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在机关门口处的值班室登记后,老张问跟自己年岁一样老的看门老李:“谁是领导?”
老李迟疑了一下,而后笑了笑,手臂对着办公大楼里划了一圈说:“都是领导,除了我。”
老张就出了值班室,进到了办公大楼。
老张不识字,即使识字老张也不知道自己要反映的事情说给谁,老张咨询过许多人,许多人都对他说:反映给谁?谁都不好使,谁是领导反映给谁,好使。老张就来找领导,可老张不知谁是领导。
老张在机关门口处的值班室登记后,老张问跟自己年岁一样老的看门老李:“谁是领导?”
老李迟疑了一下,而后笑了笑,手臂对着办公大楼里划了一圈说:“都是领导,除了我。”
老张就出了值班室,进到了办公大楼。
老张不识字,即使识字老张也不知道自己要反映的事情说给谁,老张咨询过许多人,许多人都对他说:反映给谁?谁都不好使,谁是领导反映给谁,好使。老张就来找领导,可老张不知谁是领导。
都市里常有这样一些女子,她们将皮肤涂成小麦色,将嘴唇涂成黑紫色,将中国人的头发染成外国人的头发,将原来的眉毛拔掉再画两条细的弯的上去。
许多事情她们天生比男人聪明、比同类人优秀。譬如一卡拉就OK,一跳舞就OK。她们天生我行我素,对别人的看法一点也不在乎。
都市里的这样的女子很多,土露就是一个。
土露是那样一个女子,二十二岁,个子不高,却很玲珑。别人闹不清楚她长得算不算漂亮。她不修饰时很平凡,稍微一修饰就很漂亮。土露有时修饰有时不修饰,有时平凡有时漂亮,就像跟人捉迷藏一样,弄得别人都糊涂了。土露觉得这样怪有趣。
说起来土露还当过三年兵,退伍后按政策就得回家。土露家在一个县城,土露不愿回家。她想,回去干啥,大城市里多有意思呀。土露爸挺有能耐,给土露在县法院找了份工作。打电话让土露回,土露不回,土露爸一急就让土露哥来逮人。土露就警告她哥,说非法逮人要进公安局。
土露哥没办法,留下3000元钱回家禀告老爸去了。
土露在大城市留了下来,不费事地找了份工作,很容易地有了一些朋友,男的女的都有。其实土露有时挺瞧不起那些朋友,觉得女的一律太浅,男的一律太油。说“谢谢”就像说“歇歇”,把“一般”说成“一般般”,形容人长得好就说“长得酷”。
土露有时挺受不了。但她想这些朋友也有这些朋友的好处。譬如他们花钱从不小气,看不出有多大能耐,可几乎人人都有轻骑和手机。有了这些生活就很潇洒。朋友一潇洒土露也就可以随着一块儿潇洒。
慢慢地土露也学会了将皮肤涂成小麦色,将嘴唇涂成黑紫色,将眉毛拔掉画细的弯的上去。这样她在朋友当中还挺出众。
夜晚,土露回到租来的小二套,一个人心里挺孤独的。她睡不着,就赤着脚来回在地板上走。墙壁上挂了两张她当兵时的照片,一张冬天的一张夏天的,一个戴军帽一个没戴军帽,脸上神神气气的。土露望着她的过去就像望着别人的过去。
土露接着过她的都市生活。一星期至少上一次酒吧,进一次茶社,到舞厅跳两小时疯狂迪斯科。土露不喜欢跳三步四步的,她认为那是植物人才跳的舞。朋友们都说土露舞跳得“死酷”,土露不以为然,撇撇嘴说“歇歇”。
二十三岁时,土露有了自己的男朋友,男孩是一家舞厅的副经理。土露常去那儿跳舞,男孩第一次爱上了土露的舞,第二次爱上了土露的人,第三次再见到土露就宣布了爱情。让朋友们好羡慕。
土露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仿佛好,也仿佛不好,无可无不可的。但男孩是真心喜欢她,常常一个人到土露住处玩。玩久了,该发生的事情就发生了。先是一次两次,后来连土露本人也记不清了。
土露家不知道土露的行为。县城毕竟不大,改革的步子迈得小,街上的女子再洋气,也没出现过黑嘴唇红头发的怪物。土露很长时间不给家里打电话,土露爸东找西找,终于在电话里逮着了女儿的声音。
土露爸问土露:女儿,你好吗?
