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向内触,是比一切可怕经历更恐怖的不存在感。当我向外抓,则是实实在在的两个人的痛苦。
被督导的时候,我回忆一生,想找出最痛苦的事情。却有点惊讶地发现,妈妈因为恨爸爸而准备毒死我,爸爸因为被妈妈激怒而威胁砍死我,并不是最可怕的时候,虽然这两件事情分别在我青春期和进入社会时发展成被迫害妄想,但通过回忆起妄想的来源,挺容易就治疗好了。治疗某种“症状”,其实相对容易;“症状”带来的痛苦,也不是最可怕的。
那什么才是最可怕的呢?我感受到的是通过向外抓,即“投射”来回避的不存在感。
根据客体关系理论,婴儿最初具有全能控制感,认为母亲和世界与自己混然一体(这是成人的解释,婴儿并不理解有母亲和世界的存在),如果母亲足够好,婴儿的全能控制感便得到满足(对此,我的理解是婴儿通过母亲的及时反应建立起基本的存在感)。然而母亲的照料总会有不及时的时候,这时候婴儿就把“不及时来哺乳”的乳房视为坏客体,通过击打、撕咬等攻击性行为把焦虑(婴儿的焦虑,尚未有确定的理论解释从何而来,经常称之为“死本能”)投射给坏客体。这时候,一个足够好的母亲会抱持住婴儿的焦虑,将其化解。相反,如果母亲没有抱持住,反而变得焦虑甚至攻击婴儿(即把婴儿投射的坏客体内摄,内化成真的坏妈妈),婴儿感觉如同被撕裂成碎片,存在感支离破碎。为了适应糟糕的环境,婴儿形成“假自我(false self)”。假自我看上去是一种妥协,是对全能控制感一定程度上的放弃,实际上是对“真自我(true self)”的防御。而全能控制感得到足够的满足,是婴儿今后放弃全能控制感,将自体与客体区分开来的基础。
婴儿通过母亲的脸(也包括母亲的其他肢体语言)来认识自己,即“镜映(mirror)”。如果婴儿看到母亲温柔关切的笑容,婴儿对自我的印象也是温柔美好的,认为自己值得爱和尊重。最可怕的是,母亲对婴儿的需求冷漠,不予以回应,此时婴儿无法内化自我,我猜想这就是我自己内在最恐惧的感受的来源。
我以前经常出现一种梦魇,就是突然间坠落,下面是无底深渊。现在可以比较好的理解梦的含义,这种梦魇描述的是失去抱持的感受。抱持让婴儿感觉自己会被抱住而不是跌落,抛弃。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说下地狱,而不是上地狱。失去抱持对于婴儿就是地狱般的感受。
当我与外界接触,即向外投射时,有一个清晰的“我”,比如吃饭的我,看电影的我,写文章的我,这一连串的“我”组合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假自我”。尤其是痛苦的时候,投射的意义最直接。当内在有一个痛苦产生,将其投射给别人,自己的痛苦就变成关系里中的痛苦,此时的我,是一个清晰的“冲突而痛苦的我”。尤其是幻想这个人应该抱持自己时(这个人经常是亲密伴侣或者某个权威人物),投射会越加激烈,发展成各种攻击行为。极端的例子是电影《蝙蝠侠》中的小丑,不断升级对蝙蝠侠的攻击,但现实是蝙蝠侠并非佛陀,无法抱持小丑的行为,而是对小丑心生仇恨。婴儿可以幻想母亲会抱持自己的攻击,而且经常会实现。但破坏力强大的成年人渴求别人抱持自己的攻击,则经常造成毁灭性的人际关系。比如我的一个亲戚,他需要我帮忙修理电脑,但他表达出来是否定的方式:“你一个大学生难道还不会修电脑?”如果亲人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他会说:“我难道不吃饭吗?”而他基本没有朋友,非常孤独。
在亲密关系里,童年没得到抱持的痛苦,经常推动着自己把对爱的渴求通过“否定攻击对方”的形式来展现。恋爱初期对方尚可接受,但到最后被攻击者真地感觉自己毫无价值、糟糕透顶,于是关系结束,但关系结束一定是攻击者最不愿接受的,就好像再一次遭受母亲的抛弃。
倒置的亲子关系中,母亲也会通过攻击孩子,渴望得到抱持。妈妈曾经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每次打电话向我抱怨,都觉得我可能会否定她,结果是每次我都没有否定她,只是中立地听她讲讲,有时候鼓励她一下。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包容,非常感动。这种包容让妈妈有底气、有勇气去逐步面对人生的真相。我始终坚定地告诉她,攻击不是爱,你和我是独立的个体,我不能为你的感受负责任,但我是你的女儿,我承认自己爱你,所以会尽量抱持你的攻击与痛苦的情绪。
把痛苦向外投射,我感受到是在回避“不存在(或者被撕裂)”的根本性恐惧。当我有责怪某个人或者外界环境还不够好的念头时,尚且有个“痛苦的假自我”存在。当尝试停止投射,单纯地向内看,这种感受是一生中最可怕的:漫无边际的不存在感,完全触碰不到自己,好像掉入无底深渊;此时很想去责怪爱人某某地方做得不够好,将痛苦投射出去,如同救命稻草会把我从地狱中捞起。但事实是,一切向外的投射皆为虚幻,我无能为力,只能这样停驻,抱持这根本的痛苦,哪怕多一秒钟,就是进步。
抱持过后,我似乎什么也没做,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世界对我而言更真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