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李妍巧的时候,她已经五十岁了。那时我在北师大读大三,喜欢读点文学作品,于是选修了几门中文系的课。在挤挤攘攘的梯形大教室里,我通常坐在前几排,李妍巧每次看见我,就坐到我旁边。她个子不高,却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沉甸甸地坠在背后,走起路来雄纠纠气昂昂的,脚步轻快得很。
“请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第一次见到我时,她彬彬有礼地问我。我看不出她究竟多大岁数,也猜不出她的身份,只觉得她和蔼可亲,便邀请她坐下来,和她攀谈起来。我才知道,她是新加坡公派出国的某中学教师,教中文,专门来进修汉语文学。她很好客,经常邀请我到她所住的外国留学生公寓闲聊。
“叶子,你一定要信耶稣。以前我也不信,但在我最痛苦的时候耶稣救了我,我才有了活下来的勇气。”她喜欢在公寓的公共厨房里做点简单的食物,烤比萨饼或做咖喱饭,一边端上来,一边游说我。
“来吧,我们来做饭前祷告。”她拉住我的手,和我一起坐在餐桌前,嘴里念念有词,感谢了一番并祈求了一番之后,才和我一起吃起来。她的厨具和餐具都很讲究,全是她从新加坡带上飞机,千难万难弄过来的,因为她用不惯北京市面上卖的用具。
“我这样大的年龄却能够申请到出国留学的机会,全是上帝的功劳。”她很喜欢说话,绝不让自己的嘴巴闲着,“我几次三番地请求,都被视为不适合再出国深造,毕竟一学四年,而我再过不几年就要退休了。可是上帝听到了我的祷告,他抬起那个负责人的手,让他把印章盖下去。我就一个人打好行李来了……”
我一边嚼着带有异国风味的可口饭菜,一边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她。好嘛,一头黑色的齐耳短发和一副金框圆眼镜,将她那圆脸圆眼圆嘴,一套圆圆的五官环在里面,真是个完美的圆脑袋。她的一切都是圆的,难怪这么难的梦想也给圆了呢。
“你知道吗?我的朋友们都怎么说?她们都祝福我,希望我‘一个人去,两个人回’!”
我吃了一惊,摸不透这意味深长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父母都是从广东迁到新加坡去的,我有一座二层小楼。可是一个人老来无伴,总是觉得孤零零的……其实,我在新加坡是有个大宝的。我很爱他,对他很好,认他做了干儿子,希望他搬去和我一起住,但他不肯……他后来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见面就少了。所以大家都盼着我到北京来,带一个回去。”
这也合情合理。李妍巧是个未婚的处女,以她在新加坡的条件,在北京征一个年龄相仿又有共同语言的男友跟她回国,与她做个“老来伴儿”,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十分欣喜地望着她,真佩服她并不像我所认识的一些女性一样,才过了三四十岁,就认定嫁不出去了,非独身不可了,于是凑合着把自己给贱卖了。她有一种发展的眼光,永不放弃对另一半的追求,这或许也是耶稣给她的启示吧?
没过多久,她告诉我,她在这里认了一个干儿子,算是她的二宝。她是她所住的公寓的保安,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这小伙子来自内蒙一个十分贫困的乡村,没怎么上过学,但是身材挺拔,长得很帅。她竭尽所能地做出好吃的饭菜来款待他,给他零花钱,带他出去逛街购物,每周日带他去缸瓦市基督教堂做礼拜,并最终引导他受洗,成了一名正式的基督徒。一切都在她的预料和把握之中。她作为一位未婚慈母,是很得人心的,因为她什么都舍得付出。她甚至陪他回内蒙家中去,眼见那惨不忍睹的贫穷,却丝毫也不诧异,一心同情他的家人,援助他的家人。
这个初出茅庐的纯洁的小伙子,估计就是她要带回去的人选了?竟不是一个结婚对象么?而是一个干儿子?去继承她的房产的?我有点搞不明白了。
有一天,我在宿舍里接到李妍巧的电话,听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就赶紧往她的公寓去了。一进门,吓了我一跳,她那两只圆眼睛哭得肿成了两个大桃子。
“我的二宝,唉,”她像个小姑娘那样抽抽噎噎地诉说着,“我的二宝竟然不爱接我的电话了!昨天晚上下了那么大的暴雨,下那么久,又不是他值班,我见不到他,给他打电话,他又不接(那时候校园里打电话是找IC电话机,拨打给宿舍座机)。我打了又打,打了又打,他就是不接,我的心都碎了!我在电话亭里焦急万分,不知道他在哪里,等得心急如焚,最终忍耐不了了,就在亭子里大哭了一场……”
我的心一下子缩成了一团。我已经明白了她的二宝逃遁的原因了。对,他和新加坡那个大宝一样,他们都察觉到了这位干妈的不寻常的爱,他们是另一门心思,所以他们想逃。
果然,没过几天,她说,二宝打算辞职了。她万般笼络,他就是想到别处去打工。她想不明白,这孩子怎么不懂得做干妈的苦心,她这干妈想给他好日子过,并且将来留给他一座房子,可他还是个叛逆的青年,抓不住自己的前途。孩子就是孩子气,怎么体会不到深而又深的母爱哟,真是肝肠寸断,又无计可施……
我默默地倾听着,一句话也没说。那时我已经发现,像我这样的女友倾听者,她在学校里结交了好几个,我们是轮着去听她倾诉的。我很同情她,可是我对她也照样无计可施。以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学生,去看她五十多年的人生,我怎么敢发言呢?
