他出神地体验着,半天,半天,一动也不动。果园的大老张一头闯进来,看见老九脸上的古怪表情(姿势赶快就改了,标枪也撂了,可是脸上没有来得及变样——他这么眯细着太久了,肌肉一下子也变不过来),忍不住问:“老九,你在干啥呢?你是怎么啦?”

    今天晚上,老九可是专心致志地打了一晚上鞭子。你已经要去炼钢了,还编什么鞭子呢?

    一来是习惯。他不还没有走吗?他明天把行李搬回去,叫他娘拆洗拆洗,三天后才动身呢。那么,既在这里,总要找点事做。这根鞭子早就想到要编了。编起来,他不用,总有人用。何况,他本来已经起好,在编着的时候又更确实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决定:这根鞭子送给留孩,明天走的时候送给他。

    ①“笨工子”是外行。“不下地”是说应付不了。

    四、留孩和丁贵甲

    留孩和丁贵甲是奶兄弟。这一带风俗,对奶亲看得很重。结婚时先给奶爹奶母磕头;奶爹奶母死了,像给自己的爹妈一样的戴孝。奶兄弟,奶姊妹,比姨姑兄弟姊妹都亲。丁贵甲的亲娘还没有出月子就死了,丁贵甲从小在留孩娘跟前寄奶。后来丁贵甲的爹得了腰疼病,终于也死了。他在给人家当小羊伴子以前,一直就在留孩家长大。丁贵甲有时请假说回家看看,就指的是留孩的家。除此之外,他的家便是这个场了。

    留孩一年也短不了来看他奶哥。过去大都是他爹带他来,这回是他自己来的——他爹在生产队里事忙,三五天内分不开身;而且他这回来和往回不同:他是来谈工作的。他要来顶老九的手。留孩早就想过到这个场里来工作。他奶哥也早跟场领导提了。这回谈妥了,老九一走,留孩就搬过来住。

    留孩,你为什么想到场子里来呢?这儿有你奶哥;还有?——“这里好。”这里怎么好?——“说不上来。”

    ……

    这里有火车。

    这里有电影,两个星期就放映一回,常演打仗片子,捉特务。

    这里有很多小人书。图书馆里有一大柜子。

    这里有很多机器。插种机、收割机、脱粒机……张牙舞爪,排成一大片。

    这里庄稼都长得整齐。先用个大三齿耙似的家伙在地里划出线,长出来,笔直。

    这里有花生、芝麻、红白薯……这一带都没有种过,也长得挺好。

    有果园,有菜园。

    有玻璃房子,好几排,亮堂堂的,冬天也结西红柿,结黄瓜。黄瓜那么绿,西红柿那么红,跟上了颜色一样。

    有很多鸡,都一色是白的;有很多鸭,也一色是白的。风一吹,白毛儿忒勒勒飘翻起来,真好看。有很多很多猪,都是短嘴头子,大腮帮子,巴克夏,约克夏。这里还有养鱼池,看得见一条一条的鱼在水里游……

    这里还有羊。这里的羊也不一样。留孩第一次来,一眼就看到:这里的羊都长了个狗尾巴。不是像那样扁不塌塌的沉甸甸颤巍巍的坠着,遮住屁股蛋子,而是很细很长的一条,当郎着。他先初以为这不像样子,怪寒碜的。后来当然知道,这不是本地羊,是本地羊和高加索绵羊的杂交种。这种羊,一把都抓不透的毛子,做一件皮袄,三九天你尽管躺到洋河冰上去睡觉吧!既是这样,那么尾巴长得不大体面,也就可以原谅了。

    那两头“高加索”,好家伙,比毛驴还大。那么大个脑袋(老羊倌说一个脑袋有十三斤肉),两盘大角,不知绕了多少圈,最后还旋扭着向两边支出来。脖子下的皮皱成数不清的折子,鼓鼓囊囊的,像围了一个大花领子。老是慢吞吞地,稳稳重重地在草地上踱着步。时不时地,停下来,斜着眼,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样子很威严,很尊贵。留孩觉得他很像张士林的一本游记书上画的盛装的非洲老酋长。老九叫他骑一骑。留孩说:“羊嘛,咋骑得!”老九说:“行!”留孩当真骑上去,不想它立刻围着羊舍的场子开起小跑来,步子又匀,身子又稳!原来这两只羊已经叫老九训练得很善于做本来是驴应做的事了。

