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于最高学府并由此实现阶层跨越,51岁的张乔峰本被视为传统教育体系的受益者。但在成为一名父亲后,他却早早切断儿子张洪午的应试升学之路,带领其“在家上学”。
往日,这曾被视作少数名人的特立独行之举。而如今,伴随财富与见识的积累,越来越多的家庭选择逃离传统教育框架。通过在家上学、进入小型私塾或家庭互助学堂等途径,这些被应试教育影响塑造却又对之感受复杂的成人,正试图为下一代创造不一样的可能。
然而,告别不满之地,并不一定意味着能去往更好的所在。这是一场以子女未来命运为筹码的冒险赌注,打破成规的同时,种种风险挑战亦随之而来。张氏父子为期五年的探寻历程,正可展现此类充满未知性的教育探索中的重要命题——主观上力图变革,却又不可避免地囿于个人局限的个体,勇敢脱离固有系统后,将要经历何种考验,才有可能成为自己期待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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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岁的张洪午离开校园已有5年。在父亲张乔峰眼中,这是一场只会成功不会失败的教育实验。对于这场实验是如何开始的,父子二人的记忆已有了些许出入。
在张乔峰的回忆中,退学的过程快捷顺利。班主任在电话中搬出大套复杂手续,而他则死守一条道理:作为父亲,他才是有权决定孩子应接受何种教育的人。他写下一封保证书,承诺今后独力承担儿子的教育责任,与学校再无瓜葛。
张洪午记忆中的父亲,则一度情绪激烈。2011年9月23日中午,北京海淀区一所小学的寄宿班,6岁半的张洪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叫至校长办公室。父亲带着怒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今天就要接他回家!”
听着两个大人激烈理论,张洪午默不作声。入学不到一个月的他意识到,父亲从此要让他“在家上学”。
11岁的张洪午正在家里看书
由于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且步入了现行义务教育法下的灰色地带,在家上学群体通常行事低调,但张乔峰是个例外。儿子回家第二年,他在网上公开发表讲述儿子在家上学经历的文章《冲出体制藩篱,翱翔自由蓝天》:“我要让自己成为比你们这些所谓的‘教育家’还要高贵得多的’教育家’,煽你们一个狠狠的耳刮子!”
这让他一时成为备受争议的新闻主角。有人钦佩他的勇气,有人批评他鲁莽草率。一种质疑的声音是:“做出选择的是父母,承担后果的却是孩子。”
“去体制内的学校不也是家长的选择吗?”张乔峰反问,“而且那样风险更大,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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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体制”
那篇言辞豪迈的文章同时也是一则招生广告。2012年,张乔峰成立了“北京龙学园”,后来又改了一个更长更气派的名字“龙田国际私塾”。这间私塾至今保持着小型家庭学堂的形态,位于北京奥林匹克公园附近一处160平方米的公寓内。张乔峰将其视为“冲出体制”的教育实验场。
