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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为什么思特里克兰德突然主动提出来要让我看他的画,但是对这样一个机会我是非常欢迎的。作品最能泄露一个人的真实思想和感情。在交际应酬中,一个人只让你看到他希望别人接受他的一些表面现象,你只能借助他无意中作出的一些小动作,借助不知不觉中掠过他脸上的一些表情对他作出正确的了解。有些时候,人们把一副假面装得逼真,时间久了,他们真会变成他们装扮的这样一个人了。但是在他写的书、画的画里面,他却毫无防范地把自己显露出来。如果他作势唬人,那只能暴露出他的空虚。他那些涂了油漆冒充铁板的木条还会看出来只不过是木条。假充具有独特的个性无法掩盖平凡庸俗的性格。对于一个目光敏锐的观察者,即使一个人信笔一挥的作品也完全可以泄露他灵魂深处的隐秘。

    我必须承认,当我走上思特里克兰德住处的无穷无尽的楼梯时,我感到有一些兴奋。我似乎马上就要步入一场奇异的冒险。我好奇地环顾了一下他的小屋子。这间屋子好象比我记忆中的更小、家具什物也更少了。我有些朋友总需要宽大的画室,坚持要条件必备才能作画,我倒想知道他们对这间画室作何感想。

    “你最好站在这儿,”他指着一块地方说,他可能认为在他把画拿给我看的时候,这是一个最适合观赏的角度。

    “我想你不愿意我说话吧,”我说。

    “这还用问,他妈的。我要你闭住你的嘴巴。”

    他把一幅画放在画架上,叫我看一两分钟,然后取下来再放上另一张。我估计他一共给我看了三十来张。这是他作画以来六年的成绩。他一张也没有出售。画幅小一些的是静物,最大的是风景。有半打左右是人物、肖像。

    “就是这些,”最后他说。

    我真希望当时我就能看出这些画如何美、具有如何伟大的独创的风格。这些画里面有许多幅我后来又有机会重新欣赏过,另外一些通过复制品我也非常熟悉了;我真有些奇怪,当我初次看画的时候,为什么居然感到非常失望。我当时丝毫也没有感到艺术品本应该给我的那种奇异的激动。我看到思特里克兰德的绘画,只有一种惶惑不安的感觉;实际上,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要购买一幅,这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我真是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这些画大多数后来都被博物院收买去了,其余的则成为有钱的艺术爱好者的珍藏品。我努力给自己找一些辩解。我认为我还是有鉴赏力的,只不过我认识到自己缺少创见。我对于绘画了解得不多,我只是沿着别人替我开辟的路径走下去。当时我最佩服的是印象派画家,渴望弄到一张西斯莱①或德加②的作品,另外,我对马奈也非常崇拜,他的那幅《奥林庇亚》我觉得是当代最伟大的绘画,《草地上的早餐》也使我非常感动。我认为在当代绘画中再也没有别的作品能超过这几幅画了。

    ①阿尔弗雷德·西斯莱(1839—1899),法国画家。

    ②埃德迦·德加(1834—1917),法国画家。

    我不准备描写思特里克兰德拿给我看的那些画了。对绘画进行描述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再说,所有热衷此道的人对这些画早已了如指掌了。今天,当思特里克兰德对近代绘画已经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当他同少数几个人首先探索的那块蛮荒之地已经测绘了详细地图之后,再有谁第一次看到他的画,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了,而我则是破题儿第一遭看见这类作品,这一事实请读者务必记住。首先,我感到震骇的是他画法的笨拙。我看惯了的那些古老画师的作品,并且坚信安格尔是近代最伟大的画家,因此就认为思特里克兰德画得非常拙劣。我根本不了解他所追求的简朴。我还记得他画的一张静物,一只盘子上放着几只桔子,我发现他画的盘子并不圆,桔子两边也不对称,我就感到迷惑不解。他画的头像比真人略大一些,给人以粗笨的感觉。在我的眼睛里,这些头像画得象是一些漫画,他的画法对我说来也完全是新奇的。我更看不懂的是那些风景画。有两三张画的是枫丹白露的树林,另外一些是巴黎市街;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些画好象是出自一个喝醉酒的马车夫的手笔。我完全被弄糊涂了。他用的色彩我也觉得出奇地粗犷。我当时心想,这些绘画简直是一出没有谁能理解的滑稽戏。现在回想起来,施特略夫当时真称得起独具慧眼了。他从一开始就看到这是绘画史上的一个革命,今天全世界都已承认的伟大天才,他早在最初的那些年代就已辨视出来了。

    但是即使说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当时使我感到困惑莫解,却不能说这些画没有触动我。尽管我对他的技巧懵然无知,我还是感到他的作品有一种努力要表现自己的真正力量。我感到兴奋,也对这些画很感兴趣。我觉得他的画好象要告诉我一件什么事,对我说来,了解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但我又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这些画我觉得一点不美,但它们却暗示给我——是暗示而不是泄露——一个极端重要的秘密。这些画奇怪地逗弄着我。它们引起我一种我无法分析的感情。它们诉说着一件语言无力表达的事。我猜想,思特里克兰德在有形的事物上模模糊糊地看到某种精神意义,这种意义非常奇异,他只能用很不完善的符号勉强把它表达出来。仿佛是他在宇宙的一片混乱中找到了一个新的图案,正在笨拙地把它描摹下来,因为力不从心,心灵非常痛苦。我看到的是一个奋力寻求表现手段的备受折磨的灵魂。