土露说:好。
土露爸又问:工作也好?
土露说:也好。
土露爸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挂了电话后,心里挺不是滋味。仿佛失去了一个女儿,又仿佛添了另外一个女儿。
墙壁上换了土露刚照的艺术照。收藏了过去,面对了现在。土露的心里就轻松些。男朋友第一次见到土露的两张军营照时,惊喜得像看见花木兰,一定要土露介绍介绍光荣历史。土露忙说是借人家衣服照着玩的。
她不愿再面对过去那段纯洁的日子了。
但有时土露心里也惶惶的。眼前的日子似乎不真实,明天的日子几乎很迷茫。失去的不愿想了,拥有的又是什么呢?
有天她很无意地对男友说:我们结婚吧。
男友听了吓了一跳,两眼一瞪成了丹凤眼。
被伤害的土露赶忙绕开了。两人的关系从此微妙起来。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再有一个比土露舞跳得好的,男孩不能不动心。若再有一个更爱土露甚至要娶土露为妻的,土露难道不值得心动吗?
秋又来了。这年春又过去了。次年的冬天又到来了。
一位医生向我介绍,他们在门诊中接触了一位雄辩症病人。
医生说:“请坐”。
病人说:“为什么要坐呢?难道你要剥夺我的不坐权吗?”
医生无可奈何,倒了一杯水,说:“请喝水吧。”
病人说:“这样谈问题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谬的,并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例如你如果在水里掺上氰化钾,就绝对不能喝。”
医生说:“我这里并没有放毒药嘛。你放心!”
病人说:“谁说你放了毒药呢?难道我诬告你放了毒药?难道检察院起诉书上说你放了毒药?我没说你放毒药,而你说我说你放了毒药,你这才是放了比毒药还毒的毒药!”
医生毫无办法,便叹了一口气,换一个话题说:“今天天气不错。”
病人说:“纯粹胡说八道!你这里天气不错,并不等于全世界在今天都是好天气。例如北极,今天天气就很坏,刮着大风,漫漫长夜,冰山正在撞击……”
医生忍不住反驳说:“我们这里并不是北极嘛。”
病人说:“但你不应该否认北极的存在。你否认北极的存在,就是歪曲事实真相,就是别有用心。”
医生说:“你走吧。”
病人说:“你无权命令我走。你是医院,不是公安机关,你不可能逮捕我,你不可能枪毙我。”
……经过多方调查,才知道病人当年参加过“梁效”的写作班子,估计可能是一种后遗症。
地瓜面煎饼我们叫它黑煎饼,玉米面煎饼我们叫它黄煎饼。
我和张里是吃黑煎饼长大的。
黑煎饼烧胃,胀肚子,大便黑,解大便困难。黄煎饼就不同,它有让人晕眩的黄色和香味,而且大便顺畅呈黄色。张里他爷经常吃黄煎饼。用张里他娘的话说,你爷干活儿最累,所以吃黄煎饼。张里和他六个姐姐,都吃黑煎饼。我永远记得张里他爷举着黄煎饼的样子,黄煎饼在张里他爷的黑手里攥着,攥得我的心生生地疼。我只能干咽唾液。那天,我咽下两个黑煎饼,去叫张里上学。张里从他家的粪篓里掏出一个黄煎饼,掖在怀里,拉着我飞跑进村南的小树林。张里对我说:“我偷的,咱俩分着吃了,千万别说,说了俺爷能敲死我。张开手接着,别掉了。”我大张着两只小手,张里小心翼翼地撕开,把大一点的一块递给我。我双手端着大半个煎饼,兴奋得发晕。吃下第一口,我浑身战栗。尽管那半张煎饼上还粘着几点黑黑的猪粪。
