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势必有一个特点——牺牲自己的需要。
坏人,势必有一个特点——纵容自己的需要。
好人与坏人,就这样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平衡。
朋友M过生日,看着别人给他送来的种种礼物,他突然间发觉,已经有两年多时间了,他没有送过任何人生日礼物。
他对我说,他有时记得亲朋好友的生日的。但是,他不管如何叮嘱自己,最后总是将别人的生日礼物忘掉。最后他发现,他心中有一股强大的不情愿。
仅从这一点看来,M应该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了。
但事实恰恰相反,在家人和朋友圈子里,M都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对朋友是有求必应,至于家人,他几乎是一个人将全家人抗在自己肩上,除了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小家外,他对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担负着太多。
我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M问我。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自私,M有一点崩溃的感觉。
我说,这很简单,你总是在满足别人的需要,但是你从不滋养你自己,你正在干枯。
甚至,你一直以来也期待着别人的回馈,但好像你期待的回馈一直没来,于是你绝望,不想再这样付出下去了。
M听了深有感触,他又问,我该怎么办?
我说,看看你的内心吧,看看你的内在想要什么。
我让他坐得端正一些,放松身体,做几个深呼吸。在他身体放松下来后,我请他很慢很慢地、带着充分的感觉说:“我…最…想…要…的…是…”
在他说的时候,我也跟着用相同节奏的语气、并好像用全部注意力在跟随他一同说:“你…最…想…要…的…是……”
一开始,M还是用比较快的语速说,但在我引导下,他的语速逐渐慢了下来,放松但又全神贯注地说:“我…最…想…要…的…是……”
当说出他一个隐藏很深的、他甚至完全都不知道愿望时,他泪如雨下。
做完这个练习后,他说,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了,接下来,他会去满足自己的需要,去滋养他自己。
行恶之后的暴力,是为了转嫁罪恶感
M的故事,深深触动了我,我想到了一系列的故事,一系列的问题,最后豁然开朗,有了一个很深的领悟:
或许,人性的一切问题都可以回到一个支点上——如何看待需要。
最好是成为一个开悟的人,看破并放下一切欲望。
但是,作为凡人,我们戒除不掉需要,并因而围绕着需要产生了这样一对矛盾的心理:
1)需要是有罪的;
2)我有需要。
所谓的坏人或小人,似乎没有了第一部分,只剩下“我有需要”。因而,他们在追求需要时没有任何的愧疚感,更不用说什么罪恶感。
有时,这一需要是饮食男女这些躲不开的需要,有时,这种需要是一种没有实际价值而只是让自己感觉很爽的需要。
例如,河南一个官员,开车撞向人群,一边撞一边喊“撞死你撞死你”。据说他喝醉了,而被他撞的那些人与他无冤无仇,那他在干什么?
他在满足自己的一种需要——“老子随时左右着你们的小命,老子想怎样就怎样!”
现在爆出的很多恶性新闻事件中,都是这种心理在作祟,将别人踩在自己脚底下,别人丝毫不能反抗的感觉很爽。
他们作恶到这种份上,让需要被满足显得尤其邪恶。但在我看来,他们之所以陷入这种邪恶的地步,是因为他们想彻底灭除掉“需要是有罪的”这种不好的感觉。
但是,他们真的是有罪的,他们真的会有内疚感,这种内疚感会让他们不舒服,那怎么办?
内疚是对自己的攻击,当他们想完全消灭掉这种自我攻击时,他们就将其变成了向外的攻击。他们越是拼命满足自己需要,罪恶感就越强,这时他们对别人的攻击性就越强。
但请记住,这种攻击性既是一种自恋,也是一种罪恶感向外的投射。
这种心理投射到顶峰,他们会信奉一种强权逻辑——“你这么弱,你活该被我利用。”更严重的时候,坏人剥削、伤害了好人后,还要将好人杀死,因为“你如此软弱、你如此笨蛋,你该死!”