    “我怀疑,你的手段是否选择对了。”我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在努力表达些什么。虽然我不太清楚你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但我很怀疑,绘画对你说是不是最好的表达方法。”

    我曾经幻想,看过他的图画以后,我也许多少能够了解一些他的奇怪的性格,现在我知道我的想法错了。他的画只不过更增加了他已经在我心中引起的惊诧。我比没看画以前更加迷惘了。只有一件事我觉得我是清楚的——也许连这件事也是我的幻想——,那就是,他正竭尽全力想挣脱掉某种束缚着他的力量。但是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他又将如何寻求解脱,我一直弄不清楚。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的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我们好象住在异国的人。对于这个国家的语言懂得非常少,虽然我们有各种美妙的、深奥的事情要说,却只能局限于会话手册上那几句陈腐、平庸的话。我们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思想,而我们能说的只不过是象“园丁的姑母有一把伞在屋子里”这类话。

    他的这些画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是他为了表现某一精神境界所作的惊人的努力。我认为,要想解释他的作品为什么使我这样惶惑莫解,也必须从这一角度去寻找答案。对于思特里克兰德,色彩和形式显然具有一种独特的意义。他几乎无法忍受地感到必须把自己的某种感受传达给别人;这是他进行创作的唯一意图。只要他觉得能够接近他追寻的事物,采用简单的线条也好,画得歪七扭八也好,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根本不考虑真实情况,因为他要在一堆互不相关的偶然的现象下面寻找他自己感到意义重大的事物。他好象已经抓到了宇宙的灵魂,一定要把它表现出来不可。尽管这些画使我困惑、混乱,我却不能不被它们特有的热情所触动。我觉得看过这些画以后心里产生了一种感情,我绝没想到对思特里克兰德会有这样一种感情——我感到非常非常同情他。

    “我想我现在懂得了,你为什么屈从于对勃朗什·施特略夫的感情了,”我对他说。

    “为什么?”

    “我想你失掉勇气了。你肉体的软弱感染了你的灵魂。我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无限思慕之情把你攫在手中,逼着你走上一条危险的、孤独的道路,你一直在寻找一个地方,希望到达那里就可以使自己从那折磨着你的精灵手里解放出来。我觉得你很象一个终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寻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庙。我不知道你寻求的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涅槃。你自己知道吗?也许你寻找的是真理同自由,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你认为或许能在爱情中获得解脱。我想,你的疲倦的灵魂可能期望在女人的怀抱里求得休憩,当你在那里没能找到的时候,你就开始恨她了。你对她一点也不怜悯,因为你对自己就不怜悯。你把她杀死是因为惧怕,因为你还为你刚刚逃脱的危险而索索发抖呢。”

    他揪着自己的胡子干笑了一下。

    “你真是个可怕的感伤主义者,可怜的朋友。”

    一个星期以后,我偶然听说他已经到马赛去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我们走到我住的房子。我不想对他说什么“请进来坐”这类的客气话,而是一言不发地自己走上了楼梯。他跟在后面,踩着我的脚后跟走进我的住房。他过去从来没到我这地方来过,但对我精心布置的屋子连看也不看一眼。桌子上摆着一铁罐烟草,他拿出烟斗来,装了一斗烟。接着,他坐在一把没有扶手的椅子上,身体往后一靠,跷起椅子的前腿。

    “要是你想舒服一下,为什么不坐在安乐椅上?”我忿忿地问道。

    “你为什么对我的舒适这么关心?”

    “我并不关心,”我反驳说,“我关心的是自己。我看见别人坐在一把不舒服的椅子上自己就觉得不舒服。”

    他咯咯地笑了笑,但是没有换地方。他默默地抽着烟斗,不再理睬我;看来他正在沉思自己的事。我很奇怪他为什么到我这地方来。

    作家对那些吸引着他的怪异的性格本能地感到兴趣,尽管他的道德观不以为然,对此却无能为力;直到习惯已成自然,他的感觉变得迟钝以后,这种本能常常使他非常狼狈。他喜欢观察这种多少使他感到惊异的邪恶的人性,自认这种观察是为了满足艺术的要求;但是他的真挚却迫使他承认:他对于某些行为的反感远不如对这些行为产生原因的好奇心那样强烈。一个恶棍的性格如果刻划得完美而又合乎逻辑,对于创作者是具有一种魅惑的力量的,尽管从法律和秩序的角度看,他决不该对恶棍有任何欣赏的态度。我猜想莎士比亚在创作埃古①时可能比他借助月光和幻想构思苔丝德梦娜②怀着更大的兴味。说不定作家在创作恶棍时实际上是在满足他内心深处的一种天性,因为在文明社会中,风俗礼仪迫使这种天性隐匿到潜意识的最隐秘的底层下;给予他虚构的人物以血肉之躯,也就是使他那一部分无法表露的自我有了生命。他得到的满足是一种自由解放的快感。

    ①莎士比亚戏剧《奥瑟罗》中的反面人物。

    ②《奥瑟罗》主人公奥瑟罗的妻子。

    作家更关心的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断人性。

    我的灵魂对思特里克兰德确实感到恐怖,但与恐怖并存的还有一种叫我心寒的好奇心:我想寻找出他行为的动机。他使我困惑莫解,他对那些那么关怀他的人制造了一出悲剧,我很想知道他对自己一手制造的这出悲剧究竟抱什么态度。我大胆地挥舞起手术刀来。

    “施特略夫对我说,你给他妻子画的那幅画是你的最好的作品。”

    思特里克兰德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微笑使他的眼睛发出亮光。

    “画那幅画我非常开心。”

    “为什么你要给他?”

