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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客人

    官寨地下三间牢房改成了两大间库房。一间装银子,一间装经黄特派员手从省里的军政府买来的新式枪炮。

    黄特派员带走了大量的鸦片,留下几个军人操练我们的士兵。官寨外那块能播八百斗麦种的大地成了操场。整整一个冬天都喊声动地,尘土飞扬。上次出战,我们的兵丁就按正规操典练习过队列和射击。这次就更像模像样了。土司还招来许多裁缝,为兵丁赶制统一眼装:黑色的宜贡呢长袍,红黄蓝三色的十字花毡色镶边,红色绸腰带,上佩可以装到枪上的刺刀。初级军官的镶边是赖皮,高一级是豹皮。最高级是我哥哥旦真贡布,他是总带兵官,衣服镶边是一整头孟加拉虎皮。有史以来,所有土司都不曾有过这样一支装备精锐的整齐队伍。

    新年将到,临时演兵场上的尘土才降落下去。

    积雪消融,大路上又出现了新的人流。

    他们是相邻的土司,带着长长的下人和卫队组成的队伍。

    卓玛叫我猜他们来干什么。我说,他们来走亲戚。她说,要走亲戚怎么往年不来。

    麦其家不得不把下人们派到很远的地方。这样,不速之客到来时,才有时间准备仪仗,有时间把上好的地毯从楼上铺到楼下,再用次一些的地毯从楼梯口铺到院子外面,穿过大门,直到广场上的拴马桩前。小家奴们躬身等在那里,随时准备充当客人下马的阶梯。

    土司们到来时,总带有一个马队,他们还在望不见的山馆里,马脖子上的泽铃声就叮叮吟吟的,从寒冷透明的空气里清晰地传来。这时,土司一家在屋里叫下人送上暖身的酥油茶,细细啜饮,一碗,两碗,三碗。这样,麦其土司一家出现在客人面前时脸上总是红红地闪着油光,与客人们因为路途劳累和寒冷而灰头土脸形成鲜明对照。那些远道而来的土司在这一点上就已失去了威风。起初,我们对客人们都十分客气,父亲特别叮嘱不要叫人说麦其家的人一副暴发户嘴脸。可是客人们就是要叫我们产生高高在上的感觉。他们带着各自的请求来到这里,归结起来无非两种。

    一种很直接,要求得到使麦其迅速致富的神奇植物的种子。

    一种是要把自己的妹妹或女儿嫁给麦其土司的儿子,目的当然还是那种子。

    他们这样做的唯一结果是使想谦虚的麦其一家变得十分高傲。凡是求婚的我们全部答应了。哥哥十分开心地说:"我和弟弟平分的话,一人也有三四个了。"

    父亲说:"咄!"

    哥哥笑笑,找地方摆弄他心爱的两样东西去了:枪和女人。

    而这两样东西也喜欢他。姑娘们都以能够亲近他作为最大的荣耀。枪也是一样。老百姓们有一句话,说枪是麦其家大少爷加长的手,长枪是长手,短枪是短手。和这相映成趣的是,人们认为我不会打枪,也不了解女人的妙处。

    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冬天里,麦其家把所有前来的土司邻居都变成了敌人。因为他们都没有得到神奇的罂粟种子。

    于是,一种说法像闪电般迅速传开,从东向西,从南向北。虽然每个土司都是中国的皇帝所封,现在他们却说麦其投靠中国人了。麦其家一夜之间成了藏族人的叛徒。

    关于给不给我们的土司邻居们神奇的种子,我们一家,父亲,母亲,哥哥三个聪明人,加上我一个傻子,进行过讨论。他们是正常人,有正常的脑子,所以一致反对给任何人一粒种子。而我说,又不是银子。他们说,咄,那不就是银子吗?!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没有叫我把话说完。我是想说,那东西长在野地里,又不是像银子一样在麦其官寨的地下室里。

    我把下半句话说完:"风也会把它们吹过去。"

    但是没有人听我说话,或者说,他们假装没有听到我这句大实话。侍女卓玛勾勾我的手,叫我住口,然后再勾勾我的手,我就跟她出去了。她说:"傻瓜,没有人会听你的。"

    我说:"那么小的种子,就是飞鸟翅膀也会带几粒到邻居土地上去。"一边说一边在床边撩起了她的裙子。床开始吱吱摇晃,卓玛应着那节奏,一直在叫我,傻瓜,傻瓜,傻……瓜……。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瓜,但于这事能叫我心里痛快。干完之后,我的心里就好过多了。我对卓玛说:"你把我抓痛了。"

    她突然一下跪在我面前,说:"少爷,银匠向我求婚了。"

    泪水一下流出了眼眶,我听见自己用很可笑的腔调说:"可我舍不得你呀。"

    他们正常人在议事房里为了种子伤脑筋。我在卓玛的两个Rx房中间躺了大半天。她说,虽然我是个傻子,但服侍一场能叫我流泪也就知足了。她又说,我舍不得她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过别的女人。她说,你会有一个新的贴身侍女。这时的我就像她的儿子一样,抽抽咽咽地说:"可是我舍不得你呀。"

    她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她不能跟我一辈子,到我真正懂得女人的时候,就不想要她了。她说:"我已经看好了一个姑娘,她配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第二天,我对母亲说,该叫卓玛出嫁了。

    母亲问我是不是那个下贱女人对我说了什么。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但却用无所谓的,像哥哥谈起女人时的口气说:"我是想换个和我差不多的女人了。"

    母亲的泪水立即就下来了,说:"我的傻儿子,你也终于懂得女人了。"

第三章 银子

    关于银子,可不要以为我们只有对其货币意义的理解。

    如果以为我们对白银的热爱,就是对财富的热爱,那这个人永远都不会理解我们。就像查尔斯对于我们拒绝了他的宗教,而后又拒绝了翁波意西的教法而感到大惑不解一样。他问,为什么你们宁愿要坏的宗教而不要好的宗教。他还说,如果你们像中国人一样对洋人不放心,那翁波意西的教派不是很好吗?那不是你们的精神领袖达赖喇嘛的教法吗?

