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谈起乔伊,孟姨目光里的那两汪光泽会长久长久地闪烁,我相信,那光芒就叫温柔。

  我几乎是听着乔伊这个名字踏进成年的。和孟姨做朋友,一开始就是因为乔伊。那是一个雨后的早晨。我发现对门新搬了人,孟姨站在门口,她那一头如云如烟的白发几乎令所有的黑发惭愧。她朝我点头,然后把她的手伸进雨中,“乔伊不知带伞了没有?”她说。

  乔伊?乔伊。

  从此以后,我发现孟姨家的门是永远敞开的。人们从她门前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我不知是不是第一个跨进那个门槛的人,只知道当我坐在那张低矮的沙发上,关于乔伊的故事便源远流长。

  “那时我20岁。他和我一起散步,是早晨。阳光还没出来,黎明的天空是蟹青色的,乔伊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他爱……”

  孟姨的手抚着沙发座,她把头微微倾斜着,如果可能,我会一声不吭。静静地像一只小猫一样听她诉说,听她回忆。那会儿,无数个朦胧的黄昏和宁静的夜晚,我和她共同分享着那个年轻的乔伊。

  几乎所有的邻居包括我的父母,都一致认为孟姨有病,是那种说出来很难听的毛病。尽管她的屋门永远大开,可是只有我穿越过去,默默地扬着头,听一支又一支关于爱的歌。

  “他给我买了纱巾……淡淡的紫色,他说紫色高贵……我激动得想哭……可没有,我不流泪……再强的男人也怕泪水。”

  后来,我恋爱了。爱得热火朝天。几乎整整两个月,我没有去看孟姨了。一个多雪的午后,我远远看见孟姨站在门前,她一头洁白如雪的银发映在白雪的亮光中,突然令我没有缘由地心酸起来。我走近她,发现她很疲乏,很衰弱,也很淡然。她盯着我,嘴角一掀,一丝淡淡的笑化开来:“那小伙子很像乔伊……”她的话令我心惊,“乔伊也有那么高,宽宽的肩,有一次,我把头靠在他肩上,一下子就睡着了,……真想永远睡过去,不醒,不醒……”

  我伸出冰冷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划她的耳梢。孟姨握着我的手,紧张地问:“你们……很好了?恋爱……很好吧?”

  我脚下冰冷的雪一点一点化开了,我轻轻抽回手指,从她身边走开。

  以后的日子我不再去找孟姨。因为我无论如何难以接受男朋友和乔伊之间的联系。很快,我在东奔西忙准备结婚,打家具,购买锅碗瓢勺。有一个晚上,我和男朋友分别在门前,男朋友磨着要我亲他,我踮起脚尖,展开双臂,这时,我听见门吱呀一声响了,孟姨站在我的面前,神秘地笑着。男朋友走了,我站在黑暗中不吭一声,黑暗沉沉重重地压过来,使我难以看见孟姨的脸,只听见一声漫长的嘘叹后,孟姨的门吱呀地关上了。

  我结婚那天热闹非凡。大雪过后,天地真的是一片洁白。白皑皑的雪像条被子覆盖了眼前茫茫的大地。我的喜庆鞭炮震耳欲聋,响彻云霄,当我坐上汽车离开时,只见一地的鞭炮红纸,映在白雪之间,像一幅绚丽灿烂的图画。

  我的脸转向窗外,从此以后,注定了我一生的记忆中都将永远留下一幅刀刻似的画面。我惊异地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蹲在雪地里,一片又一片地捡着红纸,她苍老的手伸向冰凉的雪地,红纸化开的色彩留在白雪上像滴血般的生命,是不是孟姨一生的爱?

  泪水朦胧中,我成了幸福的新娘……

  多年以后,我重回故园,听到的所有故事中惟一有一则令我心惊。孟姨死了。被人发现她去世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她的门一直开着,但所有的人从门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没有人发现她的生命的终结。因为一生未嫁未婚,无儿无女,便由她所在的原单位来整理遗物。除了一些衣物和家什,她没有留下一个字,一张相片,也没有一封信。

  “还有什么?”我死死地问人们。

  “哦……还有一条紫纱巾,压在箱底下……”有人说,“不过是新的,崭新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孟姨一生中的那个乔伊究竟在何方,我无从查找。也许乔伊早已再婚,且儿孙满堂,也许乔伊早已离开人世;也许……突然,我的脑中闪过一道白昼般的闪电,也许根本没有乔伊呢?只不过孟姨把她一生所有的爱都凝成、塑造了乔伊呢?

  可是,有没有乔伊又有什么重要呢?只要有爱,一生总有一次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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