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勇冲是个面黄肌瘦的农村孩子,看上去安静且驯服,骨子里却非常倔。

他父母均属打工一族,收入仅够维持生活开销,但俩人都勤劳、忠厚,期盼儿子学有所成,将来能免受打工之苦,也就是能靠读书读出头来,在事业或机关单位找份稳定的工作。然而勇冲不领情,从前泡电视,现在泡电脑,就像一根朽木,任父母如何差遣,就是纹丝不动。

有好几次父亲因他不完成作业,大为光火,好几天不搭理他。父亲说别叫他爸爸,他就果真不叫他,也不跟他讲话,经母亲不断劝解,他才又叫起“爸爸”来;又有好几次,母亲因呵斥他去写作业、复习功课,他照样沉浸在游戏之中充耳不闻,把母亲气得眼泪扑簌簌地掉。

勇冲有时会因母亲落泪而反省,躺在床上痛苦一顿,并立志学习,但坚持不了三五天,他的努力就到头了。

“他根本坚持不了,凡事半途而废,除了玩电脑。”这是父亲给他下的按语。母亲则说,都怪她自己早些年到香港打工,把他交给奶奶带,导致他营养不足,头脑差点儿;他记忆力不好,什么都记不住,学习能力也就比别人差点儿。

勇冲乐意听母亲这么解释——借口都替他找好了,他还愁什么?

2

勇冲有个邻居叫阿源,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阿源学习很好,又很勤快。每天放学回来,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田里帮父母种菜。他父母承包了一大片田,树起了一排排薄膜覆盖的大棚,大棚里又湿又热,一年四季瓜果不断。阿源就在里头和父母一起劳作。

由于大棚里是温室环境,蔬菜长得好,害虫也长得好,阿源父母不得不频繁地为蔬菜打药。整个大棚里空气污浊,裸露的皮肤碰触一下菜叶子,都可能长出一片疙瘩来。但是阿源不忍心看父母辛苦,非要和他们一起共患难。

勇冲父母自然老拿阿源来做榜样:“你看人家阿源,一样的年纪,人家怎么就那么懂事?他一放学就下地,一放假就去干活,你呢?我们不要求你做什么家务,连一只碗都没让你洗过!我们把所有时间都交给你,让你安心学习,可是你却像一团烂泥巴,怎么也扶不上墙!你要有人家阿源一半自觉,成绩要有他一半好,我们就该偷笑了!……”

父母对勇冲的说教是摆事实讲道理的。他们所言都是实情,也句句在理,但是勇冲就是听得刺耳,听得反感,到后来简直听麻木了,压根就没听清楚。

他甚至也将阿源列入了敌对阵营,一见到他掉头就跑,更不用说向他学习了。

3

有一天,爸爸兴致勃勃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本村第一位大学生叶老师回来了,据说她在北京教过大量问题孩子,很有办法。勇冲却在心里打起了另一个算盘:我偏要叫她没办法!

见第一回面,勇冲忍不住盯着那位叶老师仔细地听,因为她讲的很多事情都很新鲜,不由得他排斥。但两三次课之后,他开始习以为常了,一坐下来就眼皮打架,大小哈欠打个不停。叶老师于是停下来,微笑地望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急忙说:“还是继续讲吧!”可是,继续讲,再怎么磨破嘴皮,他都有了一种超强的免疫力,仿佛对手的声波刚一传出,就被他的麻木神经挡了回去。

叶老师于是讲了很多关于北京孩子的故事,有走出低俗、创造辉煌的,也有走向烂泥潭、一去不复返的,总之,这些见闻在他看来都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他过着自己的生活,跟那些远在天边的孩子八竿子打不着。管他们要死要活,成长事迹也好,人生悲剧也罢,关他什么鸟事!

