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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的头一个秋天,天气还暖和着,白杨仍撑着一片绿色的天空,银杏还没有憔悴悲伤的表示,一列古董一般的红褐色火车从北京蹦跳起来,仿佛一匹意气风发的种马动了情,不顾一切脱了缰,昂然闯入夜色之中,一路欢唱着奔往长白山余脉去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
天色愈发暗了,由灰到黑,渐入神秘境地。窗外两排树木挺着瘦长的身子,僵着黑乎乎的大脑袋,靠着铁轨两边严肃地伫立着,默默地从前涌来,又默默地向后退去,宛如前来送行的仪仗队,队伍长得无穷无尽。
你坐在靠窗的硬座上,把一绺烫卷的秀发轻轻拢到耳后,望向窗外。空旷的平原上什么也看不分明,唯有视线尽头一簇簇变幻着色彩的光亮在宣告着俗世的存在——桔黄色的,翠绿色的,宝蓝色的,紫红色的……缤纷的斑点在遥不可及的黑暗深处跳动着,使你那专注得仿佛要洞穿一切的眼神跟着跌宕起伏。时间一久,倦意上来,你的眼神便不自觉地松懈了,逐渐迷离起来……
我知道,当你望着光明的时候,光明他在望着你。
这一念头像颗肉眼不可见的金刚砂潜入了洪梅的眼睑,使她双眼生疼,禁不住有点潮了。她将自己紧紧地裹在被窝里,两只脚冰冷得直打颤,好像她正站在那个清冷的夜中,注视着这列不寻常的火车哐当哐当地朝东北方向蠕动。
这是一列破旧的慢车,早该淘汰了。然而,它还在服役,它还满怀激情。它正载着一行大四学生前往某少数民族自治区所辖的一所高中进行教学实习。这些学生来自不同的院系,之前并不认识。
你来自历史系,一副古今中外了然于胸的傲慢神态,即便身为组长也不屑于先开尊口。而其他青年男女早已叽叽喳喳聊成一片。没有人注意到你属于这支团队,你像个无谓的过客对车厢里的喧闹置若罔闻。你一出场就这么清高,玩深沉却深藏不露,好为自己增点筹码,添点魅力。
我早就知道,你这种人!
洪梅将被子蒙住头,嘴巴一撅,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夜阑人静,宿舍的灯早灭了,室友们都进入了梦乡,只有她还在那节昔日的车厢上搜索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他是那么沉稳内敛,几乎喜怒不形于色,并且他也不善于跟生人搭讪。无疑,这时候领队老师来了。
洪梅巧妙地打开了这一僵局,忍不住有点得意起来。
领队老师姓赵,是学校赫赫有名的鸟类学专家兼教务处处长。他从卧铺车厢挤到学生们的硬座车厢,你一见到他立刻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让座。同学们都把惊讶的眼光投向了你。你头一回当了这么个芝麻官儿,带了这么个实习队,如同天降大任领衔主演的新星,万丈豪情一下子升腾起来,简直比手握乘云驭浪的魔杖还要激动三分。
赵老师,你跟他并不熟,临出发前一天在教务处见过一面,帮组员们拿了他们的实习报告表。难得他洞若观火,正如他瞟一眼鸟羽,听一声鸟鸣,便知道那林中鸟儿的底细,他一眼便知你心机过人却刚愎自用,于是专程过来和你谈谈。
但老赵没有坐在你的座位上,而是在你斜对面坐下了,那位积极让座的女生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听着。他自然也兴味盎然地期待着一场妙趣横生的谈话。
老赵先向大伙儿发了会儿言,把你这组长介绍给大家,并解释本年度实习安排出了意外,离京实习事宜决定得太突然,来不及事先安排大家互相了解并民主推选组长,只凭他本人看了看大家的报名资料就点将了,实在对不住各位。
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你,并无异议,一律谅解老赵的应急之策。
老赵转向你,郑重其事地问道:“你一向成绩优异,完全可以在北京找个好学校实习,既可以美化简历,又有助于留京工作,你为什么自愿外出呢?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多少得冒点风险!”
你望着老赵,脸上浮起了胜利者的笑容,机智地答道:“我的宿舍同学全这样问过我,我反问道‘我会死吗’,她们个个万分肯定地答‘那倒不会’。您说呢?”
