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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婆一生嫁过三个男人,一个教书先生,一个泥水匠,一个长工。三个男人婚后都不到两年,不是病亡就是祸死。三次寡遇,无须别人多讲,她就知道自己命不好。有了这般认识,她就断绝了一切温柔富贵的奢望,干脆拉根打狗棍,老老实实做起叫花子来。

不想这一讨饭,竟在洛河讨出了名堂。

花婆讨饭不做穷相,依旧像过去一样清爽端正。夏天灰布单衣,冬天黑布棉衣,脚腕那儿常年扎着一副绑腿带,头发一丝不乱地网在发兜里。竹篮碗筷也干干净净还用一方白布掖紧四角遮了。也许是开始的不习惯反使她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她不喊叫,只朝敞着的大门前一站,静候着主人出来。如碰上狗咬,她也仅抡着棍子在地上划拉着抵挡。主人发现她,舍一块饼或一碗稀饭。她伸了篮子或碗接过,点头一谢,躲到无人处,蹲下埋头吃了,然后来到正在车水的井台上洗碗。如果吃饱了,就在井台上略坐一坐,随后无选择地随便走进谁家田里,帮着做些应时的活儿,如果觉得不足,便拿了新洗的碗筷,再去村里讨要。

花婆总是这么一副姿态,安分自爱。日子一长,人们的意识里就淡漠了她作为叫花子的形象,只把她当作闲人对待。洛河川多水田,人们四季都忙,亲朋间有什么要紧的口信儿,一时腾不出手来,这便想到了花婆,这就托她十里八里地去传递。无例外地,隔个一天两天,对方就有了准确的回应。进而,人们又大胆地让她捎些小东小西,这也毫无差错。再后来,商人们为逃匪劫,竟把携带银钱的事也委托给她。这样下来,花婆终日负载累累的,追着洛河上的帆影或伏牛山上的流云,西来复去。

一天清早,花婆为一商贩转送款子,在伏牛山脚下被两个土匪劫了。她尾随着歹徒来到大山深处,走进一座寺院,见着了土匪头子张秀。张秀外号旱螃蟹,水陆两路都有他设的卡子。

花婆向张秀讨款子。张秀从大烟炕上爬起来,双脚点在鞋口里,盯着花婆说:“你上我这儿讨钱,你可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花婆说:“你是土匪头子,洛河没有人不知道。可你立过规矩,不抢邮差不抢贫。我是讨饭的。”

张秀拨弄着手下交上来的100块银元:“你是叫花子,哪来这么多钱?还是硬货?”

花婆说:“我替人家送的。”

张秀说:“那就不是你的。”

花婆说:“可在我身上带着呢。”

张秀一挥手:“别跟我啰嗦了,走吧。“

“你叫我走就得把钱还我,”花婆迈着小脚上去撮银元,“要不我就没脸见人了。” 

张秀一拍桌子上的手枪:“你既然是叫花子,还什么脸不脸的,打出去!”

几条大汉一拥而上,架起花婆,凌空丢出山门。花婆挣扎着站起,一句话不说径朝山崖走去。可惜她力气不足,一跃没有跳到沟底,而是落在不深的一个石头上,只撞破了头。

土匪把花婆弄上来,撕了她的衣襟替她包扎。张秀看着山门前摔碎的破碗片,抠了一会儿鼻孔说:“看不出,这婆子还这么重义!把那钱扔给她吧。”

自此花婆出了名,钦差一般在洛河川通行无阻。但她依然固守着一贯的叫花子形状,到哪儿只讨一口饭吃。

可是,花婆最后还是被人杀害了。她死在一个十字路口,透胸流下一摊血来,棍子碗筷还在身边,只是没了竹篮。人们报了官,县警察局却没来人。

花婆葬后个把月,有怀念者到坟上烧香,意外地发现坟前趴着一个男子。那男子身下一片淤血,子弹是从两只眼睛射进的,而他僵硬的手下就压着两把手枪。竹篮也回到花婆坟上,里边放着白花花200块银元。

张秀一伙也来人看了那男子,说不是他们的人。人们于是猜测,那男子一定是外来的匪徒,还不知道花婆的善誉,及至知道了便深感羞愧,这就送还了劫物,自裁以谢罪。不然,他不会灭了自己的眼睛。

