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回武昌访酒,纠集了一座文朋诗友,在某“苍蝇馆子”胡吃海喝,一时杯盘狼藉。川方言里的苍蝇馆,多半是指装修简陋,虫蝇乱飞,但总有几道独门菜,可以揽得客官回头流连的路边餐馆。

  看着风卷残云七仰八翻之后,我赶着去柜台埋单上账。坐堂的乃一徐娘,施施笑曰:免单了,你们走吧。

  我讶异地盯着那妩媚犹存的眉眼好奇,难道是武二哥遭遇孙二娘——可以白吃白住了吗?江湖上哪有无缘无故受人一饭之恩的,必须要讨个由头。咱不能真当武松,被施恩一顿小酒灌醉了,才说要帮他报仇蒋门神的事情。

  徐娘在我追问之下,半嗔半笑地说:我们灶屋的厨头,说把账记他头上了,月底扣出来,也不知道他欠你们哪位的钱?

  这一说法懵然打破我的自作多情,立马转身钻进后厨。但见一片兵刀狼烟之中,魁然立着一胖师,左手颠簸着炒勺,右手挥舞着锅铲。熊熊火光映照下的身形背影,以及那铿锵迸鸣的节奏感,顿时使我觉得似曾相识。

  我走近,待他炒完一盘之际,一把扳过他的肩头。我说黎爷,你怎么在这里?他一点儿也不突然地腼腆笑说:我在这里是本分,你来这里才是稀客。怎么样,吃好了吗?

  我依旧还在惊喜之中,连串发问,并质问他何以帮我埋单了。他不卑不亢地说:听见吵闹的声音像你,一看果然。想到过去同患难的缘分,这个客,那是请定了。再说也就是顺水人情,也没想过找你,更没想到还会碰到。老话说,约来不如撞来。跟你们这些文人朋友也搭不上话,也就懒得上桌去敬酒了。

  我要拉着他去喝一杯,他摊开手说免了,还有客等着上菜呢。再说江湖儿女江湖见,改天单约,省得和一些不相干的人寒暄。我深知他的性格,又看他确实灶上忙着,只好道谢出来,约好再聚。

  二十多年前,我入狱分到武昌监狱,也许有人同情关照,最初竟然留在了监狱的伙房队。同批分去的犯人艳羡嫉妒,牢话叫“不怕刑期长,只要进伙房”,意思是说这里的犯人不仅活儿不苦,还能吃得稍好,毕竟是近水楼台嘛。

  伙房队的犯人三十多号,要负责全监狱一千多犯人的伙食。一日三餐,外加夜班的加餐,同时还要分出六个犯人去负责干警的食堂。因此要说轻松,也只能是相对那些做苦力的分队来说。

  新犯人下队,先从洗菜切菜开始。洗菜池恨不得像私人游泳池,成担成担的带泥萝卜倒进去,拿扁担捅着滚几圈,取出来就开始切。案板看着一望无涯,成排的光头每个都是雪亮的双刀挥舞,场面确实骇人。想想其中多是玩刀的出身,生怕一言不合又拔刀相向了。

  切菜的叫“墩子”,没什么技术含量。炒菜的叫“掌瓢”,可能是从黑话中的“瓢把子”而来。墩子见到掌瓢的,礼数上要“下矮桩”——也就是低一等的意思。比如你抽烟,要先敬掌瓢的一支。掌瓢的只管炒菜,炒完一边歇气,墩子则要负责收拾一切残局。

  监狱的灶台像砖窑,一排怒火熊熊,电扇翻卷着火苗。锅大如双人浴缸,一筐几十斤蔬菜倾泻进去,动作稍慢,下面的冒煳味儿,上面的还在滴水。掌瓢的这时都是赤膊上阵,双手使的是一把粪叉般的半月大铲,虎虎生风俨然武林高手。由于动作很大,通常那汗水也都是飞溅到锅里,或在铁锅边吱吱作响烫出人肉臭气。