你此言一出,引得同学们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瞧稀有动物似的瞻仰你。
老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他公务缠身,送你们到站,见过校方领导之后就得返回,就指着你带队了。他接着专门为你讲述了他的故事。他说他从前只身走南闯北进入各大森林研究鸟类,一旦察觉到人的动静,第一反应就是找个被盗过的坟洞钻进去,因为在丛林里没有法律,只有丛林法则。那些背着自制土枪的匪徒,见人就放枪,抢完走人,你有什么办法?你们还太年轻,深入陌生之地,敢闯敢干有时产生创见,有时带来危险。
你垂眼沉思片刻,便抬起眉头,果断地说:“我知道了!”
没错,你是领会了其意,此行虽与校方有过一些摩擦,但终究顺利解决了。你没有闯祸,你们凯旋而归,可是你——你在他心里掀起了一场不可思议的革命!像你这种祸水红颜,总得在某个方面有点突破才行,免得你那闪光的棱角被寻常的生活磨平,不是吗?我宁愿你们一行在当地闹个底朝天,也不愿你跟他有个一丝一毫的牵连。
要是我与你们同行,我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和他悄悄地播下爱的火种,尔后公然地擦亮爱的火花……
洪梅这么一想,胸口好像被锋利的刀刃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一颗心痉挛般越缩越紧,喉头哽塞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两行眼泪往枕头上悄无声息地滑落,没完没了,直到她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那列破得快要散架的火车仍在呜呜前行。
同学们大声喧哗到了后半夜,终于抵挡不住阵阵袭来的困劲儿,一个个你挨我我挨你睡着了。你却有异能般始终精神抖擞地望望窗外的光斑,望望这同学,望望那行李。车厢里闭了灯,只余下几盏橙色的小夜灯,随着火车的一颠一簸左右晃动。
他坐在过道另一侧的位置上,畅快地打了会儿盹,不知怎的,一惊厥,睁开了蒙眬的双眼,冷不丁与你隔道相望。你立即低了头,掉开目光,用挑染了几绺酒红色的乌黑卷发挡住他的问候。他一下子慌了神,无处措手足了。
这时候,有些同学大概哪里被压麻了,呻吟的,缩腿的,变换坐姿的,张大嘴巴呼吸的,睡姿百态,空气里弥漫着睡眠中人的气息,夹杂着劣等火车特有的一股氨臭味儿,整个车厢简直变成了个大通铺。
已是凌晨时分,火车仍像一条疲惫的老蛇,磨磨叽叽地向前游行。越往北走,从关不紧的窗户渗进来的风越冷,甚至有点冻人皮肤了。你扯一扯身后的深蓝色椅套,抻一抻身旁的浅蓝色纱帘,抱着双臂望向过道。你们俩的目光再次不期而遇,这一回,你报以他一个微笑,于是四目相对,犹如电光石火划过寂寞的草原……你们各自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笑了。他连忙起身,未经你同意就拿起你的水壶,帮你打来了热开水。你像日本女人那样给了他一个尊贵的上点头,他便心满意足地回他的位置坐下了。你们的眼睛开始热情地对话,如同树与树之间的默契,在春风的吹拂下一同起舞,在春雨的滋润下一同畅饮。
然而一眨眼,秋天来了——
你们一行人天刚亮就到站了。接待你们的校领导把你们奉为来自北京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对你们礼数周到。你们在当地小镇吃过丰盛的早餐,就前往那所中学安顿了。从此,一群人马在你的组织下努力地工作,尽情地欢乐。
那个被山林遮蔽的秋日小镇一日比一日绚丽,一日比一日多情。四条宽大的河流在这里交汇,又各奔前程,水是那样清澈明净,水流是那样畅快柔美。
他带了个专业相机,给披上彩缎的大自然拍了许多照,给戴上光环的你们留了许多影,当然还免不了悄悄地给你做一系列特写。你们在那里游山玩水遍寻古迹,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你们在那里采集了许多民间故事,也在那里创造了自己的故事。
啊,故事!别的故事我不管,我最恨你和他的故事!
洪梅挣扎着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金灿灿的阳光在窗外闪烁。夏天就要来了,毕业在即,同学们就等着答辩走人了。半数人保了研或考了研或预备出国深造,另外半数人大都签了北京的工作,只有她和几个同学准备跟男友或女友南下。
可是他,明明和她是天生的一对,偏偏在上个秋天里有了异心!洪梅看得清楚明白,她可不是那种可以任人欺诈的迟钝女孩。她心里恨那个名叫“傲梅”的实习组长,她一心一意要把这个情敌打败,绝不叫她得逞。
余下的时光里,洪梅的所有心思就是钻研傲梅的故事。除了吃班上组织的散伙饭和回宿舍睡觉外,其他时间她都用来约她的男友刘光明详谈。光明一开始还饶有兴趣地给她讲讲傲梅的情况,被追问的次数一多,也就烦不胜烦。
“早知道你这么多心,我就不该跟你提起傲梅来!说实话,我连她的名字怎么写(或许是奥玫)都不知道!”有一次光明受不了了直着嗓子叫道。
洪梅一下子被激怒了,红着眼眶闪着泪花,咬牙切齿地说:“难道你想隐瞒吗?我一向对你那么真诚,你凭什么瞒我?”
