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说想记录同安人的故事,姐姐立即来了兴致,张口就推荐:“头一个非丽姨莫属!她叫美丽,是我婆婆最好的朋友。前几天,她在城西菜市场见一个撬海蛎的老阿婆手肘上长一个大瘤子,细细端详一番,就自个儿去给她买来膏药,让她抹上。结果对症,没几天,治好了。就昨天,她又在中心小学外边遇见一个卖笋的中年妇女,那人双腿长疮,怪可怜的,她又留心瞧了瞧,就告诉她抹哪种药。那女人听了记不住,她就替她上药店买了来,让她用完照着瓶子再去买。诸如此类,她就这么日日行善,走到哪里,好事做到哪里,你不写她,说不过去。”

“她是医生么?赤脚医生?”我有点好奇。

“她不是医生,是在家修行的居士。不过,她年轻时,在村里卫生所帮过忙。她的生母、养母、婆婆,曾经对她多么不尽人情,可后来都是她伺候她们终老。一个人,从出生起,遭遇了那么多不幸,要有多大的胸怀,才能放下仇恨,以德报怨呢?丽姨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性。她说话,我婆婆最爱听;凡是我婆婆想不通的,找丽姨就成了。嘿,远的不说——”姐姐停了停,故作神秘地说,“你生小鱼那会儿,我已经向公司请了40天假,火车票也买好了,可是我婆婆一直绷着脸,不乐意让我去北京照顾你做月子。我心里就像有十五个吊桶,成天七上八下的。坐立不安解决不了问题,我只好请丽姨出面。丽姨跟我婆婆一谈,我婆婆就改了态度,欢欢喜喜地让我去了。”

“哦?这么说,丽姨的确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而且于我有恩喽。”我疑心一个人缺爱却博爱,是可以实现的么?姐姐于是帮我约见了丽姨。

那个周日下午,姐姐带她婆婆、丽姨及丽姨老公一块儿来了。故事也就开篇了——

丽姨个子不高,身材匀称,一头齐耳短发烘托出一张标准的圆脸,一双杏眼闪烁着温柔的光,隐约可见她年轻时的娇小玲珑、贤淑端庄。她是那样神采奕奕,真看不出她的年纪来。她一落座就直截了当地说:

小叶,我属狗,年近花甲。一生坎坎坷坷起起落落,原本不愿再提起,但你姐姐跟我说了,她可是世上少有的好儿媳,我该有求必应嘛,就再来谈一谈。

我刚记事那会儿,我和我母亲住在厦门一条老街上,生活非常艰苦。因为我父亲是中百管事(当时的某国企负责人),那时候被定性为“成分不好”,被关进了监狱,随后判了12年徒刑。可是才过了两个月,他就病死于劳改中。我母亲大受刺激,常常半夜里猛然掀开我的被窝,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狠命地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我每每从噩梦中惊醒,醒来见她穿一身邋里邋遢的破旧睡衣,阴沉着脸,披头散发的,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我整个人都僵了,恐惧得浑身冰冷,一声也哼不出来。

她下手很重,朝我背上屁股上狠捶几拳,又推推搡搡,连拉带扯地把我拖到厅堂里,命我跪下,然后从案桌上取下一张男人的黑白遗像,举在我面前——有时恨不能将相框砸到我的鼻子上,她抖着手颤着声儿,怒气冲冲地问我:

“你说,这是谁?”

我不知道那照片上的人是谁,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只好哆嗦着直摇头。

她又一次厉声追问:

“快说!这是谁?”

她的声音像霹雳一般,只差把我的耳朵震聋了。我慢慢地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终于分清了噩梦和现实,于是发出声来:

“这是——阿叔。”

我母亲一听,立刻火山爆发,使出全身的劲来打我、骂我,我记得一清二楚,她那歇斯底里的怒吼声,赛过地狱里最可怕的魔鬼。她骂我是“丧门星”,是带来不幸的祸根。我那时才三四岁,哪里懂得她的弦外之音,只以为她到了夜里容易发火,拿我撒气。她并不告诉我死去的那人是谁,只一口咬定是我害死了他……于是,这样三更半夜揪我到厅里罚跪、审讯、毒打的事,没完没了地循环下去。

