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得尿毒症五年了。

疾病来时毫无征兆。那个夏夜,堂弟吃饭时忽然昏迷不醒,叔叔婶婶将他送往县医院。县医院不敢收,转到了市医院。做完各项检查后,堂弟被诊断为先天性肾炎,已经转化成了尿毒症。

“除非换肾,否则活不过一年。”诊断室外,医生的话让婶婶差点晕倒。

换肾的几十万元,对一个年收入不超过两万元的农村家庭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家里直系亲戚都在务农或打工,没人可以援手。

一个晴天的上午,七十岁的奶奶一咬牙,将堂弟背到了市电视台。在大门口干坐了一整天,哀求电视台做个报道,呼吁好心人捐捐款,让宝贝孙子活下去。 

不少围观的人都看哭了,一位女主播抹着眼泪答应帮忙,让奶奶第二天下午两点到台里录节目。老人家不住地磕头道谢,回到家见人就笑,仿佛堂弟的病已经痊愈。 

我不敢想奶奶在电视上哭诉的画面,但又怀揣着一些期待。第二天,全家人都默不作声,大概和我是一样的心情。下午两点,奶奶背着堂弟出现在荧屏上,放声痛哭,孱弱的堂弟对着镜头颤抖地说:“我,我不想死……”

电视里哀求的声音将全家击溃,叔叔和婶婶泣不成声,姑姑眼含泪花,爷爷蹲在外面,一个人抽旱烟。我心里羞愧万分——奶奶几十年来什么苦都往肚子里咽,现在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抛头露面。 

奶奶哪里知道,市区居民都用上了闭路电视,没用的也装了卫星天线,平日都追各大卫视上的热播大剧。除了还在用普通天线的农民,谁还会看市电视台呢?就连我家都是转了一下午才找到一根普通天线。可我不忍心告诉奶奶这些。

果然,除了本村村民和亲戚,没有一个人知道奶奶上过电视。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给堂弟捐款。

叔叔和婶婶决定把自己的一只肾捐给堂弟,但医生说岁数大了不适合捐献,倒是我的肾年轻健康,可以考虑捐助。我妈当场牙咬得嘎嘣响,一把将我拽到身边,借口家里要喂鸡便带我走了,骂了一路,好长时间都不肯回老家。

接下来的一个消息给叔叔家雪上加霜。之前,镇里有户人家,男孩得了尿毒症,家里倾家荡产给换了只肾,仅仅过了一年,男孩死了。此后,叔叔家再也没有人敢提换肾。

不换肾,做透析就成了唯一选择。透析一周两次,每次三百元,合作医疗可以报销部分费用。医生说,透析后,堂弟起码能活五六年,甚至十年。

此后,堂弟开始了透析的岁月。同学们背着书包路过时,他只能坐在门口发一整天呆,度过清晨和微冷的黄昏。

我家离老家有几十公里路,平时很少见到堂弟,只听说他性格变得阴郁乖戾,经常歇斯底里,愤怒地咒骂家里所有人。村里的人也常常被他问候八辈祖宗,他们不好意思和这个绝症病人怄气,只能躲远点。

堂弟还在住院的时候,有一次我去看他,现在已经记不清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他情绪很不稳定,医生护士在他病房进进出出,直到我离开,他还在癫狂之中。

在亲朋好友的努力下,堂弟得以享受低保、残疾人补贴等,各种报销补贴下来,相当于透析没花多少钱,叔叔和婶婶终于松了口气,叔叔出门打工,婶婶和爷爷奶奶在家照顾堂弟。

尿毒症患者皮肤瘙痒难忍,我亲眼看到堂弟痒得把皮肉抓掉了一片,露出鲜红的肉,可还是忍不住地抓。尿毒症患者不能大量饮水,最多从三餐里摄取水分,堂弟总是偷偷喝水,身体受不了才告诉婶婶,最后被送到医院抢救。

到后来,堂弟被查出患有五六种并发症:心脏衰竭、肝脏衰竭、呼吸道疾病、胃溃疡等。 

为了治疗他,家里还找来一些土方法。有一次,爷爷奶奶不知从哪儿听说毒蛇熬汤可以治肾病,于是,我陪爸爸在田野里抓了几天蛇,然后配上中药熬汤,谁料堂弟喝完当天就被送去医院急救,一路上都在咳血。

这之后,全家人终于绝望。

过了半年,婶婶又生了个男孩,不再担心香火断了。那天,新生命的到来让家里充满久违的喜气,只有堂弟在角落里焦躁地抓着痒,显得不合时宜。

在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夜晚,我想他一定也感受到了,无望的病痛正让家人们渐渐失去耐心。疲惫的希望马上要被转移到新生命那里了。

小弟弟成了家里的小皇帝,全家忙着泡奶粉、换尿布、做稀粥,生怕错过孩子每一个细微表情。堂弟像是被迫退位的前朝君主,越来越受到冷落——后背瘙痒时,没有人再会匆忙跑去帮他抓痒,而是怒骂:“你不会小声吗?知不知道弟弟在睡觉!”他说自己不想吃鸡蛋糕,要吃酸菜鱼,婶婶冷冷地回一句:“小家伙需要营养,我忙的要死,哪有空给你做鱼,不吃糕就啃馒头去。”

婶婶对堂弟的态度变了。我不安地发现,在希望耗尽后,大家像在等待着什么发生。

有天晚上,堂弟正在骂几个嫌弃他的亲戚,原因是他们把堂弟送还的扫把丢进了垃圾堆。叫骂中,堂弟突然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很快脸就发紫了,婶婶当时就站在堂屋里擦桌子,她看着堂弟倒地挣扎,却若无其事转身去楼顶找扫把。

直到堂弟拼命爬过来拉着婶婶的裤腿,哀嚎着求他妈快点救他,“我是你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啊”。婶婶这才打了急救电话。

当妈的都这样,其他人更不用说,全村人和所有的亲戚,都担心叔叔家会来借钱,甚至还担心尿毒症会传染,连堂弟碰过的东西都要拿出去丢掉。为了这借钱的事,大姑小姑还和叔叔家断了亲,在我们那里的农村,断亲意味着再也不是亲戚,哪怕你死了也不会上你家吊孝。

前两天,我在路上碰见姑奶了,她跟我聊了很久。

她问我你那个堂弟还在吗?

我说,当然在。

姑奶就长叹一声:

“真是个讨债鬼!非要把这家人全耗得一辈子翻不过身才罢休啊!”

有时候我想,如果是个老人,这种情况怕早就自杀了,可堂弟今年才十七岁,小时候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还说要给爷爷奶奶买世界上最长的火车,还没能看看这个世界,谁愿意就这样坐等命运的宰割?

傍晚时,天空中的火烧云层层叠叠,红光染透整个世界。屋内传来小弟弟的嬉笑声,堂弟照旧坐在家门口。

像是等待那一刻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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