那是我和张里童年的事。说着说着就长大了。
张里是属于绝顶聪明的那种,用村里人的话说,家里最小的一个,是他爷他娘积攒力量要来的,所以最聪明。事实证明,这话有点道理,我们初中三年,张里一边玩一边学,没费什么力气就读了中专,上的是省城的银行学校。你想想,上世纪80年代后期,农村能到省城读中专的有几个?而且学的是数钱的专业,参加工作后天天对着钱。村里的老少爷们想到这一层,眼球里都像铺了一层青苔,绿莹莹的。我笨一些,只能复读了一年,然后上了高中,等到我费尽力气考上专科师范,到乡镇初中教书时,张里已经是我们那个市银行管着往外发钱的科长了。张里给我打电话,说黄煎饼天天吃,但是很小,四四方方的,小巧玲珑的,什么时候你来,我请你。我就笑,然后心就不听话地乱跳。
据说局长们、县长们都盯着张里的钱,苦于没门路。但我对于我和张里的关系,闭口不谈,熟悉的人问起来,我只是说已无往来,他们都信。因为我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教师,尽管他们都说我有沉鱼落雁之貌。就是让那个色迷迷的校长扣了奖金,压迫着教两个年级12个班的课,我也没有找张里帮忙。
在我结婚那年,我见到了张里,是张里组织的初中同学会。在这之前,我几次梦到过他,他的高大魁梧和他的递给我黄煎饼的修长手指。那一次,是在市里最好的一家酒店,我去的时候,张里正在和一个小姑娘说笑。她不是我们的初中同学,但比我们的初中女同学要漂亮得多,包括我。我注意到张里修长的手指,正夸张地趴在小姑娘的肩上。张里看到我的时候,眼睛绿了一下,过来就抱住了我。当我在他怀里战栗时,我听到张里说了一句话,张里说:“有男朋友吗?没有,就跟了我吧。”我迅速逃出他的怀抱,虽然我曾经渴望过。我笑着说:“张里,你太白了,我不喜欢白皮肤的男人。”然后我对着他哈哈大笑,其实一个好女孩不应该那样笑的。
酒宴的始终,我一直听到张里高亢的声音。他的声音过于夸张,修长的五指张牙舞爪。他对我们的男同学们说:“放心玩乐,有你想不到的快乐。”那一刻,我正举着一块黄煎饼,就是张里说的那种,四四方方,小巧玲珑,有着让人晕眩的黄色。听到这话,我差一点吐,好像十几年前那块煎饼上的猪粪才开始散发臭味。当看到张里歪歪扭扭往楼上走的时候,我彻底改变了主意。那次聚会回来,仅半年时间,我就和一个同事结婚了。
我是经常回老家的。回去就有人说我,还有张里。说张里的时候,全村的人就一个表情,馋,就像当年我在张里家里眼馋他爷的黄煎饼一样。我就强装笑脸,历数自己的学生,还有自己的一大摞证书。张里他爷已经不在了,那个全村第一个吃黄煎饼也是吃黄煎饼最多的人,在张里飞黄腾达的时候溘然而逝。在村里我也见过一次张里,他因臃肿而不再魁梧,修长五指变得粗而白,那时他已经是副行长。看到他艰难地把自己塞进小车时,我的心不再有以前的疼痛。这真的很奇怪。村里的老人们说你看张里多出息,又白又胖。我就说是啊是啊,多少年才出一个张里啊。
后来再回去,就没人跟我说张里了。“张里给逮住了。”这是张里他娘跟我说的。我经常去看她。那个慈眉善目、养育了六个女儿一个儿子的老人,抓住我的手对我说:“妮子,你替我去看看张里吧,我走不动了。”她坐在夕阳里自言自语。
“张里那么听话,他怎么会拿公家的钱呢?他媳妇儿来闹腾我,说张里还养着二奶,我都听不懂。他是不是让城里的女人给祸害了?妮子,张里到底咋了?”