现在提起这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夜晚,我还忍不住要起一身鸡皮疙瘩,双腿也禁不住要抖起来……丽姨沉默了好一会儿,喝了口茶,久久地将茶抿在嘴里,才将茶咽了下去。她定了定神儿,和蔼地环视我们,又朝我们微微一笑,继续说:

不过,我的孩提时代里也有一些美好的记忆。我母亲是那等虐待我,奇怪的是,她又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那会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一有点什么好吃的,她都舍不得尝一口,都是双手捧给我,还在一旁欣喜地看着我吃完才罢休。好像吃得津津有味的是她,而不是我。我心里知道她很爱我,虽然我不理解她为什么夜晚常常要责罚我。

她偶尔会带我去我的干爷爷干奶奶家做客,让我过一小段轻松快乐、吃喝不愁的时光。干奶奶家虽然也被整过、被抄了家,可是生活条件要比我们强得多。我的印象中总模模糊糊地记得,她家所在的那条街道入口处有座很大的牌坊,牌坊上挂着一块很大的匾额;她家里很宽敞,是一大片两层骑楼,正厅里面有座很大的大理石靠背椅,干爷爷或干奶奶经常坐在那个椅子里闭目养神。我和三个干哥哥三个干姐姐们玩,彼此很融洽。他们也去我们租住的小房子里看望我们俩,但是我母亲不乐意接待他们。后来干脆东租房西租房,一被他们发现我们住在哪里,我母亲就领着我搬家,好让他们找不着我们的下落,最后我们跟干奶奶一家彻底失联了。

我母亲那种焦躁、愤恨的状态使日子越过越难了,后来连打零工维持生计也行不通了。我五六岁时,母女俩没地方住,流落街头,靠行人们施舍救济过活。有个看公厕(从前的公厕由专人看守,使用需收费)的老婆婆看我们母女俩可怜,就让我们住在女厕所里。我母亲拿一张草席往便池前面那一溜空地上一铺,母女俩相依而卧,闻着尿臊味也不打紧。好歹我们的头顶上有了遮拦,夜里风来雨来也不怕了。那时候,人心淳朴哪,要放在今天,两个女人家睡在公厕里,不出事才怪。

没过几日,周边的人们都了解了我们的情况,纷纷伸出援手,送吃的送穿的……他们尤其疼爱我,个个对我关照有加。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多少陌生人给了我诚挚的爱啊。

回想起来,我们俩大概在公厕里住了近一个月。往后,我又跟着母亲四处漂泊,在整个厦门岛上日晒雨淋的,到各个工地给人敲石子谋生,又熬过了许多诉不清苦处的岁月。

直到我十岁那年(当指虚岁),有个好心人看我们母女俩长期这样过也不是办法,就领来一个同安乡下人,一个死了妻子、带着两个儿子过活的中年男人,劝我母亲跟他回家去,重新组建个家庭,生活也好有个着落。那个男人对我母亲没上心,倒是十分心疼我,一直亲切地望着我,又不知不觉地抬起手来,拍拍我的肩,拉拉我的手。我也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好像他一直以来就在冥冥之中等待着,等着出现在我面前,承担起做我父亲的责任。我永远记得,我和我的养父一见如故,眼光一对视,两人都笑了。如果要说“缘分”,世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回事吧。

就这样,我和我母亲跟着我养父回到了他所在的村庄——同安溪林。我养父是当时村里的会计,大家叫他“阿山”,我也叫他“阿山”。他为人实诚厚道,对子女百般疼爱。据说,他和原配妻子生的女儿全夭折了,儿子也夭折得只余两个。他十分渴望有个女儿,因此把我宠爱得无以复加。

一到晚上,他就在煤油灯下打算盘,算账记账,我常常在边上陪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工作。春夏秋三个季节里,我在一旁帮他赶蚊子;冬天里,我的双手常常被冻得红通通的,凉得像两根冰棍,这个时候,我就趁养父埋头写字的当儿,把双手往他脖领下一插,伸进他的后背取暖。养父总是乐呵呵地笑起来,说:“来来来,暖和一下!”

