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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有才

夏日的余辉洒在翠绿的山坡上,远处的村庄已是炊烟袅袅,牛儿和墩儿正赶着牛走在回家的山道上。

“墩儿,下学期我要到县城读书去了。”

“咋的呢?”

牛儿说:“我爹说吴老师普通话不准,老说‘穿汤话’,怕误了我的前程,叫我转学,你和我一起走吗?”

“这,我得问问我爹。”墩儿答。

第二天早上,墩儿显得很忧伤,他说:“我爹说你爸是村长送得起,我妈还躺在床上生病,要我在本地发展。”

上学的路上,两个娃再没说一句话。

初秋,牛儿和墩儿坐在县城东南火车站对面的小山坡上,孩子们的正前方,一列火车正冒着白烟,铁轨闪着青灰色的光。

“墩儿,我拉你进城里,其实是让你也看看这火车。”

墩儿拍了一下牛儿的肩头,乐咪了眼说:“我晓得。牛儿,这火车行驶的声音,我觉得咋像砍头、杀头、砍头、杀头呢?”

牛儿细心地听了一会儿说:“咳!还真像,你真会形容。”

两个娃越捉摸越觉得乐,你拍一下我的屁股,我戳一下你的腋窝,“咯咯……”地笑着、搂着滚下了坡……

一天,山村的教室里,同学们表情严肃地听吴老师读报,报上讲,一列火车运送救灾粮去灾区,救命粮层层分发后,有的地方,农民却没有得到一颗粮,……不少官被撤了职,进了监。

吴老师的普通话虽不标准,但极富感情,小伙伴们受到了感染,一个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不知有谁冒出一句:“我没坐过火车,火车像黄牛那样叫吗?”

同学们哈哈大笑。

“有哪个见过火车,能描述一下吗?”吴老师脸露微笑地问。

只见墩儿倏地站起,昂着头说:“我见过,火车像条龙,它启步由慢到快,轰鸣声真特别,砍头、杀头、砍头、杀头……叫个不停。”

孩子们听了既新奇,又羡慕,小脑袋直点。

“不要笑,墩儿说得很形象,这是火车在提醒人们,哪个人敢坑农、害农,是要犯杀头之罪的……。”吴老师说着,亲切地走到墩儿面前,摸摸他的头。

小伙伴为墩儿的精彩回答鼓起掌。

又一天,县城火车站,严老师班上的同学在站台上听站长讲安全,站长叫小学生放学过铁道要遵守交通规则,要留心列车。

牛儿举手发言:“我们晓得,火车时吼着要砍头、杀头、砍头、杀头的,不当心,当然会掉脑壳的。”

同学们笑个不停。

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西装毕挺,留着分头的严老师先总结活动,后提高嗓门说:“……语言要规范,火车声只会是吭哧、吭哧、咔嚓、咔嚓、轰隆、轰隆……咋会是砍头、杀头呢?”严老师甩了一下散在前额上的亮发,略带磁性的嗓音中透出严厉:“动不动就砍头、杀头,哪有那么多要杀头的,不晓得想些啥?”

牛儿眼里泪花直闪,羞愧得低下了头。

“现在的社会是经济社会,没听说过吗?只要能挣钱,撑不死胆大的,只会饿死胆小的……有了文化,就会把知识变成钱,有了钱你就能穿皮鞋,不穿草鞋,家里就会有电视机、洗衣机,……你们要一门心思搞好学习,长大才有作为,今后出去,用不好的词就不要乱用,懂吗?”

牛儿一张脸胀得通红,似懂非懂。

二十多年后,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乔墩(墩儿)在一次山体滑坡大营救中,为了救出最后一个农民兄弟,不幸被崩塌的山体掩埋,当地人为乔县长塑了一尊雕像……。

数年后,市交通局长熊牛(牛儿)在工程发包过程中受贿数额过大,东窗事发被投进了监狱。

【请思考】墩儿和牛儿的故事给了你什么启示?