  掌瓢炒好菜,墩子帮忙盛到大桶里,掌瓢再出手在每一个桶里浇上几瓢熟油。这样的菜,看上去油光水滑,基本能体现出社会主义监狱的优越性来。每一桶菜再由各队派人来抬回去分配,先从牢头狱霸开始,那一层浮油也就滑进了他们的肠道。

  那时在队里,黎爷就是这样一个掌瓢的大厨,而且是一群掌瓢师傅的总头,真正的瓢把子。

  老话说——饿死的厨子都有三百斤。当然,这是调侃。

  黎爷生于穷苦人家,却因拜师学了厨艺,几十年油烟熏陶下来,残菜剩羹也就喂成了一个胖子。通常胖子的面相只有两种,一种是特别慈善,如老太,有些男作女相的意思。另一种则是形容凶恶,肉缝里透出一些蛮狠。黎爷的扮相,恰好就是后一种。

  但面相善的人,却可能大奸如忠;而面相恶的人,也可能色厉内绵,譬如鲁智深一路人物,便是金刚面目之后的菩萨心肠。初见黎爷的人,哪怕你是少管、劳教加劳改一路滚板过来的累犯,也多要抖一下尿筋——此人可能不太好惹。

  他额短而腮宽,典型的“由”字面庞。双眉天生倒八,一旦皱眉的时候,几乎是像竖插着的两把短刃。眼睛小而圆,看上去就剩瞳孔在转动。一旦看见他的眼白,那一定是他盛怒了。但是,这样的时候很少,他多数表情是——面无表情,似乎无忧无喜,宠辱不惊,不像一般的犯人那样,动不动唉声叹气,抑或喜怒无常。

  伙房中队的犯人,都很尊重黎爷。戏称其为爷,其实他年纪并不大——那会儿也就四十出头。黎爷的威信不来自拳脚,仅仅因为他是唯一真正拿过厨师证的一级厨师。可是,纵有顶级厨艺,放在监狱的食堂,那也是英雄毫无用武之地。大伙敬重他,还因为他为人道义,且原本在江湖上就有辈分。

  解放后,自古相传的江湖社团,如青帮红帮袍哥道门等,都被消灭掉了。唯独对于行帮一类的松散型民间社会,实在无法彻底根除。所谓行帮,就是一些具体的底层行业,其从业人员必须有一套师承,且自然出于自我保护,而无形中形成的类似公会性质的松散组织。

  老话说的“五花八门”——其实源自江湖,指的正是这样的一些行帮。五花依着五行排序:金菊乃卖茶的老妪,木棉为治病的郎中,水仙喻酒楼之歌女,火棘花系杂耍的盲流,土牛花则代指挑夫棒棒。八门指的是——金皮彩挂,平团调柳,每个字都代表草根社会中的一个行业。按行规,郭德纲出于平字门,赵本山则属于柳字门——这就是他们还在开山收徒论资排辈的原因。

  黎爷所属的厨帮,不在五花八门之中,因为通常厨师并不需要行走江湖,但是厨帮本身覆盖天下,却是自成江湖的。四大菜系川鲁粤扬,如果各自没有门户,乱了章法,坏了行规,那整个市场都要随之起伏。所以,对于这一类的民间组织,官方也就监控而默许了。

  川菜乃厨帮之首,其中又分几大流派,什么盐帮菜、公馆菜、江湖菜……说起来很细很繁。但无论何门何派,都要讲个师承辈分,有源有流,这个门户才可能瓜瓞绵延。

  黎爷的地位,就在于他在厨帮中辈分很高,乃因他是一代川菜大师黄敬临的再传弟子。至于他师傅的名讳,打死他也不说;他说他坐牢有辱师门,不敢再让师傅跟着受屈。

  好好的一个厨师,何以就坐牢了呢?