她的二宝执意要走,她于是联络了她在昆明开饭店的弟弟,也就是二宝的干舅舅,让他给他提供职位,并好生照料他。二宝同意了。干母子俩仍然牵连着,她的心情渐渐好了。
谁知,这二宝竟在他干舅舅的饭店里结识了一个从香港来旅行的年轻女孩,两人情投意合,像两支火把一样烧作了一团。她天天打电话去劝说二宝要理智,一个香港人,好好的黄花闺女,怎么会跟他这样条件的大陆人好呢?这里头必然有隐情。可是二宝不听,偏要和她谈恋爱,并且跟她回香港了,还登记结婚了。后来怎么着?原来那女孩得了精神分裂症,先前一直住在精神病院,刚好转了,上昆明去散心的,就那样把他给捞走了……
损失了二宝之后,李妍巧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在她交往的同学之中,她又认下了另一个干儿子,也就是三宝。
三宝同样长得很帅气,细皮嫩肉,绝不亚于媒体上自吹自擂的那些“小鲜肉”。他读的经济学本科,来自天津,很好的家庭条件,很有志向,想出国留学。李妍巧立即帮他联系,争取申请到新加坡深造。并且在新加坡就读的一切事宜,当然可以由她这个干妈承担的。
这对干母子看来正是最佳组合。李妍巧另租了一套宽敞的公寓,我们这些女友便常常与她的三宝一同在她那里聚餐。往常与英国女孩合住,她天天抱怨那个女孩太开放,带回来一个男同学就在那里没完没了地拥吻,简直恶心;又与美国女孩合住,她又天天抱怨那个女孩老在化妆,涂抹得像个玩具娃娃,实在看不下去;再调去跟韩国女孩同一个房间,那女孩又不爱学习,天天只会交朋友、打电话,吵得人不能休息……这下可好,她总算找到了一个学校老师私下出租的套房,自己可以说了算了。我们都祝贺她。她也真正沉浸到幸福之中去了。
谁知道,好景不长,她的三宝听了她许多承诺,受了她许多恩惠,竟不知怎么的悄悄申请了美国的大学,她深造要结束的时候,他也在准备上美国了。
可怜的李妍巧,这一回上帝竟没有高抬贵手,把她的三宝绑在她身边,让她带回家。她那悲伤的样子,我都不忍心回顾。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了她屡次认领干儿子的谜——她内心里最大的伤痛,其实是她初恋的失败。
她一边打包行李,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不管怎么样,我要感谢上帝,是他让我经历过了一场又一场磨难,却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那一年,我十八九岁,和我的同龄男友好得如胶似漆。他长得很帅,对我很好。我们俩进进出出,一分一秒也分不开。可是他总也不想结婚,他不想承担家庭的重担,不想生孩子,不想麻烦……我却很想结婚,很想有个家,于是我们俩就经常吵架。吵了一年又一年,分分合合很多次,后来他提了分手,我们就真的分手了……”
说到这里,她又陷入了从前与初恋男友分手时的那种悲痛里去,她那张圆圆的面孔似乎成了一朵悲情无限的花,花心里涌出源源不绝的泉,化作无数晶莹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淌,滴落在她手中的一件件行李上。
“再后来呢?他怎么着了?”我轻声问道。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竟然上我家的门来了。他怯怯地恳求我说:‘要不我们和好吧?’我怨他曾经那么无情,恨他如今又没廉耻,就狠心拒绝了他。我当时就对他说了两个字——No way!从此,他就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我痛不欲生,好几次想自杀,感谢上帝救了我,他让我免于犯下更大的罪。他让我挺起胸膛站起来,面对崭新的明天……”
可怜,这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于她而言,难道不是同一天同一年?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字眼:
不死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