    还是说银子吧。

    我们的人很早就掌握了开采贵金属的技术。比如黄金,比如白银。金子的黄色是属于宗教的。比如佛像脸上的金粉,再比如,喇嘛们在紫红袈裟里面穿着的丝绸衬衫。虽然知道金子比银子值钱,但我们更喜欢银子。白色的银子。永远不要问一个土司,一个土司家的正式成员是不是特别喜欢银子。提这个问题的人,不但得不到回答,还会成为一个被人防备的家伙。这个人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喜欢我们的人民和疆土。

    我家一个祖先有写作癖好。他说过,要做一个统治者,做一个王,要么是一个天下最聪明的家伙,要么,就干脆是个傻子。我觉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因为我,就是个大家认定的傻家伙,哥哥从小就跟着教师学习;因为他必须成为一个聪明人,因为他将是父亲之后的又一个麦其土司。到目前为止,我还受用着叫人看成傻子的好处。哥哥对我很好。因为他无须像前辈们兄弟之间那样,为了未来的权力而彼此防备。

    哥哥因我是傻子而爱我。

    我因为是傻子而爱他。

    父亲也多次说过,他在这个问题上比起他以前的好多土司一样少了许多烦恼。他自己为了安顿好那个我没有见过面的叔叔,花去了好大一笔银子。他多次说:"我儿子不会叫我操心。"

    每当他说这话时,母亲脸上就会现出痛苦的神情。母亲明白我是个傻瓜,但她心中还是隐藏着一点希望。正是这种隐藏的希望使她痛苦,而且绝望。前面好像说过,有我的时候,父亲喝醉了酒。那个写过土司统治术的祖先可没有想到用这种办法防止后代们的权力之争。

    这天,父亲又一次说了这样的话。

    母亲脸上又出现了痛苦的神情。这一次,她抚摸着我的头,对土司说:"我没有生下叫你唾不着觉的儿子。但那个女人呢?"是的,在我们寨子里,有个叫央宗的女人已经怀上麦其家的孩子了。没有人不以为央宗是个祸害,都说她已经害死了一个男人,看她还要害谁吧。但她并没有再害谁。所以,当土司不再亲近她时,人们又都同情她了。说这个女人原本没有罪过,不过是宿命的关系,才落到这个下场。央宗呕吐过几次后,对管家说,我有老爷的孩子了,我要给他生一个小土司了。土司已经好久不到她那里去了。三太太央宗在土司房里怀她的孩子。人们都说,那样疯狂的一段感情,把大人都差点烧成了灰,生下来会是一个疯子吧。议论这件事的人实在太多了,央宗就说有人想杀她肚子里的儿子,再不肯出门了。

    现在该说银子了。

    这要先说我们白色的梦幻。

    多少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我们已经不知道了。但至少是一千多年前吧,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西藏来到这里,遇到了当地土人的拼死抵抗。传说里说到这些野蛮人时,都说他们有猴子一样的灵巧,豹子一样的凶狠。再说他们的人数比我们众多。我们来的人少,但却是准备来做统治者的。要统治他们必须先战胜他们。祖先里有一个人做了个梦。托梦的银须老人要我们的人次日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时,银须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梦,要他们用白色的雪团来对付我们。所以,我们取得了胜利成了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那个梦见银须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尔波"-我们麦其家的第一个王。

    后来,西藏的王国崩溃了。远征到这里的贵族们,几乎都忘记了西藏是我们的故乡。不仅如此,我们还渐渐忘记了故乡的语言。我们现在操的都是被我们征服了的土著人的语言。当然,里面不排除有一些我们原来的语言的影子,但也只是十分稀薄的影子了。我们仍然是自己领地上的王者,土司的称号是中原王朝赐给的。

    石英石的另一个用处也十分重要,它们和锋利的新月形铁片,一些灯草花绒毛装在男人腰间的荷包里,就成了发火工具。每当看到白色石英和灰色的铁片撞击,我都有很好的感觉。看到火星从撞击处飞溅出来,就感到自己也像灯草花绒一样软和干燥,愉快地燃烧起来了。有时我想,要是我是第一个看见火的诞生的麦其,那我就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当然,我不是那个麦其,所以,我不是伟大的人物,所以,我的想法都是傻子的想法。我想问的是,我是这个世界上有了麦其这个家族以来最傻的那一个吗?不回答我也知道。对这个问题我没什么要说的。但我相信自己是火的后代。不然的话,就不能解释为什么看到它就像见了爷爷,见了爷爷的爷爷一样亲切。这个想法一说出口,他们——父亲,哥哥,管家,甚至侍女桑吉卓玛都笑了。母亲有些生气,但还是笑了。

    卓玛提醒我:"少爷该到经堂里去看看壁画。"

    我当然知道经堂里有画。那些画告诉所有的麦其,我们家是风与大鹏鸟的巨卵来的。画上说,天上地下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只有风呼呼地吹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在风中出现了一个神人,他说:"哈!"风就吹出了一个世界,在四周的虚空里旋转。神又说"哈!"又产生了新的东西。神人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老是"哈"个不停。最后一下说"哈!"结果是从大鹏鸟产在天边的巨卵里"哈"出了九个土司。土司们挨在一起。我的女儿嫁给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又娶了我的女儿。土司之间。都是亲戚。土司之间同时又是敌人,为了土地和百姓。虽然土司们自己称王,但到了北京和拉萨都还是要对大人物下跪的。

    是的,还没有说到银子。

    但我以为我已经说了。银子有金子的功能本来就叫人喜欢,加上它还曾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白色,就更加要讨人喜欢了。这就已经有了两条理由了。不过我们还是来把它凑足三条吧。第三条是银子好加工成各种饰物。小的是戒指、手镯、耳环、刀鞘、奶钩、指套、牙托。大的是腰带、经书匣子、整具的马鞍、全套的餐具、全套的法器等等。在土司们的领地上,银矿并不是很多,麦其家的领地上干脆就没有银矿。只是河边沙子里有金。土司组织人淘出来的金子,只留下很少一点自己用,其它的都换回银子,一箱箱放在官寨靠近地牢的地下室里。银库的钥匙放进一个好多层的柜子。柜子的钥匙挂在父亲腰上。腰上的钥匙由喇嘛念了经,和土司身上的某个地方连在了一起。钥匙一不在身上,他身上有个地方就会像有虫咬一样。

    这几年,济嘎活佛不被土司欢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经说,既然有那么多银子了,就不要再去河里淘金破坏风水了。他说,房子里有算什么呢,地里有才是真有。地里有,风水好,土司的基业才会稳固,这片土地才是养人的宝地。但要土司听进这些话是困难的。尽管我们有了好多银子,我们的官寨也散发出好多银子经年累月堆在一起才会有的一种特别的甘甜味道。但比起别的土司来,我们麦其土司家并不富裕。现在好了,我们将要成为所有土司里最富有的了。我们种下了那么多罂粟。现在,收获季节早已结束。黄特派员派来炼制鸦片的人替我们粗算了一下,说出一个数字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想不到一个瘦瘦的汉人老头子会给麦其家带来这样巨大的财富。土司说:"财神怎么会是一个瘦瘦的老头子呢?"

