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说:
有的妈妈,一辈子困在迫害与仇恨的剧情中,所以一辈子在仇恨和剥削利用自己的孩子。因为她未曾清醒过,所以未曾爱过。作者曾妄想自己努力对妈妈好,拯救妈妈,就可赢获取妈妈的爱,从而重度抑郁,差点搭进性命。最终勇敢活在真相中,救赎了自己。 我也曾经重度抑郁,10年自救之路记录在在线课《抑郁的自我救赎》中。
我们能不能恨自己的父母? 能。
文 | 肖梦芹
原题目:在心里,「我杀了我妈妈」无数次
其实我天生反骨,只是以前从未活出过真实的自己。后来我才明白,唯有真实的我们才能经营出一段真实的爱。——题记
1
人对于某些事情是会选择性遗忘的,于是我忘了童年的许多事情,即使想起,也大多是在梦中。
依稀记得那是个热烈的夏天,朝阳如洗,知了开始哼唱。妈妈梳妆打扮得干净漂亮,也给比我小四岁的弟弟穿好衣裳。她整好行装,拉着弟弟的手,冲我笑笑:“二妹乖,你在家守着门,我们去买你最爱吃的红豆冰沙好不好”“好耶好耶,有红豆冰吃咯!”我欢呼雀跃。于是搬好小板凳,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等。天越来越黑,他们再也没回来。我只记得爸爸那晚喝醉了,眼里布满血丝,冲我吼:“你妈带着弟弟跑了!不要你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喜欢红豆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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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妈妈带着弟弟回来了。学校举行以“感恩父母”为主题的征文比赛,我写了一篇《亲爱的妈妈》。语文老师在课上把我的文章当做范文来朗读,边读边夸我写得好。课堂气氛由最初的肃静,开始变得骚动。有同学交头接耳道:“抄的,肯定抄的,我在《作文选》上看过!”老师似乎听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正色道:“梦芹同学的妈妈这么好,在她生病最脆弱的时候给了她最无私的母爱,多么感人啊,这是靠抄就抄得来的麽?”当时我心里难过极了,趴在桌子上默默抽泣。那篇文章的确是我抄的,因为在我摔断左臂住院的时候,在最需要妈妈的时候,她却一直都不在。不久,那篇抄袭的作文获了奖。我回家把作文和奖状拿给妈妈看,妈妈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递给我几块钱说:“你看,母爱多伟大啊!等妈妈老了,二妹会报答我吗?”我望着她,由衷地点点头,声音洪亮:“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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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本能地害怕再次被抛弃,我就这样处心积虑地讨妈妈欢心,那种惶恐顽固地流淌在我的身体里,伴随我整个童年。于是我立志要做个听话的好孩子。我五岁就可以洗大人的衣服了,爸爸肥大的裤子打湿后根本提不动,就撒上洗衣粉后用脚丫子踩,再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衣服晾好。念小学那会儿,我争取次次都考第一,大红色奖状和证书摆满了整个房间。每天放学回家后,我就开始做饭。由于身形瘦小,根本够不上煤气灶。就在厨房安放一个刚够得着大腿的凳子,每天爬上爬下的炒菜。摔得鼻青脸肿是常有之事。小孩子嘛忘性大,有时候顾着做作业就忘了正在煮的饭。不小心就把饭菜烧糊,下班回家的妈妈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打翻我手里的书,训斥道:“连个饭都煮不好,要你有什么用?!”饭桌上,妈妈把没糊的米饭给自己和弟弟盛上,把好吃的肉夹到弟弟碗里,说宝贝儿子多吃点。一旁的我就安静地看着他们吃,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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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钱的女人了,天天张口闭口都是钱,除了把爸爸寄回来的家用克扣出来存进私房钱外,也拼了命地赚钱。平心而论,我妈是个勤劳的妇女。从小我就知道,对她好的方式不是做个好孩子,不是送礼物,而是把五颜六色的人民币送到她面前,她就会喜笑颜开。小时候家里很穷,根本不可能向父母要零花钱。于是就和小伙伴几个捡垃圾、摘药草卖钱,基本可以解决平时的零花了。念小学四年级,我就跟大人拿手工花回家做。我赚了人生第一份工资,一个月168块钱。我给妈妈买了一套睡衣,给她织了一条围巾。等我妈下班回来,我得意洋洋地递到她眼前,没想到她一把把东西丢掉,恨恨地说:“别给我来这套,你要真有心,为什么不把钱都给我?”