新学期即将到来,龙田又迎来了几拨试读的家长。带着孩子慕名而来的父母们置身于一个微缩版的教室。 “健康、快乐、全面、杰出”代替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爱因斯坦、华盛顿、毛泽东……十余幅名人肖像贴在四周。总体而言,张乔峰把这里改造得很像他厌烦的“传统学校”。但也有不同之处:每一块空着的墙壁,都被小书架占领,陈列着数量可观的图书和益智类玩具。
张乔峰将儿子接回家的直接动因是,开学不到半个月,他认为儿子精神萎靡。这所海淀区某外国语高校的附属小学打动他的是招生宣传中的英语优势和“国际化”管理理念。但他很快认为,学校课外活动有限,伙食不好,还被社会复杂气息浸染——儿子的女同桌一人身兼数个班干部职位。
试读间隙,来自全国各地的父母彼此吐露心事。他们对传统应试教育之路深感失望,师资不佳、课程僵化、校园暴力等问题是共同的烦恼。户籍问题是另一个痛点,一位关注张乔峰多时的“北漂”家长说,非京籍的孩子想入好学校难上加难,而家庭学堂则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当所有家长都到齐后,张乔峰安排他们在客厅坐下,展开投影仪,开始描绘一个截然不同的美好学堂。他依次介绍自己的12条教育理念:人本教育、素质教育、通识教育、中西合璧……
白底黑字的 PPT 样式朴素,却不时冒出惊人之语:打造“中华第一精英学校、中国式的伊顿公学”,中短期目标是让学生“考上世界排名前三十的大学”。讲到这几句标红的段落时,张乔峰笑容满面,他自得已“搞透了中外精英教育”。听众们则保持着地铁乘客脸上常见的中立表情,他们更在意下午的试课。
算上张洪午,第一天参加试课的共有4个孩子,但仍显得众口难调。
第一节语文课,教材是全文言文的民国课本《新国文》。一个北京的男孩一直在睡觉,张乔峰选择不去打扰他。
接下来的英语课用的是一本由《地心引力》改写的教材。张洪午早早读完了整个系列,数月前一家视频网站的采访中,就有他朗诵这本书的镜头,声音洪亮而娴熟。张乔峰教其他孩子生词的时候,他有些不耐烦。一会儿把脚蜷到椅子上,一会儿又顺着椅子滑到桌子下:“老爸,你看我消失了!”
过完整个8月,参加试读的家长没有一个下定决心。龙田2015年的学费是一年10万,如今涨至15万,如果一次交3年,可打八折。这并不便宜,相当于北京一般的国际学校的收费标准,但张乔峰表示只是刚刚覆盖成本。
如果人可以只生活在网络中,张乔峰会觉得当前的事业欣欣向荣:他的微信里有几百位对在家上学跃跃欲试的父母。深夜,他端起手机偶尔表露对办学的灰心时,总有几个声音劝他“你要坚定”,但真正决定脱离学校教育体系的家长少之又少。
一位观摩过试课的妈妈表达了她的疑虑:“上课太随意,没有规矩。”学校里过分严苛的管束是许多家长想出走的原因,但突然看到毫无拘束的课堂和随时插话的孩子,他们又感到不适。
“孩子太少,没有玩伴。”人数众多的学校让家长们担心“近墨者黑”,而家庭学堂又让他们滑向恐惧的另一端:孩子会不会有社交障碍?
她还有一个感觉,“张老师好像老了,没有精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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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老爸
张乔峰绝不会同意自己“老了”、“没有精力”。他今年51岁,身材瘦长,背微驼,近视,头发开始发白,但精神正处于亢奋中。家长会上,他不间断地讲了4个多小时。一有空,他又捧起手机,鼻尖紧抵屏幕浏览各类教育文章,随后转发到和龙田有关的十余个群里,这时往往已过了零点。
在用作教室的客厅里,他趿着拖鞋蹬着桌腿的横杠,回忆自己带儿子回家的过程,自信而轻松:“我认真地考虑了一段时间,大概三五天吧。”