    黄特派员在大家都盼着他时来了。

    这天,雨水从很深的天空落下来。冬天快到了,冰凉的雨水从很高的灰色云团中淋沥而下。下了一个上午,到下午就变成了雪花。雪落到地上又变成了水。就是这个时候,黄特派员和随从们的马匹就踩着路上的一汪汪雪水叭叽叭叽地来了。黄特派员毡帽上顶着这个季节唯一能够存留下来的一团雪,骑在马上来到了麦其一家人面前。管家忙着把准备好了的仪仗排开。黄特派员说:"不必了,快冷死我了!"

    他被人拥到火盆前坐下,很响地打了两个喷嚏。好多种能够防止感冒的东西递到他的面前,他都摇头,说:"还是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到底是汉族人。"

    土司太太是把烟具奉上了,说:"是你带来的种子结的果子,也是你派人炼制的,请尝尝。"

    黄特派员深吸一口,吞到肚子里,闭了眼睛好半天才睁开,说:"好货色,好货色啊!"

    土司急不可待地问:"可以换到多少银子。"

    母亲示意父亲不必着急。黄特派员笑了:"太太不必那样,我喜欢土司的直爽,他可以得到想不到的那么多银子。"

    土司问具体是多少。

    黄特派员反问:"请土司说说官寨里现在有多少,不要多说,更不要少说。"

    土司叫人屏退了左右,说出自己官寨里有多少多少银子。

    黄待派员听了,摸着黄胡须,沉吟道:"是不少,但也不是太多。我给你同样多的银子,不过你要答应用一半的一半从我手里买新式武器把你的人武装起来。"

    土司欣然同意。

    黄特派员用了酒饭,看了歌舞,土司太太支使一个下女陪他吃烟,侍候他睡觉。一家人又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干什么,开会。是的,我们也开会。只是我们不说,嗯,今天开个会,今天讨论个什么问题。我们决定扩展银库。当晚,信差就派出去了,叫各寨头人支派石匠和杂工。家丁们也从碉房里给叫了出来,土司下令把地牢里的犯人再集中一下,腾出地方来放即将到手的大量银子。要把三个牢房里的人挤到另外几个牢房里去,实在是挤了一些。有个在牢里关了二十多年的家伙不高兴了。他问自己宽宽敞敞地在一间屋子里呆了这么多年,难道遇上了个比前一个土司还坏的土司吗?

    这话立即就传到楼上了。

    土司抿了口酒说:"告诉他,不要倚老卖老,今后会有宽地方给他住。"

    麦其就会有别的土司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那么多银子,麦其家就要比历史上最富裕的土司都要富裕了。那个犯人并不知道这些,他说:"不要告诉我明天是什么样子,现在天还没有亮,我却看到自己比天黑前过得坏了。"

    土司听了这话,笑笑说:"他看不到天亮了,好吧,叫行刑人来,打发他去个绝对宽敞的地方吧。"

    这时,我的眼皮变得很沉重了。就是用支房子的柱子也支不住它。这是个很热闹的夜晚,可我连连打着呵欠,母亲用很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可我连声对不起也不想说。这个时候,就连侍女卓玛也不想送我回房里睡觉。但她没有办法,只好陪我回房去了。我告诉她不许走开,不然,我一个人想到老鼠就会害怕。她掐了我一把,说:"那你刚才怎么不想到老鼠。"

    我说:"那时又不是我一个人,一个人时我才会想起老鼠。"她忍不住笑了。我喜欢卓玛。我喜欢她身上母牛一样的味道。这种味道来自她的胯下和胸怀。我当然不对她说这些。那样她会觉得自己了不起。我只是指出,她为了土司家即将增加的银子而像父亲他们那样激动没有必要。因为这些银子不是她的。这句话很有效力,她在黑暗里,站在床前好长时间,叹了口气,衣服也不脱,就便着我睡下了。

    早上起来,那个嫌挤的犯人已经给杀死了。

    凡是动了刑,杀了人,我们家里都会有一种特殊的气氛。看上去每个人都是平常的那种样子。土司在吃饭前大声咳嗽,土司太太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好像那里特别经不起震动,不那样心就会震落到地上。哥哥总是吹他的饭前口哨。今天早上也是一样,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总有不太自然的地方。我们不怕杀人,但杀了之后,心头总还会有点不太了然的地方。说土司喜欢杀人,那是不对的。土司有时候必须杀人。当百姓有不得已的事,当土司也是一样。如果不信,你就想想要是土司喜欢杀人,为什么还要养着一家专门的行刑人。如果你还不相信,就该在刚刚下令给行刑人后,到我们家来和我们一起吃一顿饭。就会发现这一顿饭和平常比起来,喝的水多,吃的东西少,肉则更少有人动,人人都只是象征性地吃上一片两片。

    只有我的胃口不受影响,这天早上也是一样。

    吃东西时,我的嘴里照样发出很多声音。卓玛说,就像有人在烂泥里走路。母亲说,简直就是一口猪,叭叽叭叽。我嘴里的声音就更大了。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母亲立即说:"你要一个傻子是什么样子?"父亲就没有话说了。但一个土司怎么能够一下就没有话说了呢。过了一会儿,土司没好气地说:''汉人怎么还不起来。汉人都喜欢早上在被子里猫着吗?"

    我母亲是汉人,没事时,她总要比别人多睡一会儿,不和家里人一起用早饭。土司太大听了这话只是笑了一下,说:''你不要那样,银子还没有到手呢。你起那么早,使劲用咳嗽扯自己的心肺,还不如静悄悄地多睡一会儿。"

    碰上这样的时候,谁要是以为土司和太太关系不好,那就错了。他们不好的时候,对对方特别礼貌,好的时候,才肯这样斗嘴。

    土司说:"你看,是我们的语言叫你会说了。"父亲的意思是,一种好的语言会叫人口齿伶俐,而我们的语言正是这样的语言。

    土司太太说:"要不是这种语言这么简单,要是你懂汉语,我才会叫你领教一张嘴巴厉害是什么意思。"

    卓玛贴着我的耳朵说:"少爷相不相信,老爷和太太昨晚那个了。"

    我把一大块肉吞下去,张开嘴嘿嘿地笑了。

    哥哥问我笑什么。我说:"卓玛说她想屙尿。"

    母亲就骂:"什么东西!"