在人的一生中,童年似乎是最不起眼的。大人们都在做正经事,孩子们却只是在玩耍,在梦想,仿佛在无所事事中挥霍着宝贵的光阴。可是,这似乎最不起眼的童年其实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季节。粗心的大人看不见,在每一个看似懵懂的孩子身上,都有一个灵魂在朝着某种形态生成。

在人的一生中,童年似乎是最短暂的。如果只看数字,孩提时期所占的比例确实比成年时期小得多。可是,这似乎短暂的童年其实是人生中最悠长的时光。我们仅在儿时体验过时光的永驻,而到了成年之后,儿时的回忆又将伴随我们的一生。

与成人相比,孩子诚然缺乏知识。然而,他们富于好奇心、感受性和想象力,这些正是最宝贵的智力品质,因此能够不受习见的支配,用全新的眼光看世界。

与成人相比,孩子诚然缺乏阅历。然而,他们诚实、坦荡、率性,这些正是最宝贵的心灵品质,因此能够不受功利的支配,做事只凭真兴趣。

如果一个成人仍葆有这些品质,我们就说他有童心。凡葆有童心的人,往往也善于欣赏儿童,二者其实是一回事。耶稣说,在天国里儿童最伟大。泰戈尔说,在人生中童年最伟大。几乎一切伟人都用敬佩的眼光看孩子。

儿童的可贵在于单纯,因为单纯而不以无知为耻,因为单纯而又无所忌讳,这两点正是智慧的重要特征。相反,偏见和利欲是智慧的大敌。偏见使人满足于一知半解,在自满自足中过日子,看不到自己的无知。利欲使人顾虑重重,盲从社会上流行的意见,看不到事物的真相。这正是许多大人的可悲之处。

童年无小事,人生最早的印象因为写在白纸上而格外鲜明,旁人觉得琐碎的细节很可能对本人性格的形成发生过重大作用。

圣爱克苏佩里说:“使沙漠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我相信童年就是人生沙漠中的这样一口水井。始终携带着童年走人生之路的人是幸福的,由于心中藏着永不枯竭的爱的源泉,最荒凉的沙漠也化作了美丽的风景。

成熟了,却不世故,依然一颗童心。成功了,却不虚荣,依然一颗平常心。兼此二心者,我称之为慧心。

人天生求理解,凡事总要问个为什么。

小时候我们拉住父母问为什么天是蓝的、草是绿的,弟弟的苹果比我的大?稍大一点,我们问为什么水会结冰,恐龙会灭绝,漂亮的女人是老虎?再往后,我们问为什么我爱你但你不爱我,为什么安娜·卡列尼娜要自杀,魏玛共和国会失败,“9·11”恐怖袭击会发生,为什么1850年前后世界历史发生逆转,曾经强盛的亚洲开始衰落而落后了千年之久的欧洲开始崛起?

虽然问题的角度有千千万,答复的内容也有万万千,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按照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的观点,当人们追问“为什么”的时候无非指以下两种情况:我们要么在问“这一事件是为着什么目的而服务的?”要么在问“是什么样的事前情况造成了这一事件?”罗素说,对前者的回答属于目的论的哲学解释,对后者的回答属于机制论的科学解释。

罗素的上述区分,一言以蔽之,是在考察“理由的理由”。就此而言,他与查尔斯·蒂利在《为什么》一书中的工作并无二致。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罗素是哲学家,关心的问题更加形而上,对理由的真假更敏感;而蒂利是社会学家,他更习惯于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经验背后挖掘理由的社会功能,这让他的研究更接地气。