叶老师于是又为他量身定制编写故事,力图启发他思考;后来又给他写了一系列长长短短的信,热切盼望他回头。但他一概置之不理。如果理了,难免上当;只要不理,那就赢啦。

他的想法就这么简单,所以他百战百胜。

4

补习了一个学期,勇冲自是毫无起色。叶老师不管父母如何请求,坚决拒绝再为他补课。“既然勇冲不想珍惜我对他的一番情义,那我何必再在他身上浪费心力?有道是,自助者,天助之。如果一个人不愿改变自己,别人怎么改变得了他?”叶老师如是说。

然而,叶老师果真是位爱的使者。她为勇冲写了最后一封信,并赠给他一本米切尔·恩德的杰作《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同时,她还请勇冲写篇以“我最喜欢做的事”为题的短文作为回赠。

勇冲对叶老师的退出感到兴奋,又有点惋惜。他在作文中写道:“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体验杀死别人或被别人杀死的快感。”据说,他在小学期间学习挺好,上初中后直堕谷底。为什么呢?因为他沉迷电脑游戏,尤其是CS杀人游戏。他写道,只有玩起这个游戏时,他才感觉到刺激和快活。有时,他一玩就是一整天,连饭都不太吃。如果爸爸把电脑间的房门锁上,他就跑到邻居家或亲戚家去玩,甚至也上过网吧。

勇冲能向叶老师这么开诚布公,已经显示出了他对人破天荒的尊敬与信任。

5

此后,叶老师又和勇冲父母做过很多沟通,说他们无非两种选择:一是孩子厌学,顺其自然,初中毕业后去找事做;二是非要孩子走读书的路,那就想办法让他醒悟,让他知道非靠自己从书中闯出一条路不可。其实,按照我们社会的现状,读书并不一定有出路,但读书对于平民或贫民之家来说是可能的出路,当然靠自己去社会上打拼、经商也可以。但家长认为孩子从小被奶奶宠惯了,怕吃苦,放到社会上更容易学坏,而不是学会创业,因此还是选择赶鸭子上架去读书。

叶老师于是让家长和孩子进行一次彻底的谈判,他要么奋发图强继续学习,要么休学一年跟他的姨丈去建筑工地做苦力,一年之后再回到学校来学习——假如他想明白了,决心要学习,那么随时可以下苦功把前面的知识补上来,何况他前面的时光都浪费了,没什么知识好遗忘的,以一年时间去磨练心智是值得的;假如他始终恨读书,想过打苦工的生活,那就无所谓晚一年毕业。

谈判结果,勇冲倒是绝了,真想休学打苦工去,父母却不愿意孩子真吃苦,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希望他能自己幡然醒悟。

可是,孩子凭什么无缘无故地醒悟?叶老师对勇冲父母也没了辙。

于是,勇冲继续混日子。他父母对他灰了心,不再管他了,随便他打游戏,打个天昏地暗。他被视为一个不可救药的吃白食的人。

6

不料,半年后,也就是上个月初,勇冲突然出现在叶老师面前。他说:“感谢你,让我终于找到了自我,让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读书,让我终于想通了一家人不能都是打工的命!”

他连用三个“终于”,激动地向叶老师请教各科学习方法,并问每天要花多少小时学习才叫用功。

叶老师非常惊讶,立即和家长联系,询问勇冲这阶段遇到了什么事,使他发生了变化。父母不知缘由,说他整个暑假都在投入地玩游戏。难道玩腻了?还有这等好事?好像从未听过那些有网瘾的人有自然腻烦一说的。勇冲还想找地方补课,但他父母没法承担补习的高额费用,另一方面也怀疑他是否真下定了决心,并对他的毅力极不信任,他们认为这个孩子一向是“三分钟热度”——虎头蛇尾。

叶老师于是另找时间和勇冲面谈。勇冲的回答令她十分意外。

原来,勇冲只不过因为一个小小的刺激,倔强与叛逆的神经就被彻底打通了!

因为前不久他父母的朋友说,他儿子晓欣成绩很好,考上大学了。勇冲于是上网看了关于大学生活的视频,对晓欣又羡慕又嫉妒。晓欣小时候和他一起玩过,两人半斤八两,常受父母责骂。现在晓欣竟然翻了身,上了大学,如果他自己考不上,还得打苦工,面子往哪儿搁!不,他也必须去过过大学生活!就这样,多年未见过面的晓欣刺激了他,使他判若两人。

之后,勇冲真的改头换面,把学习当成了时尚。

叶老师望着眼前瘦小却精神的勇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原来教育并不像她先前所想的那么呆板——例如勇冲需要经历大挫折,产生严重的挫败感,才会回头,相反,有时教育竟是一个如此浪漫的过程,它的功效仅仅取决于两个平凡的字眼:“刺激”。

只是,这刺激不是爱,不是恨,不是鼓励,不是训斥,更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而是对与自己“差不多”的人却超出了自己的心理预期的不能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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