    我对卓玛说:"你去屙吧,不要害伯。"

    被捉弄的侍女卓玛红着脸退下去,土司便大笑起来:"哎呀;我的傻子儿子也长大了!"他吩咐哥哥说:"去看看,支差的人到了没有,血已经流了,今天不动手会不吉利的。"

第三章 新教派格鲁巴

    第二个不速之客是个身穿袈裟的喇嘛。

    他很利索地把缰绳挽在门前的拴马桩上,上楼的时候脚步很轻捷,身上的紫红袈裟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噼啪声。而这时,四周连一点风都没有。他上到五楼,那么多房间门都一模一样,他推开的却是有人等他的那一间。

    一张年轻兴奋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鼻尖上有些细细的汗水。他的呼吸有点粗重,像是一匹刚刚跑完一段长路的马。看得出来,屋子里所有的人一下都喜欢这张脸了。他连招呼都不打,就说:"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地方。你们的地方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土司从座位上站起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看靴子就知道。"

    来人这才对土司躬身行礼,说:"从圣城拉萨。"他是个非常热烈的家伙,他说:"给一个憎人一碗茶吧,一碗热茶,我是一路喝着山泉到这里来的。找这个地方我找了一年多。我喝过了那么多山泉,甜的,苦的,咸的,从来没有人尝过那么多种味道的泉水。"

    土司把话头打断:"你还没有叫我们请教你的法号呢。"

    来人拍拍脑袋,说:"看我,一高兴把这个忘了。"他告诉我们他叫翁波意西,是取得格西学位时,上师所赐的法名。

    哥哥说:"你还是格西?我们还没有一个格西呢。"格西是一朋个僧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的学位,有人说是博士的意思。

    土司说:"瞧,又来了一个有学问的人。我看你可以留下来,随你高兴住在我的家里还是我庙里。"

    翁波意西说:"我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教派,至尊宗喀巴大师所创立的伟大的格鲁巴。代替那些充满邪见的,戒律松弛的,尘俗一样罪恶的教派。"

    土司说:"你说那是些什么教派。"

    翁波意西说:"正是在土司你护佑下的,那些宁玛巴,那些信奉巫术的教派。"

    土司再一次打断了远客的话头,叫管家:"用好香给客人熏一个房间。"

    客人居然当着我们的面吩咐管家:"叫人喂好我的骡子。说不定你的主人还要叫骡子驮着宝贵福音离开他的领地呢。"

    母亲说:"我们没有见过你这样傲慢的喇嘛。"

    喇嘛说:"你们麦其家不是还没有成为我们无边正教的施主吗?"然后,才从容地从房里退了出去。

    而我已经很喜欢这个人了。

    土司却不知道拿这个从圣城来的翁波意西怎么办。

    他一到来,门巴喇嘛就到济嘎活佛的庙子上去了。土司说,看来这翁波意西真是有来历的人,叫两个仇人走到一起了。于是,就叫人去请他。翁波意西来了。土司把一只精美的坐垫放在了他面前,说:"本来,看你靴子那么破,本该送你一双靴子的,但我还是送你一只坐垫吧。"

    翁波意西说:"我要祝贺麦其土司,一旦和圣城有了联系,你家的基业就真正成了万世基业。"

    土司说:"你不会拒绝一碗淡酒吧。"

    翁波意西说:"我拒绝。"

    土司说:"这里的喇嘛们他们不会拒绝。"

    额头闪闪发光的翁波意西说:"所以这个世界需要我们这个新的教派。"

    就这样,翁波意西在我们家里住了下来。土司并没有允诺他什么特别的权力,只是准许他自由发展教民。本来,他是希望土司驱逐旧教派,把教民和地方拱手献到面前。这个狂热的喇嘛只记得自己上师的教诲和关于自己到一个新的地区弘传教法的梦想。

    一般而言,喇嘛,无论是新派还是旧派,到一个地区开辟教区前,都要做有预示的梦。翁波意西取得了格西这种最高学位不久,就做了这种梦。他在拉萨一个小小的黄土筑成的僧房里梦见一个向东南敞开的山谷。这个山谷形似海螺,河里的流水声仿佛众生吟咏佛号。他去找师傅圆梦。师傅是个对政治有着浓厚兴趣的人物,正在接待英国的一个什么少校。他说了梦,师傅说,你是要到和汉人接近的那些农耕的山口地区去了。那些地方的山谷,那里的人心都是朝向东南的。他跪下来,发下誓愿,要在那样的山谷里建立众多的本教派寺庙。师傅颁给他九部本派的显教经典。那个英国人听说他要到接近汉区的地方去弘传教法,便送给他一匹骡子,并且特别地说,这是一匹英格兰的骡子。是不是一匹骡子也必须来自英格兰,翁波意西不知道。但在路上,他知道这确是一匹好骡子。

    土司说,自己去寻找你的教民吧。

    而谁又会是他的第一个教民呢。在他看到的四个人中,土司不橡,土司太太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土司的小儿子大张着嘴,不知是专注还是傻。只有土司的大儿子对他笑了笑。有一天,哥哥正要打马出去,翁波意西把他的缰绳抓住了。他对未来的土司说:"我对你抱着希望,你和我一样是属于明天。"

    想不到哥哥说:"你不要这样,我不相信你们的那一套东西。不相信你的,也不相信别的喇嘛的。"

    这句话太叫翁波意西吃惊了。他平生第一次听见一个人敢于大胆宣称自己不相信至尊无上的佛法。

    大少爷骑着马跑远了。

    翁波意西第一次发现这里的空气也是不对的。他嗅到了炼制鸦片的香味。这种气味叫人感到舒服的同时又叫人头晕目眩。这是比魔鬼的诱惑还要厉害的气味。他有点明白了,那个梦把他自己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没有做出一点成就,他是不能再回到圣城去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又深又长,显示出他有很深的瑜珈功力。

    翁波意西没有注意到门巴喇嘛来到了身后,不然他不会那样悄然叹息。门巴喇嘛哈哈大笑。翁波意西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僧人的笑声。他听出来这人虽然想显内力深厚,前一口气还可以,下一口气就显出了破绽。

    门巴喇嘛说:"听说来了新派人物,正想来会上一会,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了。"

    翁波意西就说了一个典故。

    门巴喇嘛也说了一个典故。

    前一个典故的意思是说会上一会就是比试法力的意思。

    后一个典故是说大家如果都能有所妥协,就和平共处。

    结果却谈不到一起,就各自把背朝向对方,走路。第二天,他便把客房的钥匙拴在腰上,下到乡间宣教去了。

    查尔斯则在房里对土司太太讲一个出生在马槽里的人的故事。我有时进去听上几句,知道那个人没有父亲。我说,那就和索郎泽郎是一样的。母亲啐了我一口。有一天,卓玛哭着从房里出来,我问她有谁欺负她了,她吞吞咽咽说:"他死了,罗马人把他钉死了。"

    我走进房间,看见母亲也在用绸帕擦眼睛。那个查尔斯脸上露出了胜利的表情。他在窗台上摆了一个人像。那个人身上连衣服都没有,露出了一身历历可数的骨头。我想他就是那个叫两个女人流泪的故事里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样挂起来,手心里钉着钉子,血从那里一滴涌流下。我想他的血快流光了,不然他的头不会像断了颈骨一样垂在胸前,便忍不住笑了。

    查尔斯说:"主啊,不知不为不敬,饶恕这个无知的人吧。我必使他成为你的羔羊。"

    我说:"流血的人是谁?"