    “我已经画完了。对我没有用了。”

    “你知道施特略夫差点儿把它毁掉吗?”

    “那幅画一点儿也不令人满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呵呵地笑出声来。

    “你知道那个小胖子来找过我吗?”他说。

    “他说的话没有使你感动吗?”

    “没有。我觉得他的话软绵绵的非常傻气。”

    “我想你大概忘了,是你把他的生活毁了的,”我说。

    他沉思地摩挲着自己长满胡须的下巴。

    “他是个很蹩脚的画家。”

    “可是他是个很好的人。”

    “还是一个手艺高超的厨师,”思特里克兰德嘲弄地加添了一句。

    他心肠冷酷到没有人性的地步,我气愤得要命,一点儿也不想给他留情面。

    “我想你可以不可以告诉我——我问这个问题只是出于好奇——,你对勃朗什·施特略夫的惨死良心上一点儿也不感到内疚吗?”

    我瞅着他的脸,看他的面容有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他的脸仍然毫无表情。

    “为什么我要内疚?”

    “让我把事情的经过向你摆一摆。你病得都快死了,戴尔克·施特略夫把你接到自己家里,象你亲生父母一样服侍你。为了你,他牺牲了自己的时间、金钱和安逸的生活。他把你从死神的手里夺了回来。”

    思特里克兰德耸了耸肩膀。

    “那个滑稽的小胖子喜欢为别人服务。这是他的习性。”

    “就说你用不着对他感恩,难道你就该霸占住他的老婆?在你出现在他们家门以前,人家生活得非常幸福。为什么你非要插进来不可呢?”

    “你怎么知道他们生活得幸福?”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你什么事都看得很透。你认为他为她做了那件事,她会原谅他?”

    “你说的是什么事?”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同她结婚吗?”

    我摇了摇头。

    “她原来是罗马一个贵族家里的家庭教师,这家人的少爷勾引了她。她本以为那个男的会娶她做妻子,没想到却被这家人一脚踢了出来。她快临产了,想要自杀。这时候施特略夫发现了她,同她结了婚。”

    “施特略夫正是这样一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象他那样富于侠义心肠的。”

    原先我就一直奇怪,这一对无论从哪一方面讲都不相配的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竟会是这么一回事。戴尔克对他妻子的爱情与一般夫妻的感情很不相同,原因也许就在这里。我发现他对她的态度有一些超过了热情的东西。我也记得我总是怀疑勃朗什的拘谨沉默可能掩藏着某种我不知道的隐情。现在我明白了,她极力隐藏的远远不止是一个令她感到羞耻的秘密。她的安详沉默就象笼罩着暴风雨侵袭后的岛屿上的凄清宁静。她有时显出了快活的笑脸也是绝望中的强颜欢笑。我的沉思被思特里克兰德的话声打断了,他说了一句非常尖刻的话,使我大吃一惊。

    “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他说,“但是永远不能原谅他对她做出的牺牲。”

    “你这人是不会引起同你相识的女人恼恨的,这一点你倒可以放心。”我顶了他一句。

    他的嘴角上浮现起一丝笑容。

    “你为了反驳别人从来不怕牺牲自己的原则。”他回答说。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流产了,在他们结婚三、四个月之后。”

    这时我提出了最使我迷惑不解的那个问题。

    “你可以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招惹勃朗什·施特略夫?”

    他很久很久没有回答,我几乎想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了。

    “我怎么知道?”最后他说,“她非常讨厌我,几乎见不得我的面,所以我觉得很有趣。”

    “我懂了。”

    他突然一阵怒火上撞。

    “去他妈的,我需要她。”

    但是他马上就不生气了,望着我,微微一笑。

    “开始的时候她简直吓坏了。”

    “你对她说明了吗?”

    “不需要。她知道。我一直没有说一句。她非常害怕。最后我得到了她。”

    在他给我讲这件事的语气里,我不知道有一种什么东西,非常奇特地表示出他当时的强烈的欲望。它令人感到惊措不安,或者甚至可以说非常恐怖。他平日的生活方式很奇特,根本不注意身体的需求。但是有些时候他的肉体却好象要对他的精神进行一次可怕的报复。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半人半兽的东西把他捉到手里,在这种具有大自然的原始力量的天性的掌心里他完全无能为力。他被牢牢地抓住,什么谨慎啊,感恩啊,在他的灵魂里都一点儿地位也没有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把她拐走呢?”我问。

    “我没有,”他皱了皱眉头说,“当她说她要跟着我的时候,我差不多同施特略夫一样吃惊。我告诉她当我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非走开不可,她说她愿意冒这个险。”思特里克兰德停了一会。“她的身体非常美,我正需要画一幅裸体画。等我把画画完了以后,我对她也就没有兴趣了。”

    “她可是全心地爱着你啊。”