有一次,我下田里干农活,被蛇咬了,我母亲急得上蹿下跳,骂骂咧咧的,我养父立即找人给我医治,随后又在厅堂里求神拜祖宗地祷告。我迷迷糊糊中亲耳听到他哭诉着:“你们拿走了我亲生的所有女儿……小丽这女儿不是我亲生的,求求你们,千万把她留给我啊!”一想起我养父当时的绝望与痛苦,我就止不住要掉泪。

那时,我的养大哥已经结婚,大哥大嫂都对我很好,二哥也对我很好。我的责任之一是看护大哥的孩子,常常背着他在村里转。我母亲呢,在城里呆惯了,到了农村始终适应不了,成天拿脏话骂我,拿我出气。她一辈子,在我耳边鸡拜长鸡拜短的(闽南语骂人的脏话),她的“鸡拜歌”如果一句一砖铺成一条路,至少环球一周。我一直想不通,她对我究竟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总见不得我得到别人的爱,非要折磨我。她很怪异,我宁愿认为她头脑不清醒、有问题,因为她有时又的的确确对我很好。那个时代穷,家里难得吃上一碗米饭,她做了饭,偷偷地捞出一碗干饭来,掩着藏着给我吃,我又偷掩一勺去给我大嫂吃,结果我大嫂就气我母亲偏心顾着我。

她嫁给我养父才五年,不爱干活,还嫌吃苦,又自个儿张罗着要改嫁。后来她相中了附近西塘村一个光棍,非得领着我走。我不肯去,养父也不同意让我去,她就撒起泼来,又露出我孩提时代半夜里见到的她那种恶魔般的面目来:

“你是我的!你就得跟着我!我到哪里,你也必须跟我到哪里!”

我抗拒了好几天,不忍离开我养父,伤心得哭了又哭。养父不愿意看我们母女争执下去,就劝我跟她去吧,“过不好一定要回来找我”。他又和颜悦色地跟我母亲说:“我把你从厦门带回来,没让你安下家来,让你路路色(四处辗转),我也过意不去。你要去就去,好就待下去,不好你再回来。”

我母亲在西塘真过得下去么?得,只呆了十个月,又离婚了。她好吃懒做,还抽烟喝酒,没谁受得了,没谁养得起呀。人家就把我们母女俩撵出去了。那一天,天降暴雨,我们俩两手空空,无处可投,只好漫无目的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走啊走啊,一条路通往另一条路,没个尽头,我们就像两只掉队的孤雁在雨中跋涉。可是前路茫茫,人心惶惶;天上挂着雨帘,地上糊着泥泞,不知何去何从……我母亲照样怨天尤人,咒天骂地,走一路骂一路。我却早已寒了心,眼泪和着雨水顺着脸颊流个不停。我恨老天爷让我做她的女儿,也恨我自己跟随她离开了养父。

如今再回头去找养父么?我母亲哪有脸面去见他?最后,走到夜幕降临,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们俩又冷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就躲到人家的屋檐下避雨,一老一少像两只不断滴水的落汤鸡,瑟瑟发抖地在那儿站了一夜。那一夜,人生最深沉的悲哀和苦痛,我算是尝尽了。那时我才十来岁。

我俩裹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挨到了天亮,我们站的那块小地方竟成了一个小水泊。母亲看着我,恶声恶气地骂道:“丧门星!瞧瞧你,拍鸡拜(脏话),把我们母女害成什么样了!今天到了这个地步!”她狠狠地推搡了我一下,转而心疼地说:“把你给冻成什么样子了!整张脸都紫了,嘴唇也紫了,还抖个不停……”

我对我母亲这种忽阴忽晴、喜怒无常的态度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我心里明白,她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了我,同时也把她所有的恨都给了我。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唯一的依靠,同时我也是她最仇恨的敌人,我被她视作她一切不幸的根源。我没有理睬她,我知道她也一样冻紫了脸,甚至她的声音也冻得发了抖。唉,没办法,我们俩悄然回到了大路上,继续像游魂一般向前行走。

天越来越亮。雨过天晴,天空显得特别清澈。空气很清新,道路两边如同铺上了一块块高高低低的柔软的绿毯子,又拼命地朝远处绵延开去——满眼尽是绿油油的庄稼,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我那时心里不知怎么的升起了一股温情来,那是我对新生的渴望,是我对生活的热爱啊。或许我的内心深处在大声呼唤着我那亲爱的养父,我在不停地呼唤他——神奇的是,他听到了,因为他骑着他那辆高大的双杠自行车,突然间出现在我们眼前!