    "我主耶酥。"

    "他能做什么?"

    "替人领受苦难,救赎人们脱出苦海。"

    "这个人这么可怜,还能帮助谁呢。"

    查尔斯耸起肩头,不再说话了。

    他得到土司允许漫山遍野寻找各种石头。他给我们带回来消息说,翁波意西在一个山洞里住下来,四处宣讲温和的教义和严厉的戒律。查尔斯说:"我要说,他是一个好的僧人。但你们不会接受好的东西。所以,他受到你们的冷遇和你们子民的嘲笑,我一点也不奇怪。所以,你们同意采集一点矿石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家伙的石头越来越多。

    门巴喇嘛对土司说:"这个人会取走我们的镇山之宝。"

    土司说:"你要是知道宝在哪里,就去看住它。要是不知道就不要说出来叫我操心。"

    门巴喇嘛无话可说。

    土司拿这话问济嘎活佛。活佛说:"那是巫师的说法。他的学问里不包括这样的内容。"

    土司说:"知道吗,到时候我要靠的还是你不太古旧,也不太新奇的新派。"

    活佛并不十分相信土司的话,淡淡地说:"无非是一个心到口到吧。"

    第一场雪下来,查尔斯要上路了。这时,他和翁波意西也成了朋友,用毛驴换了对方健壮的骡子。他把采下山来的石头精选了好多次,装在牛皮口袋里,这会儿都放到骡子背上了。干燥的雪如粉如沙。查尔斯望望远山,翁波意西居住的山洞的方向,说:"我的朋友喂不活自己的大牲口,但愿他能养活自己和温顺的毛驴。"

    我说:"你是因为毛驴驮不动石头才和他换的吧。"

    查尔斯笑了,说:"少爷是个有趣的人。我喜欢你。"

    他把我拥进怀里,我闻到他身上十分强烈的牲口的味道。他还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要是你有机会当上土司,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我想,他是没有看出来我是个傻子。其他人也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是傻子。

    查尔斯分手时对土司说的话是:"我看你还是不要叫那样虔信的人受苦才好,命运会报答你们。"

    说完,他戴上手套,拍拍骡子的屁股,走进无声飘洒的雪花里。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后好久,骡子的蹄声才消失。大家都像放下一个巨大的包袱似地长长地吐气。

    他们说,特派员该来了,他会在大雪封山之前来到的。

    而我想起了翁波意西。突然觉得做传布没人接受的教义的僧人很有意思。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毛驴在身边吃草,只有雪在山洞口飘舞着,如一个漂亮的帘子。这时,我体会到一种被人,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快感。

第三章 病

    我害怕老鼠。

    他们却说少爷是病了。

    我没有病,只是害怕那些眼睛明亮,门齿锋利的吱吱叫的小东西。

    但他们还是坚持说我病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让他们那样想。我能做的就是,母亲来时,我就紧紧把卓玛的手握住。每天,管家都叫小家奴索郎泽郎和小行刑人尔依等在门口。我一门,两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厮就一步不离跟在身后。

    卓玛说:"少爷还不是土司呢,就比土司威风了。"

    我说:"我害怕。"

    卓玛不耐烦了,说:"看你傻乎乎的样子吧。"一双眼睛却不断溜到银匠身上。银匠也从院子里向上面的我们张望。我看见他一锤子砸在自己手上,忍不住笑了。我好久没有笑过了,好久没有笑过的人才知道笑使人十分舒服,甚至比要一个女人还要舒服。于是,我就干脆躺在地上大笑;看见的人都说,少爷真是病了。

    为了我的病,门巴喇嘛和济嘎活佛之间又展开了竞赛。

    他们都声称能治好我的病。门巴喇嘛近水楼台,念经下药,诵经为主,下药为辅,没有奏效。轮到济嘎活佛上场,也是差不多的手段,下药为主,诵经为辅。我不想要这两个家伙治好病-如果我真有病的话。吃药时,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药从口中下到胃里,随即就滑到肠子里去了。也就是说,药根本不能到达害怕老鼠那个地方,它们总是隔着一层胃壁就从旁边滑过去了。看到两个家伙那么宝贝他们的药物,那样子郑重其事,我感到十分好笑。门巴喇嘛的药总是一种乌黑的九子,一粒粒装在漂亮的盒子里头,叫人觉得里面不是药而是宝石一类的东西。活佛的药全是粉末,先在纸里包了,然后才是好多层的黄色缎子.他的胖手掀开一层又一层仿佛无穷无尽的绸子,我觉得里面就要蹦出来整个世界了,结果却是一点灰色的粉末。活佛对着它们念念有词,做出十分珍贵的样子,而我肚子里正在害伯的地方也想发笑。那些粉末倒进口中,像一大群野马从干燥的大地上跑过一样,胃里混浊了,眼前立即尘土飞扬。

    问两个有法力的医生我得了什么病。

    门巴喇嘛说:"少爷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济嘎活佛也这样说。

    他们说不干净的东西有两个含意。一个是秽的,另一个是邪祟的。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种,也懒得问。索郎泽郎能把两个医生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说:"少爷,我看你是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说完,索郎泽郎和我一起开怀大笑。将来的行刑人笑是不出声的。他的笑容有点羞怯。索郎泽郎的笑声则像大盆倾倒出去的水哗哗作响。瞧,两个小厮我都喜欢。我对两个人说:"我喜欢你们。我要你们一辈子都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告诉他们我没有碰上不干净的东西。

    我们在一起时,总是我一个人说话。索郎泽郎没有什么话说,所以不说话。小尔依心里有好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这种人适合送到庙里学习经典。但他生来就是我们家的行刑人。两个小厮跟在我身后,在秋天空旷的田野里行走。秋天的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蓝。罂粟果实的味道四处弥漫,整个大地都像醉了一般。我突然对小尔依说:"带我到你家里看看。"

    小尔依脸喇一下白了,他跪下,说:"少爷,那里有些东西可比老鼠还要叫人害怕呀!"

