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持住他的想象激情，我姑且赞同“巨蟒”这一夸张的想象。我要求他将以上所有想象写下来，避免忘了。十几分钟后，他给我看了一页半写满字的纸。他写的是：

“一堆乌云从天空的右边连滚带爬地逃了过来，好像后边有成千上万条鲨鱼穷追不舍，仿佛乌云一旦被追上，顷刻便会被撕咬成碎片似的，而乌云如同被原油污染了的浪涛，逃到了我正对面那幢二十几层高楼上空，悬在那儿不再奔逃了。它看上去累了，喘息着，巨大的海星般缩成一团。它忽而放松了边缘，向四周舒展开，忽而又缩成一团，受到了惊吓似的。许多道光线从乌云的边缘四射着，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光线是带有高压电的，将我想象中的鲨鱼逼退了。我虽然并没有听到什么喘息声，但乌云那种抽搐般的状态，使我不由得想象它在喘息。这时天空的右边也出现了一团团小乌云，它们迅速向高楼上空那一大堆乌云聚拢，就像一只只幼兽向母兽聚拢那样。转眼间，它们连成了一体，将那些明亮的光线完全遮挡住了，半边天空顿时黑暗了。

“那时我正闲坐在家中的窗前。我赶紧将窗关上。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风雨，现在它果然来了。

“起风了。很大的风。对面那幢楼的阳台上出现了几个人，匆匆忙忙地将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收回去，许多窗口也出现了人影。一两分钟内那些窗子全关上了。

“我居高临下地向地面望去，见几棵柳树细长的枝条被大风刮起，就像长发女人的长发被吹风机吹起。而成行的桑树的树冠在大风中摇晃，起伏不止，如同由刚刚割倒的青草码成的条形草垛，而里边钻入了一条巨蟒，在其间不停地扭动翻滚，一会儿，这一段身躯伏了下去，一会儿那一段身躯弓了起来。

“在高楼的右边人行道上，撑开这几柄原本为了遮阳的大伞，其中一柄被大风吹了起来，又用绳子拴在石头上，刚升起立刻又落在了地上，陀螺似的左转右转……”

斯时外边是大好的艳阳天，我不禁暗自惊叹：那小学五年级学生的想象力一被激发，居然可以想象出如此生动、如此细致的画面。

我表扬他写得很好。对于一名小学五年级学生，特别是一名此前讨厌作文的小学五年级学生，我觉得当然已经写得很好了。接下来我希望他能写出闪电、打雷、大雨骤降的情形。

他也写得不错。

我说：“刚才你以那幢高楼为中心，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写了天空的景象，也从上到下写了地面的情形。现在，我要求你从近到远想象一番。”

他问：“多近？”

我说：“比如窗台的外沿这么近，会不会有一只避雨的鸽子落下了？”

他说：“我不写鸽子。”

我问：“为什么？”

他说：“我们班一名同学在作文中写过了。”

我说：“那你也不喜欢写麻雀之类的鸟了？”

他想了想说：“伯伯，我写一只小海龟吧！大雨哗哗地泼在我家窗上，不知从哪飞来一只海鸟，叼着一只小海龟落在我家窗台外沿，放下小海龟，打算把它当做一顿美餐。海鸟发现我在隔窗瞪它，飞走了。结果小海龟给留在窗台外沿了。我将窗推开一道缝，得到了那只小海龟。幸好，他一点儿没受伤。我早就想养一只小海龟了，可爸爸妈妈不许养，说很难养活……”

一想象到小海龟，他的兴奋点转移了。

我提醒他两点：

一、想到小海龟，并且最愿意将小海龟写入作文里，这完全是可以的。为什么不可以呢？但同时必须考虑到自己的初衷可是写一篇写景类型的作文，而且已经那么开篇了，已经较顺利地从天空写到地面，写了两大段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情形了，那么，想象力的方向如果因小海龟出现，而改变为写自己怎么与爸爸妈妈闹别扭，很可能就将写景类型的作文，写成了叙事类型的作文。结果，写景也没写好，别扭的过程也写得简单。所以，不应当因小海龟的出现而浪费笔墨，以几笔带过、继续写景为好。