“阿山哪,阿山哪,阿山哪!”我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没命地朝他奔去。

站在他面前,我早已泪流满面。我养父把我搂进怀里,也哭成了个泪人儿。后来我才知道,我俩走后,他时常偷偷跑到西塘去打探我们过得怎么样,得知我们没得到什么好待遇,他心里难受得猫抓一般,整天整夜地坐卧不安。就在我们俩被轰入雨中那天,有人见到我们在路上行走,跑去告诉他,他立即骑车出来寻找,才叫我们母女俩绝境逢生。

这一次,我们又回到溪林,再住进家里去不好看。养父怕村里人闲话,就安排我们俩打扫了一间生产队废弃的猪圈,铺上席子住下了。等避开了风头,又接我们回了家。

我从小心灵手巧,学什么一学就会,村领导就安排我到卫生所给病患贴膏药(那时人们容易生各类痤疮),或到各个部门打下手,做些七七八八的轻松的活儿,下地干农活倒是挺少。后来又赶上扫文盲,我那时十五六岁,开始学习识字,别提有多兴奋了。连续学了六七十个晚上,夜里沿着曲曲折折的田埂走路,提着我自制的煤油灯,往返于夜校和家里。我那会儿实在是如饥似渴地学,真叫刻苦哇。

一同学习的村里的伙伴们都羡慕我的煤油灯,我就给他们一人做了一个:拿雪花膏盒盖与胃溃散瓶子做灯身,系上铁丝,再绑根手提的棍子,一个精致的小煤油灯就有了。我们几个在微弱灯光的指引下,听着周遭聒噪的蛙声,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要走大老远呢,路上常有大山蜡(即滑鼠蛇,一种无毒蛇,背呈黄褐色,后部有不规则的黑色横纹。性情凶猛,攻击速度快,捕食鼠类、蟾蜍、蛙、蜥蜴和其它蛇等,在闽南地区很常见)出没,从我们的脚踝边慢腾腾地游过去。可是我不知道害怕,我太想学习了!

两个多月过去了,我算是“学有所成”的一个,与6个学得好的人一同到同安县城考试,读报纸上一篇两千多字的文章,竟然还读得有模有样的。那一段时光,是我人生中很值得回味的日子。

紧接着,发生了一件极震撼我的大事,使我陷入了怨恨之中。

那一天,我和我母亲与几个村里人一同到厦门去。故地重游,孩提时代的许多生活场景又生动起来,在我的脑海里醒转过来了。阴差阳错地,我们走到了那条老街,看见了街入口处的那座大牌坊,牌坊上仍旧挂着那块大匾额,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我指着街上的骑楼,跟母亲说:“我记得这个地方!那是我小时候常去的干奶奶家!”母亲一个劲儿地说:“不对不对!你记错了!”

我不知受了什么召唤,非要进去看看不可。村里人难得进城,更难得到了岛内,都好奇,也都想去看看。母亲拗不过,只好去了。

走到那个熟悉的宽敞的厅堂门口,我们都愣住了。屋里头聚着好多人,正在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呢。那忙碌的人中,有个年轻女孩回过头来,望见了我,竟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看了半天,忽然大叫一声:“小妹啊,你回来了!”

屋里的众人一拥而出,把我围起来,围个水泄不通。我感到莫名其妙,倏然坠入了五里雾中,头脑一下子空白了,整个人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地上。

其中两个年轻女孩泪如泉涌,哭哭啼啼地说:“小妹啊,你养母把你带到哪里去了,我们找遍了厦门也找不着你!我们是你的姐姐呀!看我们长得多相像啊。这是我们的母亲,这是我们的父亲,这是……”刹时间,满屋子哭声四起,没有一人不喜极而泣。

“是啊!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啊!”我那生母滴着泪,搂着我的肩,哭道,“是你阿公把你带回来了!”