光明见不得女孩的眼泪,立刻软了下来,掏出手巾帮她擦拭。她注视着他的双眼,掷地有声地说:“我可是全心全意爱你的!你想到傲梅的家乡工作,我都跟你一起签了,你有什么理由待我不好!”
光明赶紧承诺:“我会永远待你好!只是求你别再疑神疑鬼了,我跟她真的没什么,只是普通朋友啊!”
“既然是普通朋友,你又有什么不好交代的呢?你得告诉我你和她交往的每个细节。我如果全知道了,又怎么会错怪你呢?”洪梅娇嗔道。
“哪些细节?”光明一头雾水。
“我问你答好了,”洪梅倒也干脆,“第一个问题:你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感觉?”
“还好。”
“什么叫‘还好’?具体一点。”
“她挺有个性。不过熟了挺好相处的。”
“你喜欢和她相处吗?”
“还行。”
“又是‘还行’!说明白点!”
“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啊?难道我人缘那么差,跟别人都处不来吗?”
……
这样的问答自然徒劳无功。两人不得不总以不愉快收场。
光明有时被问急了就说:“我们实习的全过程我都拍下来了,洗了那么多照片,你就不会自己看吗?”
洪梅却决意不看,她相信照片可以造假,更不用说去相馆拿照片时,她又不知情,谁知道他经过了几番挑拣?
光明无奈,跳起来叫道:“你的逻辑可真严密!我打电话把人家找来,麻烦人家跟我当面对质不就完了?”
洪梅则一票否决:“得,你们俩要联合起来蒙我,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再说,咱们小两口闹情绪,把人家扯进来,出的还不是你的洋相?”
光明没办法,他想停止跟洪梅关于第三者插足的争吵,又想在傲梅那里树立个光明磊落的形象,而且实在不想平白无故给人家添麻烦。
于是,这论战一开篇就在两人心底种下了病根,时间溜过,根脉四通八达,越扎越深。一个追根刨底,一个越抹越黑,怎么也找不到快刀斩乱麻的诀窍。光明难免有恼羞成怒的时候,但他绝口不提分手的事,他想,此刻谈崩,不正给她一个口实吗?而且她不计后果地打翻醋坛子,不正说明她很在乎我吗?洪梅则想,我既然认定了这个人,把未来托付给了他,就必须逼他为我负责。分掉,倒显得我软弱心虚,自食其果;再说,我明明无过错,凭什么要放手?我不甘心。
几次交锋之后,洪梅学会了就事论事,甚至还学会了“苏格拉底产婆术”。她不再问及光明的感受,而是从客观事实问起,再加以旁敲侧击,因势利导,直至对方理屈词穷,深表遗憾,从而不知不觉地透点心迹来。
有一回,洪梅是这样开头的:“那你现在弄明白,当时老赵说的实习安排出意外是什么意思了吗?”
“知道。那个中学的指导老师说的,是因为咱们学校和他们中学紧急签署了一份协议,我们增加一个教学实习基地,他们的高考考生投档必录。不过,这事最后好像没办成。”
“看来你们是一批顶重要的外交实习生啊,虽然功败垂成——你们平时一起备课吗?”
“是在一个办公室里备课,不过各有专业不同,各自跟着自己的指导老师备。”
洪梅心里轻松了许多,又不冷不热地问道:“那中学一定把你们当作贵客,他们组织你们一起出游了吗?”
“那是当然。我们每个周末都去玩,爬山,玩水,逛古迹,还去溜旱冰。每次都玩得特痛快,好像我们个个都变成了东北人,全养成了他们吃饭喝酒的习惯。呵呵……”光明说着忍不住就乐起来。
洪梅勉强陪笑,心里却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她继续问道:“那里的山陡吗?你们爬山的时候需要一对一互助吗?六男五女怎么搭配呢?”
“那里有些原始森林,不过更多的还是人工林。不算陡,女生比男生跑得还快,傲梅简直是个登山健将,给我们当开路先锋。我们走过一片墨绿色的杉木林,她突然望见前方伸出了一条峡谷,峡谷两侧层林尽染,五颜六色,她一兴奋就往山下冲,结果……”
“她摔下山谷了?”洪梅心一揪,皱起眉来,抢问道。
光明却呵呵地笑了起来,安慰道:“放心,她命大得很!她小时候在她家屋后的大山上遭遇了一条一两米长的眼镜蛇,那蛇从她脚踝边游走,都没咬她呢!”
