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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里,洪梅又把东北爱情想了个彻彻底底,不知不觉流了许多泪,湿了大半个枕头和一大片被子。第二天起床,她肿着两个大眼泡,决定不见光明了。反正那些细节都已经套出来了,再反复查考也没什么意思。她料定,他准天天背着她去和傲梅见面,不见才怪呢。但是她没有阻拦的办法,她不喜欢公然盯梢,也绝不想望见傲梅一眼。她只是暗地里诅咒她,但不是伤她性命的诅咒,只是漫无目的地咒她……具体要咒她怎么样,她也说不清楚。

这一整天,洪梅连宿舍楼都没下过,饭是室友帮她打上来的。她难得有一天将光明置之不理,悠闲地躺在床上用笔记本电脑看韩剧。光明怕是捡了个好时机,没心没肺的,竟然连个电话也没有。

洪梅心里有气,忍不住上QQ,将她从前的追求者一个个找出来,翻开一篇篇聊天记录,沉思起来。

说实在的,以洪梅的情场阅历,她作为风月高手,堪称“资深”。她生于盛产美女的四川某县城,天生丽质,又有个爱妆扮懂风情的妈妈步步引导,十一二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横看竖看俨然是个美人胚子。自小学五年级起,五花八门的情书就如追逐鲜花的蜜蜂一般尾随着她。她起初觉得羞涩兼难为情,慢慢地就觉得无聊了,那些同龄人的表白大同小异,尽是些遮遮掩掩的好感宣传,看多了就没意思了。洪太太管得严,每发现人家奉上好意的纸片,都叫她付之一炬,她觉得好玩且痛快,就用这种法子判决情书,并且坚决不予回应。

不过,我们可不能因此误以为洪梅情感发育得晚。她原本对三两个长得清秀俊俏的男生颇有那么点向往,但洪太太一句肺腑之言打消了她所有的心绪。洪太太说:“在这个小县城选男友,亏得慌!”

洪梅小小年纪眼光就和洪太太一般犀利,一眼就能抓住事情的实质。她学习不那么用功,但握有一套应试技巧。别看她平时成绩不显赫,一到大考她在班上必居榜首。以她目前的优势去关注那些身后的男生,不是屈尊是什么?坐井观天,每望一次那片巴掌大的天,就得受点情绪干扰,跳出井去的可能性就要小一点。这么一来,洪梅以高傲的姿态登上了情场,如同一位斜挎宝剑的女侠,侧身睥睨,目空一切。内心的尊贵使她的眼神总透着一丝冷漠,衬得她又纯洁又清高,简直神圣不可侵犯。男生们便知难而退,敬而远之,逐一灰了心丧了志。洪梅则学到了重要一招:你越轻视他,你就越强大。

洪梅在市区念的重点中学,住学校宿舍,逢周末回趟家。她的学习还像从前那样平时松考前紧,反正都是那一套临时抱佛脚的老把戏。她的确聪明过人,总能察觉到出题人的意图,不论题目多怪,她总能迎合到位,因此长期立于不败之地,同学们不仅把她评为“班花”,还把她称作“考霸”。她的情书越发多了,同班的,同年级的,同校的,甚至兄弟学校的,时不时有男生给她带来点精神娱乐。她正处于叛逆期,见到父母的身影就躲避,听到父母的训导就反感,如今收收情书,与几个女生私下里调侃,何乐而不为?偶尔,她出于克制不住的好奇心也会回复一两封,先给对方一个惊喜,让他燃起希望,再把他的胃口吊起来,不予理睬,然后她满足于欣赏那个可怜的少年如何死缠烂打,进而由爱生恨,最终拂袖而去的全过程。这期间她又学到了重要一课——关于男生情感“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规律:那是一条美丽的抛物线,犹如点亮一枝蜡烛,火光闪现,越烧越旺,亮到极致,便走向虚弱,最终燃尽。