蒂利告诉我们,当我们面对“为什么”的问题时,人们给出的理由可以分为四类,它们分别是惯例、故事、准则和专业表述。其中,惯例和故事属于“通俗”理由,使用的是大多数人都能够理解的日常语言;准则和专业表述属于“专业”理由,它们更依赖于训练有素的话语训练。如果换一种区分标准,作为理由的故事和专业表述试图在状态A和状态B之间建立因果关系,而惯例和准则强调的是语境的适当性,它们并不试图建立因果关系。([美]查尔斯·蒂利著,李钧鹏译:《为什么》,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年版)

以医生为例,在职业生涯中,医生会采用不同种类的理由来应对不同的对象和语境:“例行问题——惯例;遵循医院规章——准则;会诊疑难杂症——专业表述;面对缺乏医学知识、无法理解相关专业表述的患者——故事。”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在这四类理由类型之间不断往复穿梭,为行为辩护,为关系辩护,为生活辩护。

作为一个社会学家,蒂利并不关注理由的真假,他的研究焦点始终落在理由、行动和关系三者直接的互动关系上。换言之,在社会互动过程中,理由就像是让社会这台大型机器得以良好运转的润滑剂,它并不必然属实,但必须与情境相符,人们之所以寻找理由更多的不是出于求真意志,而是为了开创、确认、维护和重建关系。

惯例是多数人在日常生活最常遇见的一种理由类型。蒂利说:“一般而言,在大多数要求举止得体的场合,惯例的效果好于故事、准则或专业表述,后者只会将交谈引向复杂化。惯例确认或修补社会关系。”比方说,当你拒绝某次邀请时,对方非常体谅地替你找出一个惯例式的理由:“我知道你是太忙了!”对此,一个得体的回答是:“没错,我真的是太忙了。”这样的惯例式理由也许与事实不符,但它能够让双方继续维持体面的关系。相反,如果你的大脑神经突然短路,决定实话实说:“我从不接受不熟悉的朋友的邀请。”这不仅会将交谈复杂化,而且会直接冒犯被你当面拒绝的那个“陌生人”,进而导致社会关系的破坏。

一个人是否具备高超的社会适应能力,标准之一就是看你能否在复杂多变的社会关系中迅速锁定最适用的惯例式理由。蒂利举过一个例子,假设A将B的书撞落在地,然后A说了下面几句话里的任何一句:

对不起,老兄。瞧我这笨手笨脚的。真是抱歉。我没看见你的书。

呆瓜!我又把书撞掉了。

你把书放在这儿干嘛?

我早就让你把书摆整齐一些。

以上每一种表述都暗示了两人之间非常不同的社会关系。我们很难设想一个妻子会对丈夫说“真是抱歉。我没看见你的书”。同样的,如果你在图书馆里对着一个陌生人怒吼“我早就让你把书摆整齐一些”,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日常生活中,我们不仅会质问你为什么要撞落我的书,还会对那些“令人困惑、出人意料、富戏剧性、值得追问或具典型意义的事件”产生困惑,此时就轮到“故事”出场了。

蒂利把故事称为一项“伟大的社会发明”,这是因为在复杂的世界中,若想真正厘清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就必须通盘考虑“同步因果、增量效应、环境影响、失误、始料不及与反馈”等等要素。故事的魔力在于,它删繁就简、干净利落地排除这些棘手的因素,“借助于常识,而非专业技能,故事让这个世界易于理解。”

比方说,苏共为什么能够胜利夺取政权?面对这样一个“令人困惑、富戏剧性、值得追问的”典型事件,惯例(“时也运也”)和普遍原理(“共产主义的胜利是人类社会的必然规律”)都无法让人真正满意,执政者必须讲述一个逻辑一致的故事,而且随着时代的变迁,每隔几年,故事的版本还需不断推陈出新,主人公的戏份有增有减,剧情的起落变化不定,唯一不变的是故事所承担的关系职能:“新关系的建立、既有关系的确认、有争议或变动中关系的协商、受损关系的修复。”