原来如此。

这一天正好是我爷爷做百日,全家人及所有亲戚都在场。

原来如此。

我阿公临死愧疚,后悔当初把我送人,吩咐众人一定要找到我。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我看着他们那一张张挂着泪痕的脸,却感受不到他们那一颗颗哭碎了的心。我一点都没哭,我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愤怒的潮流——我恨他们,我恨他们当初抛弃了我!凭什么他们一个个住在这岛内繁华的街上,一个个住着这宽敞的房子,却把我丢给了我那满嘴脏话的养母,叫我做一个农村人,一个穷困的卑微的农村人!

那时城乡差别非常大,我是那么害怕农民的身份,竟发现我原本并不是农民出身。嗨!这认亲的一幕,如今想起来,还觉得令人心碎——不是他们心碎,是我心碎……丽姨垂下眉毛,眼里闪动着泪光。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说:

我这才知道,我生父生母原来都出身于豪门大户,我有三兄三姐,我是第七个幺女。我出生那会儿,遇上父亲挨批;我8个月时,他们把我送了人,却又给了个成分不好的家庭。才过两个月,我养父就被逮去审查,又过了两个月,死了。我养母因此把我当作“丧门星”,把养父的悲剧归咎于我。

从此,我又和生父母、亲兄姐们有了来往,慢慢了解了许多家族往事。原来,我生母生于1928年,她的原生家族来自泉州黄姓大户,据说当年她的祖上把一块碗摔碎成五片,五个分支拿着破碗之一片到各地发展,约定未来相认拿着破片合为一只整碗,是为亲骨肉。到同安来的这一支相当壮大,又分往厦门、鼓浪屿立足。那个家族有大量侨胞,遍布美国、欧洲、东南亚各地,都是商业大户。文革之前,许多亲戚临时迁往台湾,留下的全倒霉了,被活活斗死的不在少数。

我生母今天一看年轻人戴着小条金项链,还嗤之以鼻呢,说那是什么玩意儿,她小时玩金佛玉观音,坐的是高大的玉椅;一家子一顿饭要煮三百斤白米,全家大小分四五个等级吃饭。他们家的房产遍布厦门轮渡周边现水厂电厂一带,一百多座房子,后来全被共产了。她20岁才下绣楼(中国古代女子专门做女红的地方,绣花或者织荷包,是一个劳动和休闲的场所,还是一个学习技能或艺术创作的场所),结了婚生儿育女,个个由小妾和奶妈乳养。

我听她说了那么多,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那样一个大家族,竟然把我抛弃了。这一个执念,一直叫我不得安心。我养母对我生母很不以为然,直到她临死,一直劝我,她死后,我也绝不能回到生母身边。现在想想,她毕竟是过来人了,大概她一眼就看得明白;后来事实证明,我生父母和亲兄姐们对我并无真心,因为我在农村长大,他们骨子里是蔑视我的,后来生父母老了,需要专人伺候了,他们却又推来推去,全通了气似的,一致推给我。我生母在我家里住久了,难免想念儿子们,可是人家接过去没两天,就又来了电话:“美丽,快下楼,俺妈我搁你楼下了,你来接上去!”这是我最常听到的来自他们的电话。

认亲,使我明白了我养母的古怪脾气的来由,可是我的人生之路并没有因此转折,我仍留在农村摸爬滚打,我养母对我仍旧打骂不休。

那阵子,村里小学校长关照我,让我在学校附属幼儿园(相当于学前班)当幼儿老师。我天生喜欢音乐,听了就会唱,常常听广播学唱歌,一段时间后就学会了一首又一首。那时小学里缺音乐老师,我就自告奋勇教一至五年级音乐课,教得热火朝天,那些正式老师竟没有一个抗议的。我这人,热情,天真,无畏。但我养母从来不懂得欣赏我、爱护我。

有一天中午,我没回家吃饭,因为我和学校老师们在办公室开会。她喘着粗气,闯进会场就骂:“拍鸡拜,不回家吃饭也不跟我说一声!”全校老师都听得直恶心,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她,她才闭嘴回去了。

校长是个德高望重的知识分子,抱着教书育人的理想,常常主动辅导我功课,许多人看着不平,就风传我俩的绯闻。我养母也火上添油地骂我“婊子”。那时我刚放学回到家,听她这么辱骂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竟头一回伸手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那一掌,我想,一定凝聚着我生平对她的恨,从小到大,我对她日积月累的恨!我在她的阴影底下,真的活够了!