    他这一说,我就更要去了。我并不是个胆小的人。过去我也并不害怕老鼠,只有母亲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坚持要到行刑人家里看看。

    索郎泽郎问小尔依他们家里有什么东西叫人害怕。

    "刑具,"他说,"都是沾过血的。"

    "还有什么?"他的眼睛四处看看,说:"衣服,沾了血的死人衣服。"

    我说:"你在前面带路吧。"想不到行刑人家里比任何一个人家更显得平和安详。

    院子里晒着一些草药。行刑人根据他们对人体的特别的了解,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外科医生。小尔依的母亲接受不了嫁给一个行刑人的命运,生下儿子不久就死了。行刑人家里的女人是小尔依的八十岁的奶奶。她知道我是谁后,便说:"少爷,我早该死了。可是没有人照顾你家的两个行刑人,男人是要女人照顾的,我不能死呀。"

    小尔依对她说少爷不是来要她的命。

    她说,老爷们不会平白无故到一个奴才家里。她的眼睛已经不大好了,还是摸索着把一把把铜茶壶擦得闪闪发光。

    我们参观的第一个房间是刑具室。最先是皮鞭,生牛皮的,熟牛皮的,藤条的,里面编进了金线的,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东西都是历代麦其土司们赏给行刑人的。再往下是各种刀子,每一种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刀子可不是为了好看,针对人体的各个部位有着各自的妙用。宽而薄的,对人的颈子特别合适。窄而长的,很方便就可以穿过肋骨抵达里面一个个热腾腾的器官。比新月还弯的那一种,适合对付一个人的膝盖。接下来还有好多东西。比如专门挖眼睛的勺子。再比如一种牙托,可以治牙病,但也可以叫人一下子失去全部牙齿。这样的东西装满了整整一个房间。

    索郎泽郎很喜欢这些东西。他对小尔依说:"可以随便杀人,太过瘾了。"

    小尔依说:"杀人是很痛苦的,那些人犯了法,可他们又不是行刑人的仇人。"小尔依看了我一眼,小声地说,"再说,杀了的人里也有冤枉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

    麦其家将来的行刑人回答:"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杀过人。但长辈们都说有。"他又指指楼上,说,"听说从那些衣服上也能知道。"

    那些衣服在行刑人家的一个阁楼上。阁楼是为了存放死人衣服而在后来加上去的。一架独木楼梯通向上面。在这楼梯前,小尔依的脸比刚才更白了:"少爷,我们还是不上去吧?"我心里也怕,便点了点头。索郎泽郎却叫起来:"少爷!你是害怕还是傻?到了门前也不去看看,我再不跟你玩了。"

    他说我傻,我看他也傻得可以,他以为想跟我玩就玩,不想跟我玩就不玩。我对他说:"你这句话先记在我脑子里。要知道你不是在跟我玩,而是在服侍我。"我很高兴他听了这句话就呆在那里了。把个傻乎乎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小尔依呆呆地站在我身旁。

    我呶呶嘴,小尔依就苍白着脸爬上了梯子。梯子高的一头就搭在那间阁楼的门口。门口上有着请喇嘛来写下的封门的咒语。咒语上洒了金粉,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我脚跟脚爬上去。我的头顶到了小尔依的脚。小尔依回过头来说,到了。他问我,是不是真要打开。他说,说不定真有什么冤魂,那样,它们就会跑出来。索郎泽郎在底下骂小尔依说他那样子才像一个冤魂。我看了看小尔依,觉得索郎泽郎骂得对,他那样子确实有点像。小尔依对我说:"我是不怕的,我害怕真有什么东西伤着了少爷。"

    两个小厮一个胆大,一个会说话。胆大的目中无人,会体贴上意的胆子又小了一点。我只好两个都喜欢。行刑人家的房子在一个小山包上。比土司官寨低,但比其它房子高。站在独木楼梯上,我看到下面的大片田野,是秋天了,大群的野鸽子在盘旋飞翔。我们这时是在这些飞翔着的鸽群的上边。看到河流到了很远的天边。

    我说:"打开!"小尔依把门上的锁取下来。我听见索郎泽郎也和我一样喘起了粗气。只有小尔依还是安安静静的,用耳语似的声音说:"我开了。"他的手刚刚挨着那小门,门就咿呀响着打开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小尔依,还有索郎泽郎都战抖了一下。我们三人走进去,挤在从门口射进来的那方阳光中间。衣服一件件挂在横在屋子里的杉木杆上,静静披垂着,好像许多人站着睡着了一样。衣服颈圈上都有淡淡的血迹,都已经变黑了。衣服都是好衣服。都是人们过节时候才穿的。临刑人把好衣服穿在身上,然后死去,沾上了血迹又留在人间。我撩起一件有獭皮镶边的,准备好了在里面看见一张干瘪的面孔,却只看到衣服的缎里子闪着幽暗的光芒。索郎泽郎大胆地把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碰到什么出奇的事,使人非常失望。

    回去的路上,我们看到东边的山口出现了一个人影。接着,西边的山口也冒出了一个人影。两个小厮要等着看是什么人来了。他们知道任何人只要从路上经过了,就必须到官寨里来。有钱的送钱,有东西的送东西,什么都没有的,也要送上一些叫麦其土司听了高兴的话。

    回到楼上,卓玛送上茶来,我叫她给两个小肠也一样倒上。卓玛大不高兴,白我一眼:"我是给下人上茶的吗?"我并不理她,她只好在他俩面前摆上碗,倒上了热茶。我听见她对两个家伙喝斥:"不晓得规矩的东西,敢在少爷面前坐着喝茶!去,到门边站着喝去!"

    这时,外面的看门狗大叫。

    卓玛说:"有生人到了。"

    我说:"是娶你的人来了。"

    她埋下头没有说话。

    我又说:"可惜不是银匠。"

    我想看看这时她的脸色,但楼下响起了通报客人求见的吆喝声。我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两个小肠一左一右站在身后。这天,我穿的是一件团花图案的锦锻袍子,水红色的腰带,腰刀鞘上是三颗硕大的绿珊瑚。客人一抬头就看见了我,对我扬了扬手。之后,父亲,之后,哥哥,之后,母亲,麦其土司一家都从房里出来了。在我们这是没有人这样打招呼的,但我还是知道来人是在跟我打招呼,照样对他扬了扬手。

    等来人上楼,麦其一家已经等在屋里准备好会客了。

    客人进来了。

    我想我看见了妖怪。这个人虽然穿着藏族人宽大的袍子,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他脱下帽子,又露出了一头金色的头发。他在路上走出了汗,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我问哥哥是不是妖怪。他对着我的耳朵说:"西洋人。"

    "姐姐就在这样人的国家?"

    "差不多吧。"

    来人说的是我们的话。但听起来依然很古怪,不像我们的话,而像他们西洋人的话。他坐那里说啊说啊,终于使麦其家的人明白,他是坐着漂在海上的房子从英国来的。他从驴背上取下一座自鸣钟作为献给土司的礼物。母亲和父亲的房里都摆着这样的东西。只不过这一座因为表面上那一层珐琅而显得更加漂亮。

    这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查尔斯。

    土司点点头,说:"比汉人的名字像我们的名字。"

    大少爷问这个查尔斯:"你路过我们的领地要到那里去?"