我在看纪实小说《国殇》,讲的是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如何抗战的,这部书中刊登了一个日本士兵详尽的回忆录,细致地描绘了他是如何从一个有些胆怯的男人变成恶魔般的杀人机器的,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当他试着将自己的罪恶感消灭时,他会变得更邪恶。
著名小说《追风筝的人》中,也是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当男主人公阿米尔想消灭自己对仆人哈桑的愧疚时,他也逐渐沦为恶魔。
好人父母或会培养出坏蛋孩子
至于好人,似乎是没有了第二部分“我有需要”,而只剩下第一部分“需要是有罪的”。
譬如杨丽娟的父亲杨勤冀,他好像是一个没有任何需要的人,当别人试着满足一下他最基本的需要时,他都会避之而唯恐不及。他去最好的朋友家,他宁愿蹲在地上,别说沙发,甚至朋友给他一个小板凳,他都要拒绝。
但是,这也不是真的,哪怕像杨勤冀这种级别的超级好人,他也仍然会有需要,并且他会有巧妙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需要。
什么方式呢?就是通过满足别人,尤其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所以,杨勤冀这个似乎没有任何需要的父亲,有了一个为达到目的而不罢休的女儿。
杨勤冀这样的故事看起来是极端的,似乎不多。但其实,类似这样的故事在我们这个国家可能比比皆是。
譬如,一个对自己苛刻到节俭的妈妈带女儿去超市,说,挑吧,你看吃什么咱们就买什么。
女儿很高兴,挑了一些自己喜欢的零食。
接下来,妈妈又特意挑了一些更昂贵的。
然而,回到家后,妈妈突然间觉得女儿吃零食的样子很贪婪,于是歇斯底里地爆发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家日子多难过,你为什么这么贪婪?!”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豆瓣“父母皆祸害”小组中,一个网友讲了一个更恐怖的故事。一次,她拒绝了妈妈给她买的衣服,结果妈妈爆炸了,她大喊:“你还不如去吸毒,吸毒的话你还会知道需要我的钱。”
这三个例子中,父母们都是没有什么需要的好人,而且他们都想过度地去满足孩子的需要,以此来释放自己潜意识中隐藏着的蠢蠢欲动的需要,然后又将“需要是有罪的”的这种负罪感转移到儿女身上。
大学的时候,我喜欢一个女孩,觉得她配得上拥有最好的一切,甚至我想象自己挣很多钱,让她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但同时,我又觉得她是一个“坏女孩”。
我是一个好人,好人其实很多时候蛮卑鄙的。
因为对自己有这样的洞察,我至少是在咨询中对“坏人”们会有很深的理解与接受。
有时候,亲密关系中的“坏人”真的是极度可怜。
一个女孩对我说,她自私自利。这是一个准确的自我评价,我问她,如果最自私自利是10分,你的自私自利是几分。
她说,9.5分。
我又问她,你父母的无私程度是几分。
她说,一个9分,一个8.5分。
我对她有很深的了解,因而对她有很深的同情。她的父母童年时没有得到什么关爱,也就是说,他们的需要没有机会得到满足。后来,他们因而严重压抑了自己的需要,他们还将这种压抑神圣化,觉得这样自己就是一个好人。同时,这种心理的另一面就是,那些需要得到充分满足的人就是坏人。
有了女儿后,他们被压抑的需要通过极度满足女儿而释放,但他们又将“需要是有罪的”这种心理投射到女儿身上。如此一来,女儿就背负了非常沉重的负罪感,她说自己自私自利时,看起来像是没所谓,这其实和哈米尔的心理是一样的,她不允许自己内心的负罪感涌出,因为负罪感太多太重,一旦涌出就犹如河堤崩溃。
当父母的心理趋向一个极端时,孩子容易趋向另一个极端。
为什么“坏”了才能有性爱
中国古话说“饮食男女”,这是两个最基本的需要。如果说,饮食的需要是有罪的,那么性的需要就更是如此了。围绕着性,我们的内心、我们的家庭、我们的文化乃至全球每一角落都有种种或显露的或隐蔽的罪恶感。
这种罪恶感,在基督教中被称为“原罪”。《圣经》中,亚当和夏娃一开始是蒙昧而幸福的,他们身心都在伊甸园中,但当吃了蛇给他们的智慧果,他们开始有了性意识,并因而感到羞愧,要把自己的性部位给遮蔽起来。上帝看到他们这样做,知道他们触犯了原罪,于是将他们逐出了伊甸园。
这个故事,有很普遍的寓意,这种寓意,其实藏在我们每一个家庭中。关于这一点,以后我将在多篇文章中进行细致的分析。
但不管我们怎么觉得性有罪,性的需要仍和饮食的需要一样难以戒除。
甚至,男女的需要一旦泛滥起来,那比饮食需要被过度满足的状况还要可怕得多。
那么,怎么办?