  监狱的江湖规矩是——新犯子不能贸然问老犯人的罪情,因为事关隐私,有的人不仅不会说,甚至当场一个耳光甩过来。狱警一般不谈犯人的案情,还禁止犯人之间交流这些。他们顾虑比如撬门开锁的遇见翻墙爬窗的,互相交换手艺,结果满刑之后成为十项全能的犯罪分子。

  队里来得最早的犯人,有的一待十几年。狱警都换了几朝,不查档案连他们都不知道谁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来的来,去的去,铁打的号子流水的犯人;有时刚送走的某个看似慈祥的老者,结果干部(狱警)漏嘴一说,原来竟然是刨坟奸尸的变态狂。偶尔一想跟这样的人渣也曾同床挨枕几年,不免内心寒战起来。

  大家知道黎爷乃正宗厨师,是偶尔听他闲谈美食,及其做法诀窍。牢里的伙食太差,即便在厨房劳改,也不过稍多一点油水;因此睡不着的夜里,大家爱听他瞎扯山珍海味。当然,这得是他心情很好的时候,像一个白发宫女,闲坐忆天宝盛事。大家伙儿听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舌尖上生津回甘,但是对于他因何犯法入禁,依旧还是望而生畏,不敢深问的。

  黎爷人缘好,但脾气怪。伙房队的犯人头老洪满刑了,大家公推黎爷接任,干警也有这个意思。但是谈了几次,黎爷坚决不干。犯人头的减刑机会比别人多,这样的好差事谁都暗怀渴望,偏偏黎爷就是不肯。问理由,他翻来覆去只有一条——平生不喜欢人管,也不喜欢管人。

  厨艺好,放着给犯人炒大锅菜,实在是糟蹋人才。干警食堂那几个伙夫本来也算好手,某日被监狱长请客,骂了一回他们只知道油重。于是,队里的干警急忙要调黎爷去那个小组。因为这个组的厨师是跟着干警食堂开伙的,每天有鱼有肉,又是一桩人人想去的美差。

  黎爷去了一周,每天将那边吃不完的剩菜,用洗脸盆悄悄端回来给大伙改善生活。说来队里也有不少贪官、商人之类,算是见过场面的人,但到了这一步境地,每当面对这些混在一起的鱼肉残羹,依旧大快朵颐,啧啧感念黎爷的苟富贵不相忘。但监狱和社会没有区别,一样还是有想争取减刑的线人,一边吃完,一边还是偷偷密告给干警。

  干警某天在黎爷端着盆子下班回监舍的二道岗口上,一把堵住他搜查,自然人赃俱获。他们也不是舍不得这些原本要喂猪的剩菜,而是不想黎爷坏了监狱规矩,惯养出犯人好吃懒做的毛病。于是,按监规,将黎爷关禁闭三天。

  三天之后黎爷出了小号子,再也不肯去干警食堂当差。干警十分恼火——因为他的手艺确实让领导喜欢——威胁他说:你不想减刑了吗?黎爷笑答:出去也是吃饭睡觉,早一天晚一天,这儿也没耽搁我啥。干警指责他抗拒劳改,他问这个可以加刑吗?干警自然知道不可能加刑,对于这样的老油条,也就只好作罢。

  黎爷登记的文化程度是小学,实际约略相当于是刚刚扫盲,但他说起江湖上的事儿来,又像是博大精深的学问家。他熟知与饮食业相关的各种骗局,深通肉铺鱼行的各路“春典”——黑话的意思。他当年往这些地方一站,几句行话丢过去——江湖上谓之“把典”,对方立刻知道遇见了门内汉,拿出来的肉鱼鸡鸭,就换成没有做过手脚的了。

  他因为面相酷似梨园行的黑头,不苟言笑时,看上去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一般人喜欢他的不害人,却也难以走近他。狱中的势利眼,并不少于社会;很多普通刑事犯,对那些腐败进来的官商之类,多有巴结之相,指望以后出去了,还能多几个富贵的患难之交。只有他,对待那些经济犯,基本没有和颜悦色。

  某次,一个做过处长的王姓犯人,如厕急了,忘记带纸。正好遇见黎爷小解,他大大咧咧地蹲着抬手,指着黎爷说:喂,劳驾给我去床头拿一点儿手纸来。黎爷净手完毕,转身冷冷一脚,踢在那人伸出的食指上,依旧面无表情地说:你在跟谁说话啊?你是说慌了吧?把你的手拿回去。