    留孩,你过两天就是这个场子里的一个农业工人了。就要每天和这两个老酋长,还有那四百只狗尾巴的羊做伴了,你觉得怎么样,好呢还是不好?——“好。”

    场子里老一点的工人都还记得丁贵甲刚来的时候的样子。又干又瘦,披了件丁令当郎的老羊皮,一卷行李还没个枕头粗。问他多大了,说是十二,谁也不相信。待问过他属什么,算一算,却又不错。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寒簌簌的;见了人,总是那么怯生生的。有的工人家属见他走过,私下担心:这孩子怕活不出来,场子里支部书记有一天远远地看了他半天,说,这孩子怎么的呢,别是有病吧,送医院里检查检查吧。一检查:是肺结核。在医院整整住了一年,好了,人也好像变了一个。接着,这小子,好像遭了掐脖旱的小苗子,一朝得着足量的肥水,嗖嗖地飞长起来,三四年工夫,长成了一个肩阔胸高腰细腿长的,非常匀称挺拔的小伙子。一身肌肉,晒得紫黑紫黑的。照一个当饲养员的王全老汉的说法:像个小马驹子。

    这马驹子如今是个无事忙,什么事都有他一份。只要是球,他都愿意摸一摸。放了一天羊,爬了一天山,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扒两大碗饭,放下碗就到球场上去。逢到节日,有球赛,连打两场,完了还不休息。别人都已经走净了,他一个人在月亮地里还绷楞绷楞地投篮。摸鱼,捉蛇,掏雀,撵兔子,只要一声吆唤,马上就跟你走。哪里有夜战,临时突击一件什么工作,挑渠啦,挖沙啦,不用招呼,他扛着铁锨就来了。也不问青红皂白,吭吭就干起来。冬天刨冻粪,这是个最费劲的活,常言说:“刨过个冻粪哪,作过个怕梦哪!”他最愿意揽这个活。使尖镐对准一个口子,憋足了劲:“许一个猪头——开!许一个羊头——开!开——开!狗头也不许了①!”这小伙子好像有太多过剩的精力,不找点什么重实点的活消耗消耗,就觉得不舒服似的。

    小伙子一天无忧无虑,不大有心眼。什么也不盘算。开会很少发言,学习也不大好,在场里陆续认下的两个字还没有留孩认得的多。整天就知道干活、玩。也喜欢看电影。他把所有的电影分成两大类:一类是打仗的,一类是找媳妇的。凡是打仗的,就都“好”!凡是找媳妇的,就“噫,不看不看!”找媳妇的电影尚且不看,真的找媳妇那更是都不想了。他奶母早就想张罗着给他寻一个对象了。每次他回家,他奶母都问他场子里有没有好看的姑娘,他总是回答得不得要领。他说林凤梅长得好,五四也长得好。问了问,原来林凤梅是场里生产队长的爱人,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五四是个幼儿园的孩子,一九五四年生的!好像恰恰是和他这个年龄相当的,他都没有留心过。奶母没法,只好摇头。其实场子里这个年龄的,很有几个,也有几个长得不难看的。她们有时谈悄悄话的时候,也常提到他。有一个念过一年初中的菜园组长的女儿,给他做了个鉴定,说:“他长得像周炳,有一个名字正好送给他:《三家巷》第一章的题目!”其余几个没有看过《三家巷》的,就找了这本小说来看。一看,原来是:“长得很俊的傻孩子”,她们格格格地笑了一晚上。于是每次在丁贵甲走过时,她们就更加留神看他,一面看,一面想想这个名字,便格格格地笑。这很快就固定下来,成为她们私下对于他的专用的称呼,后来又简化、缩短,由“长得很俊的傻孩子”变成“很俊的——”。正在做活,有人轻轻一嘀咕:“嗨!很俊的来了!”于是都偷眼看他,于是又格格格地笑。

    这些,丁贵甲全不理会。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名字。起先两回,有人在他身后格格地笑,笑得他也疑惑,怕是老九和小吕在他歇晌时给他在脸上画了眼镜或者胡子。后来听惯了,也不以为意,只是在心里说:丫头们,事多!