隔着一张厚玻璃,我见到了张里。我带去一摞黄煎饼,是张里他娘给的。她说张里都当上官了,还是喜欢吃她摊的黄煎饼。张里看到黄煎饼,竟然笑了一下,它再一次让我的心疼起来。张里对我说:“我还配吃黄煎饼吗?”他脸上的肉太厚了,其实根本看不出他在笑。
走出那扇大铁门,我才想起给他买的那盒烟。大中华牌的。那次聚会后,我知道他喜欢抽这种烟,但我不知道它贵得这么离谱。
我回去时,张里还没回监号,我看到他正把一块黄煎饼往嘴里摁。
那一刻,张里像极了一个偷食的孩子。
开始,他不是一个贼。
开始,他只是去找人,找一个叫张贵的人,这张贵住在一幢八层的楼房里。不过,张贵住在哪一层,他忘了。
他走进了那幢楼。
但从一楼走到八楼,他没看见一个人,好像,这幢楼里没有住人。
他只好从八楼走下来。
走到四楼时,他看见一个人了,一个男人。但男人眼皮都没抬一下,也就是说,男人根本没看他,就从他跟前擦身而过了。
很快,他从四楼走了下来。但他没走,他在楼下呆了一会,又上楼了。
他还要去找张贵。
这回,走到六楼时,一个人从房里出来。但这人也没看他,就从他身边走了下楼。
他继续往上走,很快,走到八楼了。但这趟也白走了,他没见到张贵或没找到张贵。
他觉得应该问问人家。
往下走到三楼时,他又看见一个人了,一个往上走的人。他于是看着这人,还笑着问道:“请问,张贵住在哪楼。”
“不知道。”那人也没看他,匆匆走了。
很快,他又走了下来,这一趟,也是白走。
在楼下又呆了一会,他又上楼了了。
他还得去找那个张贵。
这回,他分别在四楼和五楼碰见两个人,他也问了他们,问他们张贵住哪楼。一个人说不知道。另一个人,根本就没睬他。
很快,他再走到八楼了,但那个他要找的张贵,他还是没找到。
从八楼下来,他决定敲门问问人家。
他敲开了七楼一户人家,他说:“请问,张贵住在哪楼?”
“不知道。”随着,门哐一声关了。
他往下走,敲开了五楼一户人家,也问:“请问,张贵住哪楼?”
还是那句:“不知道。”说着,也哐一声把门关了。
仍往下走,他又敲了三楼一户人家的门,但在这儿,他根本没把门敲开。
又回到一楼了,他又找的人,还是没找到。
再往上走时,他没敲门,也没碰到一个人,倒是在七楼一家门口,看到几双鞋。其中有一双,崭新的,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穿着很合适。
他提起了这双鞋,往下走。
这回下楼时碰见了两个人,他有些慌了,也紧张。但他的表情有些浪费,那两个人,根本没看他。
他顺利地把鞋提了下来。
到此,他变成一个贼了。
第二天,他又去了那幢楼,但他不再去找张贵了。他手里拿了只编织袋,专门去偷东西了。在那幢楼里,他把很多看的上眼的鞋子往编织袋里放。放满了,往下扛。在六楼和四楼,他又碰到人了,但没人看他一眼。
再去时,他带了开门的工具。他敲了几户门,有两户开门了,他就说找张贵。有一户没开门,他就晓得屋里没人,于是他便把门撬了。
他成了真正的名符其实的贼了。
出来时,他还搬着一只彩电。
也没人过问他,但走出楼道时。一个人认识他,这人喊着他说:“东东,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你是谁?”
回答:“我是张贵呀?”
他说:“张贵,哪个张贵,我不认识。”
说着,他搬着彩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