  那处长不明所以,继续伸手指指点点吼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帮个忙嘛你发什么火啊?黎爷盯着他,露出眼白低声说:再不收回你的手指,老子就把它剁下来。那人看着黎爷眼露凶光,抖抖索索地不敢再计较。黎爷吹着口哨出来,对监舍的门岗说:王处长要他的洗脸毛巾,你们帮忙送到厕所去吧。那站岗的犯人立马飞奔而去。

  我在队里还算半个文化人,初来时,黎爷也是爱理不睬的。我看他那森眉绿眼的样子,也不好主动接近。新犯人按规矩,都是要每天大早起来打扫宿舍的。轮到我那天,一不小心碰翻了一张凳子,刚下夜班蒙头正睡的一个老犯,掀开被窝大骂了一句脏话。依照潜规则,新犯人是不能招惹老犯的,否则会引来老犯的集体围攻,况乎确实惊醒了人家的瞌睡。

  可我立刻放下手中扫帚,死死盯着那人,一步一步轻轻地走向他的床头——我们眼神交战,我已经想好,他只要再敢骂一句,即刻把他从上铺揪摔下来。那老犯一时傻眼,直愣愣地看着我满眼凶光,忽然泄气,一声不吭地埋头重新睡下。我也见好就收,转身继续扫地时,忽然听见睡在那人下铺的黎爷自言自语说:楼上的这次长眼了吧?这些人,国家都敢惹,你还想踩平吗?

  黎爷掌瓢,统领着整个犯人食堂。粗活脏活以及笨重体力活,自然都是我们这些墩子干。送粮食的货车来,每麻袋两百多斤,一人一包必须快速搬运到粮仓。黎爷坐一边抽烟,墩子们健步如飞,只有我看着头皮发麻。麻袋刚上肩,还没移步,就感觉腰椎吱吱作响且在打晃,预感只要迈步,就可能要当场骨折。

  我一时被钉在了车尾,汗如雨下,甚至连抖肩扔下这一包重物的力气也不敢有了。黎爷见状,忽然扔掉烟头飞身过来,从我项上取下麻袋,骂骂咧咧说:凡是学生案进来的,以后都不许扛麻袋了。点数去,读书人就管记账。

  有了黎爷罩着,就更加没人敢找我碴儿了。我对他,也多了几分敬重。但凡撞见,必要给他递烟,他却是每次都要赶紧在围裙上擦干双手油水,再双手接过插在耳朵上。我知道他守着一些古老的礼数,心里更加高看这个粗人。

  犯人中家境好的不多,因此每月来探监的,往往多是经济犯和职务犯之类的家属。没人探监,就意味着没人给他上账,小卖部的烟卷和零食,便也与他无缘。因此每逢探监日,值班外的各个犯人都放假,大家也不知家里是否来人,但都要换上干净的便衣(非囚服),守在监舍里等着外面的传唤。

  我暗中注意到,每次黎爷都换上了他那一套难得合身的绒衣,装着没事地在监舍独自玩牌。直到探监结束,也没人来叫他的名字,他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又悄悄脱下绒衣换上囚服,继续去加夜班。探看我的人稍多,有时便把香烟整条地塞进他床下那日用箱子里。他回来看见,总是苦笑着对我嘀咕一句:你环境好啊,这年头,坐牢都得要有环境才行。“环境”是犯人之间说的牢话,意即家境抑或社交不错。

  终于轮到黎爷有事向我开口了。他把我拉到一边,亲手给我点烟,忽然笨嘴笨舌地说:请你帮我写一封信。我问写给谁,写什么,他又有些羞于启齿的样子。最后沿山沿岭一大圈说完,我才基本听明白——原来他有家,他犯的是严重的故意伤害罪,还有十来年刑期。他希望妻子跟他离婚,不要再等了,更不要去南方打工。他说只有你能帮我把这意思说明白,反正就是要离婚,但是又不能伤害她,她是好人。再说,女人去广东深圳打工,能有什么好事,你看报纸上怎么说的。唉,都是我害了她……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内心,想到刑期漫长,与其日夜相思煎熬,还不如离婚为佳。人在绝境中,没个念想反而活得简单。更何况也要为对方着想,大难临头各自飞,原本也是古理。我把我写好的信给他,他要我念给他听,说是认不完那些字。我念着念着,一向面无表情的黎爷,忽然背身咬着食指抽泣起来。他那肥大的身躯,把头埋进墙角颤抖,压抑的抽泣如虎啸山林,呜呜作响。我去拉他的手指,却被他自己死死咬住,嘴角上竟然渗出血来。