地方上贴出告示,要那银元的失主前来认领。过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失主到来。人们这就商议,想用那笔钱为花婆修座庙。庙名都拟好了,就叫义丐庙。这时,县警察局来人了,说要破案,就把那200块银元作为物证收了去。

案子终究没破。流传在人们口头上的,仍旧是那种猜测。

叶坐在雪地上,回头望望她刚刚走出的医院,她想,要是能堆一个大雪人该有多好呀!可是到哪里去堆呢?回家吗?和爸爸离了婚的妈妈已经到南方的一个城市里去了,爸爸也到南方去做一笔大生意去了,现在,家里同这个季节一样的寒冷。她扬起脸,痴痴地想,到哪里去堆个雪人呢?她伸出舌头舔舔化成了水的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仿佛看到了空旷洁白的原野,看到了奶奶拄着拐杖立在村头的家门前向远方眺望。她感到有两行热乎乎的泪水从眼角里溢出来,她没有去擦,仍旧那样扬着脸,感觉着雪的飘落。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一个名叫叶的女孩在城市的街道里乘上了开往乡村的客车。她的面色苍白,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售票员很同情这个瘦小的女孩,她没有让她买车票,一直把她送到她要去的那个名叫楸树庄的地方。叶看着那辆客车随着公路远去,然后才转身走进村子。飘扬着雪花的村道上很少有人走动。叶的身影在寂静的村道里显得很单薄,她很费力地穿过村道来到村边的一所被许多干枯的树枝围成的院子前。叶站在柴门前,目光越过院子看到了院子深处的房屋,就忍不住叫一声:奶奶——她一边叫着奶奶一边朝房子奔跑,叶在奔向房子的过程中看到了那扇黑赭色的门开了,她看到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

  奶奶说,叶,是叶吗?叶不顾一切地扑到奶奶的怀抱里。奶奶用苍老的手抚摸着叶冻得冰凉的小脸,她连声地叫着:乖,是你吗?乖,真是你吗?奶就要去看你哩,鸡蛋都弄好了,可奶走不动,奶又晕车……你爸哩?

  泪水从叶的眼眶里涌出来。奶奶说:他把你一个人丢在医院里了?这个懒种!乖,别哭,给奶说,你好点了吗?叶说:我老觉得没劲,奶,啥是白血病?我听他们偷偷地说我是白血病,白血病好治吗?

  老人把叶紧紧地搂在怀里,苍老的泪水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说:好治,好治,我苦命的孩子……叶慢慢地推开奶奶,说:我想堆个大雪人。奶奶说:乖,你歇着,奶去给你堆。

  叶说:不,奶,我自己堆。奶说,中,你自己堆,奶去给你做饭好吗?

  在冬季里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一个名叫叶的女孩在奶奶苍老的视线下吃力地堆着雪人,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在天色暗淡下来的时候,那把铁锹从她的手中滑落,她无力地坐在地上。奶奶走过来扶起自己的孙女。奶奶说:乖,回去歇会儿,等明天再堆。叶在奶奶的帮助下回到了屋里,她在奶奶温暖的地铺上很快就睡着了。

  叶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在地铺上和屋子里没有看到奶奶的身影。她拉开门,眼前出现的情景使她愣住了。她看到了一个老大老大的雪人坐在院子里向她微笑,在雪人的旁边,她看到了奶奶。奶奶盘腿坐在那里,好像好累好累,奶奶的身上和四周落满了厚厚的白雪。叶叫着跑过去,可是奶奶没有说话,奶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叶不敢惊动奶奶,她悄悄地在奶奶身边坐下来,一直坐了很久很久,冬季白雪的风景在她幼小的脑海里化成一幅永恒的图片。

泥结婚的头三天,还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守着水葱一般的新媳妇。三天后,泥就想找茬子闹一阵。泥结婚前喜欢钻窝子。柳村的人都把赌钱说成钻窝子。泥听赌友们说过,一开始就降伏不住老婆,这辈子就算完了。老婆就像一棵草,就是压在石头缝里,也照样黄了绿,绿了黄,是见风就长的东西。

  新媳妇端米总是笑眯眯在做这做那,像捡了宝一样一天到晚就知个笑。小米饭熬好了,笑吟吟地问泥:“稀哩?稠哩?”菜盛到盘子里,又总是先让泥动第一筷子,然后笑眉笑眼地问:“咸哩?淡哩?”泥说:“嗦个!做点子饭还要给你三叩六拜当娘娘一样敬?”

