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窗口,凝视着夜幕渐渐笼罩在林荫道上。她的头依在窗帘上,鼻孔里嗅到沾满灰尘的窗帘布的味儿。她累了。

路上人迹稀少。有个男子从最后一幢屋子里出来,经过窗前,回家去。她听见他的脚步踏在混凝土人行道上,发出橐橐声;尔后,又踩在那些新造的红房子前的煤屑路上,嘎吱嘎吱地响着。以前,那里是一片旷地。每天傍晚,他们常在那儿同邻居家的孩子们玩耍。后来,一个从贝尔法斯特(注:爱尔兰东北部重要港市)来的人买下了这块地,造了房屋——全是明亮的砖房,屋顶闪闪发光,不像他们那种褐色的小屋。过去,街坊的孩子们常在那块地里玩耍——迪瓦因家的、沃特家的、邓恩家的,还有小瘸子基奥,以及她和兄弟姐妹们。可是,欧内斯特从不玩,那时他已经挺大了。她的父亲常常跑到地里来,提着一根刺李木拐杖,想把她们撵回去。幸亏小基奥常替他们望风,一瞧见她父亲来了,便大声呼喊,通风报信。不管怎样,那时他们似乎很快活。父亲的脾气不像现在这么坏,何况妈妈还在世呢。那是好久以前了。光阴荏苒,如今她和兄弟姐妹都长大了。母亲已经过世。蒂西·邓恩也死了。沃特一家回英格兰去了。时过境迁,现在,她和别人一样,也要离乡背井了。

 

家!她环顾四周,望着房间里所有那些熟悉的物件,多少年来她每周打扫一次,心里老是纳罕:究竟哪儿来的这么多灰尘?!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些熟悉的东西了,她连做梦都没想到跟它们分手呐。屋里有一张向圣女玛格丽特·玛丽·阿尔柯克(注:1647-1690,法国修女,主张崇拜耶稣圣心。)许愿的彩色画片,旁边是一架破风琴,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神甫的照片。好多年来,她从未打听出这位神甫的名字。他是父亲年轻时的一个同学。每逢家里来客,父亲总让客人看这幅照片,一面随意地说:

“眼下他待在墨尔本(注:澳大利亚南部重要港市)。”

她已经同意出走,要离家了。这样做妥当吗?她试着从各个角度权衡这一问题。无论怎么说,在家里她有安顿之处,有吃的,四周是从小朝夕相处的亲人。自然,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店里,都得拼命干活。一旦店里的伙伴发现她跟一个汉子私奔了,会怎么议论呢?也许会说她是个傻瓜吧。很可能会登广告,招人补她的缺。这下子,加万小姐该高兴啦。平时她总要炫耀自己比伊芙琳高明,特别在旁边有人的时候:

“哎,希尔小姐,难道你没瞧见这些女士在等着吗?”

“希尔小姐,请你提起精神来!”

伊芙琳离开这百货店是不会痛哭流涕的。

可是,在新的家,在那遥远的陌生的地方,情况会多么不同啊!她将结婚——正是她,伊芙琳,人们将尊重她。她不会像妈妈生前那样遭受虐待。她已经十九岁出头了,但即使现在,她有时还会觉得受着父亲暴虐的威胁。她晓得,正是这种感觉使自己心惊胆战的。在孩子们长大的时候,父亲常常对哈利和欧内斯特很粗暴,对她却不这样,因为她是女孩子。可是近来,他竟吓唬说:要不是看在死去的娘面上,就要教训教训她。如今,再没有人来保护她了。欧内斯特早已夭折,哈利干的是装饰教堂的活儿,几乎成天在乡下奔波。此外,每逢礼拜六晚上,为了钱,总免不了一场争吵,这使她说不出地厌倦。她总是把挣来的工资——七个先令——都给家里,哈利也尽量寄些钱来。但最棘手的是向父亲要钱。他说她老是乱花钱,骂她糊里糊涂,还说,他不会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给她滥用;他唠唠叨叨讲个没完,周末晚上,他总是不像样的。但最后,他还是把钱给她,边挖苦地问她,是否打算去买礼拜天的饭菜。她只好尽快奔出家门,到菜场去。她手里捏紧黑色皮夹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过去。当她提着沉甸甸的菜篮,回到家时,已经深夜了。她管这个家是很辛劳的;妈妈去世后,就得她来照料两个弟弟,务必让他们准时吃饭,准时上学。真是辛苦的家务——艰难的生活——不过,此刻就要离别了,她却有些依依不舍了。

