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日的傍晚,我来到一个素昧平生的村庄。这里道路的宽敞、开阔马上吸引住我。农家院落前古树参天,随处可见。那正是一场雨后,空气清新,一切都使我感到舒畅。我向站在大门口的老乡们致意,试图以此表达我的喜悦,他们也友善地回敬我,尽管有点拘谨。我想,要是我找一家客栈,在这里过夜该多美啊。
正当我从一家院落的高高围墙(墙上覆盖着绿色植物)旁边走过时,墙里的一扇小门打开了,从中伸出三张脸来,旋即又消失了,最后门又关上了。“奇了。”我朝一旁说道,仿佛我有个陪伴似的。啊,果真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我旁边,像是有意要让我尴尬似的。他没戴帽子,没穿外套,穿一件编织的黑色马甲,叼着烟斗。我立即克制住自己,装作我早就知道他在我旁边似的,说道:“这门!您也看见了,这小门怎么自己打开的呀?”
“对呀,”这个人说,“可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那是佃户的孩子们。他们听到您的脚步声,出来看看,这么晚了,是谁在这里走路。”
“这个解释倒是简单而在理,”我微笑着说,“对于一个陌生者来说,一切都是稀奇的,谢谢您。”我继续往前走。但这个人跟着我走。我本来对此并不感到惊奇,他要走的可能是同一条路,但这不是理由:我们为什么一前一后地走着,而不是并排地走呢。
我转过身,说:“去客栈是走这条路的吗?”
这个人停下脚步,说:“我们这里没有客栈,或者更正确地说,我们倒有一个,但那是不能住的。它是归镇里的,但因为好多年都没有人来承包它,镇里就把它给了一个他们为其操心了好多年的老年残疾人了。这位老年残疾人现在和他的妻子管理这家客栈,虽然如此,可是人们几乎无法经过它的门口,里面冒出的气味臭不可闻。客房里由于肮脏让人滑倒。这是一个灾难性的客栈,是村里的一个耻辱,镇里的一个耻辱。”
我很想与这人对站着说话,他的相貌吸引我这么做;那是一张轮廓瘦削的脸,脸色发黄,有如皮革,面颊微微隆起,下巴一动,就会引起整个脸上布满黑色的皱纹。“是这样,”我说,未对这些情况表达什么,“好,但我就要到那里去住宿,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在这儿过夜。”
“那当然啰,”他急匆匆地说,“但去客栈您得从这儿走,”他指向我来的那个方向。“您走到下一个路角再往右拐进去。很快您就会看到客栈的门牌,那就是。”
我谢过他的指点,现在又一次从他身边走过,这回他特别仔细地观察着我。而我呢,即使他指给我的是错误的方向,我也无以抵御,他也许是想既不为他现在迫使我从他身边走过而感到惊诧,也不使我对他如此迅速地放弃关于客栈的警告而感到突愕。去客栈也会有别的人告诉我怎么走的,如果龌龊的话,那我也能在龌龊中睡它一觉,哪怕仅仅为了满足我的执拗的需要。再说,我也没有别的更多的选择,天已经黑了,马路经过一场雨也变泥泞了,而去下一个村路也还远着呢。
我已经将这个汉子甩在了后头,我也根本不打算去管他了,这时我听到一个妇女的声音,她在跟这个男人说话。我转过身去。黑暗中在一排梧桐树下冒出一个直挺挺的高个子女人,她的裙子发出黄褐色的光彩,头上和两肩披着着一条黑色网眼巾。“回家吧,”她对这个男的说,“为什么你不回家呢?”