  端米就拿筷子闷头吃饭。泥吃着吃着,又觉心里挺对不住端米。泥说:“小米饭,黏哩。”端米不吭声。泥又说:“菜,香哩。”端米还是不吭声。泥就摔了碗,用手抱住头,伏在饭桌上,说:“端米,我难受呀端米。”

  端米抚一下男人的头,扫干净地上的碎碗片。

  泥说:“端米你不是一棵草。你就像个圆溜溜的皮球,让人想咬都没处下口哩。”

  端米说:“泥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泥就又去钻窝子,输了牌就回家往外偷粮食卖。一次偷一布袋,瞅个空子扛出来。有一回脚底下走得急,绊在门槛上,摔青了半边脸。端米给他抹了红药水,说:“你想往外扛就尽管扛。我不拦你就是。”泥就大了胆。泥后来干脆用盛过化肥的编织袋往外扛。有时候泥一个人往袋子里装粮食挺费劲,端米就过来撑起袋子口。泥就一瓢一瓢往里装。嚓,一瓢。嚓,又一瓢。快露缸底了。早先泥的娘活着时是从不让大缸底露出来的。娘对泥说过,这口大缸用了好几辈子了,还从没露过缸底。有时遇上灾年,就是吃糠咽菜啃树皮也不敢露缸底。泥拿瓢的手抖抖索索的像是抽了筋。端米提了一下袋子,说:“还能装十来瓢哩。”泥真想一瓢头子砸在端米脸上。泥心里开始发毛。泥的手在媳妇脸前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抖个不停。端米又提了下袋子,说:“还能装两瓢哩。”泥就把瓢摔在了地下,用脚踩了个稀巴烂。泥说:“端米你干吗非要这样?我连村长都没怕过呀端米。”端米说:“你看见别人打老婆手痒哩。”泥说:“我往后再去钻窝子就把两只手剁给你看。”

  泥跟着端米上地里拔草。柳村的人看奇景一般,说:“我老天,泥也下地干活,泥的媳妇竟有这等能耐!”

  泥干了一星期的农活,就又开始手痒,趁端米回家扛化肥的时候,泥就从地里跑了。泥赌输了就回到家里找菜刀。泥说:“端米我要剁手给你看。”

  端米正在剥花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泥扔了刀,从门后头拾起绳子,就把自家喂的狗给捆上了。眨眼工夫就把狗的两条前腿的脚指头给砍下来了。

  泥说:“端米我要再去赌,就把我的两条腿砍给你看。”

  泥还是管不住自己。泥再次赌输后,从菜板上拿起菜刀。泥说:“端米我可砍腿了。我可真砍。”端米正蹲鸡食盆前拌鸡食。泥伸手捉住一只芦花鸡,削去了条鸡腿。

  泥也有赢钱的时候。这时候泥就会老老实实地把钱递到端米脸前,说:“端米,你看,是不?树叶还有相逢时,岂可人无得运时?”

  端米远远地退到天井里,说:“怕脏手哩。”

  柳庄的人常说,好人不踩泥;好鞋不踩屎。就有好事的人问:“端米,你好好的,干吗不跟泥散伙?”

  端米说:“人是会变的呀。”

  “那你干吗不拦住泥?由着泥的性子去钻窝子。”

  端米说:“铁锁媳妇不就是因为拦男人被打残了胳膊?”

  “你就不怕把家赌垮了?”

