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魏蔻蔻

号∣ WeikoMagazine

魏蔻蔻,营养基因学硕士,生物科学博士,定居荷兰。有文科心的理科人,主理原创微信公号微蔻(WeikoMagazine),分享留学定居海外的中西教育思维异同,是欧洲养育观念和方式的深度观察者和传播者。著有《太想赢,你就输了:跟欧洲家长学养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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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有了外孙起,秦阿姨的称呼升级为秦姥姥。

作为秦姥姥,第一个“壮举”就是给自己的中荷混血外孙起了个小名叫 “二筒”。

因为,秦姥姥打麻将总能自摸二筒和牌,二筒,是秦姥姥的幸运和福气。

更因为,二筒的正经大名叫“杨威廉姆斯.范德隆克”,秦姥姥记不下来这个名字,总会用四川话骂一句:“烦得恼火!说不伸头(说不清楚),我们就叫二筒,吉利又好记!“

与所有来荷带孙的老人一样,秦姥姥每年定期来荷兰三个月,为女儿阿弥带孩子。阿弥是我的学妹加四川老乡,这么些年来,我看着她求学成家,生子立业,也目睹秦姥姥来荷将二筒一点点带大。

荷兰,不自由

最初,秦姥姥不喜欢荷兰,就如她不喜欢二筒的大名。

很多生活点滴,都和秦姥姥的设想,南辕北辙。

秦姥姥,以为老外不打孩子。

可是,荷兰女婿打起二筒一点不含糊。因为二筒调皮屡教不改,被爸爸罚站再加打屁股,二筒的屁股又红又肿,可见手指印。

秦姥姥心疼,劝女婿别打二筒,或是轻轻打,意思一下,吓吓孩子就好!

可荷兰女婿听完翻译后,瞪着眼睛反问:“既然要打,怎么能不打疼?就得打疼,让他记住。轻轻打,做样子,还不如不打!”

说不通的事情,总是很多。

秦姥姥预想过荷兰会是寂寞无聊的,但从未设想过荷兰是“不自由”的。

荷兰难买到蒜苗,秦姥姥的拿手菜“回锅肉“做出来总少了“画龙点睛”的蒜苗,味道欠了不少。阿弥家的前院后院都不小,秦姥姥决定自己种蒜结蒜苗,荷兰葱太贵,也顺带栽些葱。虽然,前院临街且面积也比后院小,但是阳光充足,秦姥姥就选在前院开辟了一块地,种上了葱蒜。秦姥姥照料有加,葱蒜不负有心人,长势极好,大家总算吃上了正宗的“蒜苗回锅肉”。

于是,秦姥姥将地辟得更大些,种了更多的葱蒜。

谁知好景不长,邻居和社区的人上门来投诉了。根据荷兰社区管理条例,住户的前院不能种植香料蔬菜,只能种花草树木。大家一致觉得,秦姥姥的葱蒜破坏了小区花园景色的统一性,要求秦姥姥将其拔除,移栽到旁人看不到的后院。

秦姥姥很不服气:“荷兰不是保护私有制吗,我连在自家院子栽葱种蒜的自由都没有?凭什么被干涉?“ 

抱怨归抱怨,没有用。

秦姥姥只能忍痛把葱蒜拔去,重新种回花草;而移到后院的蒜苗和葱,再也没有前院的长势了。

外孙的“噎食”风波

这些生活习惯上的事,忍一忍,还是能克服的。

秦姥姥觉得,虽然长途跋涉,来到文化迥异和语言不通之地,最重要的还是带二筒,故而非常珍惜这份在异国他乡中能够享受的天伦之乐,但一次危险的“噎食事故",差点让秦姥姥再也不敢带外孙二筒。

二筒两岁多的时候,秦姥姥和往常一样,单独在家带二筒,阿弥和女婿都在上班。

二筒吃着软糖,突然被噎着了,上气不接下气,干呕带着哭腔,一脸恐惧,脸色变红。

秦姥姥吓坏了,拍了二筒几下,用手去抠喉咙,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手抖,并未立马见效,二筒持续无助地呕着。

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不知道如何求救,秦姥姥赶快打阿弥的电话,让阿弥回家或是求助。