  一来二往,我和黎爷成了“桥子”(牢话中铁杆搭档的意思);在队里一文一武,一般犯人更加肃然起敬。

  那时的我,虽然表面上装得坚忍不拔,但内心却也悲苦。我常常对他说——传我一点手艺吧,以后出去没工作了,也可以去应聘一个厨师干干。

  他一方面笑我扯淡,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就别来抢我们厨帮的饭碗了。一方面又说——灾年饿不死伙夫,艺多不压身,学一点这些也好。按他师傅的话说,自古就有儒厨一派,比如什么苏东坡啊袁什么枚啊,都是读书很高的人,但也都是厨帮的前辈,他们都要敬着香火。你学问再高,还是得吃饭。会吃的能把观音土做出糍粑味,不会吃的海参燕窝不如狗屎香。

  也是闲得无聊,我没事就开始向他请教起厨艺来。他戏称我们这叫作嘴巴学武——因为没有具体的食材演练,就靠嘴巴传艺,至少在厨帮来说,纯属歪掰。但即便如此,我也经常被他说得口水滴答,饥肠寸断,恨不得立马越狱出去饱餐一顿,再回来投案自首。

  有天说烦了,我说黎爷,你抖搂的都是可望而不可得的一些菜谱,这个使不出你的手段来,有本事就拿眼前厨房仅有的这几味材料,做出与人不同的滋味,那我就算服你确有真传。他打眼一望,案板上只有黄瓜。他说那就做一盘拍黄瓜吧,我做一盘,你自己或者请张师傅也做一盘,调料就厨房这些,也没别的,比比就知道高下了。

  于是我便去和老张精心准备,犯人食堂的调料确实不会超过四味。很快各自做好,请队里一帮伙夫来匿名品尝——不说哪个是哪个做的。大家吃完,都说那一盘好,翻开盘底,果然是黎爷的。连我自己也吃出明显区别,便有些好奇。询之,黎爷说:拍黄瓜是家常菜,诀窍尽在一拍中。你们用铁刀拍的,所以黄瓜上沾有铁腥味。我用木板拍的,黄瓜的清爽皆在,差距就在这里。另外,都有盐、辣椒和大蒜,你们的大蒜是剁的,我的还是拍的。你们放的是油泼辣子,我撒的是干辣椒粉。怎么样,就这一道,足够你们一辈子受用无穷了。

  我其实喜欢的就是这样一些稀奇八怪的微妙之处,觉得中国饮食文化的精深,全在这些细微的民间经验里。比如他对我说,烧制卤肉,都知道五香八角之类的,但真正的关键,却在锅盖上。不盖锅盖肯定比盖了的差,金属塑料锅盖肯定比木锅盖差,一般杂木的锅盖肯定比水杉木的差。水杉木的新锅盖,肯定远不如用了一辈子的老锅盖——因为百年老汤的那熏香,全在这木质里藏着。热气蒸腾,被锅盖压着倒逼回去,那香料的香,才能深入肉缝。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叫什么病入膏肓,反正就这意思吧。

跟黎爷谈烹调,即便在那样的生命中的灾年,依然还是一份意外的享受——当然,也是一种折磨。就跟夜里其他犯人爱谈性话题一样,每每谈得饥肠辘辘,中宵恍觉蛙声一片。

  伙房队偷肉吃,是监狱的惯例。队里的干警深知这是伙夫们的特权,往往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般来说是到了开荤的那一天,厨师会先留下一块好肉,单独烹调了留给自己队友,其他犯人吃另外的大锅菜。伙房队更大的神通,则是偶尔托送菜的师傅,可以悄悄带进白酒来。