“我就来,”他说,“就等一小会儿。我只想看看,这个人在这儿到底干什么。他是一个陌生人。他完全毫无来由地在这儿乱转悠。看吧。”
他在谈论我,好像我是聋子,或者好像我不懂他的语言。他说什么,我当然不会太在意,不过,假如他在村里散布关于我的什么错误谣言,我自然不会很舒服。因此我大声对这妇女说:“我在找客栈,没有别的事。您的男人没有权利用这种方式谈论我,而他传给您的关于我的看法是错误的。”
但这妇人几乎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顾朝她的男人走去,我已经认准了,这就是她的丈夫,一种如此直接了当、自然明了的关系存在于他们之间——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如果您想要什么的话,就跟我的丈夫讲,不要跟我讲。”
“我根本不想要什么,”我说,对她这种态度感到气恼,“我不管您的事,您也不要为我操心。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妇女的头颤动了一下,这我在黑暗中还能看见的,但她的眼睛的表情就看不见了。显然他想要回答什么,但她的丈夫说:“别说话!”她就不吭声了。
这一相遇情景现在我觉得算是了结了,我转过身,正要继续往前走,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先生”。这大概是叫我吧。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但接着我就看见在我上面的院墙上坐着一个男青年,他晃动着双腿,两膝互相交叉着,漫不经心地对我说:“现在我听明白了,您是想在村子里过夜。除了这里的这个院子,您在哪儿也找不到一个可住的地方。”
“这个院子?”我问,并且好不耐烦,很快就火了,我带着发问的目光看着这对夫妇,他俩仍一直互相偎依着站在一起,观察着我。“是这样的。”他说,他的回答就像他的整个态度一样,是傲慢的。
“这里有床铺出租吗?”为了保险起见我又问了一遍,也为了把这个人推回到出租者的角色里去。
“有,”他说的时候已经把目光从我身上稍稍移开,“这里有床铺提供过夜,但不是每个人,只提供给那肯付钱的人。”
“我接受,”我说,“可我当然要为床铺付钱,就像住客栈那样。”
“请吧,”那人说,眼睛早就不再看我了,“我们是不会占你们这些人的便宜的。”
他坐在上面就像主人,我站在下面好比是个小仆人。我兴致勃勃,真想给他扔去一粒小石子,好把气氛搞得更活跃些。我没有这样做,而是说:“那就给我把门打开吧。”
“门没有关死。”他说。
“门没有关死。”我喃喃地重复一句,没有问为什么,就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进屋我就偶然往墙上一看,发现那年青人不在上面了,显然他不怕墙高,跳下去说不定与那对夫妇商量去了。他们可能在讨论,对我这样一个年青人来说会是什么样的情况;我身上只有三个多一点点古尔登的现款,其他除了旅行袋里一件干净的衬衫和裤兜里一把左轮手枪之外就所剩无几了。不过这几个人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想要偷谁的样子。可否则他们想从我这里能得到什么呢?那是一座平常的、不假修剪的农家大院的花园,坚固的石砌院墙比想象的要壮观得多。高高的草丛中只见一棵棵芳华刚谢的樱桃树排列有序地耸立着。在远处可以看到那座农舍,一幢延伸在平地上的建筑。天已经很黑了,我是个晚到的客人,要不是那个坐在墙上的年青人以某种方式说了谎的话,我可能进了一个不舒服的环境里。在去房屋的路上我未遇到任何人,但离房屋几步路我就通过敞开着的大门,看见头一个房间里两个个儿高高的老年丈夫和妻子,互相挨着,面孔对着门,从一个盆里吃着某种糊糊。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不清更细的东西,只见那男的衣服上有的地方闪着金色的亮光,兴许是纽扣或许是表链。