    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在我的小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有时间搞恋爱。这是人性的一个弱点。我是个男人,有时候我需要一个女性。但是一旦我的情欲得到了满足,我就准备做别的事了。我无法克服自己的欲望,我恨它,它囚禁着我的精神。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我会不再受欲望的支配,不再受任何阻碍地全心投到我的工作上去。因为女人除了谈情说爱不会干别的,所以她们把爱情看得非常重要,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她们还想说服我们,叫我们也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爱情。实际上爱情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我对她们提出什么事业的助手、生活的侣伴这些要求非常讨厌。”

    思特里克兰德从来没有对我一次讲这么多话。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肚子的怒气。但是不论是这里或是在其他地方,我都不想把我写下来的假充为他的原话。思特里克兰德的词汇量很少,也没有组织句子的能力,所以一定得把他的惊叹词、他的面部表情、他的手势同一些平凡陈腐的词句串联起来才能弄清楚他的意思。

    “你应该生活在妇女是奴隶、男人是奴隶主的时代。”我说。

    “偏偏我生来是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

    他一本正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得又使我笑起来。他却毫不在意地只顾说下去,一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但是尽管他全神贯注地努力想把自己感觉到的表达出来,却总是辞不达意。

    “要是一个女人爱上了你,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叫她占有了,她是不会感到满足的。因为女人是软弱的,所以她们具有非常强烈的统治欲,不把你完全控制在手就不甘心。女人的心胸狭窄,对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东西非常反感。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物质的东西,所以对于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灵魂在宇宙的最遥远的地方邀游,女人却想把它禁锢在家庭收支的账簿里。你还记得我的妻子吗?我发觉勃朗什一点一点地施展起我妻子的那些小把戏来。她以无限的耐心准备把我网罗住,捆住我的手脚。她要把我拉到她那个水平上;她对我这个人一点也不关心,唯一想的是叫我依附于她。为了我,世界上任何事情她都愿意做,只有一件事除外:不来打搅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

    “你离开她以后想到她要做什么吗?”

    “她满可以回到施特略夫身边去的,”他气冲冲地说,“施特略夫巴不得她回去的。”

    “你不通人性,”我回答说。“同你谈这些事一点用也没有,就象跟瞎子形容颜色一样。”

    他在我的椅子前边站住,低下头来望着我;我看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满含轻蔑,又充满了惊诧。

    “勃朗什·施特略夫活着也好,死了也好,难道你真的那么关心吗?”

    我想了想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因为我想真实地回答,无论如何一定要是我的真实思想。

    “如果说她死了对我一点儿也无所谓,那我也未免太没有人心了。生活能够给她的东西很多,她这样残酷地被剥夺去生命,我认为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是我也觉得很惭愧,因为说实在的,我并不太关心。”

    “你没有勇气坦白承认你真正的思想。生命并没有什么价值。勃朗什·施特略夫自杀并不是因为我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太傻,因为她精神不健全。但是咱们谈论她已经够多的了,她实在是个一点也不重要的角色。来吧,我让你看看我的画。”

    他说话的样子,倒好象我是个小孩子,需要他把我的精神岔开似的。我气得要命,但与其说是对他倒不如说对我自己。我回想起这一对夫妻——施特略夫同他的妻子,在蒙特玛特尔区一间舒适的画室中过的幸福生活,他们两人淳朴、善良、殷勤好客,这种生活竟由于一件无情的偶然事件被打得粉碎,我觉得这真是非常残忍的;但是最最残忍的还是,这件事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影响。人们继续生活下去,谁也没有因为这个悲剧而活得更糟。我猜想,就连戴尔克不久也会把这件事遗忘,因为尽管他反应强烈,一时悲恸欲绝,感情却没有深度。至于勃朗什自己,不论她最初步入生活时曾怀有何等美妙的希望与梦想,死了以后,同她根本没有降临人世又有什么两样?一切都是空虚的,没有意义的。

    思特里克兰德拿起了帽子,站在那里看着我。

    “你来吗?”

    “你为什么要同我来往?”我问他,“你知道我讨厌你,鄙视你。”

    他咯咯地笑了笑,一点也没有恼怒。

    “你同我吵嘴,实际上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你对我的看法。”

    我感到自己的面颊气得通红。你根本无法使他了解,他的冷酷、自私能叫人气得火冒三丈。我恨不得一下子刺穿了他那副冷漠的甲胄。但是我也知道,归根结底,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我们没有明确意识到,说不定我们还是非常重视别人看重不看重我们的意见、我们在别人身上是否有影响力的;如果我们对一个人的看法受到他的重视,我们就沾沾自喜,如果他对这种意见丝毫也不理会,我们就讨厌他。我想这就是自尊心中最厉害的创伤。但是我并不想叫思特里克兰德看出我这种气恼。

    “一个人可能完全不理会别人吗?”我说,与其说是问他还不如说是问我自己,“生活中无论什么事都和别人息息相关,要想只为自己、孤零零地一个人活下去是个十分荒谬的想法。早晚有一天你会生病,会变得老态龙钟,到那时候你还得爬着回去找你的同伙。当你感到需要别人的安慰和同情的时候,你不羞愧吗?你现在要做的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你身上的人性早晚会渴望同其他的人建立联系的。”

    “去看看我的画吧!”

    “你想到过死吗?”

    “何必想到死?死有什么关系?”