    其实,丁贵甲因为从小失去爹娘,多受苦难,在情绪上智慧上所受的启发诱导不多;后来在这样一个集体的环境中成长,接触的人事单纯,又缺少一点文化,以致形成他思想单纯,有时甚至显得有点愣,不那么精灵。这是一块璞,如果在一个更坚利精微的砂轮上磨铣一回,就会放出更晶莹的光润。理想的砂轮,是部队。丁贵甲正是日夜念念不忘地想去参军。他之所以一点也不理会“丫头们”的事,也和他的立志做解放军战士有关。他现在正是服役适龄。上个月底,刚满十八足岁。

    丁贵甲这会儿正在演戏。他演戏,本来不合适,嗓子不好,唱起来不搭调。而且他也未必是对演戏本身真有兴趣。真要派他一个重要一点的角色,他会以记词为苦事,背锣经为麻烦。他的角色也不好派,导演每次都考虑很久,结果总是派他演家院。就是演家院,他也不像个家院。照一个天才鼓师(这鼓师即猪倌小白,比丁贵甲还小两岁,可是打得一手好鼓)说:“你根本就一点都不像一个古人!”可不是,他直直地站在台上,太健康,太英俊,实在不像那么一回事,虽则是穿了老斗衣,还挂了一副白满。但是他还是非常热心地去。他大概不过是觉得排戏人多,好玩。红火,热闹,大锣大鼓地一敲,哇哇地吼几嗓子,这对他的蓬勃炽旺的生命,是能起鼓扬疏导作用的。他觉得这么闹一阵,舒服。不然,这么长的黑夜,你叫他干什么去呢,难道像王全似的摊开盖窝睡觉?

    现在秋收工作已经彻底结束,地了场光,粮食入库,冬季学习却还没有开始,所以场里决定让业余剧团演两晚上戏,劳逸结合。新排和重排的三个戏里都有他,两个是家院,一个是中军。以前已经拉了几场了,最近连排三个晚上,可是他不能去,这把他着急坏了。

    因为丢了一只半大羊羔子。大前天,老九舅舅来了,早起老九和丁贵甲一起把羊放上山,晌午他先回一步,丁贵甲一个人把羊赶回家的。入圈的时候,一数,少了一只。丁贵甲连饭也没吃,告诉小吕,叫他请大老张去跟生产队说一声,转身就返回去找了。找了一晚上,十二点了,也没找到。前天,叫老九把羊赶回来,给他留点饭,他又一个人找了一晚上,还是没找到。回来,老九给他把饭热好了,他吃了多半碗就睡了。这两天老羊倌又没在,也没个人讨主意!昨天,生产队长说:找不到就算了,算是个事故,以后不要麻痹。看样子是找不到了,两夜了,不是叫人拉走,也要叫野物吃了。但是他不死心,还要找。他上山时就带了一点干粮,对老九说:“我准备找一通夜!找不到不回来。若是人拉走了,就不说了;若是野物吃了,骨头我也要找它回来,它总不能连皮带骨头全都咽下去。不过就是这么几座山,几片滩,它不能土遁了,我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把你盖遍了,我看你跑到哪里去!”老九说他把羊赶回去也来,还可以叫小吕一起来帮助找,丁贵甲说:“不。家里没有人怎么行?晚上谁起来看羊圈?还要闷料——玉黍在老羊倌屋里,先用那个小麻袋里的。小吕子不行,他路不熟,胆子也小,黑夜没有在山野里呆过。”正说着,他奶弟来了。他知道他这天来的,就跟奶弟说:“我今天要找羊。事情都说好了,你请小吕陪你到办公室,填一个表,我跟他说了。晚上你先睡吧,甭等我。我叫小吕给你借了几本小人书,你看。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先找一下大老张,让他告给你。”

    晚上,老九和留孩都已经睡实了,小吕也都正在迷糊着了——他们等着等着都困了,忽然听见他连笑带嚷地来了:

    “哎!找到啦!找到啦!还活着哩!哎!快都起来!都起来!找到啦!我说它能跑到哪里去呢?哎——”

    这三个人赶紧一骨碌都起来,小吕还穿衣裳,老九是光着屁股就跳下床来了。留孩根本没脱——他原想等他奶哥的,不想就这么睡着了,身上的被子也不知是谁给搭上的。

    “找到啦?”

    “找到啦!”

    “在哪儿哪?”