我向他们问候,而后,在暂时没有跨进门槛时说:“我正在这一带找过夜的地方,一个坐在您的花园围墙上的年青人告诉我,在这个院子里可以付钱过夜。”两位老人把他们的调羹往盘子里一搁,在坐着的凳子上往后仰了仰,默默地看着我。他们的举止不是十分友好。于是我补充说:“我希望我获得的信息是正确的,不是无缘无故来打搅您。”我说话声音很大,因为两位老人还可能耳背。
“您走近一些。”老人过了一会儿说。
只是因为他年纪大,我顺从了他,否则的话,我自然会坚持要他对我的明确的问题作出明确的回答。不管怎样,在我跨进门槛的时候我说:“假如让我留宿会给您带来哪怕是一丁点困难的话,那就请您直白地说出来,我绝不会坚持。我会去客栈住,这对我来说是完全无所谓的。”
“他说那么多话。”妻子轻声地说。
对我的礼貌行为用这样侮辱性的言语来回答,那不啻是一种侮辱,但那是一位老太太呀,我不好回击。而恰恰是这种不回击也许成了老太太那句未予反驳的旁白在我身上起的作用多于她应得的理由。我感觉到某种指责总有某种合理性,不是因为我说得太多,因为事实上我仅仅说了我必须说的话,但却是出于其他的、已完全逼近我的生存的理由。我什么都不说了,不坚持任何回答,见那长长的暗角里有一条板凳,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两位老人又开始吃起来,一位姑娘从隔壁一间房间里走出来,把一支点燃的蜡烛摆在桌子上。现在看得见的东西比刚才更少了,一切都收缩在黑暗之中。只有小小的烛光在两位老人稍稍俯下的头顶上闪动。几个孩子从花园里跑进来,其中一个摔倒了,久久未爬起来,哭了,这时其他孩子停止了跑动,分散站在房间里,老头说:“都睡觉去吧,孩子们。”
他们马上集合在一起,只有那个哭着的小孩还只顾抽噎,一个男孩拽着我的衣角,他的意思好像我也应该跟他们一起走,说真的我也确实想睡觉了,便站了起来,作为大人走在孩子们的中间,他们大声地、整齐地道声“晚安”,默默地走出房间。这位友好的小男孩拉着我的手,使我在黑暗中感觉自在多了。但我们很快就来到一座楼梯口,登上去后就留在地板上了。通过一个敞开着的小天窗,正好看得见一轮弯月,走到天窗下——我的脑袋几乎可以伸进它的口子——并呼吸那柔润而凉爽的空气,那是一种享受。挨着一面墙的地上铺着草料,那地方足够我睡觉的了。孩子们——二男三女——说笑着脱去了衣服,我则和衣倒在了草铺上,我是在陌生人当中啊,我没有被要求留在这里呀。我支着胳膊肘看了一会儿这些在一个角落里半裸着戏耍的孩子们。然后我感到实在疲倦,以至我把头枕在旅行包上,伸直双臂,略为瞥了几眼房梁,就睡着了。在刚入睡时,我相信还听见一个孩子喊道:“注意,他来了!”接着孩子们急忙往他们的住地轻跑的声音,还传进我正在消失的意识里。
我肯定只睡了很短的时间,因为我醒来时,透过天窗射进来的月光几乎毫无变动地照在地板上的那个老地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醒来了,因为我没有做梦,睡得也很熟。这时我发现在我旁边有一只很小的浓毛狗,约莫齐我耳朵那么高,这是一种让有的人讨厌的哈巴狗,脑袋相当大,完全被卷毛覆盖,它的双眼和嘴巴就像由某种没有生命的角状物制成的装饰品松松地镶嵌进了这颗脑袋似的。这样一只大城市的狗怎么会来到了乡村?是什么促使它夜间在屋子里乱转?它为什么站在我的耳边?我发出嘘声,让它走,它也许是孩子们的一个玩具,只是迷误到我这儿来了。它很害怕我的嘘声,但并不跑开,只是转过身去,用它弯曲的小腿站在那里,这时它的巨大的脑袋与它的瘦小的身躯形成特殊的对比。由于它安静地待着,我又准备睡了,但我睡不着,我刚刚合眼时,就看见这只狗在空中摇晃,并瞪着两只眼睛。这是无法忍受的,我不能让这畜生留在我身边,我站起来,把它放在胳膊上,以便把它弄出去。想不到这个一直没有表情的畜生却开始抵抗了,并且试图用它的爪子来抓我。于是我不得不保护它,包括它的小爪子,我可以把它所有四条腿的小爪子统统抓在一只手里。
