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谈：河边的会晤
Sohbet
关于秘谈
Sohbet这个波斯词在英语中没有对应的概念，它的意思接近于“关于神秘事物的神秘谈话。”鲁米的诗歌常常包含着内外不同层次的对话。外在层次的对话可一目了然地见于他诗歌的那些方括号之中，而内在层次的对话则渗透隐现于他诗歌的全部肌理中。不同层次声音之间的转换是不同实在（reality）之间的频率转换。而这也是为什么鲁米诗中的代名词会让人觉得游移不定的原因。通常，鲁米诗中的“我”指涉的是作为说话者的那个有血有肉的人格我，而“你”则指涉那个无形无影的显现者；但有时候，令人讶异的是，那个无影无形的显现者又会反过来透过诗歌对鲁米说话。即使在一首很短的诗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多个不同的声部在来回应答。鲁米的诗像是一道旋转门，容许“内在的我”和“外在的我”轮流站出来当说话主体。这种发言位置的扩张和对比，正是鲁米诗艺的一大扣人心弦处。依鲁米之见，万物莫非对谈（Everything is conversation）。
人类就是言说（discourse）。不管你开口与否，言说都会从你身上流淌而过。每一件事情都灌注着欢乐与温暖，因为言说的愉悦，无时或止。
——《言说》第五十二篇
鲁米的诗歌把层层交织的言说海洋反照到我们眼前，它们是那么的精微而流动不居，直叫一板一眼的文法学家大叹摸不着头脑。
●夜里的对话
我在夜半呼喊：
“谁生活在
我所拥有的这爱中？”
你说：“是我。可是我在这里并不孤单。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影像在我周遭呢？”
我说：“那是你自己的像。
你们就像土耳其斯坦
邱吉亚地方的居民一样，
彼此肖似。”
你问：“但这另一个活物是谁？”
“那是我受伤的灵魂。”
然后，我把这个灵魂
抓来到你的面前。
“这是个危险人物，
不要轻易放他走。”我说。
你眨眼示意明白，然后给了我
一条细索。
“把绳拉紧，但不要把它扯断。”
我伸手要
触碰你，但你把它拍开。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凶？”
“自然有理由，但绝不是
为了赶你走！任何来到这地方，
却说出『我来了』之类的话的人，
都应该被掌掴。
这里不是羊圈。
这里不存在任何距离。
这里是爱的圣所。
擦亮你的眼睛，
用爱来看清楚爱。”
●门里门外的对话
你说：“谁站在门外？”
我说：“你的仆人。”
你说：“你想要什么？”
我说：“见你并向你叩头。”
“你会在外头守候多久？”
“直到你传唤我为止。”
“你会烹煮自己多久？”
“直至复活日的来临。”
我们隔着一道门对谈。我声称
自己拥有大爱，声称
为了这爱，我不惜舍弃了
世界所给予我的一切。
你说：“你需为此提出证据。”
我说：“我的思念、我的眼泪可以为证。”
你说：“那是不足取信于人的证据。”
我说：“怎么会！”
你说：“你跟谁一起来？”
“你给我那个庄严的想像。”
“为什么你要来？”
“你酒中的麝香气满溢在空气中。”
“你的目的是什么？”
“友谊。”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恩宠。”
接着你问：“在你去过的所有地方之中，
那个地方最让你感到舒适？”
“在宫殿中。”
“你在那里看到什么？”
“令人惊叹的事物。”
“那为什么那地方看起来又如此荒芜？”
“因为那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在一秒钟之内被夺走。”
“谁有那么大的本领？”
“清晰的洞察力。”