  端米说:“家垮了,我还有条命。泥就是铁人钢人我也要把他暖化。”

  大伙就叹气,说:“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

  一个下着麻秆子雨的黄昏,泥正守着空了的大缸发愣,端米摇摇晃晃的像只落汤鸡一样跑回家。端米从怀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泥说:“你现在只能用我的命去赌了泥,直到赌干我身上最后一滴血。”泥接过钱,票子里夹着一张抽血单,泥的头皮“轰”地响了一下,泥像个疯子,用小蒲扇一样的大手猛扇自己的脸,直到把脸扇成个紫茄子。

  春天的时候,花草到处抽芽、开花。转眼之间,山上、树林、屋角,全都变了样。泥在镇上开了个钟表修理店,端米开了个服装加工店。钟表店的生意挺红火。十里八乡的人都想来看看出了名的泥怎么说变就变了呀。端米的服装店更是热闹,好多女人都想来看看端米是否有三头六臂。

  就有人问端米有没有绝招,端米甜甜地笑笑,说:“人这辈子要遇到好多难事,总不能事事都绕开走。只要豁上命,准行,说到底也就是一句话,水滴石穿罢了。”

中国一向是所谓“闭关主义”,自己不去,别人也不许来。自从给枪炮打破了大门之后,又碰了一串钉子,到现在,成了什么都是“送去主义”了。别的且不说罢,单是学艺上的东西,近来就先送一批古董到巴黎去展览,但终“不知后事如何”;还有几位“大师”们捧着几张古画和新画,在欧洲各国一路的挂过去,叫作“发扬国光”。听说不远还要送梅兰芳博士到苏联去,以催进“象征主义”,此后是顺便到欧洲传道。我在这里不想讨论梅博士演艺和象征主义的关系,总之,活人替代了古董,我敢说,也可以算得显出一点进步了。

  但我们没有人根据了“礼尚往来”的仪节,说道:拿来!

  当然,能够只是送出去,也不算坏事情,一者见得丰富,二者见得大度。尼采就自诩过他是太阳,光热无穷,只是给与,不想取得。然而尼采究竟不是太阳,他发了疯。中国也不是,虽然有人说,掘起地下的煤来,就足够全世界几百年之用,但是,几百年之后呢?几百年之后,我们当然是化为魂灵,或上天堂,或落了地狱,但我们的子孙是在的,所以还应该给他们留下一点礼品。要不然,则当佳节大典之际,他们拿不出东西来,只好磕头贺喜,讨一点残羹冷炙做奖赏。这种奖赏,不要误解为“抛来”的东西,这是“抛给”的,说得冠冕些,可以称之为“送来”,我在这里不想举出实例。

  我在这里也并不想对于“送去”再说什么,否则太不“摩登”了。我只想鼓吹我们再吝啬一点,“送去”之外,还得“拿来”,是为“拿来主义”。

  但我们被“送来”的东西吓怕了。先有英国的鸦片,德国的废枪炮,后有法国的香粉,美国的电影,日本的印着“完全国货”的各种小东西。于是连清醒的青年们,也对于洋货发生了恐怖。其实,这正是因为那是“送来”的,而不是“拿来”的缘故。

  所以我们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

  譬如罢,我们之中的一个穷青年,因为祖上的阴功(姑且让我这么说说罢),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问他是骗来的,抢来的,或合法继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那么,怎么办呢?我想,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但是,如果反对这宅子的旧主人,怕给他的东西染污了,徘徊不敢走进门,是孱头;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烧光,算是保存自己的清白,则是昏蛋。不过因为原是羡慕这宅子的旧主人的,而这回接受一切,欣欣然的蹩进卧室,大吸剩下的鸦片,那当然更是废物。“拿来主义”者是全不这样的。

  他占有,挑选。看见鱼翅,并不就抛在路上以显其“平民化”,只要有养料,也和朋友们像萝卜白菜一样的吃掉,只不用它来宴大宾;看见鸦片,也不当众摔在毛厕里,以见其彻底革命,只送到药房里去,以供治病之用,却不弄“出售存膏,售完即止”的玄虚。只有烟枪和烟灯,虽然形式和印度,波斯,阿剌伯的烟具都不同,确可以算是一种国粹,倘使背着周游世界,一定会有人看,但我想,除了送一点进博物馆之外,其余的是大可以毁掉的了。还有一群姨太太,也大以请她们各自走散为是,要不然,“拿来主义”怕未免有些危机。

  总之,我们要拿来。我们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那么,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会成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这人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

  六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