    查尔斯眨眨他的蓝眼睛说:"我的目的地就是麦其土司的领地。"

    土司说:"说说你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查尔斯说:"我奉了上帝的旨意来这里传布福音。"

    接下来,父亲和查尔斯一起讨论上帝能否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传教士对前景充满了信心。而麦其土司对这一切持怀疑态度。他问查尔斯,他的上帝是不是佛陀。

    回答说不是,但和佛陀一样也为苦难的众生带来福祉。

    土司觉得两者间区别过于微妙。就像门巴喇嘛和济嘎活佛在一起比谁的学问大时,争论的那些问题一样。他们争论的问题有:在阿弥陀佛的净土世界一片菩提树叶有多少个由旬那么大,这样一片树叶上可以住下多少个得到善果的菩萨,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土司对喇嘛们争论这一类问题是不高兴的。不是觉得繁琐的经院哲学没有意思,而是那样一来就显得土司没有学问了。父亲对黄头发蓝眼睛的查尔斯说:''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你先住下吧。"

    外面传来用印度香熏除客房里霉味的气息。

    母亲击击掌,跛子管家进来,把客人带到客房里去了。大家正要散去,我说:"还有一个客人。他不是牵毛驴来的。他牵着一头骡子。"

    果然,门口的狗又疯狂地咬开了。

    父亲,母亲,哥哥都用一种很特别的眼光看着我。但我忍受住了他们看我时身上针刺一样的感觉,只说:"看,客人到了。"

第三章 白色的梦

    白色在我们生活里广泛存在。

    只要看看土司辖地上,人们的居所和庙宇-石头和粘土垒成的建筑,就会知道我们多喜欢这种纯粹的颜色。门媚、窗根上,都垒放着晶莹的白色石英;门窗四周用纯净的白色勾勒。高大的山墙上,白色涂出了牛头和能够驱魔镇邪的金刚等等图案;房子内部,墙壁和柜子上,醒目的日月同辉,福寿连绵图案则用洁白的麦面绘制而成。

    而我,又看见另一种白色了。

    浓稠的白色,一点一滴,从一枚枚婴粟果子中渗出,汇聚,震颤,坠落。罂粟挤出它白色的乳浆,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泪珠要落不落,将坠末坠的样子,挂在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实上无语凝咽。那是怎样的一副动人的景象啊。过去手持镰刀收割麦子的人们,手持一把光滑的骨刀,在罂粟的青果上划下一条小小的伤口,白色的浆汁就渗出来了。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在天地间积聚,无言地在风中哭泣。人们再下地时,手里就多了一只牛角杯子.白色的浆汁在青果的伤口下面,结成了将坠不坠的硕大的一滴,被骨刀刮到牛角杯里去了。

    青果上再划下一道新的伤口,这样,明天才会再有浓重的一滴白色浆汁供人收集。

    黄特派员从汉地派人来,加工这些白色的果浆。他们在离官寨不远的地方搭起一个木棚,架上锅灶,关上门,像熬制药物一样加工罂粟浆。从炼制间里飘出的气息,只要有一点点钻进鼻子里,一下子就叫人飞到天上去了。麦其土司,伟大的麦其土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的东西把人们解脱出来了。这样的灵药能叫人忘记尘世的苦难。

    这时,关于那次地动,被冷落了一段时间的门巴喇嘛有了新的解释。他的观点跟济嘎活佛截然不同。他说,这样美妙的东西只有上天的神灵才能拥有。只有土司无边的福气才把这东西带给下界的黑头藏民。而地动无非是天神们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发发怒气而已。门巴喇嘛声称,经过他的禳解,神们已经平息了他们的愤怒。土司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中醉人的香气,笑眯眯地看了济嘎活佛一眼。活佛说:"如果土司你相信门巴喇嘛的话,那我还是回去,回到我的庙里去吧。"

    "天哪,我们的活佛又生气了。不过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如果他说的是真话,我也会挽留他的。"土司说话的口吻,好像活佛不在跟前。

    "土司愿意听谁的话,跟我有什么相干?"活佛也用看不见面前有土司的口吻说:"天哪,以前师傅就对我说过,天意命定的东西无法阻止。"

    土司笑了,说:"看看吧,我们的活佛多么聪明啊。"

    活佛说:"让门巴喇嘛陪你吧,你相信他。"

    土司不想再说什么了,拿起手边几个铃子中的一个,摇晃一下,清脆的铃声唤来了管家。管家跛着腿下楼,把活佛送到门口。管家突然问道:"活佛,你说,这果子真会给我们带来厄运吗?"

    活佛睁开眼,看到这人脸上真有露出了忧虑重重的表情,就说:"那还有假?我是靠骗人为生的吗?等着看结果好了。"

    管家说:"活佛可要好好念经保佑我们主子的事业啊。"

    活佛挥挥手,走开了。

    宽广的大地上,人们继续收割罂粟。白色的浆汁被炼制成了黑色的药膏。从来没有过的香气四处飘荡。老鼠们一只只从隐身的地方出来,排着队去那个炼制鸦片的房子,蹲在梁上,享受醉人的香气。母亲心情好,好久没有叫过头痛了,她带我去了那个平常人进不去的地方。那里,黄特派员的人干活时,门口总有持枪的人把守。母亲说:"你不叫我进去,那特派员送我一支烟枪干什么?"

    守卫想了想,收枪叫我们进去了。

    我并没有注意他们怎么在一口口大锅里炼制鸦片。我看见老虎灶前吊着一串串肉,就像我带着小家奴们打到的画眉一样。我正想叫他们取一只来吃,就听见吱的一声,一只老鼠从房梁上掉下来。熬鸦片的人放下手中的家伙,小刀在老鼠后腿上轻轻挑开一点,老鼠吱地叫了一声,再一用力,整张皮子就像衣服一样从身上脱了下来,再一刀,扇动着的肺和跳动着的心给抠出来了。在一个装满作料的盆子里滚一下,老鼠就变成了一团肉挂在灶前了。

    土司太太笑道:"你们不要把我儿子吓着了。"

    那些人嚯嚯地笑了。

    他们说:"太太要不要尝尝。"

    太太点点头。熏好的老鼠肉就在灶里烤得吱吱冒油。香味不亚于画眉。要不是无意间抬头看见房梁上蹲着那么多眼睛贼亮的老鼠说不定我也会享用些汉族人的美食。我觉得这些尖嘴在咬我的胃,而母亲正用雪白的牙齿撕扯鼠肉。全不管我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一边用洁白的牙齿撕扯,一边还猫一样晤晤对我说:"好吃呀,好吃呀,儿子也吃一点吧。"

    可我不吃都要吐了。

    我逃到门外。以前有人说汉人是一种很吓人的人。我是从来不相信的。父亲叫我不要相信那些鬼话,他问,你母亲吓人吗?他又自己回答,她不吓人,只是有点她的民族不一样的脾气罢了。哥哥的意见是,哪个人没有一点自己的毛病呢。后来,姐姐从英国回来,她回答这个问题说,我不知道他们吓不吓人,但并不喜欢他们。我说他们吃老鼠。姐姐说,他们还吃蛇,吃好多奇怪的东西。