“那在什么地方你才能找到安全？”
“在顺服中。”
“那要怎样才到得了那里呢？”
“在完美中。”
现在让我复归于沈默吧。要是我把对谈的内容再多说，
我的听众将会离他们自己而去。
那里将没有门，
也没有天花板乃至窗户！
●鼠与蛙
一只老鼠和一只青蛙每朝都会到河边碰面，
促膝而坐，谈谈说说。
每天早上，他们碰面的时候，
都会放开心胸，互吐故事、梦想与秘密，
毫无恐惧，毫无疑虑，毫无保留。
观看他们共处，聆听他们谈话，
我们就明白，为什么经上会说，
只要有两个人同心在一起，
基督就会显现。
老鼠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讲述一个
他已经五年没讲过的故事，
而要讲这个故事，可能要足足花上五年呢！
在鼠与蛙之间，
恶毒毫无可乘之隙。
上帝的使者黑德尔触碰一尾烤鱼，
它立刻活转过来，从烤肉架上
跳回水里。
朋友坐在朋友身边，隽刻着奥秘的石板就会出现。
他们彼此都可以从对方的前额，
读出奥秘的内容。
但一天，老鼠对青蛙抱怨说：“有好多次，
我想跟你秘谈，你却潜在水里，
听不到我的呼唤。
我们在约定的时间碰面，
但经上却说：恋人恒常为彼此祷告。
一周碰面一次，一日碰面一次，
乃至一小时碰面五次，
都是不够的。鱼儿无时无刻不需要大海。”
驼铃会对骆驼说这样的话吗：
“让我们星期四晚上再来这碰面吧！”
荒谬。骆驼走到那里，
驼铃永远跟到那里。
你有恒常造访你自己吗？
不要用理智来争辩或回笞这问题。
让我们死吧，
在濒死中回答。
●警醒
试着一个晚上不睡，
那么，你最渴望的东西将会临降你身上。
用你内里的太阳警醒自己，你将会看到奇迹。
今夜，不要躺下。
撑着点，力量就会来到。
那备受礼赞者会在夜间显现。
睡的人，就会错过。
有一晚，摩西醒着没睡，结果
他在一棵树上看到了光；
之后，他在夜间步行了十年，
终于给他看着了整株光明之树。
穆罕默德骑马升天，也是晚上的事。
白天是工作的时间。
晚上是爱的时间。
不要被别人迷惑了你。
有些人会在晚上睡觉，
但钟情者不会。
他们会坐在黑暗中，对神倾诉。
神曾告诉大卫：
那些每晚都睡一整晚的人，
嘴里说爱我，但都是在撒谎。
当钟情者感受到他们的意中人就在四周时，
即难以人睡。
口渴的人，有可能能睡着一阵子，
但他一定会梦见水。
整个晚上，聆听对谈。醒著。
这个时刻就是全部。
我说完了。用今晚的其余时间，
在黑暗中读这首诗吧。
我有头吗？我有脚吗？
夏姆斯，我闭起了双唇，
等待你来开启。
●热爱祷告的仆人
破晓时分
某富人想去洗个蒸汽浴，
便唤醒仆人辛古，吩咐他：
“嗳，走吧。把浴盘、毛巾和黏土①带齐，
我们到澡堂去洗个澡。”
辛古马上备齐所需的一切，
和主人并肩上路。
经过清真寺的时候，刚好呼唤人们祷告的钟声响起。
辛古热爱一天五次的祷告，便对主人说：
“主人，请你坐在长凳上稍候，
我念完《可兰经》的第九十八章，便马上出来。
那一章的开头是：
『用慈爱之心对待你的奴仆。』”
辛古在清真寺内祷告的当儿，
他主人则在外头的长凳上坐着等。
祷告结束后，教士和信徒一一离开，
惟独辛古一人还留着。
主人等了又等。最后，他往清真寺门内喊道：
“辛古，你干嘛还不出来？”
“我出不来，这里面的一个智者不让我出来。
请再等一等。”
之后，主人又先后喊了七次，
而辛古的回答一律是：
“还不行，他还不让我出来。”
“可是里面除了你以外，并没有其他的人啊！
所有人都走光了。
把你留在里面这么久的又是谁呢？”
“那把我留在里面和把你留在外面的
是同一个人。
不让你进来的和不让我出去的
是同一个人。”
大海不会让鱼儿离开，
正如它不会让走兽进入。
走兽该活动的领域是陆地。
再大的聪明才智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只有一个开锁人，可以打开这个锁。