以一种类似的语气,他自述起早年的学霸往事。上高一时,他就和高二学生一起参加了数学竞赛,获得了保送名额,1983年进入北大物理系。他本是一个海边农民的儿子,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对他的学习并无指望,但自从初中到县城读书后,他就开始自学高等数学,他将此解释为天然的好奇和求知欲。
考虑让儿子退学的那几天,张乔峰翻了翻儿子的一年级课本,马上觉得“太简单了”,他相信自己能教所有主科,一直到高中毕业。“不是大问题。”这是他的口头禅。
但学霸张乔峰也有不小的遗憾,他自感被中国教育耽误,上大学前,偏科、知识面窄,没看过几本课外书,也从未接受过人生观的引导。他难忘刚到北大时,当着众人舌头打结,讲不出一句话。英语更是“报废”,因此他放弃了出国。他对精英教育的向往,便与此有关。
张乔峰在自家的书架前
根据他的叙述,160平米的龙田私塾,现在储存着 “1-1.5吨”书籍。他试图通过对儿子的早期引导来弥补自己过去的缺失。这种引导不可避免地带有个人好恶:他从储物柜里扒出了儿子刚回家时使用的人教版语文教材,抖一抖灰翻开,目录上标满了“垃圾”、“凑合”和“尚可”3种等级。“尚可”的大多是古诗词,而白话文课文则是“垃圾堆”,《吃水不忘挖井人》、《王二小》等文章,一一被张乔峰归入“垃圾”。
进入书房,书架上陈列着张乔峰的另一个宏图,他购买了一整套“一生读书计划”:历史、艺术、哲学……设想中,到14-18岁阶段,他将带领张洪午和其他孩子们精读各领域的一至二百本世界名著,开展圆桌式讨论。《富兰克林自传》、《几何原本》《传习录》、《圣经》、《古兰经》是必读书目,而书目里的《利维坦》则被画了叉,旁边用铅笔标注了4个小字:独裁思想。
他称这种形式是受爱因斯坦组织科学家沙龙的启发。“我设计的方法很高级,我看过很多伟人传记。这是最顶尖的。”他认为自己心态开放,博采众长:“很多人说你张乔峰怎么这么骄傲啊。不要说我这个人狂,我爱跟这些人学。”
不过现阶段,张乔峰很少过问张洪午看什么书,他认为14岁之前可以随性阅读。张洪午刚刚看完了《三体》系列,摞在床头的书还包括《藏地密码》、《山海经密码》之类的玄幻小说。
张洪午2岁时,张乔峰与前妻离婚。这也被他解释为在家上学的有利因素:这样,就没有人拖后腿。前妻最初对此曾激烈反对,担心儿子没有学籍,无法参加中考和高考。如今面对采访时,她选择了沉默。
社交缺失是许多人对在家上学的担忧。张乔峰也承认,儿子没有固定的同龄朋友:“这块讲,是有点遗憾。”但马上,他又用一种宽慰的语气补充道:“人生不可能没有遗憾。适当的孤独也未必是坏事。”
13岁的男孩吕小军,是张洪午上学期唯一的同学。他的妈妈孙茜初次见到张乔峰时,觉得“和蔼可亲”。这和张乔峰的笑容有关,他几乎总是在笑,深深的笑纹从嘴角眼梢旋开,占满了瘦削的脸庞。这中和了他言语中狂放的一面。
孙茜最初把孩子送往一所著名的私立小学。和张乔峰一样,她对学校缺乏信任:没有午休,晚上6点多才放学,班主任一年换了3个。不少任课老师是公立学校退休的老太太,喜欢当着全班面数落成绩差的学生。
回想起自己当年在应试教育中的不快乐,如今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孙茜和丈夫早早将高考排除在儿子的人生路径外。第二年,她将儿子送到了使用蒙特梭利教育法的“孙瑞雪学校”。这种教育理念强调发展孩子的自主性。
孙瑞雪学校当时没有初中部,孙茜便在儿子小学毕业后将他送至了一所重点公立名校,但这随即引发了激烈的家庭矛盾——吕小军的一位同学出手阔绰,先后给他买了两个手机,孙茜很不赞成这种消费方式。她下决心找一个“小众清净”的环境,经多处辗转,最终来到了龙田。