    “在这儿哪。”

    原来他把自己的皮袄脱下来给羊包上了,所以看不见。大家于是七手八脚地给羊舀一点水,又倒了点精料让它吃。这羔子,饿得够呛,乏得不行啦。一面又问:

    “在哪里找到的?”

    “怎么找到的?”

    “黑咕隆咚的,你咋看见啦?”

    丁贵甲嚼着干粮(他干粮还没吃哩),一面喝水,一面说:

    “我哪儿哪儿都找了。沿着我们那天放羊走过的地方,来回走了三个过儿——前两天我都来回地找过了:没有!我心想:哪儿去了呢?我一边找,一边捉摸它的个头、长相,想着它的叫声,忽然,我想起:“叫叫看,怎么样?试试!我就叫!满山遍野地叫。不见答音。四处静悄悄的,只有宁远铁厂的吹风机远远地呼呼地响,也听不大真切,就我一个人的声音。我还叫。忽然,——‘咩……’我说,别是我耳朵听差了音,想的?我又叫——‘咩……咩……’这回我听真了,没错!这还能错?我天天听惯了的,娇声娇气的!我赶紧奔过去——看我膝盖上摔的这大块青,——破了!路上有棵新伐树桩子,我一喜欢,忘了,叭叉摔出去丈把远,喔唷,真他妈的!肿了没有?老九,给我拿点碘酒——不要二百二,要碘酒,妈的,辣辣的,有劲!——把我帽子都摔丢了!我找了羊,又找帽子。找帽子又找了半天!真他妈缺德!他早不伐树晚不伐树,赶爷要找羊,他伐树!

    “你说在哪儿找到的?太史弯不有个荒沙梁子吗?拐弯那儿不是叫山洪冲了个豁子吗?笔陡的,那底下不是坟滩吗?前天,老九,我们不是看见人家迁坟吗,刨了一半,露了棺材,不知为什么又不创了!这东西,爷要打你!它不是老爱走外手边②吗,大是豁口那儿沙软了,往下塌,别的羊一挤,它就滚下去了!有那么巧,可正掉在坟窟窿里!掉在烂棺材里!出不来了!棺材在土里埋了有日子了,糟朽了,它一砸,就折了,它站在一堆死人骨头里,——那里头倒不冷!不然饿不杀你也冻杀你!外边挺黑。可我在黑里头久了,有点把星星的光就能瞅见。我又叫一声——‘咩……’不错!就在这里。它是白的,我模模糊糊看见有一点白晃晃的,下面一摸,正是它!小东西!可把爷担心得够呛!累得够呛!明天就叫伙房宰了你!我看你还爱走外手边!还爱走外手边?唔?”

    等羊缓过一点来,有了精神,把它抱回羊圈里去,收拾睡下,已经是后半夜了。

    今天,白天他带着留孩上山放了一天羊,告诉他什么地方的草好,什么地方有毒草。几月里放阳坡,上什么山;几月里放阴坡,上什么山;什么山是半椅子臂③,该什么时候放。哪里蛇多,哪里有个暖泉,哪里地里有碱。看见大栅栏落下来了,千万不能过——火车要来了。片石山每天十一点五十要放炮崩山,不能去那里……其实日子长着呢,非得赶今天都告诉你奶弟干什么?

    晚上,烧了一个小吕在果园里拾来的刺猬,四个人吃了,玩了一会,他就急急忙忙去侍候他的家爷和元帅去了,他知道奶弟不会怪他的。到这会还不回来。

    ①这本来是开山的石匠的习语。在石头未破开前许愿:如果开了,则用一个羊头、猪头作贡献;但当真开了,即什么也不许了。

    ②外手边是右边。这本来是赶车人的说法。赶车人都习惯于跨坐在左辕,所以称左边为里手边或里边,右边为外手边或外边。

    ③南北方向的小岭,两边坡上都常见阳光,形状略似椅臂。

    五、夜,正深浓起来

    小吕从来没放过羊,他觉得很奇怪,就问老九和留孩:

    “你们每天放羊,都数么?”

    留孩和老九同声回答:

    “当然数,不数还行哩?早起出圈,晚上回来进圈,都数。不数,丢了你怎么知道?”

    “那咋数法?”

    咋数法?留孩和老九不懂他的意思,两个人互相看看。老九想了想,哦!

    “也有两个一数的,也有三个一数的,数得过来五个一数也行,数不过来一个一个地数!”

