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班,我正准备收拾回家,一个其他车间的同事匆匆跑来,问我是不是有个做摩托车生意的好友,她哥哥的摩托车要转让。我说,这个容易,只要车主带身份证把车送到我好友的店铺去,按规定办理过户就行了。她却为难起来,犹犹豫豫地说,她哥哥的身份证已经剪掉一角,不知还能用吗?我有点疑惑,为什么剪掉一角?她叹道,人死了。我悚然一惊,她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索性坐下来,和我谈起了她哥哥的那段可怜可悲又可恨的生平:
我们家在五峰山沟里,父母都是农民,在溪流、山谷边上种着几块田。那里山好水好空气好,只是若干年前公路未修,交通不便,村里人全靠一辆小巴早晚两趟输出输入。坑坑洼洼的山路十分难走,车在群山之间弯来绕去,颠颠簸簸,坐不惯小巴的人总觉得命悬一线。我哥哥要讨老婆自然不易,父母好容易托媒说了个嫂子,也是当地山里人,长着一张村妇的脸,一双村妇的大手和大脚,显着些土气,但是人温和忠厚,勤劳肯干,配我哥哥是配得过的。
过了没几年,嫂子就生下了一对儿女,把他们都奶得胖胖乎乎的。我父母瞧着高兴,逢人便说儿媳妇麻利能干,上得农田下得厨房,里里外外收拾得停停当当。我哥哥不知头脑里装的什么,也许是向往山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幻想书本上的浪漫爱情——他没认多少字,却拿着本破字典读完了金庸和古龙的所有武侠小说,往后又到山下订阅杂志看。放牛的时候捧着本《读者》,上厕所的工夫还夹着本《故事会》。他跟我那不识字的嫂子基本上不言语,日常生活那点吃饭、种地、泡茶、睡觉的琐事,使个眼色就得了。我嫂子有的是两个孩子要呼唤,两个公婆要伺候,还有一堆亲戚邻居要应付,忙都忙不过来,心也粗犷些,倒不觉得她老公有什么古怪;可是我哥哥就耐不住寂寞了。他一直嚷着要进城打工,我父母不同意,想留他顾家,可是他一意孤行,我到咱公司上班那年,他也进城来了。
进城就进城,每周或三两周回一次家也好,可是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我哥哥就是不回家,也很少往家里打电话。我父母愁白了头,我嫂子倒是冷静,日复一日忙着她该干的活儿。我实在看不下去,打电话给他,不是拒接就是无人接听,我只好满城找他。找了有一阵子,一天晚上居然在街边遇见他,他正推着一辆貌似快要散架的生了锈的小吃车,正要落下脚来,给食客们做沙茶面呢。几年不见,他白了些,瘦了些,一对横眉一头寸发,更衬得那一双有点凹陷的眼睛显出沉静、自信与满足来。
我抢到他眼前,诧异地问他:“你怎么在搞这个营生?听妈说,你是在工厂上班。哪个工厂?”
他头也不抬,双手忙着他的活儿,只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一眼,嘴上轻描淡写地说:“这里工厂多的是,换过几个了。白天在工厂上班,偶尔不加班就出来卖沙茶面。”
“你住在什么地方?”我急切地追问,“是你们工厂的宿舍吗?”
“不是。是我自己租的房子。”他低声应道。
我见他忙不过来,连忙给他当帮厨。兄妹俩忙到了近半夜,才没了生意,可以收摊了。
他迅速地收拾好小吃车,急忙要走。我问他住在哪里,他总不肯回答。我一再追问,他才说:“我在这附近租了个小套房。明天八点得到厂里,迟到还扣钱,我得赶紧回去睡了。你也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我抓住他的车把手,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你究竟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也不回家看父母看老婆看孩子,你存的什么心……”
他打断我的话,不耐烦地答道:“我很忙,没空闲!”
“别找这种烂借口!”我头一次对我哥哥发起火来,“你父母不要,老婆不要,孩子总得要吧?”
“我统统没法要,你不明白!”他也跟着冒火了,“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有了我自己的家……”
我一听,全身都僵了,像根木棍似的直愣愣地杵在地上。
他停顿了一下,待情绪稍稍平复了,才又说:“我跟一个离了婚的工友好上了,她带着个上小学的女儿,辞了职在家做家务、辅导孩子功课,我一人养家糊口,负担不轻。”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糊涂?你头脑进水了?你明明有个好老婆,有对好儿女……你的儿子女儿都是你亲生的,又懂事又能干……”我震惊得语无伦次。他这种自讨苦吃的活法,用我们闽南语来讲就是“无枷搬梯子”,脖子上没副枷锁,非得往上套架梯子,有份活罪受才罢休。
“其实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哥哥郑重地盯着我,发自肺腑地说:“我对你嫂子实在没感觉,在老家呆着真是百无聊赖度日如年,人是活的心是死的。我现在的老婆,是我真正的妻子,我一见到她就动心了……为她和她女儿做什么事,我都是心甘情愿的;能跟她相爱相守,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了。”
“这么说,你是另建了一个家庭。你打算和家里的嫂子离婚,娶这对母女回家?”我看他那副沉着、得意的样子,心想生米煮成熟饭了,只好理智地解决问题了。
“我不知道爸妈会怎么想,你去跟他们说说吧。”他扬起头,诚恳地望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与不安,不过仅仅是闪过而已——转瞬间,他的脸上开朗起来,溢出了平静的笑容。也许这心事他憋得太久了吧,终于得已通过我去传达了。
我无奈地应允了他,并问他什么时候请我去他家坐坐,认识一下他的新妻新女。他腼腆地笑了笑,说如果父母能接受她们,到时自然就见到了;如果父母不肯接受,那就不认识也罢。
我于是回家跟我父母私下谈了这事。我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怒斥我哥哥的出轨行为,坚决不接受他的新欢及其女儿。我嫂子后来也听说了这事儿,便找我父母说,既然我哥哥另有家庭,她愿意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我父母哪舍得这么好的儿媳哟,当即宣布跟儿子断绝关系,他们选择儿媳和孙子孙女。
打这以后,我父母筹措了一笔钱,和我嫂子一起翻建了家里的老宅,盖起了一座两层洋楼。我嫂子守了寡,却当了家,一家子在那山村里照样踏踏实实过活。我哥哥真就一身清净,专心去培养他的爱情了。
直到几周前的一个夜里,我父母突然接到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用我哥哥的手机打来的,说我哥哥突发脑溢血,叫了救护车送往第三医院去了。我父母十万火急地奔往医院,见到我哥哥已经是个危在旦夕的人了,却怎么也不见哪个女人来看过他。事实证明,出事后,那女人带着女儿没了踪影了。怎么办?还不是我嫂子去服侍他,直到他断气儿。
我们给他出殡送终,从头至尾,他为之奔波到死的那个没良心的女人,连一面也没露过,一个电话也没有,音信全无……所有的医疗费、丧葬费,不用说,也不见那女人送来一分钱。你说,我哥哥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都跟的什么人动了心哪!爱情真是个瞎子哟!
同事讲完了她哥哥的一生,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现在后事都料理完了,她哥哥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这辆八成新的摩托车。她妈妈一见它就唉声叹气,她爸爸叫她拉去卖了了账。她只好让我帮她打听打听,看这种情况怎么处理。我让她尽管放心,这种情况肯定是有的……然而,我头脑里也跟她一样盘旋着那个问题:
一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对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动了心哟?怎么是那样一个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