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红美是个很有点意思的主妇。
她曾经是我的房东。当我随房屋中介者刚踏进她家的房门时,便听到她很鼓舞人心的笑声。哈哈哈哈,四节拍的。
很可能是因为她自己耳背,所以也怀疑别人耳朵不太好使。这就使得她先生跟她说话须像吵架一样,轮到真正吵架时便没有了内容,一来二去,烦恼也就没有了。
她先生比她大了十岁,她的儿子又比她小了三十岁。她在他们一大一小中间,爱他们,也被他们爱。久了,她活得似乎比先生幸福些,比儿子还霸道些。
我见到她时,正是她发胖的时候。平白无故的日子,突然一天比一天胖起来,这真让她不开心并烦恼了。说实话她是不应该再胖的了,因为她的胸脯与腰已像馒头一样炸开了。幸而她的身材不太高,所以只显得可爱,倒并不可怕。有一段时间,我很奇怪她形体的变化竟一点也没损伤她面容的姣美,甚至有一段时间当她胖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她仍然是一张瓜子脸,面色光洁,五官秀美,笑容颇像一个二十岁女孩那样童叟无欺。这实在让人不可思议得很。
论起她的婚姻,也是令人奇怪的地方。她嫁给她丈夫老K的代价是被她家人真心诚意地逐出了家门。她说我到底喜欢他什么呀,我喜欢他的耳朵,我那时一见到他耳朵就想笑,笑得截不住。
我正听着听着,她说着说着笑起来。哈哈哈哈,仍是四节拍的。
知道了她的往事,从此我就很刻意地重视她先生的那双耳朵。一次两次,终于还是失望了。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吸引了汤红美,照现在看汤红美年轻时确乎是一个很美丽的人。比起她,我觉得即便老K长了一双金耳朵也会显得自愧弗如。
然而,汤红美很爱她的先生。她叫她的先生老K。老K。老K。她常常用大大的声,很随意地喊;下了班换上拖鞋走在屋子的长廊中扭着胖胖的腰很妩媚地喊;有几次,夜里我也能听到她在卧室里很激动地喊老K的名字。
老K会说,嘘,嘘,小声点。
老K是皮鞋厂的一名工人。皮鞋的式样老得惊人,任何一只穿在脚上都能吓人一跳,工厂的效益与工人的工资可想而知。有几次每到月底发工资时,我便看到老K抱着几双皮鞋愁眉苦脸地回来了,老K的同事抱回皮鞋常常被老婆骂得要命,老K的命运真比他们好多了。汤红美一见到他抱皮鞋回来就笑。哈哈哈哈,四节拍一落,让老K心里真是惭愧极了,踏实极了。
有一段日子,老K迷惘得很,全家人指望汤红美一个人拿工资——怎么办啊?
但汤红美不这么想,并且她也不给时间让老K想。她整天充实极了,天天早晨要吃油炒饭,油炒饭炒好了,就亮起嗓门儿喊:老K。老K。小苗。小苗。叫嚷之中,先生老K和儿子小苗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吃了饭,然后三口人一块儿抹嘴出门了。老K的自卑全没了,汤红美的一叫一喊使他的上班像儿子上学一样,充满了一种神圣而又严肃的责任。
有时候,老K感慨地想,没有了汤红美,或者换了另外一个汤红美,他的一切将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有一次,汤红美坐下来认真地让我帮她分析长胖的原因。
来来去去,列了以下两个理由。
1.吃肉多;2.睡觉多。
此时汤红美才悄悄叹一口气,说,没办法,累呀。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汤红美在单位干的不是轻松活儿。她在机械厂上班,以前靠的是智力,工作轻松,但拿钱不多;后来她就要求换了岗位,加入了搬运工的行列。逢到机器出厂、材料进厂都是她最忙累的时候。
末了汤红美表功一样说,看,工资一下长了两百多。日子如果这样过,除了汤红美偶尔为胖烦恼以外,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这个家庭后来却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一次在搬运过程中,一个工人一失手碰落了摆放的机器,噼里啪啦一堆沉重的铁物砸落下来,汤红美是伤势最重的一个,她被人抬出来时双腿已是面目全非。
在漫长的医疗过程中,汤红美又向人学会了机织毛衣。
初春的阳光常常照在汤红美的脊背上,一边的机器“吱吱”作响,粉红色的线团在她身边跳跃出各种各样的弧线,仿佛在给她从此沉寂的一生唱着赞歌。
这时候,老K就会走过来,默默望着她,说:
汤红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