    我凝望着他。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眼睛里闪着讥嘲的笑容。但是尽管他脸上是这种神情,一瞬间我好象还是看到一个受折磨的、炽热的灵魂正在追逐某种远非血肉之躯所能想象的伟大的东西。我瞥见的是对某种无法描述的事物的热烈追求。我凝视着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衣服褴褛,生着一个大鼻子和炯炯发光的眼睛,火红的胡须,蓬乱的头发。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外壳,我真正看到的是一个脱离了躯体的灵魂。

    “好吧,去看看你的画吧。”我说。

在施特略夫离开以后的一个月里,我忙于自己的事务,再也没有见到过哪个同这件悲惨事件有关的人,我也不再去想它了。但是有一天,正当我出外办事的时候,却在路上看到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一见到他,那些我宁肯忘掉的令人气愤的事马上又回到我的脑子里来,我对这个造成这场祸事的人感到一阵嫌恶。但是佯装不见也未免大孩子气,我还是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加快了脚步,继续走自己的路。可是马上就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挺忙啊。”他热诚地说。

    对于任何一个不屑于理他的人他总是非常亲切,这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一个特点;从我刚才同他打招呼时的冷淡态度,他清楚地知道我对他的看法。

    “挺忙。”我的回答非常简短。

    “我同你一起走一段路。”他说。

    “干什么?”我问。

    “因为高兴同你在一起。”

    我没有说什么,他默不作声地伴着我走。我们就这样走了大约四分之一里路。我开始觉得有一点滑稽。最后我们走过一家文具店,我突然想到我不妨进去买些纸,这样我就可以把他甩掉了。

    “我要进去买点东西,”我说,“再见。”

    “我等着你。”

    我耸了耸肩膀,便走进文具店去。我想到法国纸并不好,既然我原来的打算已经落空,自然也就用不着买一些我不需要的东西增加负担了。于是我问了一两样他们准不会有的东西,一分钟以后就走出来了。

    “买到你要买的东西了吗?”他问。

    “没有。”

    我们又一声不响地往前走,最后走到一处几条路交叉的路口。我在马路边上停下来。

    “你往哪边走?”我问他。

    “同你走一条路。”

    “我回家。”

    “我到你那里去抽一斗烟。”

    “你总得等人请你吧。”我冷冷地说。

    “要是我知道有被邀请的可能我就等着了。”

    “你看到前面那堵墙了吗?”我问,向前面指了一下。

    “看到了。”

    “要是你还有这种眼力,我想你也就会看到我并不欢迎你了。”

    “说老实话,我猜到了这一点。”

    我噗哧地一声笑了。我不能讨厌一个能惹我发笑的人,这也许是我性格上的一个弱点。但是我马上就绷起脸来。

    “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人。我怎么会那么倒霉,认识了你这么一个最惹人嫌的东西。你为什么偏偏要缠着一个讨厌你、看不起你的人呢?”

    “你以为我很注意你对我的看法吗,老兄?”

    “真见鬼!”我说,因为感觉到我的动机一点也站不住脚,反而装出一副更加气愤的样子。“我不想认识你。”

    “你怕我会把你带坏了吗?”

    他的语气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可笑。我知道他正斜着眼睛看我,脸上带着讥嘲的笑容。

    “我猜想你手头又窘了吧!”我傲慢地说。

    “要是我还认为有希望从你手里借到钱,我真是个大傻瓜了。”

    “要是你硬逼着自己讨别人喜欢,那说明你现在已经穷得没有办法了。”

    他咧开嘴笑了笑。

    “只要我不时地能叫你开开心,你是永远也不会真正讨厌我的。”

    我不能不咬住嘴唇才憋着没有笑出来。他说的话尽管可恶,却有一定的真实性。此外,我的性格还有一个弱点:不论什么人,尽管道德上非常堕落,但只要能够和我唇枪舌剑,针锋相对,我还是愿意同他在一起的。我开始觉得我对思特里克兰德的厌恶只有靠我单方面努力才能维持下去。我认识到我精神上的弱点,看到我对他的态度实在有点儿装腔作势。而且我还知道,如果我自己已经感觉到这点,思特里克兰德的敏锐的观察力是不会看不到的。他肯定正在暗暗地笑我呢。我耸了耸肩膀,没有再说什么,让他在这场舌战中占了上风。

我们那天埋葬了可怜的勃朗什,分手以后,施特略夫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进自己的房子。他被什么驱使着向画室走去,也许是被某种想折磨自己的模糊的愿望,尽管他非常害怕他必将感到的剧烈痛苦。他拖着双脚走上楼梯,他的两只脚好象很不愿意往那地方移动。他在画室外面站了很久很久,拼命鼓起勇气来推门进去。他觉得一阵阵地犯恶心,想要呕吐。他几乎禁不住自己要跑下楼梯去把我追回来,求我陪着一起进去。他有一种感觉,仿佛画室里有人似的。他记得过去气喘吁吁地走上楼梯,总要在楼梯口站一两分钟,让呼吸平静一些再进屋子,可是又由于迫不及待想见到勃朗什(心情那么急切多么可笑!)呼吸总是平静不下来。每次见到勃朗什都使他喜不自禁,哪怕出门还不到一个钟头,一想到同她会面也兴奋得无法自持,就象分别了一月之久似的。突然间他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所发生的事只应是一个梦,一个噩梦;当他转动钥匙打开门以后,他会看到她的身躯微俯在桌子上面,同夏尔丹的名画《饭前祷告》里面那个妇女的身姿一样优美。施特略夫一向觉得这幅画精美绝伦。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房间不象没人住的样子。勃朗什习性整洁,施特略夫非常喜次她这一点。他小时候的教养使他对别人爱好整洁的习惯极富同感。当他看到勃朗什出于天性样样东西都放得井井有条,他心里有一种热呼呼的感觉。卧室看上去象是她离开没有多久的样子:几把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梳妆台上,每一把放在一只梳子旁边;她在画室里最后一夜睡过的床铺不知有谁整理过,铺得平平整整;她的睡衣放在一个小盒子里,摆在枕头上面。真不能相信,她永远也不回这间屋子里来了。