    “不是这意思!羊是活的嘛!它要跑,这么窜着蹦着挨着挤着,又不是数一笸箩梨,一把树码子,摆着。这你怎么数?”

    老九和留孩想一想,笑起来。是倒也是,可是他们小时候放羊用不着他们数,到用到自己数的时候,自然就会了。从来没发生这样的问题。老九又想了想,说:

    “看熟了。羊你都认得了,不会看花了眼的。过过眼就行。猪舍那么多猪,我看都是一样。小白就全都认得,小猪娃子跑出来了,他一把抱住,就知往哪个圈里送。也是熟了,一样的。”

    小吕想象,若叫自己数,一定不行,非数乱了不可!数着数着,乱了——重来;数着数着,乱了——重来!那,一天早上也出不了圈,晚上也进不了家,净来回数了!他想着那情景,不由得嘿嘿地笑起来,下结论说:

    “真是隔行如隔山。”

    老九说:

    “我看你给葡萄花去雄授粉,也怪麻烦的!那么小的花须,要用镊子夹掉,还不许蹭着柱头!我那天夹了几个,把眼都看酸了!”

    小吕又想起昨天晚上丁贵甲一个人满山叫小羊的情形,想起那么黑,那么静,就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想起坟窟窿,棺材,对留孩说:

    “你奶哥胆真大!”

    留孩说:“他现在胆大,人大了。”

    小吕问留孩和老九:

    “要叫你们去,一个人,敢么?”

    老九和留孩都没有肯定地回答。老九说:

    “丁贵甲叫羊急的,就是怕,也顾不上了。事到临头,就得去。这一带他也走熟了。他晚上排戏还不老是十一二点回来,也就是解放后,我爹说,十多年头里,过了扬旗,晚上就没人敢走了。那里不清静,劫过人,还把人杀了。”

    “在哪里?”

    “过了扬旗。准地方我也不知道。”

    “……”

    “——这里有狼么?”小吕想到狼了。

    “有。”

    “河南①狼多,”留孩说,“这两年也少了。”

    “他们说是五八年大炼铁钢炼的,到处都是火,烘烘烘,狼都吓得进了大山了。有还是有的。老郑黑夜浇地还碰上过。”

    “那我怎么下了好几个月夜,也没碰上过?”

    “有!你没有碰上就是了。要是谁都碰上,那不成了口外的狼窝沟了!这附近就有,还来果园。你问大老刘,他还打死过一只——一肚子都是葡萄。”

    小吕很有兴趣了,留孩也奇怪,怎么都是葡萄,就都一起问:

    “咋回事?咋回事?”

    “那年,还是李场长在的时候哩!葡萄老是丢,而且总是丢白香蕉。大老刘就夜夜守着,原来不是人偷的,是一只狼。李场长说:‘老刘,你敢打么?’老刘说,‘敢!’老刘就对着它每天来回走的那条车路,挖了一道壕子,趴在里面,拿上枪,上好子弹,等着——”

    “什么枪,是这支火枪么?”

    “不是,”老九把羊舍的火枪往身边靠了靠,说,“是老陈守夜的快枪——等了它三夜,来了!一枪就给撂倒了。打开膛:一肚子都是葡萄,还都是白香蕉!这老家伙可会挑嘴哩,它也知道白香蕉葡萄好吃!”

    留孩说:“狼吃葡萄么?狼吃肉,不是说‘狼行千里吃肉’么?”

    老九说:“吃。狼也吃葡萄。”

    小吕说:“这狼大概是个吃素的,是个把斋的老道!”

    说得留孩和老九都笑起来。

    “都说狼会赶羊,是真的么?狼要吃哪只羊,就拿尾巴拍拍它,像哄孩子一样,羊就乖乖地在前头走,是真的么?”

    “哪有这回事!”

    “没有!”

    “那人怎么都这么说?”

    “是这样——狼一口咬住羊的脖子,拖着羊,羊疼哩,就走,狼又用尾巴抽它,——哪是拍它!唿擞——唿擞——唿擞,看起来轻轻的,你看不清楚,就像狼赶着,其实还是狼拖羊。它要不咬住它,它跟你走才怪哩!”

    “你们看见过么?留孩,你见过么?”