我不想再忍辱负重地活着,我的眼泪已经流得太多了,大概快流干了吧。那天夜里,明月高照,我穿上一身整洁的衣服,往村外一口大池塘走去。微风拂过我的脸,我感到那么轻松,那么愉快。当真,去死要比活下去容易得多了。

我站在池塘边上,望着月光下那一面苍白的镜子,望着镜子里树木、草丛和我自己的倒影,想着水底下的那个世界,那一定是个安宁的世界吧?可是,我又想到爱我的养父,我的两个养哥哥,我的眼泪就又决堤了。

不知在岸上默默地饮泣了多久,校长和另一个老师找来了。那老师劝我说:“你这一跳,他(指校长)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养哥哥也训斥养母说:“你如果不想将来老了没人管,就修点口德吧!”

这一自杀事件之后,我养母终于不再骂我了。我的人生闯过了第一个鬼门关,我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十岁。从此,我更盼着离开农村了。我简直怕农村怕得入了骨,一心要嫁到城里。

但当时城乡两重天哪,城里人娶乡下女,要么是歪瓜裂枣,要么是痞子流氓。可我就是非冒这个险不可。不管谁给我介绍农村人,我都一口回绝,大家都把我称作“抗婚女性”。我养母呢,既希望我出嫁成家,又害怕失去我。她始终把我当成她依靠的稻草:你是我的,我占有你;我走到哪里你得跟着我,你走到哪里我也得跟着你。我知道她是我甩不掉的“嫁妆”——唉,有什么办法?

然而,就在我二十四岁那年,我养母去世了。那天中午,我从幼儿园回家,她说要吃三层肉炒米粉。我一见她气色有点不对,就有了种不好的预感。我赶紧挨家挨户去借肉,可是跑遍了全村,竟然借不着一块肉,那些家里有点肉的都腌了。我婶婶家有米粉,我只好拿油葱炒米粉,她把一大盆全吃了。吃完后,她说肚子痛,我忙扶她到床上躺下。到了傍晚三四点,我在幼儿园总觉得不安心,大家就劝我先回家。一回家见养母不在床上,我急吼吼地找来找去找不见,忽见床边搁尿桶的那一溜过道里,遮布帘下露出一双脚。我掀开帘子,俯冲过去,迅疾把她扶起来。当是时,万分心急,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竟一把把她抱到床上去。

养父正巧回来,一摸养母的身子,说了两字:死了。我对她的复杂的满腔情绪,说不完道不尽的爱与恨,正如她对我的爱与恨,全都因她一死而一笔勾销了。养母女一场,我能在她跟前给她送终,算是她的大幸,当然我也愿意说是我的大幸。大嫂及其他人都吓得要命,没人敢上前。我竟一点也不害怕,慢条斯理地给她梳了个漂亮的头型,把她的发卡在我嘴里咬开,给她一一卡好。然后给她擦澡,穿衣穿鞋,帮养哥哥把她抬进棺材里。

我以为,我和她两清了,其实直到结婚前我还经常做噩梦,梦见她拿着棍棒追我,气势汹汹地要打我。唉,儿童时代烙在心灵里的阴影,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丽姨眨了眨眼,眼眶又泛红了。她不好意思地扬起嘴角来,喝一口茶,又继续说:

养母走后,合作社解散了,幼儿园没人给钱了,非正式老师全失业。我生父让我到他所在的林业局晒树籽。然而,我前面说过,我生父一家对我在农村长大很瞧不起,话里话外总带着嘲讽,对我干活没刺也挑刺,脸上总挂着不满意的神色。他公然挖苦我的当晚,我毅然决然地出了门,头也不回,摸黑回溪林。养哥哥见我大半夜回家来,吃惊地问:“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不等天亮再回来?”我这人,自尊自爱,绝不看人脸色吃饭。