  那一阵监狱的劳改产品被美国攻击,经济效益直线下滑,很久没有改善伙食。某日半夜,黎爷偷偷把我从梦中拍醒,手指圈成酒杯状,在嘴边比画出一个喝酒的姿势,我立马翻身下床。两人来到厨房的菜库里,关灯锁门,但见地上反扣着一把电烙铁,一个小锅正香气扑鼻地咕嘟其上。

  我大喜若狂,他急忙食指掩口做噤声状,再从怀里掏出两个小二锅头。两人席地而坐,就着锅里的肉烧青椒,对饮起小酒来。他低声说我知道你父亲病危,心里难过。老哥也帮不了你别的,也不会说话,这顿酒,是我托了几个队的老大,才帮你偷运进来的;这烙铁,还是借的服装队的。我反正也不想减刑,万一被抓到了,你就一碗都推到我头上,就说是我强迫拉你来作陪的。你还是要争取早点回去,你回到社会还有用,我们这些渣滓,老死在这儿也无所谓了。

  我喝着烈酒,吃着热菜,眼角上止不住的泪线竟如岩浆一般烫人。我掩饰着不接他的话茬儿,连闷几大口,压制住心头的烈焰,转头只夸他的菜好。我好奇厨房已经多日不见荤腥,他哪里弄来的这顿佳肴。他神秘地笑道:早跟你说过,灾年饿不死伙夫,你该信了吧。这道菜谱,你不学也罢,反正这辈子除开这里,你再也吃不着就是了。

  两人喝干吃完,微醺中我啧啧咂舌。他怪笑着说:粮仓中有耗子,我早就发现了,呵呵,终于被我设套逮住了几只大的……你不许骂我啊,哥也不能为你割股疗饥啊,虽然我这也有一身好肉……

  对此深情,我还能说什么呢?

  除开面相,怎么着看黎爷,都不像是一个歹徒。表面上横眉立眼,骨子里却多数时候宅心仁厚。这样的人,怎么会犯下严重伤害罪,且一判就十二年呢?多数犯人都爱私下喊冤,说是判重了,对社会依旧透着恶气。尤其是经济犯,总要拿更大的领导比,说人家才判多少,他这个相对那个数字来说,就是偏重了,等等。只有黎爷,从来没听他说过冤屈,他似乎内心对自己的判决就是——罪有应得。

  犯人排队切菜的时候,喜欢嘻嘻哈哈扯闲白——拿官员犯人和性犯罪的开涮。有个税务局来的处长总爱“念条”(牢话指啰唆牢骚),老是说他是路线斗争的牺牲品之类。一天黎爷听见,忽然过来从我手中夺过菜刀和萝卜,悬空拿在手上,唰唰唰一阵快刀,萝卜片薄如蝉翼,雪片一般飘洒出去。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以为他在炫耀特技。一根萝卜削完到根部,他才住手横刀,指着那处长杀气腾腾地说——共产党要把你们,像老子这样乱刀片尽,没一个敢说是冤假错案。你还喊冤?

  那处长脸色煞白,支支吾吾不敢还嘴。黎爷气哼哼将手中菜刀飞出,哗的一声斜插在案板上颤抖,背身而去。一老犯知道黎爷的来历底细,嘀咕着对那处长说:看到没?那身架,包公包龙图转世。大家一阵哄笑。老犯警告处长道: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他就是被你们害的。处长咕哝冤有头债有主,我又没跟他结仇,凭什么啊?

  凭什么呢?大家也好奇,都想听老犯“还个娘家”(牢话指任何事要交底说出缘由之意)。老犯苦笑不语,指着黎爷背影说——嘿嘿,玩菜刀的,好手艺啊。玩大了的就是贺龙,玩栽了的就是黎爷。说书的管这叫时运不济,英雄卧槽。老话说得好——菜刀不能见新血,见了就得要遭孽。你们看,就算是当了元帅,最后还不得冤死狱中。这就是他们厨帮的古训,嘿嘿。