当然,洪梅也并不是百分之百能够抵制诱惑的。倘若她真的对任何男生都不为所动,那我们一定要怀疑她是不是正常的青春少女了。事实上,她有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要担心:这些对她有意向的人,他们将会有什么前途呢?军官和警察,她喜欢他们举枪时的震慑力,可不喜欢他们那个唯命是从的灵魂;企业家和官老爷,她喜欢他们数钱数到手软的富贵相,可不喜欢他们那副张口就谈交易的嘴脸;各路需要抛头露面的明星和媒体人,她喜欢他们那张干净驯服的小白脸,可又不喜欢他们东奔西跑飘浮不定的生活方式;还有各门各类的医生,她喜欢他们救死扶伤的精神,却又害怕他们那种枯燥无聊的工作……没办法,她这年纪上所能理解的就这么多,剩下一个门类就是她自以为熟悉的教育从业者了,上好就找个有望在学术界出人头地的青年才俊,次好就找个普通教师,重点大学的想必好,一般大学的也凑合,反正旱涝保收,干得好是个科学家,干不好也是个教授,社会地位高,总错不了。这些念头源于洪太太对她千百遍的说教,她一直不爱听,但听得多了也就不知不觉地成了她自己的倾向了。所以,问题接踵而至:既然预言不了这些目前考得好的男生的未来,又怎么选择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琢磨,她有时也心烦意乱,甚至想回家后跟洪太太请教点意见,但她又升起了一种强烈的独立自主的愿望,恨不能堵上洪太太的嘴,叫她过问不得。她已经从洪太太身上继承了许多信条,比如用心要专,永远不要给对方留有把柄,要犯错也是对方错,那样你才能据理力争;又比如眼睛要尖,一旦跟错了男人,女人这一生就毁了;再比如世界怎么变,中国男人变不了:他们自己再风流,心底也有个处女情结……诸如此类,她发自内心地认同,因为洪太太一些女同事就惨遭婚变,而那变故又像传染病一样,你知道了一桩就会知道下一桩,下一桩又勾出另一桩,牵连下去,以至无穷。亲戚邻居里头也不少见,报纸上还经常听说,电视里更是不变不收场。“婚姻决定女人的命运。”洪太太这话像五指山一样压住她,让她不敢轻举妄动。最后,她就以称兄道妹的方式与三四个她比较看好的男生走得挺近,偶尔拿些暧昧言语逗逗乐子,既不表态,也不疏远,就算他们作候选人吧,权当未来的备胎。

然而,姜毕竟是老的辣。洪太太无缘无故就看穿了洪梅的新作风,执意到洪梅学校附近租个房子,照顾她起居与学习。洪梅抵死不从,但洪太太所就职的那家老国企直亏损要裁员,她又犯了腰酸腿疼的毛病,洪先生时常出差,顾不了她,她一个人闷在家里也不是办法,于是办了内退,硬是在学校边上租下了房子,拾掇出了一个温暖的新居所。此后,这租住房就变成了一家三口的团聚点,县城那个家倒成了洪先生一个人的客栈了。这一年,洪梅读初三,搬出了宿舍,从此将自己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置于洪太太的监管之下。母女俩事无巨细均能爆发大战,两人一会儿用方言一会儿用普通话开机关枪似的互相扫射一番,从没分出过胜负来,最后不得不同时熄火并向对方缴械认错,然后在饭桌上讲和。

青春期遇上更年期,你有什么办法?母女俩逢人便说。事实上她们俩之所以吵得太凶,问题就在于两个人太相似,又一个正在兴起,一个正在衰落,虽方向相反却正要擦肩而过,势均力敌,于是进入了一山不容二虎的对峙阶段,只不过,她们争的不是地盘,而是对洪梅未来的裁判权。洪太太盘算的是,洪梅既是她唯一的女儿,就是她的终极依靠,不把她的择偶取向打个稳稳当当的底子,怎么行?如今夫妻俩一日比一日老了(内退后她有了更深一层的危机感),两个之中总有一个先走的,剩下的如果是她,那不得靠着女儿伺候终老?而女婿如果不可靠或靠不上,那不是睁眼瞎了?而要找个靠谱的又有实力的好男人,得到汪洋大海中挑去!这个蜀中小城算得了什么,这会儿就开始动心思,真是鼠目寸光,没志气!瞧哪个小区某牌友的女儿,考到北京去,那会儿再去选,面多宽哪,并且前途都是有保障的。而洪梅则不假思索地抗议,少女有少女的心情,不找几个练练手,白白糟蹋了好时光,等到你想谈朋友的时候,没那经验,被人卖了还帮人数票子。两人各执一词,其实未必矛盾,只是两个存心吵架的人是不以沟通为目的的。

有一回,洪太太终于情商大爆炸,给这吵不完的口水仗下了按语:“爱情就像一杯生命之水,泼掉了生命就枯竭了,你别太天真!你也别想着玩一玩,感情谁也玩不起,玩着玩着就一头栽进去了。你就得老老实实把自己看好了,交到一个拿得稳划得来的男人手里,叫他死心塌地地珍惜你。譬如你爸,他把自己从头到脚都交给了我,量他再活八辈子,他也没能量再去爱别人了。我把话说在这儿:你要守不住身体和情感的纯洁,将来遇上了你的真命天子,你抓都抓不住!”