在阿弥打了荷兰急救电话正着急时, 二筒自己在哭呕中将噎着的糖滑咽了下去,食管通了,脸色也由红紫转为正常。

荷兰急救人员来时,二筒除了受了些惊吓,已经安然无恙了。

荷兰医护人员告诉赶回家里的阿弥夫妇一些孩子噎食时的急救措施,因为孩子噎食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下处理。这次二筒的噎食情况不算严重,只要孩子还能哭,就说明气道没有被堵住,算是万幸;若是情况严重的噎食,等待医护救援赶到,一般都为时已晚了。

此时的秦姥姥已经吓呆了,无论阿弥夫妇怎么安慰,之后几天秦姥姥都不敢再单独和二筒呆在家里,害怕再出什么事情自己处理不了。

阿弥和先生请假轮流在家陪一老一小,他们发现秦姥姥除了变得小心翼翼以及什么都要请示阿弥外,最重要的是严禁二筒吃糖。

二筒只要一拿糖,秦姥姥就疯了似的冲过去,抢过糖罐:“不敢再吃糖了,你忘了你差点被这糖噎死?”

这个“断糖” 举动让二筒爸特别不解。

二筒爸觉得,孩子已经因为噎食受到了惊吓,为什么之后还要不断以恐吓来剥夺孩子享受喜欢食物的乐趣,难道孩子之后都要生活在这种“因噎废食”的阴影中吗?

阿弥夫妇和秦姥姥好好谈了谈,还带着秦姥姥去荷兰儿童咨询师那里。

咨询师说,大家都非常理解秦姥姥的心有余悸,但是秦姥姥当时已经做了一个外籍外婆最好的救护措施。咨询师再次手把手地教了秦姥姥一些孩子在家可能会遇到“事故” 的急救方法,如”噎食“、“烫伤”、“溺水/呛水”。

咨询师告诉秦姥姥:危险意识和恐惧感受,是不同的。

无论是家长还是孩子,都要有危险的意识,但不能一味地笼罩在恐惧的感受中。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非常不健康的成长经历。

而对待二筒,应该让他知道些噎食的危险,但要让他依然能享受自己喜爱的食物和生活。

家长可以给孩子多一些知识和信息,引导其拥有正常心态去成长,而不是通过恐惧给孩子的生活乐趣设置障碍。

秦姥姥很接受咨询师的说法,那些话安慰了自己。

于是,秦姥姥放松了心态,除了练习好那些家庭育儿急救措施外,她让阿弥把荷兰急救电话112写好贴在冰箱上,学会说荷兰语“救命”并会报家庭地址的邮编和门牌号,遇到危险,自己也能求助。

二筒要糖吃,秦姥姥会在每天所订的糖量中欣然给二筒,并且发明了段顺口溜,笑着跟外孙说:细嚼慢咽,吃糖最甜!

秦姥姥说,就是从这件事起,她开始有点喜欢荷兰,天大的事,也能没有疑惧地处理,不留阴影。

原来,生活中,最重要的是有理有据地面对,从而永远保持乐趣和从容。

椒盐味的“川普”vs. 荷兰腔的四川话

二筒四岁开始上学,回家说荷兰语越来越多,中文越说越少,秦姥姥几乎无法跟自己一手带大的外孙交流了。

阿弥给二筒报了周末的中文学习班,增强孩子的中文能力,老师建议家长也在家里多给孩子营造说中文普通话的机会。

为了二筒的“国际化”,秦姥姥也改掉曾经对二筒一半说四川话一半说普通话的方式,全部用“普通话”跟二筒交流。

只是,六十几岁的秦姥姥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普通话并不标准,是夹杂着浓重“椒盐味”的四川普通话,简称“川普”。

男孩子的语言能力可能在四五岁后才逐渐提高,以前的二筒就算听着外婆夹着四川话和川普的语言,并未学会太多的“川普”。两三岁时的二筒,本来话就不多,只言片语间,像个外国人说中文,虽有点怪,但加上手舞足蹈,还挺可爱。

可是,上学后的二筒,深得秦姥姥真传,快速掌握了椒盐味的川普。

阿弥开始没觉得什么,直到有一天才觉得二筒的中文表达,有些“走偏“的态势。

那天,阿弥下班回家,二筒兴冲冲地说:“妈妈,今天夜饭洗白了,外婆把烤箱弄拐了!(晚饭吃不成了,外婆把烤箱弄坏了。)”

这些将四川话加入普通话里的表述, 在二筒讲的中文里比比皆是。

 “妈妈,我跟你说话,你不要‘打梦觉’(心不在焉),再‘打梦觉’我要冒火了哈!”