我妈虽爱钱,但有时也很慷慨。08年汶川大地震的时候,我在读初三。我妈二话不说拿出几百块捐给了电视台。后来她眉飞色舞地拉着我看电视,说记者采访了她,她上电视了。看完采访录影,妈妈洋洋得意:“以后要像妈妈这样做一个有良心不忘本的人知道吗?”我对着电视说:“妈,学校要交补课费了,200。”我妈像是瞬间换了副面孔,怒吼道:“我哪来钱?啊?我那捐出去的钱都是跟工友借的,你又没缺胳膊少腿,跟你死老爸要去!整天就知道钱钱钱,你这个不孝女,不知道感情最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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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爸爸还是妈妈?”我一进家门,空气散发出血腥的味道。妈妈顶着肿得像鸡蛋那么大的双眼在哭泣,面部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淌着血。爸爸衣服被扯破,脸上爬满横横竖竖的抓痕,渗着血丝,脚下落满一地烟头。地上全是餐具和家具碎片,破裂的杯子在一滴一滴地淌着水,缓缓流向血泊,最终与之融合在一起。姐姐和弟弟啜泣道,跟爸爸。我拿起拖把和扫帚清理了一下废墟,直到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为止。良久,我缓过神来,迎着齐聚而来的目光,吐出几个字,我选妈妈。然后转身进了房间,翻出书本开始做作业。
6
爸妈的离婚之路很漫长,主要是在财产方面各不相让。昔日夫妻转眼就成了心怀深仇大恨的宿敌。有一次妈妈心血来潮要我陪她逛公园,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跟她一起散散步呢。我欣然答应,挽着她就走,那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半晌,我妈说她想跟我谈心又不知道如何表达。于是叫了四个阿姨做中间人来帮助我们沟通。我无异议。我妈很爱哭,经常流泪。尤其是讲到自己的不幸遭遇时,更是哭得悲戚欲绝。那四个阿姨轮番上阵,你一句我一句:“天下间哪有你这种女儿,爸妈离婚竟然不劝和!”“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看你把你妈害得!”“你那可恶的老爸还想独吞房产,太欺负人了吧!”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所有的遮羞布,被绑着赤裸裸地游街示众,所有的臭鸡蛋漫天飞来。众人的口水把我湮没,我像个被刑审的犯人羞耻难堪。
不久我得了肺结核,我爸带我去医院做检查。无人的走廊里有点阴郁,浓重的药水味充斥鼻腔。我一手举着输液瓶,眼泪止不住地流:“爸我难受,求你把房子给妈妈好不好,不要再打官司了!”我爸沉默良久,跑到洗手间抽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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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产转移手续办妥后,我跟我妈正式生活在了一起。她情绪化严重,喜怒无常。有一次她又掩面哭泣,说再也没有一个家了。我走过去抱她在怀里,安慰她,没关系你还有我啊,我们一起创造一个家吧。她抬头凝视我,眼里的哀伤瞬间转为愤怒,“啪”的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我脸上,咬牙切齿地骂:“都怪你这个恶魔,害我婚姻破裂!你怎么不去死啊?拖油瓶!我知道了,是你那个死鬼老爸派你来折磨我的吧?你那么听他的话,那干脆跟他睡啊,有本事别让外面的狐狸精进门!”说完,把我所有的衣服都丢出了家门,叫我滚得越远越好。