洪梅嘴上嘟囔道“老古董!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贞节牌坊”,心里却是服气的。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会儿洪梅打心眼儿里服了娘,洪先生那边闹出绯闻来了。

洪先生在另一家国企当采购员,三天两头不着家,每次出差回来总忘不了给太太捎点礼物,凡买围巾、披肩、睡衣之类的,必是真丝的;凡买大衣,必是驼绒的;凡买靴子,必是羊皮的。这些物件的款式和颜色也非常固定,就好像一年四季刮什么风下什么雨极少有异常。洪太太难免有些怨言,说他谈生意巧舌如簧,老练得像个川剧中的变脸王,采购又是他的老本行,他偏偏又有这么狭隘的眼光。洪先生次次赔笑说,要不是眼光狭隘,怎么十几年就跟她绑在一起呢?洪太太听了这话很是受用,礼物也就变得有分量了。

说白了,采购是个肥差,不管洪太太怎么掌管财政,洪先生有没有藏点私房钱,她是查不出来的。她是个顶聪明的太太,对先生总不至于不懂得防备着点儿。有时她听街坊上传点莫须有的小道消息跟自家先生扯上了关系,她自然要警觉起来,如同一只刺猬遇了险发自本能地张开一身刺,随时准备迎敌,但洪先生这么一根筋不识变通地讨好她,事情就透明了大半;在家人亲戚朋友中间,他又一向老实忠厚,怎么可能有那个背叛的心,更不可能有那个出轨的胆。即使这些论据都没有说服力,就凭洪先生那颗秃得只剩下后脑壳上一小溜帘子的头,再加上一个肥硕滚圆的啤酒肚,这么一个又矮又胖的肉墩子,还拖家带口的,哪个长眼睛的女人竟那么饥不择食?敢情没有的事!

她哪里知道,世界上潜藏着一个可怕的定律,叫墨菲定律,即事情如果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如果洪太太早有这个学识,她宁可天天陪着先生上下班,哪怕当他的助理或行李都成,她也绝不可能放下自己的丈夫不看管,倒跑去盯女儿的。但现在说这些都是马后炮了。

四个本家嫂子分别给她来过电话,说她那口子养了个邻街的寡妇,还生了个儿子,都上小学三年级了。头一次接到妯娌电话,洪太太怎么也不肯相信,心下琢磨这些嫂子个个跟她处不来,今儿编排这谣言是想叫她难堪,巴不得看她家笑话。世界上哪有什么好妯娌哟,除了亲生爹妈靠得住,兄弟妯娌还不是一心想着攀龙附凤往上爬,如果你没那本事让他攀,甚至不愿意让他搭个顺风车,他就把你往死里恨。洪太太还未嫁过来就在娘家家族里摸清了这份人心,嫁入婆家之后就更坚信这一点了。她公婆虽有五个儿子,头四个儿子兼儿媳全没一点孝心,生了孩子抢着让老家伙去做家务带孙子孙女,孙子女翅膀硬了飞走了,他们再不将那两把老骨头放在眼里,倒是找一堆借口说兄弟中就五弟发展得好,口袋里钱多,既然拉不了兄弟一把,多尽点赡养义务总是可以的。洪太太常年被这种论调气得直发抖,沉不住气了就破口大骂。但洪先生就是实诚,明知兄弟嫂子们欺负他家,他还抽了空往爹妈住的老屋里去,有时帮他们炒几个菜,烧一盆火锅,陪他们吃饭,外加洗洗涮涮。他越是心甘情愿地为老人家服务,老人家越是盼着他来伺候,兄弟嫂子们也越发觉得那是他该做的。洪太太实在看不下去,有一次到公婆处抓了他个现行,劈头盖脸骂他个狗血淋头,洪先生就再也不敢私下跑去瞧老人家了。于是,兄弟五家分摊了老人每月的伙食费和医疗费,格外公平,谁也不再节外生枝了。洪太太就有摆平这些纠纷的能力,洪先生起先摇头叹气,但对结局还是满意的。此后五兄弟逢年过节也互相登门拜访,倒也客气。只是洪太太心里总有个疙瘩,毕竟当年她大闹过一场,不伤自身元气,也多少伤了点亲戚和气,只怕这些女人们心里惦记着。所以,当她听了嫂子们的通报之后,头一个念头是抵触,紧接着是猜疑,当她听四个嫂子口径一致之后,判定危难时刻来了,就急匆匆地奔回家去了。