她将和弗兰克一起去开辟新的生活。弗兰克心地善良、性格开朗,又有男子汉气概。她将乘夜半船随他私奔,做他的妻子,同他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注:阿根廷首都)住下来——他已在那里为她准备好一个家了。她十分清晰地记得他俩初会的情景。那时他寄宿在大街上一户人家里,她以前常去那儿。算来不过是几星期以前的事呢。他独自站在大门口,后脑勺上戴着尖顶帽,蓬松的鬈发披垂在前额,衬出一张古铜色的脸。不久,他们相识了。每晚,两人在百货店外面约会,尔后,他送她回家。他曾带她去看《波西米亚女郎》。他俩坐在剧院里前排座位上,她不禁心花怒放,因为她难得坐在这种雅座上的。他热爱音乐,还能哼上几句。人们都知道他俩在谈恋爱。每当他哼起一支姑娘爱上水手的歌儿时,她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陶醉的感觉。他常开玩笑似的管她叫“小宝贝”。起先,她为有了个亲密的伙伴很激动,随后,渐渐喜欢上他了。他会讲许多遥远的异邦的故事。他原先在艾伦公司驶往加拿大的一艘船上当一名水手,每月挣一个英镑。他告诉她在哪几条船上待过,干过哪些活儿。他曾渡过麦哲伦海峡(注:南美洲大陆南端和火地岛之间沟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海峡),因而能给她讲南美那些可怕的巴塔哥尼亚人的故事。他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走运了,这次是回祖国来度假来的。自然而然,父亲窥破了他俩的秘密,不许她再跟弗兰克讲一句话了。

“我知道那些水手是什么货色,”他说。

有一天,父亲同弗兰克吵了一场,从此,她只得偷着去会情郎了。

大街上暮色渐浓。搁在她膝盖上的两只白信封变得模糊不清。一封是给哈利的,另一封给父亲。她最喜欢欧内斯特,但也爱哈利。她注意到近来父亲一天天见老了,他会想念她的。有时,他会显得很慈爱。不久前,她身子不好,睡了一天;他特意为女儿念了一篇鬼故事,还亲自在炉上替她烘面包片呢。还有一次,那时妈妈还在世,一家人到霍斯山去野餐。她还记得,那一回父亲为了逗孩子们发笑,故意戴上了妈妈的女帽呐。

出走的时刻迫在眉睫了,她仍然坐在窗口,头依着窗帘,闻着沾满灰尘的窗帘布的气味。窗下,从大街远处飘来街头艺人拉手风琴的乐声。她很熟悉那曲调。不过,奇怪的是,偏偏今夜传来了这乐声——使她想起了自己对妈妈许下的诺言:保证尽力支撑这个家。她记得妈妈临终前夕的情景:她又待在客厅那边黑黝黝的小屋里,户外,传来一支凄凉的意大利乐曲的琴声。父亲给了那拉风琴的艺人六便士,打发他走开。她还记得,父亲昂首阔步踏进病房,骂道:

“该死的意大利佬!闹到这儿来啦!”

当她在沉思的时候,妈妈一生悲惨的景象历历在目,震慑了她的灵魂深处——妈妈在平凡的生活中牺牲了一切,结果竟发疯而死。此刻,她浑身战栗,彷佛又听见母亲疯疯癫癫地不断呓语:

“小乖乖!小乖乖!”(注:原文是“Derevaun Seraun!Derevaun Seraun!”,爱尔兰方言,是对亲友等(尤其小辈)亲昵的称呼,意为“我亲爱的(小宝贝)”。)

她吓得惊跳起来。逃!非逃不可!弗兰克会救她的。他会给她美好的生活,也许,还会给她爱情。她渴望生活。为什么她应该受苦?!她有得到幸福的权利。弗兰克会把她搂在怀里,抱住她。弗兰克会救她的。

北墙码头,一片喧嚣,她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他握住她的手,她觉得他在跟自己说话,一遍遍讲着飘洋过海的事儿。码头上挤满了掮着棕色行李的士兵。透过码头棚屋宽敞的大门,她瞥见那黑黝黝的庞然大物,停泊在码头墙边,船舷两侧的舱口闪晃着。她不吭一声,只觉得脸上冰冷发白。她感到痛苦而迷惘,不由得祷告上帝,祈求他老人家指点。迷雾中悠然响起呜咽似的汽笛声,不绝如缕。要是真的走了,明天就会在海上,跟弗兰克一起,向布宜诺斯艾利斯驶去。船票已经预订了。事到如今,他为她尽心出力后,还能反悔吗?!她惶恐地直想吐,不停地翕动嘴唇,默默地、虔诚地向上帝祝祷。

突然,启航铃嘡地一声,她的心怦地一怔。她觉得他抓紧自己的手。

“来!”

刹那间,人间所有的惊涛骇浪在她心头激荡。他在把她拉进波涛中,要把她给淹没了。她双手攥紧铁栅栏。

“来呀!”

不!不!不!决不!她的手狂乱地攫住铁栏。在风涛中,她凄绝地尖叫一声。

“伊芙琳!伊薇(注:伊芙琳的昵称)!”

他冲出栅栏,一面喊她紧跟。有人对他吆喝,催他快上船,但他仍在喊她。于是,她对他板起一张惨白的脸,无可奈何地,恰如一只走投无路的动物。她茫然瞅着他,目光中既没有恋情,也无惜别之情,仿佛望着一个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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