停止你的算计。忘却你的自我。
聆听你“朋友”的话音。
当你完完全全顺服于他，你将会
获得自由。
●乌姆鲁勒•盖斯
乌姆鲁勒•盖斯是阿拉伯人之王，
既英俊，又是个诗人，
写过很多爱情的诗篇。
女人都爱死他了。
人人都爱他。但一天晚上，
一个神奇的遭遇彻底改变了他。
他抛弃王国与家庭，
穿上一件托钵僧袍，
云游四海，
从一种气候跋涉到另一种气候；
从一种地形跋涉到另一种地形。
爱消解了他那个国王的自我
把他带到了泰布克。在那里，他当了一阵子的
制砖工人。有人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泰布克王。
泰布克王夜访乌姆鲁勒•盖斯。
“阿拉伯人的王，这个时代的英俊约瑟啊，
你是两个王国的统冶者，一个由土地组成，
一个由美女组成。
如果你愿意留在我的身边，
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知道，你甘愿抛弃王位，
是因为你向往着比王位还要有价值得多的东西。”
奉布克王不断对乌姆鲁勒•盖斯说著赞美的话，
又跟他谈论种种神学和哲学的话题。
但乌姆鲁勒•盖斯却一语不发。
突然间，他倾身到泰布克王耳边
轻声说了些什麽。
自此，泰布克王成了另一名流浪者。
他们手牵着手，走出城外。
身上没穿华服，头上也没戴冠冕。
这就是爱所成就、也将继续成就的事。
对大人来说，爱的滋味如蜜，
对小孩来说，爱的滋味如奶。
爱是那三十包多出来的货物，
当你把它们扛到船上，船就会翻转过来。
如此，两个王在中国境内四处云游，
像鸟一样，捡拾遗落在地上的稻穗为食。
他们很少讲话，
因为他们深知，他们所握有的奥秘的
严重性与危险性。
这个爱的奥秘，不管是在欢乐中或在盛怒中说出，
都会在瞬间让千万人头落地。
一头爱的狮子在灵魂的青草地上觅食，
一柄奥秘的弯刀向它慢慢接近。
那是杀戮而非保存。
所有世间的权力，渴望的
正是这种软弱。
职是之故，两个王说起话来轻声细语，
小心翼翼。只有上主知道他们在说的是什么。
他们用的是非言说的语言。鸟的语言。
可是有些人模仿他们，学会
一二鸟语，并因此暴得大名。
●万川共流
不要松开弓弦。
我是你迄今没有用过的
四羽箭。
我说的话，像刀刃一样硬朗，
绝不会像“也许”或“如果”一类的字眼，
一触空气，旋即解体。
我是刺入黑暗中的阳光。
是谁创造这个夜的？
一个深藏泥洞底下的熔炉。
什么是身体？
是忍耐力。
什么是爱？
是感恩心。
你胸中隐藏着什么？
是笑意。
还有什么没有？
是怜悯之心
让我的意中人像帽子一样紧扣在我头上，
或像拉绳那样紧绑在我胸前。
有人问，爱怎么会有手有脚？
爱是孕育手和脚的温床。
要不是你父母亲有爱，
又怎么会有你的存在？
不要问爱能成就些什么！
彩续纷的世界就是答案。
河水同时在千万条河川里流动。
真理活跃在夏姆斯的脸上。
●有阻碍的路
我希望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你挡在路上，不让我歇息。
你时而把我的马缰扯向一边，时而又扯向另一边。
你怎么这么粗鲁，亲爱的！
你听到我说的话吗？
这个促膝而谈的长夜会有尽头吗？
为何面对你时，我会如此羞涩局促？
你是万千。你是一。
静默，但却传达出最多。
你的名字是春天。
你的名字是酒。
你的名字是呕吐，
因酒醉而来的呕吐！
你是我眼神中的疑惑，
也是我眼神中的灵光。
你是万事万物，
但我却像想家一样想你。
我到得了那里吗？
那个鹿只扑向猛狮的地方。
我到得了那里吗？
那个我所追寻者在追寻我的地方。
让我的话像鼓声一样急擂！
让它擂破鼓皮
沉入寂静。
●胡言乱语的小孩
如果我没说出你想说的话，
请给我一巴掌。像一个慈母
纠正一个胡言乱语的小孩那样
纠正我。