那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光。我跟我妈过日子的主要内容是,她想方设法地挑我刺,进而对我百般羞辱。见我苦不堪言的样子,她才心满意足,脸上甚至写满了某种快意和轻蔑。晚上我躲在被子偷偷抹眼泪,有时候想事情想到头痛剧烈。我就用刀片在手腕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每划一刀,心里的苦痛仿佛减轻了几分。渐渐地竟然上了瘾,不管天气多热,我总是穿着校服外套去上学,长长的袖子可以安全地遮住左手臂上新旧不一的刀痕。那段时间我经常梦到这样的情节:我家被一场洪水冲垮,乱成了荒芜的废墟。屋外全是滔滔洪水,我妈变成红衣厉鬼随着波涛骇浪沉沉浮浮地漂着。我很害怕,用尽全身力气奔逃。可是不管怎么逃,那红衣女子总能找到我,掐我脖子,直到我窒息而死才罢休。这样的梦境诡异地重复了无数次。后来看了心理学的书才知道,我当时已经深度抑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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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妈的关系,我第一次那么深刻地明白,钱真TM重要,我以后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哪怕不择手段。念大学的时候,由于身材曼妙,被选进了校里的模特队,经常有机会出去当兼职模特。比当家教轻松,来钱容易。于是也认识了一些所谓的“成功男士”。其中一个跟我爸差不多年纪的有妇之夫说喜欢我,暗示如果我愿意当他女朋友,他每个月给我打5000块生活费,叫我别再苦哈哈地打工了,专心学习就好。5000,对于一个还未出身社会的大学二年级女生来说,该有多大的诱惑力啊。我那么爱钱,又那么需要钱,怎么可能不动心呢?有了钱,我妈一定会对我另眼看待,一定能对我好一点。一个老实善良的乖乖女竟包藏着最坏的心眼。那个男人给了我三天时间考虑,同意的话就回他电话,要是不行就当作萍水相逢一场,互不打扰。最终我还是删了那个号码,因为老刘出现了,在漫天星辰的夜晚,他隔着电话说爱我。
9
一开始,我想我妈并不是不爱我,她只是太苦了,没有力气好好爱我罢。为了治好她,也为了痊愈我自己,我偷偷把高考志愿从文学改成了心理学。
这么些年,我们经常冷战。每一次我下定决心要逃脱她的控制,每一次她都能轻而易举地让我回到她身边。因为她深知我永远都会是原谅她的那个人。对于这一点,她早已熟悉了个中套路。她有吃宵夜的习惯,把胃搞坏了。只要她需要我的时候,就会随时给我打电话,不管我在上课还是打工。先问候再哭诉,再骂我不孝,说什么白养我一场。我一心软,又不得不回去带她看医生,给她煎药。看着她睡着的样子,终于收起了全身的刺,我才觉得那是她最像妈妈的时候。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彻底放下心中的妄念了。我妈瞒着我偷偷把房子给卖了,我竟是从他人口中得知了这件事。讲真,我并无埋怨,那是她的东西,她当然能随意处置。让我不解的是,我发现我妈在卖房的时候留了封遗书,内容大致是若遭遇不测,凶手一定是我们。当时我就不寒而栗,原来我妈有那么严重的被害妄想,原来她一直在恨我们。最近一次我跟老刘分手了,刚好她知道。我妈反复说叫我出门小心点,我笑她大惊小怪。她却义正辞严地说,人心隔肚皮,小心他哪天杀死你!