孙茜一度很认可张乔峰在数学教育上的专长——他教数学时不走常规路径,而是把按照模块和思维方式拆解成了十几本小册子。孙茜逐渐发现,原来解题潦草的儿子,开始能一步步地写清解题思路。
但因为暑假与儿子的一次深聊,孙茜又决定让孩子回到体制内的中学。张乔峰组织了一次去福建的夏令营,临走前一天,吕小军突然告诉孙茜,他无论如何不想去,因为不相信张乔峰能完成他制定的计划:“张老师说话太虚。”
张乔峰曾将吕小军的一张99分的数学考卷发到微信群里。但吕小军告诉妈妈,所有计算都是用计算器完成的。继续往下聊,孙茜有了更多吃惊的发现:早上的英语课,张乔峰会让孩子跟着电脑听和说,自己则在另一个房间办公,于是,这一个小时就成了张洪午和吕小军的电脑游戏时间。学期过半,张乔峰开始谋求扩张规模,经常忙至凌晨。吕小军8点到校,但张校长9点才起。到最后一个月,语文课整个停了。
张乔峰曾对孙茜说:“你们到我这儿来,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往上爬。”自信智商极高的张乔峰曾带张洪午做过一次智力测试,结果135,他声称这是全人类前1%的水准“算是高智商,前1%吧。”
承诺与现实两相对照,孙茜常常忍不住怀疑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但她至今未与张乔峰直接沟通这些问题,她觉得已经离开了,没必要争执。张乔峰则将他们的退出视作中产家庭摇摆不定的证明,“这个孩子可惜了。”他眼睛斜视着下方,面露遗憾的表情。
8月末的一天下午,为一个顽皮的孩子结束试课后,张乔峰坐在教室的桌子旁,语气柔软地对张洪午说:“你看你这么爱学习……”
“我也不是很爱学习。”张洪午打断了他,“有哪个孩子爱学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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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心事
张洪武11岁了,这是一个敏感叛逆且难被成人轻易理解的年龄。
上课时,他习惯随时发问。《新国文》的第一课是“国体与政体”,张乔峰按照课文板书了三种组合:君主独裁、君主立宪和民主立宪。“老爸——老师”张洪午改了口,“那民主除了立宪不能和别的什么在一起吗?”说着,他径直走到黑板前,一边画,一边解释。
这种令一些家长感到不适的表现,是张乔峰有意培养的结果。他并不阻止孩子上课时七嘴八舌地插嘴和提问。他甚至会坐在他们中间,像个大点儿的学生一样一起学习。
也许是习惯了这种模式,张洪午说话的口吻像大人,带着他父亲的影子。聊起这个暑假,他说自己“也就比普通孩子少上了个课外班”。他下意识地将自己区别于“普通孩子”。在大人交谈时,他也敢于表达想法,并不把自己当作小孩。张乔峰鼓动一位试课的家长下定决心:“我就不明白,明明传统的路都走死了,怎么不换一种教育?”“一种更好的教育!”在一旁玩磁铁的张洪午补充道。张乔峰点点头,露出赞许的表情。
确如张乔峰对外称赞的那样,张洪午有很强的理解力和好奇心。杂志拍摄当天,工作人员架好了灯架,声明谁都不要动,张洪午偏要拆开看个究竟。摄影师递给张洪午一只弹弓,他马上心领神会对方想拍出一种顽皮的效果,随即拿起笔捅张乔峰的眼镜,自己设计了一番。
鼓励儿子自由表达的同时,张乔峰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儿子的安全,生怕他受到一点伤害。在龙田私塾的所有家具上,都包着海绵圆角。外出时,他会随身带救护用具。几个孩子玩作一团时,张乔峰即使在和家长谈话,也不时发出警示:“你们不要伤到他的头。”
但张洪午还是体质瘦弱,经常流鼻血。这是张乔峰心中儿子的“不完美”之处。但他更看重的是,儿子的学识和思考能力在他眼中远超同龄水平。