正如蒂利所指出的,故事并非独白,相反,它永远发生在对话中,虽然故事试图建立起一个因果链条,但是我们绝对不能低估它的修辞本性,除了借助于逻辑的力量,它还要求故事的讲述者——无论它是医生还是执政者——对人的性格与情感有透彻的了解。在讲述故事的时候,讲述者不是在居高临下地宣布一个言辞凿凿的定论,他们在和听众进行对话,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仔细观察和评估接收者的反应,试图说服对方接受这个故事并因此激发相应的后续行动:病人从此接受医疗方案,被统治者重新确立对统治者的信心。

作为“专业”的理由,我们在日常世界里很少遇到“准则”,除非你遇到了法律和医疗纠纷,又或者出现在讲座、课堂、布道会、官僚机构这样的场所。准则无需太多的解释,它就像《第二十二条军规》,哪怕荒谬绝伦,仅仅因为它是准则,就足以堵上发问者的嘴巴。蒂利以亲身经验为例,他曾经计划复印一些重要的十九世纪米兰家户资料,但是在米兰市档案馆里,工作人员告诉他只有手持市长的授权信才能使用这些资料,当蒂利费尽周折拿到市长授权信后,工作人员仍旧拒绝了他的拍照请求:“这个小个子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到窗户旁,取出一本体积庞大的市政档案规章,翻到其中一段,宣称‘档案馆以外的任何人不得对档案内容拍照’,然后将一只手放到这本厚书上,举起另一只手,宣布:‘我必须依法办事。’”

不妨说,在四种理由类型里,准则是最不像理由的理由,因为它常常让人产生不可理喻感,但另一方面,准则又具有理由所需要的最根本特质,因为它是不可挑战的。当工作人员抛出“这没有理由,就这么规定的”的准则式理由时,蒂利唯一的选择就是用笔抄录下全部的资料。

“专业表述”和惯例、故事、准则有何不同?按照蒂利的定义,专业表述将因果解释(而非适配性逻辑)和专业领域知识(而非生活常识)结合起来,这让它一方面拥有了故事所具备的强大解释力,另一方面又像准则一样难以理解。

在评述贾雷德·戴蒙德的名著《枪炮、病菌与钢铁》成功的原因时,蒂利指出:“如果戴蒙德说服了我们,原因不在于他给出的理由耳熟能详,不在于它们符合通常的准则,也不在于它们讲述了生动浅显的故事,而在于我们信任他的论证方式:提炼既有的专业证据,据此排除某些候选原因,提高其他原因的可信度。”不妨这么说,最优秀的专业表述其实是在讲述“高超的故事”,它虽然简化了因果过程,采用了故事的形式,但相比故事以及其他理由类型,专业论述更“坚持相关现象的复杂性,坚持多重因果联系,强调有可靠的行为与社会科学依据的因果关系”。

近十年来,曾经意气风发的“公共知识分子”被迅速地贬为“公知”。虽然我对此类儿童弱智心理式的取绰号游戏非常反感,但不可否认的是,公共知识分子也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因为当公共知识分子缺乏足够的专业表述能力,总是用惯例、故事和规则去教条地解释复杂多变的经验时,这种说教对于已经有了辨别能力的读者来说,总有一天会败坏他们的胃口,进而败坏讲述者自己的信誉和名声。

正如蒂利在书中反复强调的那样,理由的给定是一种社会活动,“理由的可信度永远取决于言者和听者之间的关系”。关系绝非静止的给定物,恰恰相反,关系始终在理由的交换过程中发生变化,时近时远,彼长此消。