“同学拿笔‘狙(ju,戳的意思)’我的手膀膀儿,非痛的!“

阿弥在尝试给二筒纠正中文发音无果的两周后,邀我去她家商讨“对策”。

听到孩子流利地使用着老四川道地的表达,我深感亲切和难得。看着秦姥姥在旁边,一脸为难和无措,我想到当时国内和荷兰都在关注的“方言流失”现象,以及官方都鼓励家里多使用方言,索性跟阿弥商量:“孩子能说方言,也是一种天赋。二筒的荷兰语有语言环境,在学校学习以及和孩子爸爸交流都没有问题。四川话,虽然不是普通话,但也是中文,你在家和二筒外婆都用四川话交流,孩子耳濡目染的是方言语境,所以四川话或是川普反而学得快,干脆就让孩子在家和你们说正宗说四川话得了,普通话以后再说。我有个要好的大学同学,定居美国纽约,两口子再加上双方父母在家都跟生长在纽约的孩子们说四川话,孩子成都话和英语都很好,而且和家人能交流,感情特别亲。你可以考虑一下,到底说椒盐味的“川普”还是干脆说四川话,哪怕带点荷兰腔。”

秦姥姥听完,眼睛一亮,怯怯地看向阿弥,等着女儿拍板。

阿弥有些被说动了,但还是说要再咨询下荷兰这边的老师和专家。

两天后,阿弥打来电话,决定在家和二筒说正宗的四川话。

阿弥说,荷兰专家觉得说方言不碍事,除了语言方面的发展外,有一条理由最打动阿弥,就是“孩子的语言交流,最重要的目的是增强亲人间的联系,其次才是国际交流能力。一个孩子,首先要能和亲朋好友对接和交流,在其中找到认同感和自信,才最有利孩子成长。”

的确,作为混血的孩子,除了所在国的语言,如果有能力和母亲以及深爱自己外祖父母用方言谈心;能在回到属于自己另一半血脉的中国,和故乡的父老相亲聊天,这会给孩子极大的踏实感和文化融入性适应力。

后来,二筒跟秦姥姥、妈妈阿弥和我,都用四川话交流。

秦姥姥更是开心地发挥着她那口标准四川话的魅力,讲四川段子,儿歌和市井故事。

二筒和外婆回四川老家,和街坊邻居交谈甚欢,打得火热。

在老乡眼里,他不是一个说着外文的“洋娃娃“, 他是个会说当地话的有血有肉惹人疼爱的孩子。

对于二筒来说,因为没有语言障碍,他能直观地感受到邻里第一手的关爱和善意,以及对家乡文化的认同。

二筒会跟着四川邻居说:“谢谢三嬢嬢,但是你不要鼓捣我吃了(你不要强迫我吃),我吃不下了。”

他会附和邻居的‘八卦’:“就是,她牙尖四八怪的,明明是她自己水兮兮的,还怪别个。”

我们夸二筒在四川老家人缘好,二筒会“大言不惭”地说:“当然喽,我的粉丝多,关键是我和大家‘摆得拢’(谈得来)!”

能在家里用四川话畅所欲言后,秦姥姥也在荷兰呆得自如了不少。

这么多年了,秦姥姥早已从当初那些格格不入的无奈,好心办坏事的沮丧,过渡到今天的逐渐适应。

那天,二筒给我表演了一段秦姥姥教给他的四川儿歌:王婆婆在烧菜,三个观音来喝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妖精说闲话…

秦姥姥边做饭边在旁笑着纠正:“妖精儿,是妖精儿,不是妖精…”

那时,厨房里弥漫着川菜香,屋外是荷兰黄昏时的霞光,我的眼眶中有些被乡愁击中后泛起的潮湿,久违的儿歌,童年的家乡,被二筒清晰地拉回眼前,如此温暖,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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