    他感到口渴,走进厨房去给自己弄一点水喝。厨房也整齐有序。她同思特里克兰德吵嘴的那天晚上,晚饭使用的餐具已经摆好在碗架上,而且洗得干干净净。刀叉收好在一只抽屉里。吃剩的一块干酪用一件什么器皿扣起来,一个洋铁盒里放着一块面包。她总是每天上街采购,只买当天最需要的东西,因此从来没有什么东西留到第二天。从进行调查的警察那里施特略夫了解到,那天晚上思特里克兰德一吃过晚饭就离开了这所房子,而勃朗什居然还象通常一样洗碟子刷碗,这真叫人不寒而栗。勃朗什临死以前还这样有条有理地做家务活儿,这说明了她的自杀是周密计划的。她的自制能力让人觉得可怕。突然间,施特略夫感到心如刀绞,两膝发软,几乎跌倒在地上。他回到卧室,一头扎在床上,大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勃朗什!勃朗什!”

    想到她受的那些罪孽,施特略夫简直无法忍受。他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她的幻影:她正站在厨房里——一间比柜橱大不了多少的厨房——刷洗盘腕,擦拭刀叉,在刀架上把几把刀子飞快地蹭了几下,然后把餐具一一收拾起来。接着她把污水池擦洗了一下,把抹布挂起来——直到现在这块已经磨破的灰色抹布还在那里挂着。她向四边看了看,是否一切都已收拾整齐。他仿佛看见她把卷起的袖口放下来,摘下了围裙——围裙挂在门后边一个木栓上——,然后拿起了装草酸的瓶子,走进了卧室。

    痛苦使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冲出了屋子。他走进了画室。屋子里很黑,因为大玻璃窗上还挡着窗帘;他一把把窗帘拉开。但是当他把这间他在里面曾经感到那么幸福的房间飞快地看了一眼以后,不禁呜咽出声来。屋子一点也没有变样。思特里克兰德对环境漠不关心,他在别人的这间画室住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把什么东西改换个位置。这间屋子经过施特略夫精心布置很富于艺术趣味,表现出施特略夫心目中艺术家应有的生活环境。墙上悬着几块织锦,钢琴上铺着一块美丽的但光泽已有些暗淡的丝织品,一个墙角摆着美洛斯的维纳斯①的复制品,另一个墙角摆着麦迪琪的维纳斯②复制品。这里立着一个意大利式的小柜橱,柜橱顶上摆着一个德尔夫特③的陶器;那里挂着一块浮雕美术品。一个很漂亮的金框子里镶着委拉斯凯兹的名画《天真的X》的描本,这是施特略夫在罗马的时候描下来的;另外,还有几张他自己的画作,嵌着精致的镜框,陈列得极富于装饰效果。施特略夫一向对自己的审美感非常自豪,对自己这间具有浪漫情调的画室他总是欣赏不够。虽然在目前这样一个时刻,这间屋子好象在他心头戳了一刀,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把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桌子稍微挪动了一下。这张桌子是他的最珍爱的物品之一。突然,他发现有一幅画面朝里地挂在墙上。这幅画的尺寸比他自己通常画的要大得多,他很奇怪为什么屋子里摆着这么一幅画。他走过去把它翻转过来,想看一看上面画的是什么。他发现这是一张裸体的女人像。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因为他马上就猜到这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作品。他气呼呼地把它往墙上一摔,——思特里克兰德把画留在这里有什么用意?——因为用力过猛,画掉了下来,面朝下地落到地上。不管是谁画的,他也不能叫它扔在尘土里;他把它捡了起来。这时他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想要好好地看一看,于是他把这张画拿到画架上摆好,往后退了两步,准备仔细瞅一瞅。

    ①一称“断臂的阿芙罗底德”,1820年在希腊美洛斯发现的古希腊云石雕像,现存巴黎卢佛尔宫。

    ②十七世纪在意大利发掘出的雕像,因长期收藏在罗马麦迪琪宫,故得名,现收藏于佛罗伦萨乌非济美术馆。

    ③德尔夫特系荷兰西部一个小城,以生产蓝白色上釉陶器闻名。

    他倒抽了一口气。画面是一个女人躺在长沙发上,一只胳臂枕在头底下,另一只顺着身躯平摆着,屈着一条腿,另一条伸直。这是一个古典的姿势。施特略夫的脑袋嗡的一下胀了起来。画面的女人是勃朗什。悲痛、忌妒和愤怒一下子把他抓住;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只是嘶哑地喊叫了一声。他握紧了拳头对着看不见的敌人摇晃着。他开始扯直了喉咙尖叫起来。他快要发疯了。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简直太过分了。他向四周看了看,想寻找一件器具,把这幅画砍个粉碎,一分钟也不允许它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但是身边并没有任何合手的武器,他在绘画用品里翻寻了一遍,不知为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他简直发狂了。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一把刮油彩用的大刮刀。他一把把刮刀抄起来,发出一声胜利的喊叫,象擎着一把匕首似地向那幅图画奔去。