不过,父亲的态度最近正让张洪午感到困惑。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张乔峰看儿子背没挺直,念叨起来。张洪午说:我妈说的话我就愿意听,你说的我就不愿意听。
“为什么?”张洪武完全没意识到父亲要生气了,他用平常的语调回答:我不知道。“刷”一阵风后,张洪午的右脸上挨了一个耳光,下一秒鼻血也流了出来。
张洪午觉得,自己的逆反心理正和父亲的鼓励方式有关。在家长会和试读的过程中,张乔峰经常表扬儿子。而当父亲在客厅讲课时,独自在书房的张洪午却说:“当着家长的面是多,当着我的面几乎没有。”说话间,他瞟着门外,注意父亲会不会走进来。与张乔峰在一起时,他时常感到紧张,就像上次那个耳光一样,他不能预测自己何时会触怒父亲。
每周,张洪午最期待的是去学机器人和到妈妈那里过周末,这让他神经放松。一年前,张乔峰曾去参加过一个教育相关的会议,留张洪午和另一个同学在家。两个孩子人小鬼大地把张乔峰送到楼下,在确认他离开小区后,“立刻变成 happy 模式”,玩了一整天。
暑假期间,张洪午越来越感到父亲像一个工作狂:他几乎删光了微信里所有与龙田和教育无关的群,以免家长里短浪费自己的时间。稍一有空,张乔峰就会在和龙田有关的十余个微信群里与人分享教育心得和办学信息。父子俩外出的时候,张乔峰常会捧着手机放慢脚步,被儿子甩开几十米远。
“其实我感觉在我生活中我只有半个爸爸。”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坐在转椅上的的张洪午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有一个爸爸24小时在我身边,但是我还是觉得像有半个爸爸。”
而张乔峰则会谈起那些“夜谈”的日子。他和儿子的床是同一间卧室里连排摆放的两张高低床的下铺。他们有时候会头抵着头躺在各自的床上聊天,类似大学宿舍里的那种“卧谈会”。说起亲子交流这个问题,他突然回过神似的,发觉暑假没怎么和儿子聊天。“那以后我会和他多聊聊。”
青春期的叛逆已然萌芽,尽管在很多问题上与父亲存在冲突,但在回家上学这件事上,张洪午完全赞同父亲的选择。不到1个月的校园生活,他只留下了两个字的印象:“无聊”。下课时操场不让用,5点放学后,就不能再出宿舍,所谓的社交活动,就是几个小脑袋围成一圈看电视,只有在课间上厕所的时候,一场对话偶尔发生。他从未想过再回学校。
和父亲一样,他对学习成绩充满自信。他相信自己的英语已经达到初高中水平,因为可以看懂不带字幕的英语电影。数学的平均分在97左右,尽管计算部分都是用计算器完成的。听说学校里的孩子都是手算时,他掩饰不住好奇:“学数学用计算器不对吗?计算能力很重要吗?”
未来,张洪午觉得“顺着他(张乔峰)的路走就行了”。他想考大学,而且是去最好的大学——哈佛、耶鲁、牛津、剑桥。他并不觉得这有多难。
虽然时时强调名校,但张乔峰最希望的,是儿子能获得一种“高级的幸福”:发现自己的兴趣,并在这个领域获得成功。他说自己以前一直没找到兴趣,直到四十来岁开始搞教育,算是找到了,“可以做到死”。他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能把张洪午和龙田打造成功。
“我现在不喜欢他身上的有几点。”被问及喜欢老爸什么地方,张洪午没想出来,反而列举起缺点:“一是抽烟,然后呢,天天盯着手机,三是太随便。”太随便是指父亲不常和他聊天。
张乔峰的自我评价与之大相径庭。他认为,作为教育者,自己最大的不足是“口音”——他说话时带有明显的福建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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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儿子
