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搜索

“……黄大痴,哎,您看过大痴的《秋山图》吗?”

    一个秋夜,王石谷到颐香阁作客,同主人浑南田,一边喝茶,一边谈话。

    “呵,没有见过,您见过吗?”

    大痴老人黄公望,同梅道人,黄鹤山樵,都是元代绘画的神手。浑南田一边说,一边想起曾经见过的《沙碛图》、《富春卷》,仿佛还在眼前一般。

    “是啊,可以说见过,也可以说没有见过,这是一件怪事哩……”

    “那到底见过还是没有见过呢?”

    浑南田惊异地瞅着王石谷的脸,问道:“见过的是摹本吗?”

    “不,也不是摹本,算是见过了真迹……不过,不但我,烟客先生(王时敏)和廉州先生(王鉴)对这《秋山图》也都有过一段因缘。”

一个雨天的午后,我在某画展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一幅小油画。说“发现”未免有些夸大,然而,惟独这幅画就像被遗忘了似的挂在光线最幽暗的角落里,框子也简陋不堪,所以这么说也未尝不可。记得标题是《沼泽地》,画家不是什么知名的人。画面上也只画着浊水、湿土以及地上丛生的草木。恐怕对一般的参观者来说,是名副其实的不屑一顾吧。

    而且奇怪的是,这位画家尽管画的是郁郁葱葱的草木,却丝毫也没有使用绿色。芦苇、白杨和无花果树,到处涂着混浊的黄色,就像潮湿的墙上一般晦暗的黄色。莫非这位画家真的把草木看成这种颜色吗?也许是出于其他偏好,故意加以夸张吧?——我站在这幅画前面,一边对它玩味,一边不由得心里冒出这样的疑问。

    我越看越感到这幅画里蕴蓄着一股可怕的力量。尤其是前景中的泥土,画得那么精细,甚至使人联想到踏上去时脚底下的感觉。这是一片滑溜溜的淤泥,踩上去噗哧一声,会没脚脖子。我在这幅小油画上找到了试图敏锐地捕捉大自然的那个凄惨的艺术家的形象。正如从所有优秀的艺术品感受到的一样,那片黄色的沼泽地上的草木也使我产生了恍惚的悲壮的激情。说实在的,挂在同一会场上的大大小小、各种风格的绘画当中,没有一幅给人的印象强烈得足以和这幅相抗衡。

    “很欣赏它呢。”有人边说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觉得恰似心里的什么东西给甩掉了,就猛地回过头来。

    夜晚,盛远在泥墙外远眺月华,一边踏着落叶,心事重重。

    独白

    月亮已上来了。向来都迫不及待企盼月出,可惟独今夜,倒有点害怕月色这般清亮。迄今的故我,将于一夜之间消失,明天就完全是个杀人犯了;一想到这里,浑身都会发颤。两手沾满鲜血的样子,只要设想一下就够了。那时的我,自己都会觉得恁地可惜。倘是杀一个恨之入骨的对手,倒也用不着如此这般于心不安,但今夜所杀,是一个我并不恨的人。

    他,我早就认识。名叫渡左卫门尉,倒是因为这次的事儿才知悉的。作为男人,他过于温和,那张白净脸儿,忘了是什么时候见的了。得知他就是袈裟的丈夫,一时里确曾感到嫉妒。可是,那种嫉妒之情,此刻在我心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事如春梦了无痕。因此,渡尽管是我的情敌,但我对他既不憎也不恨。唉,倒不如说,我对他有点同情更好。听衣川说,渡为博得袈裟青睐,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我现在甚至觉得,这男子还挺讨人喜欢的。渡一心想娶袈裟为妻,不是还特意去学了和歌的么?想起赳赳武士居然写起情诗来,嘴角不觉浮起一丝微笑。但这微笑绝无嘲弄意味,只是觉得那个向女人献殷勤的男子煞是可爱。或许是我钟爱的女子引得那男人巴结如许,他的痴情,对身为情夫的我,带来莫大的满足也未可知。

谈起禅智内供①的鼻子,池尾地方无人不晓。它足有五六寸长,从上唇上边一直垂到颚下。形状是上下一般粗细,酷似香肠那样一条细长的玩艺儿从脸中央茸拉下来。

    ①内供是内供奉的简称,也叫内供奉僧,侍奉主佛的僧侣。

    内供已年过半百,打原先当沙弥子的时候起,直到升作内道场供奉的现在为止,他心坎上始终为这鼻子的事苦恼着。当然,表面上他也装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不仅是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应该专心往生净土的和尚,不宜惦念鼻子,更重要的还是他不愿意让人家知道他把鼻子的事放在心上。平素言谈之中,他最怕提“鼻子”这个词儿。