    施特略夫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同事情发生的当时一样激动,他把放在我俩中间桌子上的一把餐刀拿起来,拼命挥舞着。他抬起一只胳臂,仿佛要扎下来的样子。接着,突然把手一松,刀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望着我,声音颤抖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快说啊!”我催他道。

    “我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正当我要在画上戳个大洞的时候,当我已经抬起胳臂正准备往下扎的时候,突然间我好象看见它了。”

    “看见什么了?”

    “那幅画。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我不能碰它。我害怕了。”

    施特略夫又停顿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张着嘴,一对又蓝又圆的眼珠似乎都要凸出来了。

    “那真是一幅伟大的、奇妙的绘画。我一下子被它震骇住了。我几乎犯了一桩可怕的罪行。我移动了一下身体,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脚踢在刮刀上。我打了个冷战。”

    激动着施特略夫的那种感情我确实体会到了;他说的这些话奇怪地把我打动了。我好象突然被带进一个全部事物的价值都改变了的世界里。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好象一个到了异乡的陌生人,在那里,一个人对于他所熟悉的事物的各种反应都与过去的不同了。施特略夫尽量想把他见到的这幅画描述给我听,但是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许多意思都只能由我猜测。思特里克兰德已经把那一直束缚着的桎梏打碎了。他并没有象俗话所说的“寻找到自己”,而是寻找到一个新的灵魂,一个具有意料不到的巨大力量的灵魂。这幅画之所以能显示出这样强烈、这样独特的个性,并不只是因为它那极为大胆的简单的线条,不只是因为它的处理方法(尽管那肉体被画得带有一种强烈的、几乎可以说是奇妙的欲情),也不只是因为它给人的实体感,使你几乎奇异地感觉到那肉体的重量,而且还因为它有一种纯精神的性质,一种使你感到不安、感到新奇的精神,把你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经的路途,把你带到一个朦胧空虚的境界,那里为探索新奇的神秘只有永恒的星辰在照耀,你感到自己的灵魂一无牵挂,正经历着各种恐怖和冒险。

    如果我在这里有些舞文弄墨,使用了不少形象比喻,这是因为施特略夫当时就是这么表达他自己的。(估量大家都知道,一旦感情激动起来,一个人会很自然地玩弄起文学词藻来的。)施特略夫企图表达的是一种他过去从来没经历过的感觉,如果用一般的言语,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来。他象是一个神秘主义者费力地宣讲一个无法言传的道理。但是有一件事我还是清楚的:人们动不动就谈美,实际上对这个词并不理解;这个词已经使用得太滥,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因为成千上万的琐屑事物都分享了“美”的称号,这个词已经被剥夺掉它的崇高的含义了。一件衣服,一只狗,一篇布道词,什么东西人们都用“美”来形容,当他们面对面地遇到真正的美时,反而认不出它来了。他们用以遮饰自己毫无价值的思想的虚假夸大使他们的感受力变得迟钝不堪。正如一个假内行有时也会感觉到自己是在无中生有地伪造某件器物的精神价值一样,人们已经失掉了他们用之过滥的赏识能力。但是施特略夫,这位本性无法改变的小丑,对于美却有着真挚的爱和理解,正象他的灵魂也是诚实、真挚的一样。对他说来,美就象虔诚教徒心目中的上帝一样;一旦他见到真正美的事物,他变得恐惧万分。

    “你见到思特里克兰德的时候,对他说什么了?”

    “我邀他同我一起到荷兰去。”

    我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目瞪口呆地直勾勾地望着他。

    “我们两人都爱勃朗什。在我的老家也有地方给他住。我想叫他同贫寒、淳朴的人们在一起,对他的灵魂是有好处的。我想他也许能从这些人身上学到一些对他有用的东西。”

    “他说什么?”

    “他笑了笑。我猜想他一定觉得我这个人非常蠢。他说他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我真希望思特里克兰德用另一种措词拒绝施特略夫的邀请。

    “他把勃朗什的这幅画送给我了。”

    我很想知道思特里克兰德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好大一会儿,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那些东西怎么处置了?”最后我问道。

    “我找了一个收旧货的犹太人,他把全部东西都买了去,给了我一笔整钱。我的那些画我准备带回家去。除了画以外,我还有一箱子衣服,几本书,此外,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财产也没有了。”

    “我很高兴你回老家去。”我说。

    我觉得他还是有希望让过去的事成为过去的。我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他觉得无法忍受的悲痛会逐渐减轻,记忆会逐渐淡薄;老天是以慈悲为怀的!他终究会再度挑起生活的担子来的。他年纪还很轻,几年以后再回顾这一段惨痛遭遇,在悲痛中或许不无某种愉悦的感觉。或迟或早,他会同一个朴实的荷兰女人结婚,我相信他会生活得很幸福的。想到他这一辈子还会画出多少幅蹩脚的图画来,我的脸上禁不住浮现出笑容。