一个极度口渴的人奔向海边，
但大海却用剑抵住他的喉咙。
一朵百合望著一丛玫瑰，
逐渐凋谢，不发一语。
我是一面小手鼓。
激烈的舞蹈开始后，不要把我冷落一旁。
一面舞蹈一面敲打我。
用这些小小的乐声救助我。
约瑟最美莫过于全裸的时候，
但即使他穿着衣服，
衣服仍可让我们对他体态的美有所领悟，一如
身体之粼粼波光，
可以让我们领悟灵魂之河的美。
即使尸首清洗人把我的双颚合上，
你仍然可以听到我的歌声，
它就发自
我死亡的沉默中。
●谁从外望向内？
谁能在心灵狂乱的地方看出
数百个奥秘？
透过他的双眼看他之所见。
但透过他双眼张看的人又是谁呢？
●永恒的对谈
管弦乐团里谁最幸运？芦笛。
它有幸亲吻你的双唇，学得妙韵。
这是所有芦笛的唯一想望。
它们摇摆在竹丛中，
在它们的载歌载舞中享受自由。
没有你，乐器就会死亡。
小手鼓哀求道：触摸我的肌肤吧，
好让我，可以成为我自己。
让我感受你进入我全身的每一根筋骨，
让昨晚已死的我，今天变得整全。
为什么要我清醒地感受你的退去呢？
我才不要。
要嘛给我足够的酒，要嘛干脆不要来找我。
现在，我明白了
和你永恒地对谈是怎样一种感受。
●故事之间
现在，从大海
回返至干旱的陆地上来吧。
如果你是跟小孩在一起的话，
跟他们谈有关玩具的话题。
从玩具开始，一点一滴，
灌输他们更深刻的智慧与仁慈。
这样，他们就会慢慢对玩具失去兴趣。
他们的万物一体感固已有之。
如果他们完全疯狂的话，
就不会再沉迷于游戏。
你有听过吗？
那个找寻宝藏的人的故事。
他希望我能把这个故事讲完。
你没听说过他吗？
他在我内里喊道：“过来这里！
过来这里？”
然而，不要把他看成一个追寻者。
因为要是他有所追寻，
他追寻的也只不过是他自己。
一个爱者除了是被爱者以外，又能是谁呢？
每一秒钟，他都会对镜子鞠躬。
如果有一秒钟，他能从镜子中看出
里面有什么，
那他将会爆炸。
他的想像，他的所有知识，乃至他自己，
都将消失。他将会新生，眼睛将变得无比明亮，
将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我即真主。
同一个声音指示众天使向亚当鞠躬，
因为他们跟亚当原是一体。
正是同一声音在一开始的时候说：
万物非主，唯有真主。
这时胡珊趋近我的耳朵说道：
“洗洗你的嘴巴吧！
当你试着把这些道理说出来的同时，
你等于掩盖了它们。不要再把你这个
托钵僧寻宝的故事说下去了。
你的听众只爱听困难，不爱听合一！
跟他们讲讲世间的麻烦事吧。
不要从山泉中取水给他们，
那不是他们想要之物。
事实上，他们正背著一桶桶的脏泥巴，
打算把山泉给堵死呢。”
我和胡珊，既是奥秘的言说者，
也是奥秘的聆听者，
但有没有第三者，愿意加入
这奇怪的配对关系呢？
这正是胡珊想知道的事情！
●帐篷
外面，是沙漠酷寒的夜。
但这里面的夜，却暖烘烘的。
一任大地被荆棘所覆盖吧，
我们这里有柔软的花园。
所有大陆都在燃烧，
大城小镇，一切一切，
都变成了一个烧焦了的大黑球。
关于未来，我们听到的，
莫不是充满哀伤的消息：
但在这里面，我们得到的真正消息却是：
根本没有任何消息。②
●朋友，我们的亲密有如如此：
每当你踏出一步，都可以感受得到，
那位于你脚底下的我的坚实。
这爱是怎么回事呢：
我看到的是你的世界，而非你？
●聆听诗歌中的呈现，
一任它们领你到
它们想要你到之处。
追随那些私密的暗示，
永不要离开它。
注释：
①鲁米时代的人以黏土当肥皂。（中译者注）
②此处之“消息”是指关于未来的消息；按鲁米的思想强调人的救赎就在当下，不在未来，故云真正的消息就是没有所谓的消息。读者不妨把此诗与第十八章中之“绿穗”一诗相对照（特别是乌萨耳与儿子对话一节）。（中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