证据确凿。洪先生也供认不讳了。遮掩了这么多年,怪他百密一疏,还是粗心了点儿,怎么就以为太太不在跟前环境就宽松了呢?也不想想我们祖国每一寸土地上都安插着眼线志愿者,他们都是不必培训的免费间谍。他就那么一回领着儿子认认家,就叫楼道里的大爷大妈们起了疑心,因为一大一小两张面孔摆在一起对照,相似度极高,当事人自己不察觉,群众的眼睛却是雪亮的,外人一见那孩子的面相,就似乎顺着逆转的时光撞上了洪先生的童年,之所以确定那是洪先生,就凭他那张脸,那是个再明白不过的标签。就连新上岗的楼道保洁员不经意地抬眼瞟了一下,也忍不住脱口问道:“哟,带儿子回来了?”洪先生暗叫不好,面上只能打哈哈道:“我侄子,来得少,你不常碰见吧?我闺女上市重点了,读初三呢……”那顶着一头灰白头发的老妇人偏不买账,目光仍锁在这个伪侄子身上,打趣道:“还是你有福气啊!”洪先生知道她话里有话,恐怕东窗事发,只让儿子在家里玩了五分钟,就把他送回去了。

但是,你可别小看我们每人一张嘴,一张嘴就是一座无线电发射台。风声一走漏瞬间就传遍了整个县城。人们立即把那个名叫王明恩的孩子查了个水落石出。这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差不多十年前出的车祸,留下一个年轻寡妇独守空房。那寡妇是她亡夫老牛吃嫩草,从湖南带回来的小妞儿,长得小巧玲珑,但身材匀称,是个S号的美人。老丈夫去世后,家族里头没什么直系亲属来理论的,她名正言顺地继承了家业,住着个小单居,看着个水果摊。人们曾议论过,这外来妞儿孤苦伶仃的,怎么不卖了这点家当,回娘家去,好歹有亲戚照应,偏偏一个人要在这里扎根,要不改嫁,可没什么奔头了。巧得很,人们很快有了新谈资,这寡妇生了个遗腹子,唤作王明恩。谁也没往处想,那孩子的亲爹竟是洪先生。

洪先生起初只是可怜那寡妇,每次路过她的水果摊,特意多买点东西,一来二去,就把她护到心坎里去了。她又给他生了个儿子,这娘儿俩在他心里的地位也就撼不动了。这十年来他拥有两个确确实实的家,两头都要照料,而且两头一样轻重,还不能叫这两头碰上,他可是费了不少心血呢。不过,他并不觉得累,倒是觉得既充实又富有挑战意味,其实,这两个女人招待上手了,难度也日渐小了。两个老婆,一个麻利泼辣,像座不定期发作的活火山,一个温柔顺从,像只夜夜嗷嗷待哺的小羔羊;一个向往物质收买,一个期望感情滋润;一个信心满满,运筹帷幄;一个担惊受怕,小鸟依人。假如让他选一个,他也头痛。他是原生家庭里的老幺,小时候最得宠,内心里就相应的软弱,承蒙太太扶持,才使他在这家单位端牢了饭碗,并一年年发展壮大,直到如今坐上了主任的宝座。虽然他已经有了好几把刷子,把企业里各种关系梳理得顺顺当当,但许多场合还有待太太出场公关,或私底下出谋划策。而那小的呢,乖巧得让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离开她简直就像镖师没了货单,即使身怀绝技也没用武之地了。

然而,洪太太绝不理解这层,也绝不会往这上面想。她一口咬定“离婚”。洪先生竟然十年如一日地欺骗她,还犯了重婚罪,他必须立刻、马上净身滚蛋,她跟女儿再也不想见到他。洪先生自然苦苦哀求,打自己嘴巴,罚自己跪搓衣板,哭得声泪俱下,悔不当初,但他越是作贱自己,洪太太越是歇斯底里大声呼叫,说什么也不原谅他。最终洪先生提议,等洪梅中考完再做决定吧,免得毁了闺女的远大前程,洪太太才暂时吞下了这口气。