这叫感性思维的控制能力，也可以叫驾驭能力。

感性思维是极端“自由主义”的一种思维，经常会挣脱控制，改变想象方向，往往会天马行空，忽东忽西，漫无边际，无法集中，所谓“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如果恰恰是在作文考场发生这种情况，写作失利几乎在所难免。作文“跑题”或没来得及写完，十之八九是由于感性思维失控。

二、也要考虑到这样一个问题：小海龟这一想象之物一旦出现在作文中，必将使整篇作文的地理特点发生改变。一只海鸟将一只小海龟衔到一户城市人家的外窗台上，这样的事几乎只能发生在沿海城市中。城市可大可小，但非沿海城市则必不可信。既然整篇作文的地理特点发生改变，那么接下来要写的一场暴风雨也必得多少有些沿海城市暴风雨的特点。

合理的想象即是对自己的想象力负责任。

而能否负起这种责任，要看对笔下所写的内容较为熟悉，还是完全陌生。如果较为熟悉，笔下的情节，包括细节，便会呈现得真实、有特点，也就能对自己的想象力尽到责任。反之，结果也相反。

那五年级小学生立刻说：“去年暑假我是在我大姨妈家度过的，她的家就在一座海滨小城里，离海可近了！站在窗口，可以从楼房和楼房之间望到一段段海面！反正我一定要将小海龟写入我的作文里，这个想法铁定了！”

我说：“那你就莫如干脆将你笔下的一场暴风雨，写成是在你大姨妈家感受到的印象。”

他说他正是那么想的。

既然他又兴奋又自信满满，认为自己不但能够驾驭自己的想象力，也能够对自己想象的情节和细节负责任，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觉得到了这时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什么也不必再说了。

我就离开了他家。

半个月后，他的父母带他来到了我家，向我表示感谢。而他带上了他那篇写“雨”的作文，挺自豪地说，老师给他那篇作文判了优，而且作为范文在班上读了。

我问他老师具体怎么点评的？

他说他写了2200多字呢，是全班升入五年级以后最长的一篇写景作文，写得很有层次感。老师很欣赏小海龟在作文中的出现，问他是真实发生的事还是想象出来的。

他承认是想象出来的。

老师就表扬说那是很独特的想象。

虽然独特，但他却没有节外生枝，过多地浪费笔墨，证明他具有控制想象力的能力。

他的老师还说，全班同学的作文有一种普遍性的弱点，那就是写一次集体参观啊、集体活动啊、集体听了一场什么报告的心得啊，作文能力比较弱的同学往往也能写到及格的水平，可是，一出了任意题，许多同学反而不知道写什么好了。

所以他的老师表示，今后无论对待命题作文，还是任意题作文，都鼓励加入合情合理的想象成分，以便发挥同学们感性脑区的功能潜力。

我问：“你的老师说了‘感性脑区功能’这几个字吗？”

他说：“是啊！我们老师的原话跟您的原话一样，我当时听了还有点奇怪呢！”

我倍觉欣慰。

他的那篇作文确实写得不错。他写到了“那风是有一股海腥味儿的”；写到了他开窗的时候，“雨滴刮在脸上，唇上，舔了舔嘴唇，嘴里咸了”；写到暴风雨过后，乌云散了，太阳出来了，“在高楼和高楼之间，海上架起了一段彩虹，如同在高楼和高楼之间，连接着绘画板”。

他爸爸说：“我儿子现在明白了，写好作文与分数有关也无关，与升学有关也无关，主要是和自己大脑的全面发育有关。”

而那五年级小学生则说：“我以后再也不怕写作文了，还觉得写顺了挺上瘾的呢！”

诸位同学，切莫以为他从此以后就变成了一个特别喜欢写作文，作文成绩次次优良的小学生了。

不，不是那样的。

据我所知，后来他对作文不怎么反感了，也不太怕写作文了，却再也没有写出过一篇像《雨》那么好的作文，更没有哪一篇作文又被老师视为范文点评过。

然而不论面对什么样的文题，他都不会写“跑题”，主要内容也较为集中，偶有一两个比喻较为生动，也是事实。

总而言之，他没有再交过白卷，每次的作文成绩都能保证在及格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