“9·11”恐怖袭击是贯穿本书的一个典型案例,我们不妨用它来对本书做一总结。拜电视之赐,全世界都直击了“9·11”恐怖袭击的现场,这或许是人类历史中最震撼人心的集体经验。惊骇之余,每个人都在寻找可以让他们心安的理由。“惯例”的解释可能是:“现代生活遍布危险。”这是茶余饭后熟人之间最常出现的感慨,但如果纽约市长打算在新闻发布会上用这个理由搪塞,他一定会淹死在人民的口水里;“故事”的解释也许是:“恐怖分子干的,但玩忽职守的官员给他们提供了机会。”这让人们有了问责政府的充分理由;“准则”的解释则会这样说:“因为我们有自卫的自由,我们必须打击恐怖主义。”鲍威尔和小布什就是这么向人民宣誓他们的意志和信念;“9·11”事件委员会的成员则从近端原因(恐怖分子网络的组织和策略)、长期原因(恐怖行动作为政治策略的优越性)以及根本原因(引发抱怨和不满情绪的深层根源)三个层次对公众的疑问给出了“专业表述”。

显然,在面对“9·11”这类重创社会信心的历史事件时,任何一种类型的理由都不可能穷尽解释的可能,也不可能单独承担起开创、确认、维护和重建关系的职能。此时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调和理由”。

在信息日益透明的网络时代,在知识结构日趋平等的现代社会,我们很难想象“反正我信了”之类的“不是理由的理由”还能大行其道。就像蒂利所指出的:“即使理由给予者和接收者之间存在距离或不平等关系,只要接收者具有明显的影响给予者后继福祉的权力,给予者就会从程式转为因果表述。”“理由的接收者通常会要求给予者做出因果解释,以此挑战对方所宣告的优越性。”一个健康有序的现代社会不仅需要统治者调和各种理由,学会讲述“高超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它要求每个人都成为理由的质疑者和提供者,而非仅仅是被动的接收者。

与病魔抗争了17个月后,李开复将他自2013年9月得知自己罹患淋巴癌以来,治疗过程中鲜为人知的故事和心路历程,以及从死亡线上回来后的人生思考与读者分享。

生病之前,我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2013年全球最有影响力100人”之一,我意气风发地赴美受奖,自认为实至名归、当之无愧。然而,吊诡的是,领奖回来没几个月,我就发现自己生病了。我被赤裸裸地暴露在病痛的风暴中,再大的影响力、再高的知名度都帮不了忙;在诊疗间、病床上,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在呼吸之间失去所有的病人。

那时候,我常常怨天怨地,责怪老天爷对我不公平。我从内心深处发出呼喊:“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这是因果报应吗?我是天之骄子啊!我有能力改变世界、造福人类,老天爷应该特别眷顾我,怎么可以把我抛在癌症的烂泥潭里,跟凡夫俗子一起在这里挣扎求生?”

朋友看我很痛苦,特地带我去拜见星云大师,并让我在佛光山小住几日。有一天,早课刚过,天还没全亮,我被安排跟大师一起用早斋。饭后,大师突然问我:“开复,有没有想过,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使影响力最大化’‘世界因我不同’!”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人生信仰:一个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世界,就看自己有多大的影响力;影响力越大,做出来的事情就越能够发挥效应……这个信念像肿瘤一样长在我身上,顽强、固执,而且快速扩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正确性。

大师笑而不语,沉吟片刻后说:“这样太危险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太惊讶了!

“人是很渺小的,多一个我、少一个我,世界都不会有变化。你要‘世界因我不同’,这就太狂妄了!”大师说得很轻、很慢,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什么是‘影响力最大化’呢?一个人如果老想着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你想想,那其实是在追求名利啊!问问自己的心吧!千万不要自己骗自己……”

听到这里,我简直如五雷轰顶,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这么温和而又严厉地指出我的盲点。我愣在那里,久久没有答话。

“人生难得,人活一回太不容易了,不必想要改变世界,能做好自己就很不容易了。”大师略停了停,继续说,“要产生正能量,不要产生负能量。”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落在我的心田里,“面对疾病,正能量是最有效的药。病痛最喜欢的就是担心、悲哀、沮丧,病痛最怕的就是平和、自信,以及对它视若无睹。我患糖尿病几十年了,但我无视它的存在,每天照样做我该做的事,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几天常听大师开示,我觉得自己过去坚信不疑的很多价值观、信念都是有缺陷的。我当时还带着很多因为身份、名望、地位而来的自负,大师的话语,我虽然记住了,可是我并没有完全明白,也没有完全接受,甚至还有点儿不服气。