    第二天我就送他启程回阿姆斯特丹去了。

又有将近一个星期我没有再看到他。一天晚上刚过七点他来找我,约我出去吃晚饭。他身服重孝,圆顶硬礼帽上系着一条很宽的黑带子,连使用的手帕也镶着黑边。他的这身丧服说明在一次灾祸中他已经失去了世界上的一切亲属,甚至连姨表远亲也没有了。他的肥胖的身躯、又红又胖的面颊同身上的孝服很不协调。老天也真是残忍,竟让他这种无限凄怆悲惨带上某种滑稽可笑的成分。

    他告诉我他已打定主意要到外国去,但并不是去我所建议的意大利,而是荷兰。

    “我明天就动身。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说了一句适当的答话,他勉强地笑了笑。

    “我已经有五年没回老家了。我想家里的情况我都忘记了。我好象离开祖传的老屋那么遥远,甚至都不好意思再回去探望它了。但是现在我觉得这是我唯一的栖身之地。”

    施特略夫现在遍体鳞伤,他的思想又让他回去寻找慈母的温情慰抚。多少年来他忍受的挪揄嘲笑现在好象已经把他压倒,勃朗什对他的背叛给他带来了最后一次打击,使他失去了以笑脸承受讥嘲的韧性。他不能再同那些嘲笑他的人一起放声大笑了。他已经成了一个摈弃于社会之外的人。他对我讲他在一所整洁有序的砖房子里消磨掉的童年。他的母亲生性爱好整洁,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锃光瓦亮,简直是个奇迹。锅碗瓢盆都放得有条不紊,任何地方也找不出一星灰尘。说实在的,他母亲爱好清洁简直有些过头了。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小老太太,生着红里透白的面颊,从早到晚手脚不停闲,终生劬劳,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施特略夫的父亲是个瘦削的老人,因为终生劳动,两手骨节扭结,不言不语,诚实耿直。晚饭后他大声读着报纸,妻子和女儿(现在已经嫁给一个小渔船船长了)珍惜时间,埋头做针线活。文明日新月异,这个小城却好象被抛在后面,永远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此年复一年,直到死亡最后来临,象个老友似地给那些勤苦劳动一生的人带来永久的安息。

    “我父亲希望我象他一样做个木匠。我们家五代人都是干的这个行业,总是父一代子一代地传下去。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智慧——永远踩着父亲的脚印走下去,既不左顾也不右盼。小的时候我对别人说我要同隔壁一家做马具人家的女儿结婚。她是一个蓝眼睛的小女孩,亚麻色的头发梳着一根小辫。要是同这个人结了婚,她也会把我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还会给我生个孩子接替我的行业。”

    施特略夫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思想萦回在可能发生的这些图景上,他自动放弃的这种安全稳定的生活使他无限眷恋。

    “世界是无情的、残酷的。我们生到人世间没有人知道为了什么,我们死后没有人知道到何处去。我们必须自甘卑屈。我们必须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在生活中我们一定不要出风头、露头角,惹起命运对我们注目。让我们去寻求那些淳朴、敦厚的人的爱情吧。他们的愚昧远比我们的知识更为可贵。让我们保持着沉默,满足于自己小小的天地,象他们一样平易温顺吧。这就是生活的智慧。”

    这一番话我听着象是他意志消沉的自白,我不同意他这种自暴自弃的态度。但是我也不想同他争辩,宣讲我的处世方针。

    “是什么使你想起当画家来呢?”我问他道。

    他耸了耸肩膀。

    “我凑巧有点儿绘画的才能。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画图画得过奖。我的可怜的母亲很为我这种本领感到自豪,买了一盒水彩送给我。她还把我的图画拿给牧师、医生和法官去看。后来这些人把我送到阿姆斯特丹,让我试一试能不能考取奖学金入大学。我考取了。可怜的母亲,她骄傲得了不得。尽管同我分开使她非常难过,她还是强颜欢笑,不叫我看出她的伤心来。她非常高兴,自己的儿子能成为个艺术家。他们老两口省吃俭用,好叫我能够维持生活。当我的第一幅绘画参加展出的时候,他们到阿姆斯特丹看来了,我的父亲、母亲和妹妹都来了。我的母亲看见我的图画,眼泪都流出来了。”说到这里,施特略夫自己的眼睛也挂上了泪花。“现在老家的屋子四壁都挂着我的一张张画,镶在漂亮的金框子里。”

    他的一张脸因为幸福的骄傲而闪闪发亮。我又想起来他画的那些毫无生气的景物,穿得花花绿绿的农民啊、丝柏树啊、橄榄树啊什么的。这些画镶着很讲究的金框子,挂在一家村舍的墙上是多么不伦不类呀!

    “我那可怜的母亲认为她把我培养成一个艺术家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但是说不定要是父亲的想法得以实现,我如今只不过是个老老实实的木匠,对我说来倒更好一些。”

    “现在你已经了解了艺术会给人们带来些什么。你还愿意改变你的生活吗?你肯放弃艺术给与你的所有那些快感吗?”

    “艺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他沉吟了片刻说。

    他沉思地看了我一会儿,好象对一件什么事拿不定主意。最后,他开口说:

    “你知道我去看思特里克兰德了吗?”

    “你?”

    我吃了一惊。我本来以为他非常恨他,决不会同他见面的。施特略夫的脸浮起一丝笑容。

    “你已经知道我这人是没有自尊心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给我说了一个奇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