    母亲吃完了,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猫一样用舌头舔着嘴唇。女人无意中做出猫的动作,是非常不好的。所以,土司太太这样做叫我非常害怕。

    她却嘻嘻地笑着说:"他们给了我大烟,我以前没有试过,如今,我可要试一试了。"见我不说话,她又说:"不要不高兴。鸦片不好,也不是特别不好。"

    我说:"你不说,我还不知道鸦片是坏东西。"

    她说:"对没有钱的人,鸦片是一种坏东西,对有钱的人就不是。"她还说,麦其家不是方圆几百里最有钱的人家吗?母亲伸出手来拽住我的胳膊,她长长的指甲都陷进我肉里了。

    我像被老鼠的尖牙咬了似的大叫一声。母亲也看出了儿子脸上确实显出了惊恐的表情,就跪在地上摇晃我:''儿子,你看见什么了,那么害怕。"

    我哭了,想说:"你吃老鼠了,你吃老鼠了。"但只是指了指天上。天上空荡荡的,中间停着些云团。那些云团,都有一个闪亮的,洁白的边缘,中央却有些发暗。它们好像是在一片空旷里迷失了。不飘动是因为不知道该飘向哪个方向。母亲顺着我的手,看看天上,没有看见什么。她不会觉得那些云朵有什么意思。她只关心地上的事情。这时,地上的老鼠正向着散发着特别香气的地方运动。我不想把这些说出来。只要身上流着一丁点统治者的血液,傻子也知道多把握一点别人的秘密在手上是有好处的。于是,我只好手指天空。这一来,母亲也害怕了。她把我紧紧拥住,脚步越来越快,不多久,我们已经到官寨跟前了。广场上,行刑人尔依正往行刑柱上绑人,行刑人看见我们,把他们家人特有的瘦长的身子躬下,叫一声:"少爷,太太。"

    我的身子立即就停止战抖了。

    母亲对行刑人说:"你们身上杀气重,把少爷身上不干净的东西吓跑了。以后就叫你儿子多和少爷在一起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麦其土司的行刑人一代又一代都叫一个名字:尔依。要是他们全部活着,肯定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好在他们从来都只有两代人活着。父亲行刑,杀人的时候,儿子慢慢成长,学习各种行刑的手艺。杀人的是大尔依,等着接班的是小尔依。可以说尔依们是世上最叫人害怕,最孤独的人了。有时我怀疑那个小尔依是个哑吧。所以,都走出了几步,我又回过头问行刑人:"你儿子会说话吗?要是不会就教他几句。"

    行刑人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到了楼上,母亲就躺下了。她叫侍女卓玛从箱子里取出黄特派员送的烟枪,点上一盏小灯。自己从怀里掏出湿泥巴似的一团烟土,搓成药丸一样大小,放在烟枪上对着灯上的火苗烧起来,她的身子就软下去了。好半天,她醒过来,说:"从今天开始,我什么都不害怕了。"她还说:"特派员送的银器没有麦其家的漂亮。"

    她是指装烟具的那个银盘,还有一个小小水壶,两三根挑烟泡用的扦子。

    卓玛赶紧说:"我有一个朋友,手艺很好,叫他来重新做些吧。"

    母亲问:"你的朋友?下面院子里那家伙。"

    桑吉卓玛红着脸点了点头。

    太阳落山了。外面正是深秋,在夕阳的辉映下,更是金光灿灿。屋子里却明显地暗下来。

    屋子越暗,土司太太的眼睛就越亮。叫我想起在炼制鸦片的房子里见到的老鼠眼睛。我把卓玛的手摸住,但她一下摔开了。我的手被她摔回在胸膛上。她叫我把自己打痛了。我叫了一声。这一声既表示了痛苦,也表示对母亲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的恐惧。两个女人都急忙问我,少爷怎么了。

    卓玛还用她温软的手搂住我的脑袋。

    我背着手走到窗前,看见星星正一颗颗跳上蓝蓝的天幕,便用变声期的嗓门说:"天黑了,点灯!"

    土司太太骂道:"天黑了,还不点灯!"

    我仍然望着夜晚的天空。没有回过身去看她们。一股好闻的火药味弥漫开来,这是侍女划燃了火柴。灯亮了。我回过身去,扼着手腕对卓玛说:"小蹄子,你弄痛我了。"

    这一来,卓玛眼里又对我流动着水波了,她跪在地上,捧起我的手,往上面呵着她口里的香气。痛的地方变成痒,我呵呵地笑了。侍女转脸对母亲说:"太太,我看少爷今天特别像一个少爷。照这样子,将来是他当麦其土司也说不定。"

    这句话听了叫人高兴。尽管我不可能是这片领地的土司。就算我不是傻子,将来的土司也不会是我。母亲脸上的神情表明这句话使她十分受用。但她骂道:"什么不知深浅的话!"

    土司进来了,问:"什么话不知深浅?"

    母亲就说:"两个孩子说胡话呢。"

    土司坚持要听听两个孩子说了怎样的胡话。母亲脸上出现了刚才侍女对我做出的诣媚表情:"你不生气我才说。"

    父亲坐在太太烟榻上,双手撑住膝头,说:"讲!"

    土司太太把卓玛夸我的那句话说了。

    土司大笑,招手叫我走到跟前,问:"我的儿子,你想当土司吗?"

    卓玛走到父亲身后对我摇手,但我还是大声说:"想!"就像士兵大声回答长官问话那样。

    "好啊。"他又问我,"不是母亲叫你这样想的吧?"

    我像士兵那样对土司一碰脚跟,大声说:"不是,就是她不准我这样想!''

    土司很锐利地看了太太一眼,说:"我宁愿相信一个傻子的话,有时候,聪明人太多了,叫人放心不下。"他接着对我说:"你想是对的,母亲不准你想也是对的。"

    母亲叫卓玛带我回到自己房里:"少爷该睡觉了。"

    替我脱衣服时,卓玛捉住我的手放在她胸上,那里跳得正厉害。她说,少爷你吓死我了。她说我傻人有傻福。我说我才不傻呢,傻子不会想当土司。她下死劲掐了我一把。

    后来,我把头埋在她双乳间睡着了。

    这一向,我的梦都是白色的。这天晚上也不例外。我梦见白色汹涌而来。只是看不清源头是女人的Rx房还是罂粟的浆果。白色的浪头卷着我的身体漂了起来。我大叫一声,醒了。卓玛抱着我的头问:"少爷怎么了?"

    我说:"老鼠!老鼠!"

    我真的看见了老鼠。就在射进窗户的一片淡淡月光中间。

    我害怕老鼠。

    从此,就不敢一个人在寨子里独自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