我这时已经全然明白了,我先前所向往的生父母家其实是虚幻的,是我那天真幼稚的心灵编织出的一个五彩的梦。梦一醒来,一切便成了幻影。我的一个亲姐姐不也是拿难听话刺激我么,说什么“白蛇丝飞到哪里也是白蛇丝”(歹毒的损人话,闽南语还有个比较憨厚的说法:牛牵到北京也是牛)。嗨!人们总说亲情怎么怎么好,这“亲情”二字且得分人来看。

没了晒树籽的出路,我只好另谋生计。那会儿有个邮递员介绍我到城里打小工,我立即去了,晚上睡在建筑工地的窝棚里。包工头老张夫妇,就是你姐姐的公公婆婆,不忍心看我一个姑娘家睡在外面,就叫我去他家,与他们的两个小孩子拿板凳木板搭铺子,同睡一屋。就这样过了三年,一直到我嫁出去。我也不知道我哪来这么大的福气,结了这等善缘,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好人,给我这么无私的关爱。

二十七岁那年,我出嫁了。说来奇怪,两个不同的媒人相隔三年给我介绍了同一个男人。头一次,我没上心;第二次,不得不怀疑起缘分来。就是眼前这位……丽姨微笑着看向她老公,目光抚过他的脸颊,充满了温情。然而,她立即又伤感起来,悲叹着说:

可惜,我养父竟然没能见他一面。那时我俩已经交往了一段时间,我心下满意,才告诉他。他听说这人有五个兄弟,而且是长兄,怕是非多,嫁过去要受苦,意思是不赞成。可又见我很中意,他内心矛盾万分,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就到工地上找我,不料,他回家的路上就出事了!……丽姨眼里蓄满了泪,几近哽咽地说:

养父用他最深沉最真挚的父爱哺育了我,给了我一个家、一个温暖的港湾,他总盼着看到我找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可是,他转身回家前,嘴里说着“我从小跟我父亲学会了看人面相,还相得挺准呢,快把人带回家叫我看看”,他脚下却被一个草头绊倒了……这一摔,加上早先得的肺痨,居然一病不起,拖了十天就辞世了。他走前那十天,只让我一个人喂饭。我寸步不离地服侍他,可是他刚吃下点东西就吐我一身,跟着吐一大捧血……一提到我的养父,我就心如刀绞。我一万个舍不得,舍不得把他送终啊。

养父没能把我“恰出客”(送女儿出嫁——在闽南婚嫁习俗中,女儿出嫁时,娘家如果有父母双亲在,就由父母扶出门槛上轿或上小汽车;如果是单亲就不能扶,要由哥姐中的两人扶,或哥嫂两人扶,或长辈中成对的来扶,以图吉利),养哥哥要代他办了这份仪式,可我生父却说:“如果小丽的养父母还在,肯定让他们恰;他们既然不在了,怎么能让你做哥哥的恰呢?”于是临出嫁,我回生父母家住了一周,从那里出的嫁(“恰”当然也包括办酒席、置嫁妆、承办整套嫁女仪式)。我和我的生父母也算结了这点缘。他们怎么想得到,日后他们得靠我赡养呢?

先说我自己。嫁入婆家,下霞(说对了),养父的话应验了,苦头是吃定了。我婆家当初的老房子坐落在同安一条老街里,类似早期的炮楼。每间房25平米,一个房间叠在另一个房间之上,四层楼,这样共有四间房。我是长儿媳,向来又喜欢与人为善,害怕和谁有冲突,于是极力对每个人好,可是我婆婆总虐待我,不帮我照看孩子,却去照看她女儿的孩子(闽南人把内孙外孙分得很清,内孙不顾顾外孙,通常叫人看不过去),还搬弄是非。有天夜里,我真熬不下去了,坐在顶楼上哭泣,决意要跳楼。这是我第二次生出自杀的念头。还是我丈夫醒来,把我救下了。

其实,人生苦短,何必给人使绊子、穿小鞋呢?若干年后,我婆婆病倒了,其他子女谁来看护她呢?没有一个。也是由我给她送的终。她挨了很久,直到农历2015年4月25日才病故。伺候婆婆之前,我一直在伺候生母,天天给她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后来婆婆也不行了,我两边跑不过来,才由哥哥们把她接到厦门去。她每天还要打来几通电话,翻来覆去讲那几句,还要我耐心地给她听着,不然她会生气呢。