  我问那老话的意思是什么,菜刀哪有不见血的啊?老犯慢悠悠摆古,说我也是听他以前闲扯的。菜刀,是他们厨帮的神器,也是他们的衣食饭碗。按说厨师的主要工具是炒勺,但拜师学艺都是要从切菜开始。因此三年满师的时候,要给师傅三跪九叩纳礼。而师傅在送走徒儿的时候,要送一把精钢菜刀作别。但菜刀可以切肉,不能杀生,否则厨帮就不是厨帮,成了屠行了。所以这一行的规矩是,千万不能拿菜刀去杀活物——杀鸡也不行。杀生有专门杀生的刀,屠夫行也分得清楚。如果坏了规矩,厨师就要走霉运。黎爷那一次,按他自个儿的话说——就算是污了老祖宗传下来的那把菜刀。

  大家都安静下来,催老犯继续还黎爷的娘家。砧板上切菜的声音如雨点般细碎,又如万马奔腾在遥远的草野,隐约传来摧肝裂肺的武士蹄声……

  原来黎爷满师出来,辗转各家饭馆,很快成为江城名厨。掌瓢的虽然薪酬略高,但终究是辛苦营生,下人身份。逢到80年代的改革开放,心眼活泛的他,辞去东家,将多年积蓄拿来,勉强开了一个餐馆。他只知道手艺好,有回头客,垒起七星灶,招待十六方。他哪里知道开个餐馆,既要防黑道的搅局,还要会白道的应酬。

  黑道上的人,知道黎爷的仗义,顶多偶尔来“揭一个飞碗”(牢话是吃白食的意思),并不格外勒索。但白道上的人,长年伙房闷着的黎爷,却不知道如何打点了。开餐馆的人,不怕你去吃,没有吃垮的餐馆,就怕吃都没人爱去吃。

  那时对这些民营馆子,税务实行的是定税制——根据你的客堂大小,座椅多少,大致给你每月派一个额度。你生意好,便能偷税,生意不好,便要冤枉多缴。这个额度几何,掌握在辖区的税务所头上。关系好,进贡多,就少给你定一点,反之,则可能把你罚垮。另外还有工商、消防、卫生、检疫等各种费用,都是你一个小餐馆要每年应对的。

  黎爷的餐馆拙于本钱,原本也就十几张桌子。他自己老板兼了大厨,雇了两个墩子,新娶未久的漂亮媳妇,则直接带着一乡下丫头,收银加跑堂。他对人出于本性的大方,自然也愿在吃喝上巴结各个官面人物。税务所的税吏见他豪爽,给他的定税也确实偏低——手下算是存了情面。

  但这样的情面,却像欠了他们个人终身的巨债。他们自己来白吃,亲友来白吃,象征性打个白条——你好意思或者有胆去收吗?久而久之,老婆埋怨,黎爷厌烦,打心眼里已经存着恶气。其中那个分管的税吏,入道未久,更是毫不晓事,常来酒后拿言语轻薄老板娘。黎太的念叨,加深了后厨中黎爷的火焰。一天那厮又来宴客,醉罢结账时不想丢份儿,黎太微讽了几句,他更觉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想要在嬉闹中找补回来。

贫贱之中自有尊严,黎太摔门出来,让那乡下丫头进去结账,却听见包房内传出那丫头的惊叫。黎爷闻声,正在切葱炒菜的他,拎着刀就踢门进去了。只见那人拉着丫头的手嘻嘻哈哈,朋友一边淫笑,丫头挣扎不脱,场面十分尴尬。黎爷压住心火,冷冷地说放开她。那厮放开丫头,转手指着黎爷的鼻子冷笑道:黎爷,你想干吗?准备迁码头了吗?

  黎爷压抑已久的脾性,开始从尾椎骨慢慢升起,背心开始寒凉。他依旧不卑不亢地说:请把你手指放下——他除开能接受师傅的手指着他鼻子说话,其他人皆不可能。那人第一次看见黎爷这样面无表情,很不习惯地说:我就指着你了,你想干吗?

  黎爷还是压住已经蹿到脖子上的怒火,更加冷冷地说:你要再不放下,伸出左手我砍你左手,伸出右手我砍你右手。那厮到了此刻,依旧还不“懂板”(牢话不知好歹的意思),竟然色厉内荏地起高腔骂道:你说慌了吧?你敢砍老子?