“唉,她要那时候就被蛇咬死了,你得多难过!”洪梅不由自主地叹道。
光明望着她,有点绕不过弯儿来,只好继续讲方才那个事件:“她一下子刹不住车,腿脚失控了往坡下狂奔,幸好那些杉树像一根根笔直的金箍棒,垂直于地平线又直插云霄,树冠彼此相连,茂密得不透光,地面上秃秃的,没什么灌木丛把她绊倒,她飞一般冲到了峡谷跟前,一棵半大的松树救了她。她用一只手抓住树干,整个人旋转了两圈,才止了步。我们围上去一看,她那只攀住树干的手掌全是血!”
洪梅听到这里又一惊,叫道:“那树皮怎么那么厉害呢?”
光明却又乐了,解密道:“别担心,原来是那树上密密匝匝的满是红肚皮的虫子,抓一把歼灭一窝!”
“那傲梅没事吧?你关键时刻就不会帮一把?”洪梅见缝插针道。
“我哪能帮得了。”光明幽幽地说。
洪梅便看透了他。瞧他刚才还说得起劲,这会儿就失落了,因为心上人遇了险,自己却无能为力,该心疼,还是该内疚呢?
又有一次,洪梅巧妙地叫他把当时溜旱冰的过程回放了一遍。原来傲梅体育不灵,白长了副好躯壳,既不会游泳,也不会溜冰,不过如此尔尔。当他们一道去滑旱冰时,她一两个小时就摔了上百次,还不认输,不肯放弃。
就这样,洪梅从刘光明口中将东北旧事一点一滴地挖出来,犹如技术娴熟的考古学家从早已淹没无闻的文化遗址上小心翼翼地掘出宝贝碎片来,谨慎地吹去尘埃,仔细地鉴别真伪,再加以艺术性地拼接黏合,她相信自己已经摸个八九不离十了。她断定,她和他绝无清白可言。她时常在夜里不得安眠,蒙在被窝里回味着他口供的素材,然后发挥想像力将之连缀起来,用第二人称描述她和他的美丽邂逅,她的可恨行径及他的无耻背叛。
有一晚,洪梅吃了饭又着了凉,夜里上吐下泻遭罪得厉害。她躲在小薄被里哭泣,室友们劝慰她,不起作用,就提议给她男友打电话,让他过来。洪梅不愿意,因为此刻她正想着傲梅冲向山谷的瞬间,他该怎样心急如焚啊。
你和他早在火车上就一见倾心了,只是你们各自掩饰着不露声色,就看谁能扛得久,谁就占上风。目睹你陷入困境,他哪里克制得住?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下山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拉住你,又见你满手是血,简直吓坏了,眼泪哗的聚满了他的眼眶……当发现你无恙之后,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牵着你另一只修长白净的手,轻快地蹦到山涧去清洗。你的心飘飘然了,体态仙女一般轻盈起来,宛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白皙的脸蛋烧得红中透亮,双眸荡起一缕柔情,无遮无拦地穿过他的胸膛,直达他的心坎。
你们之间不用言语,不用海誓山盟,却已经彼此牢牢地系在一起,坚如磐石。后来,你们一同去了溜冰场,你摔得频繁,可是有他在身旁搀扶,为你加油呐喊,为你提心吊胆,你步亦步,你趋亦趋,你驰亦驰,那是个怎样的天堂!
在一个没有人知道他的旧恋人的环境里,你们无拘无束,热情奔放,浪漫得像连理枝比翼鸟,在阳光下散步聊天,在树林里拥抱热吻,在溪流边倾诉爱恋……
不过,回京后他不承认这一场热恋,他把这种深入骨髓的爱掩藏在心底。临回京,你们是如何告别的呢?
洪梅不由得有点幸灾乐祸起来:这证明了我存在的意义。
你终于知道了他在北京是有女友的,然而你不怪罪他,你相信他对你的爱是多么真切。你们俩到一个小饭店里点了几盘东北特色菜,喝了许多酒,诉了许多情,落了许多泪,誓死要珍藏这一份炽热纯真的爱,永远两不相忘……
洪梅这么想着,心生感动,眼泪淌个不停。可同时,她又对傲梅忌恨到了极点。她恨这个美丽多情的女生,她恨那个用情不专的男友。正因为如此,她宁愿自己忍住痛苦的折磨,也不愿让光明来看她。她没那么脆弱,并不稀罕他的照料。不过,她也绝不自动退出,叫那个傲梅占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