小叶啊,这些坎坎坷坷诸般事,我都过来了。如今谈起来,轻松得像是坐着说话不腰疼,然而当是时,那些苦日子却是我一沟一壑跨过来的。人家说,一步一个脚印,真错不了。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到最后,一切都拿得起放得下了。

我们每一个人,都得有颗诚实、正直、善良的心,才会活出生命的厚度。我三十六岁时开始学佛,通过听广播把那些佛教理论听得滚瓜烂熟,弄通了才去梵天寺学拜佛。我信佛,可不是逃避现实的苦难,也不是寻找灵魂的寄托。我是于内心幸福之际听师父讲道理,打心眼里十分信服,才信得这么虔诚。初读《楞严咒》,刻苦钻研了一年半,怎么也读不懂,正要放弃,斋友们劝我不可放弃,马上就要通了,果然又学了半年,渐渐拨开云雾见青天。初去寺里拜佛,拜错位置,被僧人们像抓小鸡一样拎到一边去;拉错警报,全寺僧人全扑过来,以为出了大事,我可给吓傻了,可是住持竟没训斥我,而是劝我不要紧,不知者不怪罪。说起来,学佛使我的心灵大大地开窍了,我怎么向佛祖感恩也不为过。

后来,我儿子结婚生子,我忙于照顾儿媳和孙子饮食起居,七八年没天天去寺里拜佛了,但我心里有佛。人们看我像照料亲生女一样照料儿媳,言语中总带着嘲笑,说对儿媳再好也别异想天开。但我的想法和她们不同。我爱他人,并不求回报;我只求自己问心无愧,我做好我自己,你将来照料我是我的造化,你将来不管我,把我草革裹尸扔到东桥下,也不是我能阻止的。你要行善,你要作恶,那是你在选择你自己的因果报应,是不是?

一句话:修佛即悟道。只有夫妻恩爱,尊老爱幼,家庭幸福,才能静下心来念佛,否则连“阿弥陀佛”也念不出来。

我今天讲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些枝干,若论细节,是几天几夜也讲不完的。瞧瞧,三个多小时如同一瞬间……丽姨抬头看了看时钟,意欲离去。

我心下不舍,忙起身握住她的手臂,问她一次次以德报怨的秘诀。她微微笑道:“那是因为我得到了众人的爱。我得强调,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

丽姨一行人回去后,我总觉得意犹未尽,还很想认识那位少年丽姨。于是,我拜托朋友帮我找到了一位溪林本村人,请她为我引见了80多岁的村支书,据说他从前和丽姨的养父长年共事。

那老书记口才并不好,记忆力也衰退得差不多,可他却很清晰地描述道:

“美丽来到溪林,年纪还很小,个子小小的,一米二三的样子。人很漂亮,嘴很甜,人见人爱。她母亲脸长,不胖,一米六几,40多岁,显老。但皮肤、肌肉还能看出细腻水灵来,可见以前在厦门过过好日子,不像从小到大干农活的村妇那样皮糙肉厚的。她养父一米七几,脸长,干瘦,年龄跟她母亲相当,两人还挺有夫妻相。她母亲从城里来的,肯定向往城里,有时人们看见他夫妻俩一块儿走路进城去。

“少年时的美丽很会唱歌,每次村里开大会,就叫她上台去唱。她也很高兴。但是每次上台还没开唱,她眼睛就先红了,脸上有哭的表情——或许她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了吧!”

这个时候,我便看见了娇小玲珑的美丽站在村里的戏台上,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听着叽叽喳喳的喧闹声,到了嘴边的旋律突然卡了壳,千头万绪涌上心来:她的母亲如同黑色的幽灵,又如同炽热的岩浆,裹胁着她四处飘零……

何谓亲情?

何谓未来?

何谓人生?

何谓美丽?

何谓爱……

当然,人对自己内心的这一切拷问,丽姨如今都找到了答案。

我在想,假如同安缺了丽姨,以及许许多多丽姨们,这会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又假如人们看不见同安有着丽姨,以及许许多多丽姨们,他们又该怎样错看了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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