    “我没见过,我是在家听贵甲哥说过的。贵甲哥在家给人当羊伴子时候,可没少见过狼。他还叫狼吓出过毛病,这会不知好了没有,我也没问他。”

    这连老九也不知道,问:

    “咋回事?”

    “那年,他跟上羊倌上山了。我们那里的山高,又陡,差不多的人连羊路都找不到。羊倌到沟里找水去了,叫贵甲哥一个人看一会。贵甲哥一看,一群羊都惊起来了,一个一个哆里哆嗦的,又低低地叫唤。贵甲哥心里唿通一下——狼!一看,灰黄灰黄的,毛茸茸的,挺大,就在前面山杏丛里。旁边有棵树,吓得贵甲哥一蹿就上了树。狼叼了一只大羔子,使尾巴赶着,口悉拉一下子就从树下过去了,吓得贵甲哥尿了一裤子。后来,只要有点着急事,下面就会津津地漏出尿来。这会他胆大了,小时候,——也怕。”

    “前两天丢了羊,也着急了,咱们问问他尿了没有?”

    “对!问他!不说就扒他的裤子检查!”

    茶开了,小吕把沙锅端下来,把火边的山药翻了翻。老九在挎包里摸了摸,昨天吃剩的朝阳瓜子还有一把,就兜底倒出来,一边喝着高山顶,一边嗑瓜子。

    “你们说,有鬼没有?”这回是老九提出问题。

    留孩说:“有。”

    小吕说:“没有。”

    “有来,”老九自己说,“就在咱们西南边,不很远,从前是个鬼市,还有鬼饭馆。人们常去听,半夜里,乒乒乓乓地炒菜,勺子铲子响,可热闹啦!”

    “在哪里?”这小吕倒很想去听听,这又不可怕。

    “现在没有了。现在那边是兽医学校的牛棚。”

    “哎噫——”小吕失望了,“我不相信,这不知是谁造出来的!鬼还炒菜?!”

    留孩说:“怎么没有鬼?我听我大爷说过:

    “有一帮河南人,到口外去割莜麦。走到半路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天也黑夜了,有一个旧马棚,空着,也还有个门,能插上,他们就住进去了。在一个大草滩子里,没有一点人烟。都睡下了。有一个汉子烟瘾大,点了个蜡头在抽烟。听到外面有人说:

    “‘你老们,起来解手时多走两步噢,别尿湿了我这疙瘩毡子,我就这么一块毡子啊!’“这汉子也没理会,就答了一声:

    “‘知道啦。’

    “一会儿,又是:

    “‘你老们,起来解手时多走两步噢,别尿湿了我这疙瘩毡子,我就这么一块毡子啊!’

    “‘知道啦。’

    “一会儿,又来啦:

    “‘你老们,起来解手时多走两步噢,我就这么一块疙瘩毡子!’

    “‘知道啦!你怎么这么噜苏啊!’

    “‘我怎么噜苏啦?’

    “‘你就是噜苏!’

    “‘我怎么噜苏?’

    “‘你噜苏!’

    “两个就隔着门吵起来,越吵越凶。外面说:

    “‘你敢给爷出来!’

    “‘出来就出来!’

    “那汉子伸手就要拉门,回身一看: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看住他,一起轻轻地摇头。这汉子这才想起来,吓得脸煞白——”

    “怎么啦?”

    “外边怎么可能有人啊,这么个大草滩子里?撒尿怎么会尿湿了他的毡子啊?他们都想,来的时候仿佛离墙不远有一疙瘩土,像是一个坟。这是鬼,也是像他们一样背了一块毡子来割莜麦的,死在这里了。这大概还是一个同乡。

    “第二天,他们起来看,果然有一座新坟。他们给他加加土,就走了。”

    这故事倒不怎么可怕,只是说得老九和小吕心里都为了个客死在野地里的只有一块毡子的河南人很不好受。夜已经很深了,他们也不想喝茶了,瓜子还剩一小撮,也不想吃了。

    过了一会,忽然,老九的脸色一沉:

    “什么声音?”

    是的!轻轻的,但是听得很清楚,有点像羊叫,又不太像。老九一把抓起火枪:

    “走!”

    留孩立刻理解:羊半夜里从来不叫,这是有人偷羊了!他跟着老九就出来。两个人直奔羊圈。小吕抓起他的标枪,也三步抢出门来,说:“你们去羊圈看看,我在这里,家里还有东西。”

    老九、留孩用手电照了照几个羊圈,都好好的,羊都安安静静地卧着,门、窗户,都没有动。正察看着,听见小吕喊:

    “在这里了!”