    内供腻烦鼻子的原因有二:一个是因为鼻子长确实不便当。首先,连饭都不能自己吃。不然,鼻尖就杵到碗里的饭上去了。内供就吩咐一个徒弟坐在对面,吃饭的时候,让他用一寸宽两尺长的木条替自己掀着鼻子。可是像这么吃法,不论是掀鼻子的徒弟,还是被掀的内供,都颇不容易。一回,有个中童子①来替换这位徒弟,中童子打了个喷嚏,手一颤,那鼻子就扎到粥里去了。这件事当时连京都都传遍了。然而这决不是内供为鼻子而苦闷的主要原因。说实在的,内供是由于鼻子使他伤害了自尊心才苦恼的。

    ①中童子是寺院里供使唤的十二三岁的童子。

在我住所旁边,有一个旧池塘,那里有很多蛙。

    池塘周围,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和菖蒲。在芦苇和菖蒲的那边,高大的白杨林矫健地在风中婆娑。在更远的地方,是静寂的夏空,那儿经常有碎玻璃片似的云,闪着光辉。而这一切都映照在池塘里,比实物更美丽。

    蛙在这池塘里,每天无休无止地呱呱呱嘎嘎嘎地叫着。乍一听,那只是呱呱呱嘎嘎嘎的叫声。然而,实际上却是在进行着紧张激烈的辩论。蛙类之善于争辩并不只限于伊索①的时代。

    ①伊索是约公元前六世纪的古希腊寓言作家,所编寓言陆续经后人加工,以诗或散文形式发表,成为现在流传的《伊索寓言》。

    那时在芦苇叶上有一只蛙,摆出大学教授的姿态,说道:“为什么有水呢?是为了我们蛙游泳。为什么有虫子呢?是为了给我们蛙吃。”

    “对呱!对呱!”池塘里的蛙一片叫声。辉映着天空和草木的池塘的水面,几乎都让蛙给占满了,赞成的呼声当然也是很大的。恰好这时候,在白杨树根睡着一条蛇,被这呱呱呱嘎嘎嘎的喧闹声给吵醒了。于是抬起镰刀似的脖子,朝池塘方向看,困倦地舔着嘴唇。

    “为什么有土地呢?是为了草木生长。那么,为什么有草木呢?是为了给我们蛙遮荫凉。所以,整个大地都是为了我们蛙啊!”

    “对呱!对呱!”

    蛇,当它第二次听到这个赞成的声音的时候,便突然把身体像鞭子似地挺起来,优哉游哉地钻进芦苇丛里去,黑眼睛闪着光辉,凝神窥视着池塘里的情况。

    芦苇叶上的蛙,依然张着大嘴巴进行雄辩。

    “为什么有天空呢?是为了悬起太阳。为什么有太阳呢?是为了把我们蛙的脊背晒干。所以,整个的天空也都是为了我们蛙的啊!水、草木、虫子、土地、天空、太阳,总之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蛙的。森罗万象,悉皆为我这一事实,已完全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当敝人向各位阐明这一事实的同时,还愿向为我们创造了整个宇宙的神,敬致衷心的感谢!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啊!”

    蛙仰望着天空,转动了一下眼珠儿,接着又张开大嘴巴说:“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呵……”

    话音没落,蛇脑袋好像抛出去似地向前一伸,转眼之间这雄辩的蛙被蛇嘴叼住了。

    “呱呱呱,糟啦!”

    “嘎嘎嘎,糟啦!”

    “糟啦!呱呱呱,嘎嘎嘎!”

    在池塘里的蛙一片惊叫声中,蛇咬着蛙藏到芦苇里去了。这之后的激烈吵闹,恐怕是这个池塘开天辟地以来从来也没有过的啊。

    在一片吵闹声中,我听到年轻的蛙一边哭一边说:“水、草木、虫子、土地、天空、太阳,都是为了我们蛙的。那么,蛇是干什么的呢?蛇也是为了我们蛙的吗?”

    “是呀!蛇也是为了我们的。要是蛇不来吃,蛙必然会繁殖起来。要是繁殖起来,池塘——世界必然会狭窄起来。所以,蛇就来吃我们蛙。被吃的蛙,也可以说是为多数蛙的幸福而作出的牺牲。是啊,蛇也是为了我们蛙的!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悉皆为蛙!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啊!”

    我听到一个年老的蛙这么回答道。

    一九一七年九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