最好的一个办法是,我压抑我的性需要,但我勾引你的性需要,你因而来欲求我,我也顺带着得到满足了,但我却在事后说,你是坏蛋!
一些电影中,看似君子的“岳不群”们找了妓女后,会狠狠地折磨她们,甚至虐杀他们,就是这种心理。
那些专门杀妓女的连环杀手们,也是这样的心理。不是我有性需要,而是你们这些贱人勾引出了我的需要,你们有罪,你们去死。
这是极端的表现,在生活中不多见,但一般程度的表现,却是比比皆是。
我读研究生时,一天突然间从脑海里蹦出了一个对调情的定义:
调情,即两个人不动声色地调动彼此的情欲,而自己不为所动,谁先动了情欲,谁就输了。
我一个朋友常流连在风月场所,听到这个定义后,他大笑,说是啊是啊,就是这么回事。
我这位朋友还好,他知道他和女人都在玩游戏,试着唤起彼此的情欲,而尽管他要显得总是女人先动了情欲,但他并不因此觉得女人们有罪,他反而会觉得那样的女人很可爱。
然而,男人一旦失去了对这一点的觉知,而认为是女人唤起了他们罪恶的情欲,那么,男人就可能会通过阉割女人的性感知能力来消灭女人的情欲。
所以,在非洲的极端男权社会,要对女孩进行割礼,将女孩的性敏感部位一并切除。
其实,他们最应该做的是阉割他们自己,因为是他们的心先动了“邪恶的情欲”。
在这种文化下,性是有罪的,性的罪太重了,自己承受不了,所以要把这种负罪感转移到别人身上。这种转移的游戏到处都是,但是,要想淋漓尽致地转嫁的话,就需要一边是彻底的强势,而另一边是彻底的弱势。
于是,在极端的男权社会,才对女孩进行割礼。
于是,在严重的权力失衡情况下,一个官员才可以毫无道理地将车冲向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们。
然而,越是这样做,罪恶感在心中累积得月娥厉害。因而,他们就越发想转嫁自己的罪恶感,于是这种暴虐就不断升级。
完美的状况是消除性,但这不现实,现实的关键是,认识围绕着性而产生的负罪感。
彼此满足需要,但又不被需要限制
在男权社会,当男人们渴求女人清纯时,女人们就有了矛盾的心理,男人将她们视为性对象,但男人又希望她们彻底没有性欲,最好永远是纯洁的。
因而,女人就要表现得是清纯的,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是有性欲的。
我一个朋友领悟到这一点了,她说,她一直喜欢坏男人。原因是,坏男人会小小地不顾她的抗议,而有点强硬地和她发生性关系,这其实是她想要的。
这样的男人,不仅可以帮助她释放被压抑的性需要,还可以让她方便地投射围绕着性的罪恶感。每当她说你是坏蛋时,坏蛋会说,我就是坏,你怎么着?