“就这样,我的小狗儿。”我朝着下面激动得连卷毛都颤抖起来的小脑袋说,并且走进黑暗找门去。直到现在我才发觉,这只小狗多么安静,它既不汪汪叫唤,也不发出刺耳的声音,只有血液在它所有的血管里狂乱地奔流着,这我感觉到了。走了几步之后——狗需要我小心翼翼,使我变得不小心——我撞到了一个睡着的孩子身上,使我恼怒不已。现在这阁楼里也完全黑了,只有微弱的光线透进天窗。孩子呻吟着,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连我的脚尖都未敢移动一下,想以此避免继续把孩子弄醒。不料为时已晚,我看到我周围的孩子们统统穿上白衣服起来了,好像根据一项约定,好像听到了一声命令,这可不是我的过错,我只惊醒了一个孩子,而这种惊醒不叫惊醒,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干扰。一个熟睡的孩子是不在乎这种事的。好了,现在他们都醒了。“你们想干什么,孩子们?”我问,“继续睡吧。”
“您刚才托着什么?”一个男孩说,于是所有五个孩子都在我身边寻找起来。
“是啊,”我说,我什么都用不着隐瞒,要是孩子们愿意把这畜生弄出去,那就更好,“我把这只狗提出去了。它不让我睡觉。你们知道它是谁家的吗?”
“是克鲁斯特尔太太的。”我至少相信,我是从他们混乱的、含糊的、懵里懵懂的、不是回答我而是互相喊叫中,听出这个意思的。
“那么谁是克鲁斯特特尔太太呢?”我问,可是我从这些激动的孩子们那里再也得不到回答,一个孩子从我胳膊上把这只现在已经变得很安静的狗拿走了,所有的孩子都跟着他一拥而去。
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睡意现在也已消了,虽然我犹豫了一下,我仿佛觉得,我介入这座房子里的事情似乎太多了,在这里谁也没有表现出对我有太大的信任,但最终我还是跟着孩子们跑起来。我听见他们就在我面前的那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但在漆黑的环境中,而且在陌生的路上,我经常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有一次甚至头撞到了墙上,很痛。我们又来到最初遇见两位老人的那个房间,它现在已空空如也,通过那扇总是敞开着的大门看见月光下的花园。“走出去吧,”我对自己说,“夜是这样温暖而明亮,我可以继续行走,也可以在露天过夜。在这里跟着孩子们跑,多无聊。”可我还在继续跑着,我还有帽子、手杖和旅行袋在阁楼的地板上呢。可孩子们是怎样跑的啊!就像我清楚地看到的那样,他们的衬衣飘动着,两下一跃就飞过了那间有月光照射的房间。我突然想到:我把孩子们惊醒,进行穿越房子的环跑,自己不去睡觉,而把整座房子搅得噪杂一片(有我这沉重的皮靴声,孩子们那光脚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这倒是我对这座房子缺乏好客精神的切实感谢,至于作为这一切的后果会是什么,那只有天知道了。
突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我们面前房门开着的房间里,几扇大窗敞开着,一位娇柔的女性坐在一张桌子旁,在美丽的大落地灯的灯光下正在写着什么。“孩子们!”她惊讶地喊道,这时她还没有看见我,我留在门前的阴影里。孩子们把狗放在桌子上,他们也许很喜欢这位太太,总是试图能看到她的眼睛,一个女孩抓住她的一只手,抚摩着它,她也任由她这样做,几乎就没有觉察到。狗站在她刚刚书写的信纸上,对着她伸出它颤抖的小舌头,这离灯罩很近,可以看得很清楚。现在孩子们请求允许他们留在这里,尽量说些好听的话,以取得这位太太的同意。太太决定不下,而站了起来,伸出双臂,一手指着一张床,一手指着坚硬的地面。孩子们对此不是太满意,便倒在他们刚刚站过的地上,试试再说;不一会儿,一切就都静下来了。太太将两手交叉在怀里,面露微笑,俯视着这群孩子们。不时有个别孩子抬起头来,但看到其他人也都还在这里,便又躺了下去。
(叶廷芳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