谈起办学时,张乔峰收起了惯常的自信。他把龙田私塾视为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但培育这第二个儿子,比在家教第一个儿子难太多。4年来,他的主要挫折感皆来源于此。
早年间,他曾是一个不得志的商人,邓小平南巡讲话前后下海经商,赚过一些钱,“花得大手大脚”。他本计划在40岁前挣到1000万,“财务自由,著书立说”。“这一点我是被北大坑了。”他回忆,80年代北大的自由氛围让他逐渐对文科产生兴趣,并从物理系转到了社会学系。出身农村的他虽然最初很迫切地赚钱,内心的理想主义火苗却没有熄灭。
但现实则朝着另一个方向演进:30多岁时,他开始交易期货,财务自由没实现,反而2年内炒至破产。
把儿子送入校园时,他正处于人生的低谷期:在北京开着一家医疗培训的小公司,自感前途晦暗,再无作为。但将儿子接回家后,他重新找回了人生的激情——办学满足他的多种需求:他既能培养自己的儿子,也能获得经济收入,还能“推动中国教育改革”。由于自信能力出众,虽然半路出家搞教育,但他很少害怕,反而有点亢奋。这让他想起自己刚破产那会儿回到北京,常常深夜到北大绕未名湖跑步,一边跑一边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感到自己充满力量。
的确有越来越多的中国家庭开始尝试在家上学。2013年,民办非营利机构21世纪教育研究院发布的《中国在家上学研究报告》提到,中国大陆约有1.8万名学生在家接受教育。张乔峰曾活跃过一阵的“在家上学联盟”网站上,聚集了一批有此想法或实践的家庭。在美国,“在家上学”已经发展了50多年,目前在全境50个州均已合法。
但张乔峰自己的办学过程却并不顺利。微信中,近千位家长和他保有联系,而他前后接收的4批学生,共计不到20人。一年前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些孩子,其中75%被他归为“问题儿童”,抑或在学业上落后或偏科,抑或有暴力倾向等心理问题。于是在新版的招生PPT中,他用红字写了这样一句话:“只招收中外精英家庭的优良苗子。”
更让他感到气恼的是几次被家长“坑害”,造成经济损失的经历。一些家长兴冲冲地表示一定要来,他深受鼓舞,从回龙观搬到了如今这栋月租1万4的房子,但之前要来的家长却没了踪影。类似的损失,还包括同一小区另一栋公寓一个季度的租金和京郊某座别墅的租赁定金。
回忆起被家长反复折腾的过程,张乔峰越说越激愤。“张洪午,你以后要是搞政治,千万不要相信这批中产阶级。”一天晚饭时,他胳膊往上一挥,突然说了一句。正握着小勺喝汤的张洪武愣了一下:“什么是中产阶级?”
在龙田教室里的名人肖像中,本来没有毛泽东。一年前,清掉了前一批学生的张乔峰特意把“老毛”贴了上去。“老毛对中国的很多问题看得还是很透。”张乔峰笑得富有深意,“该依靠谁,争取谁、团结谁、反对谁。”
在张乔峰接触的众多家长中,中产阶级最多,也有富豪,“资产达到百亿以上的,每年可能有那么一个。”现在,他对这两类家长都深感失望。
他一度认为自己追求的精英教育“和权贵阶层最合拍”,但后来他发现上流群体通常选择直接去欧美名校,偶尔“识货”看中他的,又总是想控股获取主导权,而他“不愿被金钱控制”。
中产阶级则“都是软骨头,完蛋了”,明知道自己这里好,却不敢来。他努力地理解着中产们的顾虑:“没有学籍,没有文聘,就是奔着国外精英大学去的。他们玩不起。他们不吝于口头上支持我,但真的跟的时候——”
张乔峰加重了语气,罕见地收起了笑容。“我都被他们坑死掉了!我都被他们坑死掉了!”