前晚,武志红老师在微博上问:接触心理学后,带给你最好的变化是什么?我的回答如下:
其实认清真相又谈何容易。高尚的卫道士们说,「天下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只是他们不懂得表达罢了」,我想说,啊呸,滚你妈逼!我当初就是对这种话深信不疑才抑郁了那么久。你没有经历过那种痛苦,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记住,没有什么东西是天然正确的,包括「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残酷的真相是,真的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即使你如何去爱,他们中也的确有人在以爱之名行伤害之实。
有人说,「你妈不爱你,那你是怎么长大的?」我能不能长大,跟我妈爱与不爱我有毛线关系啊。我是一个人长大的,嗯还生了一身心理疾病。
有人说,你妈生了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做人怎么能忘本?我妈重男轻女,生了4个女儿,就为了要个儿子。生活艰难,就把两个姐姐送给了别人家。她不是带着爱意等待我的到来,而我只是她并不期待的「意外」。即便如此,当她以后需要我的时候,我还是会肩负起赡养她的责任,让她安享晚年。当初她把年老还在世的奶奶赶走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以后不要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有人说,你读那么多书怎么素质还这么低下?拜托,我又不是道德高尚超凡脱俗的圣人,做不到削肉喂秃鹰的壮烈。正如王朔所说,我是流氓我怕谁?我只是把掩盖真相的幕布撕碎了给你看,做了皇帝新衣里的小孩。而这个小孩把自己的抑郁治好了,有稳定的亲密关系,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人缘口碑都不差。
还有人会说,你这篇文章得误导多少人仇恨父母啊。那些拥有父慈母爱的人们,我特别羡慕你们,真的,一定要好好珍惜啊,我宁愿用我的全部跟你们交换。
在这里,我只想代表像我一样受伤的孩子发出一些声音而已。
父母能不能不爱我们?当然可以。
我们能不能恨父母?当然可以。
其实你不是不够好,只是父母在伤害你的那一刻,他们不是在爱你而已。请别再为他人的错误责怪自己、惩罚自己了。
朋友问我是如何走出阴霾的?我想,首先是活在真相里,父母那些以爱之名的伤害并不是爱,而是变态。如果你内心憎恨他们的「非爱」行为,并不是你的错,而是在中国的孝道文化里,父母天然地占据了道德的有利地位。心理学认为人的早期经验会在你的人生中一直诡异地重复,原生家庭的教养方式往往在日后的婚姻家庭里恶性延续。你能做的就是,不断地警醒自己,斩断不幸的轮回,别再让你爱的人受同样的苦了。
再者,你有自由选择是否和解。有的父母非常顽固和偏执,根本没办法沟通更妄提相处了,你想改变他们的想法简直too young too simple。像我妈那样的父母,他们只活在自己的内心独角戏里,他们永远是悲壮又伟大的祥林嫂。至于你,不过是她们情节设计里的道具,一旦你这个道具不顺从TA,你就会被指着鼻子骂不孝。如果你选择顺从,我会尊重你,但你要做好继续被控制的心理准备,因为你的婚姻你的事业都要满足TA的满愿望。如果你内心没办法和解,别内疚,其实做亲人也得讲究缘分罢。李雪说得好,爱是「如他所是」,而非「如你所愿」。我曾经也想治好我妈,无奈一直节节败退。后来我才懂了,其实我妈并不想改变现状,她宁愿继续在她的世界里当个「最佳女演员」。反之,或许想改变他人才是真正的自私吧。
最后,学会对自己负责。你的过去既然无法改变,但从现在开始你的人生都在由你自己来掌控,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创造。别在不思进取的时候把一切不幸归罪于原生家庭,这才是成熟的表现。为了摆脱我妈的控制,我试着经济独立,贷款读书,自己赚生活费,不再依靠父母。也从心灵上断奶,把自己交给自己负责,以后的喜怒哀乐由我自己去体会,一切的后果由我自己去承担,努力活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有人说,难道你跟妈妈之间没有哪怕一刻的温存?其实有的。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一次住院手术后,我妈熬了一碗瘦肉粥,热腾腾地冒着白气,妈妈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喂到我嘴里,还问我烫不烫。我说只要妈妈喂的就一点都不烫。望着妈妈慈爱的面容,突然觉得她好温柔啊,不知怎的就哽咽了,肚子上缝好的伤口因我的抽泣撕裂开来,钻心而又甜蜜的疼。那是我关于母亲最温暖最美好的记忆。喂完饭后,妈妈接了个电话。我隐隐约约听到妈妈说:“哥,我的钱你帮我保管好啊,别告诉任何人。孩子手术的钱让他爸凑去,几千块钱不是小数目啊……”
谨以此文献给我自己,以及那些跟我一样的孩子,与你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