但好男人不同,好男人也要压抑性欲,也要消除罪恶感。于是,当她表达抗议时,本来已经有点“坏”的男人真的会变成好男人。有时,好男人会控制不住地有一点硬来。但事后,好男人会很愧疚,他们不仅会道歉,他们以后也真的会变得更加“好”。
如此一来,女人就无法顺利地转移自己的负罪感了,而且她也得跟着压抑自己的性需要。这时,她的心中会有一声叹息。
对于我们凡人而言,我们真的需要学习,看到自己围绕着需要而建立起来的负罪感,然后带着负罪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自己的需要。甚至,当既不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别人的时候,可以放肆地去满足自己的需要。
人际关系中,需要的满足最好是平衡的,你可以付出,你也可以索取,我可以从你那里得到一些满足,我也可以去满足。
这时,需要或者说能量是流动的,我的心得到滋养,你的心也得到滋养,这个关系也得到了滋养。
M的人际关系是严重失衡的,他只给而不要,这样一来,他的需要得不到满足,而对方又会产生负罪感。于是,最后他会成为孤家寡人,不管他多么能够继续满足别人的需要,别人都会有点不敢和他来往。毕竟,需要很重要,负罪感也一样重要,谁都不想成为罪人。
不过,更进一步来说,将人际关系建立在满足彼此需要上,这的确是形而下的境界。
心理学说,关系就是一切。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则说,关系有两种,一种是我与你,一种是我与它。
当我将你视为满足我的需要的工具与对象时,这一关系就是我与它。
当我没有任何期待与目的,而是带着我的全部存在与你的全部存在相遇时,这一刻的关系就是我与你。
刚刚,有快递员给我家送了一份快递,我收了快递后说了一声谢谢。他走之后,我回忆时发现,尽管事情是刚刚发生的,但他的样子已然非常模糊。
因为,我和他没有相遇。
对我而言,见面那一刻,他就是一个“快递员”,满足了我正在进行的一种需要。如此一来,我就没有拿出我的全部存在去碰触他,于是他对我而言就是很模糊了。
同样的,可以推断,对他而言,我也只是一个客户,满足了他的工作的一种需要,他也没有拿出他的全部存在去碰触我。
想到这一点后,我看着我最心爱的阿白(我家养的加菲猫),那一刻,我刹那间明白,尽管它对我而言是很清晰的,但我与它仍然是以一种需要与被需要的方式来建立关系的。对我而言,我喜欢它的可爱,于是它一直扮演可爱与我打交道。
那一刻,我忽然间好像穿透了一切,看到了阿白的全部存在。
很有趣的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阿白与我形影不离,我走到那儿它跟到那儿,而这时我们彼此之间是没有任何需要的。之前,这种形影不离只发生在它需要我时。
我也想起一次在飞机上遇到的一个帅哥,他至今还在我脑海中无比鲜明。我清晰地记得,他和任何一个人打招呼时,都是全神贯注,他的眼睛会全然真诚地看着你。先看到他与空姐打招呼时,我想,哦,这小子,他估计什么样的女孩都可以追到手。
接下来,当他也这样看我时,我明白,他这不是一种人际交往的技巧,而真的是一种境界。
需要是有罪的。
所以,我们想戒除需要。并且,你会看到,需要总是与被需要在一起,它们势必是在关系中呈现。
那么,是不是当我是孤家寡人时,这个罪就可以没有了。
所以,很多想开悟的人会斩断关系,独自一人待着。
这是一条路。然而,当境界不到时,独自一人待着会受到至少两个严峻的挑战。一个是饮食,一个是男女。修严格断食的人时,饥饿感甚至会让胃液变得贪婪而吞噬掉自己的内脏,性的欲火也可以让一个人走火入魔。
也因而,我们会不断听到,如何如何厉害的修行者借修行的名义大搞男女关系。
在我看来,孤家寡人常常是一种奢望,而需要或欲望总是逼迫着你去建立关系,在人际关系中寻到一条路。
这也是心理学的魅力所在,现代心理学将着眼点集中在人际关系与需要这两个主题上,并表示,关键不是消灭欲望,关键是接受欲望,并看到围绕着欲望而产生的负罪感,并从这种负罪感中走出来。
那时,我们还是有欲望,但我们将不会用破坏的方式去追求欲望。
实际上,我们之所以用疯狂的方式表达欲望,恰恰是因为我们自己觉得这是有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