  他的手指依旧指指点点,差一点就戳到黎爷的鼻尖了。此刻的黎爷眼白翻出,整个世界的寒凉汇聚头顶,他只能跟这个难以相容的社会两讫了——但听那厮话音未落,黎爷的快刀已经闪电般划过。忽然那个手指就塌拉下去了,再一看,手腕都悬在空中,露出了森森白骨。几乎三秒之后,血才喷薄而出,那厮惨叫一声晕厥过去。黎爷冷冷指着那几个颤抖的男人说:打电话求救吧,我投案去了。

  就这样,黎爷跟黎太招呼了一声别等我,提刀转身,大踏步走进了他宿命中的长夜。

  我那会儿在监狱,算是个要犯。我还有个“连案”(牢话同案的兄弟),也分在这个监狱的石材队,经常来食堂打饭,难免会一起分析案情。监狱的管理,是忌讳连案见面的——怕一起共商大事,横生波澜,于是,要把我调到劳改局直属大队去。

  队长已经找我谈话,安排收拾东西,午饭后就来车接走,我只好匆匆去跟黎爷告别。正要准备上灶的黎爷,喊一个厨师接替,自己解开围裙,把手擦干净,张皇失措地盯着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言语。半天相对无言,他忽然说:不是还要吃一顿中饭吗?哥跟你单独开伙。

  他肥胖的身躯,忽然变得像凌波微步一样轻灵。只见他贼一般四处穿梭,在白菜堆里选妃似的选出几棵,极快的刀法挥舞,露出几个嫩黄的白菜心来。门背后找出来犯人私藏的风干的猪肉皮,他在火上燎去杂毛,然后迅疾在一口锅里倒进监狱不多的一盆菜油,烧沸,丢进猪皮,转眼就炸出虾片似的鹅黄,且爆出泡眼鼓胀成几大片——完全认不出是猪皮了。

  他捞起猪皮浸入冷水,一会儿便变软,然后快刀切成长条;再烧开水放进去煨煮,之后放盐,投入菜心,文火熬制,起锅,撒上葱花……一盆看上去清白嫩黄的肉皮白菜汤,就这样在我眼皮下神奇完成了。他自己先尝了一口,皱眉感叹:可惜没生姜,没胡椒,兄弟,牢里头只能这样将就了。

  他亲手给我装上满碗白饭,让我就在厨房吃,他要看着我吃完。多么清素淡雅的一道菜啊,我至今难以忘记那种美味。肉皮绵软弹性,毫无荤腥,菜心嫩滑,清苦回甘……罪人间的君子之交,也能其淡如水,其浓醇如这一盆清汤。

之后,我调走,我满刑,我背井离乡……出狱的人,牢话说——撒尿都不愿朝向那个待过的地方。等我终于可以抬起头还乡之日,我曾经去过那个监狱。我找到曾经的干警,打听那个叫黎爷的犯人。他们说——也满刑走了,天知道去了哪里?

  人生的遇合聚散,原也无须那么刻意。狱中结下的无数缘分,或生或死,亦贵亦贱,苟存偷生的我辈,多数人甚或不想再见。他们在重返人间的正常生活里,是需要埋存很多记忆的。更多依旧还在刀头舔血的伙计,则更不愿你在大街上,喊出他的原名。

  邂逅黎爷,算是一奇,果真应了那句“江湖儿女江湖见”的牢话。我问他如今如何,他更加面无表情地说:老祖宗留下的饭碗,摔不破,饿不死。我想帮他重起炉灶,他摇头叹道:兄弟你就别再害我了。天生掌瓢的命,别去做老板的梦。这世道,说穿了跟我们菜谱一样——牛肉服青菜,鳝鱼服紫苏。配伍对了就好吃,你忘记我们牢话说的——是什么“模子”(牢话指出身、禀赋的意思)吃什么饭。我要再开餐馆,说不定更要进去了。

  古人说——良厨如良相,治大国如烹小鲜。窃以为那意思是说,一个明白事理的厨子,原本可能有安邦治国的才能。不幸埋没风尘,只好在灶台上的烈火硝烟里,铁勺金戈,排兵布阵,从而辗转他的余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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