    他们飞跑回来,小吕正闪在门边,握着标枪,瞄着屋门:

    “在屋里!”

    他们略一停顿,就一齐踢开门进去。外屋一照,没有。上里屋。里屋灯还亮着,没有。床底下!老九的手电光刚向下一扫,听见床下面“扑嗤”的一声——

    “他妈的,是你!”

    “好!你可吓了我们一跳!”

    “丁贵甲从床底下爬出来,一边爬,一边笑得捂着肚子。

    “好!耍我们!打他!”

    于是小吕、老九一齐扑上去,把丁贵甲按倒,一个压住脖子,一个骑住腰,使劲打起来。连留孩也上了手,拽住他企图往上翻拗的腿。一边打,一边说,骂;丁贵甲在下面一边招架,一边笑,说。

    “我看见灯……还亮着……我说,试试这几个小鬼!……我早就进屋了!拨开门划,躲在外屋……我嘻嘻嘻……叫了一声,听见老九,嘻嘻嘻嘻——”

    “妈的!我听见‘呣——咩’的一声,像是只老公羊!是你!这小子!这小子!”

    “老九……拿了手电嘻嘻就……走!还拿着你娘的……火枪嘻嘻,呜噫,别打头!小吕嘻嘻嘻拿他妈一根破标……枪嘻嘻,你们只好……去吓鸟!”

    这么一边说着,打着,笑着,滚着,闹了半天,直到丁贵甲在下面说:

    “好香!煨了……山药……煨了!哎哟……我可饿了!”

    他们才放他起来。留孩又去捅了捅炉子,把高山顶又坐热了,大家一边吃山药,一边喝茶,一边又重复地演述着刚才的经过。

    他们吃着,喝着,说了又说,笑了又笑。当中又夹着按倒,拳击,捧腹,搂抱,表演,比划。他们高兴极了,快乐极了,简直把这间小屋要闹翻了,涨破了,这几个小鬼!他们完全忘记了现在是很深的黑夜。

    ①洋河以南。

    六、明天

    明天,他们还会要回味这回事,还会说、学、表演、大笑,而且等张士林回来一定会告诉张士林,会告诉陈素花、恽美兰,并且也会说给大老张听的。将来有一天,他们聚在一起,还会谈起这一晚上的事,还会觉得非常愉快。今夜,他们笑够了,闹够了,现在都安静了,睡下了。起先,隔不一会还有人含含糊糊地说一句什么,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后来就听不到一点声息了。这间在昏黑中哗闹过、明亮过的半坡上的羊舍屋子,沉静下来,在拥抱着四山的广阔、丰美、充盈的暗夜中消融。一天就这样的过去了。夜在进行着,夜和昼在渗入、交递,开往北京的216次列车也正在轨道上奔驰。

    明天,就又是一天了。小吕将会去找黄技师,置办他的心爱的嫁接刀。老九在大家的帮助下,会把行李结束起来,走上他当一个钢铁工人的路。当然,他会把他新编得的羊鞭交给留孩。留孩将要来这个很好的农场里当一名新一代的牧羊工。征兵的消息已经传开,说不定场子里明天就接到通知,叫丁贵甲到曾经医好他肺结核的医院去参加体格检查,准备入伍、受训,在他所没有接触过的山水风物之间,在蓝天或绿海上,戴起一顶缀着红徽的军帽。这些,都在夜间趋变为事实。

    这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夜。但是人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黑夜一黑夜地长起来的。正如同庄稼,每天观察,差异也都不太明显,然而它发芽了,出叶了,拔节了,孕穗了,抽穗了,灌浆了,终于成熟了。这四个现在在一排并睡着的孩子(四个枕头各托着一个蓬蓬松松的脑袋),他们也将这样发育起来。在党无远弗及的阳光照煦下,经历一些必要的风风雨雨,都将迅速、结实、精壮地成长起来。

    现在,他们都睡了。灯已经灭了。炉火也封住了。但是从煤块的缝隙里,有隐隐的火光在泄漏,而映得这间小屋充溢着薄薄的,十分柔和的,蔼然的红晖。

    睡吧,亲爱的孩子。

    1961年11月25日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