受到毛泽东的启发,他现在瞄向了农村和农民工家庭。8月末,前来试读的都是城市孩子,他却反复在微信群里描述他的“农村包围城市”计划:“农民最大胆,他们没什么可失去的”,要做“便宜的精英课程,要“网络化”,要“找风投”,“挑选农民工子弟免费教,钱不钱无所谓了”。
“他们总敢把孩子送来给我实验吧!”他此前曾感叹,可惜自己的教育实验,只有张洪午这一个稳定的对象。提到“实验”这个词时,他想到的并不是它和“孩子”联系起来时所包含的危险气息,而是它的开拓意味。
出于经济压力,两年前,张乔峰开始推行股东计划,寻找感兴趣的投资者。眼下股东已有10人,张乔峰给龙田的估值是1000万人民币。
扩展办学的种种宏图,不可避免地影响着教学本身,也改变了张洪午的成长轨迹。
由于招生比较难,龙田私塾总是推迟开学。上学期是3月中旬才开学,比一般学校晚了半个月,放假却是同步。
从4月开始,孙茜几次被张乔峰叫去开家长会。学费标准变了3次,张乔峰还两次提到想变更场地。到了8月末,张乔峰的想法更多,几乎每天都有一个新计划。8月21日,周一,他对第一批试读的家长说,想搬到奥体公园附近的一个更高档的小区,在那里租一间更大的公寓,房租一年30万。周四,他告诉第二位试读的家长要搬到北京郊区,当场开始上网找房。又过了几天,他又表示考虑回老家。一位怀孕时就关注他的妈妈问起缘由,他以一切尽在掌控的语气回答:“慢慢来,我先回老家打造教育根据地,用不了几年就会杀回北京。”
对张洪午来说,除了要跟随办学搬家之外,这种变动的结果是,他很难交到稳定的同龄朋友。他说自己最好的朋友是吕小军,但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没见了,他也没有吕小军的联系方式。
今年6月,张乔峰的龙田股东群里发生了一场争论,他称之为“多美风波”。多美是北京某高校的一位老师,计划自己办学,当时正和张乔峰谈办学合作。第三次见面时,多美提出,张乔峰教自己的儿子影响了办学,例如局限了招生年龄,只能找同龄者。在场的另一位股东也流露出类似态度。
“那好。”张乔峰“啪”一下拍了桌子,“我看我们就不要合作了,就此’和平分手’!”
那天晚上,张乔峰越想越气,睡不着觉。从夜里10点半到第二天凌晨3点,他在股东群里连发了数十条微信:“特地重申一次:谁还要纠缠我儿子张洪午的事,免谈了,尽早拜拜!”“张洪午只要在龙田,龙田就有一个高高竖起的标杆。”
张洪午和龙田,在张乔峰眼中,是“两个儿子”,但张洪午是他的“最高核心利益”,是底线。他告诉所有股东,“如果挑衅底线,请马上出局。”他宣称将按照1000万的企业估值给他们兑现股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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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字不合
对于这次不欢而散,多美的说法是,她和张乔峰的分歧在于“基本理念不同”。她认为张乔峰的理念实质上没有脱离现行的应试教育。
与张乔峰“推动教育改革”的高调宣言相比,他在一些具体行为上却又表现出他所憎恨的“保守”。阳台玻璃上贴着数行宣传语,关键词包括“北大老爸”、“奥数”、“优等生”,“考进世界前三十的名校”是教学目标之一。眼下,他也开始尝试招聘老师,招聘条件中写有“至少著名大学本科毕业”,他承认自己是有点唯学历论。
他也常把“PK”挂在嘴边。他认为自己所要推行的教育,并不是避免与人竞争,而是通过轻松超越义务教育,取得更好的竞争结果。“14-18岁的孩子,可以放他们去 PK,出成果。”他所说的“出成果”包含在比赛和考试中PK掉别人,但他更强调的,是要直接出“大成果”,比如推导数学公式,发明机器人、在著名期刊上发表论文。
9月初,他又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教育白+黑,治教育就像治感冒一样简单”。白天教新式课程,晚上针对部分孩子专门开设传统学校的应试教育课程,额外需要两万元学费。
家长们对此态度不一。一位已经决意将来送孩子去国外读书的妈妈问张乔峰:既然已经看到应试教育的弊端,为何还要让孩子扎进去?”她强调绝不会让女儿走进高考体制,一旦走入,毁其一生。她也不想把孩子培养成“精英”,“‘精英’是应试教育的口号。”
与大同小异的学校教育相比,校园外的教育探索显得花样繁多,带有教育者鲜明的个人印记。与张乔峰类似的尝试者们零零星星地分布在全国各地。这是一场以孩子未来命运为抵押的巨大赌博,置身其中者各自秉持一套教育方案,表现出远超常人的自信。
尽管,赌博结局几何,目前仍看不到答案。
与张乔峰不欢而散的多美把自己的模式形容为“欧洲、日本、美国这种西式教育”,双语教学,没有考试,教材自编,大部分课程在自然环境中进行。和张一样,她也信心满满。她希望学生能在10年内完成12年的教育,15~16岁上大学。“我自己就是个学霸,所以我一定要让我的学生们也是学霸!”