洪梅顺利地考上了重点高中之后,家里的战火立刻蔓延开来。洪太太在自家闹,到王寡妇那里闹,又到公婆的老屋棚里闹,然后又上四个妯娌家里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大家都束手无策,怎么说那小老婆也给他们洪家生了个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剿灭哪一方也下不去手呀。洪太太闹了一年半载,徒生满腔痛苦,啥问题也解决不了,到头来无非证实了她自己势单力薄,孤立无援。洪梅毕竟还是个孩子,一听见“离婚”二字,就哭得像个泪人儿。

一个周末的午后,洪太太又想像起丈夫与情人寻欢作乐的样子来,禁不住气急败坏,操起菜刀欲杀夫泄愤。洪梅看见了,当即朝她扑去,一把夺过菜刀,拿她那纤细的身体挡住母亲,预备替她跟父亲拼命。洪太太一下子心软了。她想到了女儿的未来。为了女儿,她得改变策略,一来女儿不能没有爹,二来她那点内退的补贴够什么用?为了女儿将来能找个得体的婆家,如果离了婚成了单亲家庭,怕也要产生不良影响。于是,洪太太马上换了种腔调,对洪先生冷嘲热讽道:“你可真有本事啊,两个老婆两个孩子都养得起!那你就养吧。你就是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也要先养活我们母女俩!我是你妻子,有法律作证,我凭什么要离婚?你就该养我养到我俩死一个!”洪先生抻长了脖子,先是一愣,尔后喜极而泣,狂点头道:“是是是!我是你丈夫,我养你和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会的!”

这场轩然大波就以洪太太的让步画上了句号。没过多久,她患了病入了院,就再也没有好过来。她得了乳腺癌,只化疗了一次,她嫌痛苦,拒绝再救治,就那样病死了。洪梅失了娘亲,如同失掉了整个世界,简直痛不欲生。然而,洪太太有遗言,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洪梅,一定要考到北京去,一定要在那个大天地里挑出一个好夫婿来,否则她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她是母亲一生心血的结晶,是母亲所有精神的延续,只有实现母亲的遗愿,幸幸福福地过下去,才对得起母亲。洪梅便化悲痛为力量,一改往日学习风格,拼尽全力地读书。洪先生为了支持她,还给她请了各科家教。

如前所述,洪梅果真上北京读重点大学去了,她学的是中文专业。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要学哪个专业好,因为没了洪太太的指导,她完全与外面的世界割裂开了,洪先生又提不出什么中肯的意见来,她于是填填这个,改改那个,最后改厌烦了,就在中文专业上不动了。她上了中文系,但与各类文学作品并无什么缘分,对文学评论更是克制不住地反感。不过没关系,大学严进宽出,再加上她先前就有的那一套临阵磨枪的本领,年年奖学金里从不缺她的份儿,甚至她还得过几次大奖,给自己挣足了生活费,也给洪先生挣足了面子。

蹊跷的是,离家之后,她不知怎么的,心胸开阔了起来,主动提议父亲将王阿姨母子接回家去。洪先生喜出望外,做梦也不敢想全力捍卫她母亲的洪梅竟理解了他,原谅了他,并衷心祝福他,于是择了吉日,与王寡妇结为眷属,将王明恩改姓洪。王阿姨和洪明恩自然惊喜万分,巴不得拜洪梅为恩人或观音菩萨。

洪梅上大学期间回过几次家,虽对王阿姨没什么特别的好感,倒也不那么排斥,甚至心底里隐隐地同情她、敬佩她;对同父异母的弟弟洪明恩,她则相当看重,想尽一切花招陪他玩,辅导他学习。这种态度连她自己也无法想像。她曾经多么恨她父亲,恨王寡妇,恨那个非法冒出来的弟弟,可是,时间就像魔法师一样,不知给人下了什么迷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的感受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她每意识到这一点,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怀疑当今这个自己和从前那个自己有什么关联了。

无论如何,过去的事,上一代的事,就让它们过去吧。把它们塞入自己的生活中,或允许它们穿行在自己的生活中,那是多么不明智。这种伟大的思想大概也是洪太太的遗传。洪梅心里清楚得很,她最大的使命就是遭遇她的真命天子。没错,就连系里一位名教授也坦率地说,“女生学得好不如长得好,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这四年里,她遇到了很多优秀男子,可哪一个才是她的唯一呢?她最终认定了刘光明,可是光明真的就是她的另一半吗?她一旦这么想,就强迫自己做肯定回答,这样她无疑会好受一点。

可是现在,光明却惹出了麻烦,叫她不得不往回看,看看她到底有没有错过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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