有一天,我想到我时常在微博上针砭时弊,也曾对一些负面的社会现象口诛笔伐,于是请教大师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社会上的“恶”。没想到,大师还是以一贯平和的语气回应我:“一个人倘若一心除恶,表示他看到的都是恶。如果一心行善,尤其是发自本心地行善,而不是想要借着行善来博取名声,才能引导社会,对社会产生正面的效应。”

“可是,如果看到贪婪、邪恶、自私等负面的现象,又该怎么办呢?”我想辩解。

大师说:“要珍惜、尊重周遭的一切,不论善恶美丑,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就像一片生态完整的森林里,有大象、老虎,也一定有蟑螂和老鼠。完美与缺陷本来就是共存的,也是从人心产生的分别。如果没有邪恶,怎能彰显善的光芒?如果没有自私的狭隘,也无法看到慷慨无私的伟大。所以,真正有益于世界的做法不是除恶,而是行善;不是打击负能量,而是弘扬正能量。”

养病期间,大师的话语时常在我心中回荡。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影响力”这三个字。

那时候,我确实沉溺在各种浮躁的快感中,我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走到哪儿都有粉丝围绕着我;我在微博上的影响力,让我能够轻易发起万人实名抵制某一档红火的电视节目;我认为自己是路见不平、仗义执言的大侠,丝毫未察觉自己已经越界。我坚信自己是在关心社会,但骨子里我已经被千万粉丝冲昏了头。每一个社会重大事件,粉丝都会期待我的表态,于是我陷入言论被转发与关注的热潮中,不能自已。甚至还运用我的专业知识,筛选最值得关注的微博,好让我的言论更具有影响力。

大师重重点醒了我,他说:“追求影响力最大化,最后就会用影响力当借口,去追求名利。不承认的人,只是在骗自己。”为了追求更大的影响力,我像机器一样盲目地快速运转,我心中那只贪婪的野兽霸占了我的灵魂,各种堂而皇之的借口,遮蔽了我心中的明灯,让我失去准确的判断力。我告诉自己,有了影响力,我就可以伸张正义,做更多有意义的事。但我的身体很诚实,我长期睡不好、痛风、便秘,还患了几次带状疱疹。这些警示都太微弱了,无法撼动我那越来越强大的信念。人说“不到黄河心不死”,狂心难歇,最后身体只好用一场大病来警告我,把我逼到生命的最底层,让我看看自己的无知、脆弱、渺小,也让我从身体小宇宙的复杂多变,体会宇宙人生的深邃和奥妙。

身体病了,我才发现,其实我的心病得更严重!当我被迫将不停运转的机器停下来、不再依赖咖啡提神的时候,我的头脑终于可以保持清醒,并清楚地看到,追逐名利的人生是肤浅的,试图改变世界的人生是充满压力的。珍贵的生命旅程,应该抱着初学者的心态,对世界保持儿童般的好奇心,好好体验人生;让自己每天都比前一天有进步、有成长,不必改变别人,只要做事问心无愧,对人真诚平等,这就足够了。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能如此,世界就会更美好,不必等待任何一个救世主来拯救。

现在,之前汲汲营营追求的一切,在我心里都渐渐淡了。卸掉身上很多看不见的负担,我才有能力辨识,网上许多激昂、沸腾的讨论,常常都充满了负能量。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病中醒来,昏聩的心灵也醒过来了。我现在不太看网络消息,更不觉得自己需要在网上仗义执言。眼不见,心不烦,不见可欲,使人心不乱;不烦不乱,就不会给身心带来压力。压力是一切疾病之源,就算是对自己的健康负责,我也势必要远离过去的生活方式了。

(摘自中信出版社《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学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