两年前,另一位合作者也曾和张乔峰发生过争执。她是天津某高校的一位副教授,研究美学。她向张乔峰提出每天安排6个小时的琴棋书画,过“美的生活”。张乔峰不同意,她指着张乔峰鼻子说:你什么都不懂,一无是处。只待了5天,她又带着儿子回到了天津。
到上学期为止,张乔峰在教学上没有和任何一个老师有过长期合作。他对此有另一个玄妙的解释:多美是属猪的,而他自己属蛇,属相不合。上半年,他接触过3个属猪的合作对象,都没谈成。“彻底信了!”他笑了笑,像是深谙玄机,也有点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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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计划
直到九月,张乔峰陆陆续续接触了近20位家长,但还并没有人下定决心。他发来一条微信表达沮丧之情,说对“叶公好龙”的家长感到失望,准备不再接待。谁再想拜访他,必须先回答20个问题,他再考虑是否面谈。
但两天之后,他又恢复了满满的斗志。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高速路纵横的京郊地图,旁边的几张A4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房屋信息。9月1日中小学开学的那天,他在怀柔找到上下两层15间房,决定9月10日入住,19日正式开学。
决定迁址的同时,他又把学堂的名字改回了最初的“龙学园”。“龙田”折腾了3年也未起声势,他觉得这名字晦气。
这一次,他收起了“世界名校”、“推导公式”的豪言壮语,流露出带有人间烟火气的展望。他想多挣点钱,“口袋有钱,心里不慌”——5、6年后,将是张洪午步入大学的时刻。“哈佛、牛津仍然问题不大,可是,万一没有全额奖学金呢?”
但短短2天后,事情又起了变化。一位本已约定好的学生,不愿放弃北京学籍。学校提出,可以保留学籍不上课,但期末得回来考试,这打乱了张乔峰的授课计划,双方一拍两散。
兴致勃勃时被泼了一盆冷水,张乔峰做了一个决定:回莆田农村。“还是得农村包围城市,”他说,“农村落后,许多农民都绝望了,绝望了才有动力!”他承认,这次“重大转型”是妥协的结果,或者说,“适应国情”。
张洪午对这个新变化有点不情愿。这意味着他没法每周去学机器人和见妈妈了。“不是大问题。”张乔峰再次重复这句口头禅。在他的计划中,放假时可以回北京找妈妈。而机器人方面,他会找别的活动来弥补。
张乔峰对妥协版的“平民化精英教育”依旧信心十足:“在家上学、私塾教育加振兴乡村教育,这几点结合起来非常好,预计国家政府都会支持。”
张乔峰称钱不是目标,但他也认为获得经济回报不成问题:“薄利多销,可以做得比在北京大得多。不是没有前景,有前景得很!”他坦承自己很想挣钱:“这个时代没钱不行。我要是有钱,什么都能做。再恢复搞贵族教育都可以,未来我还想办大学呢!”
如同多年前深夜在未名湖畔狂奔一般,他再一次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遐想中。采访结束后的一天深夜,他通过微信发来一首诗,言语间显露出藏不住的兴奋:
《无题……写在回家办学之前 》
张乔峰
天壶山下过溪村,中秋月夜喜相逢。
从来伟业多波折,鱼跃龙门鲤化龙。
屌丝逆袭施妙手,卷起裤腿育童蒙。
龙腾虎跃应有时,天翻地覆概而慷。
(应采访对象要求,孙茜、吕小军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