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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炮声


白色汉人的军队开走了。

他们是半夜里走的,连个别都不告就集合起队伍走了。

早上起来,我只看到他们给我留下的那个人,那个被捆在行刑柱上的军官,胸口上插着一把自己人的短剑。他们把住过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明离开时的情状并不仓惶。黄师爷也跟着白色汉人走了。在他房里,报纸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汉字写的,我手下没有一个人认识。香炉里的灰还是热的。我的妻子也思他们跑了,只是她离开时不大像样,被子、床围,以及好多丝织的绣花的东西都剪碎了,门窗洞开着,一股风吹来,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里飞舞起来。风一过,落在地上,又成闪着金属光泽的碎片,代表着一个女人仇恨的碎片。

又是索郎泽朗大叫着要去追击。

管家笑了,问我该往那个方向追,他却茫然地摇晃脑袋,他是个忠实的人,但那样子实在很愚蠢。我的心里不大好受,便踢了一脚,叫他滚开。

但他对我露出了最忠心的笑容。然后,他从腰里掏出刀,对大家晃一晃,冲下楼,冲向远方,在早春干旱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溜滚滚尘土。

管家对我说:"随他去吧。"

望着那一股黄色尘埃在空中消散,悲伤突然抓住了我的心。

我说:"他还会回来吗?"

尔依的眼里有了泪水,脸上还是带着晒腆的神情说:"少爷,叫我去帮他吧。"管家说:"只要不死,他会回来的。"

我问书记官,索郎泽郎会不会回来。

他大摇其头,他说这个人铁了心要为主子而死。这一天,我在楼上走来走去,怪我不能早给索郎泽郎一个自由民身份。后来,还是过去的侍女桑吉卓玛来了,她抓住我的双手,用她的额头顶住我的额头,说:"少爷啊,好人啊,叫使你难过的怪想法从脑袋里出来吧。索郎泽郎是你的奴才,他替你杀那个贱人去了。"

我的泪水哗哗地冲出了眼眶。

卓玛把脑袋抵在我胸口上,哭出声来:"少爷啊,好人啊,我恨自己为什么不一直服侍你啊。"

我抬眼去看太阳,太阳带着格外的光亮。傻子的心啊,好久没有这样滋润过了。我听见自己对卓鸥.,对我第一个女人说:"去吧,把银匠找来,我要给你们自由人的身份。"

卓玛破涕为笑,说:"傻子啊,老爷还没有叫你当上土司啊!"

卓玛的泪水才揩净又流了下来,"少爷啊,银匠已经投奔红色汉人去了。"

我把尔依叫来,叫他带几个人回麦其官寨,看看土司怎么样了。

尔依第一次没有露出腼腆的神色,他说:"去又有什么用,解放军马上就要到了。让位给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我说:"有用的,我要给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

这句话一出口,奴隶身份的下人们立即楼上来了,有的替尔依准备干粮,有的替尔依收拾武器,有曲替尔依牵马备鞍,尔依想不答应也绝对不行了。专门替穷人打仗的解放军还没有来,他们就像已经被解放了。

送尔依上路后,管家对我说:"这样,共产党来了就没事干了。"

我说:"他们听说后,不会掉头回去吧。"

管家说:"不要再说这些傻话了。"

共产党还没有来,也没有人清楚地知道共产党是什么样子,但都认为他们是不可战胜的。那些准备战斗的土司,也不过是在灭亡之前,拼个鱼死网破罢了。而我却还没有拿定主意。管家有些着急。我说,不必着急,该做的决定总是要做的。管家笑了,说:"也是,每次我都着急上火,最后还是你对。"

我想先等两个小厮回来,再作论处。于是,便只好喝酒睡觉。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感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一听,是小手小脚的侍女塔娜在脚底下哭泣。我对她早就没什么兴趣了。我叫她就睡在那头,跟我说话。我说:"尔依回来,你就是自由民了。"

她没有说话,但不抽泣了。

"到时候我要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个马夫的女儿又哭了几声。

"你不要再哭了。"

"太大没有带走她的首饰匣子。"

我说这个匣子归她了,因为她也叫那个该死的名字。她不再哭了,这个贱人在吻我的身上更多的地方,她吻过我身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样叫唤。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跟在与她同名的主子身后,我认为跟着那女人学坏了。俗话说,有的女人是一付毒药,那么,这个马夫的女儿身上也沾上这种毒药了。我还在东想西想,她已经在我的脚下发出乎乎的鼾声了。

早上,她已经不在脚下了,这人干什么都不会发出很多声音,从来不会。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名叫塔娜的马夫的女儿了。土司的女儿跑了,马夫的女儿无处可去,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子里,怀里紧紧抱着描金的首饰匣子。和她比起来,跟着白色汉人逃跑的塔娜要算是一个高贵的女人了。必须承认,土司的女儿和马夫的女儿总是不一样的,虽然她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拥有同一个男人;但到紧要关头,土司的女儿抛下价值数万元的首饰走了,马夫的女儿却抱着那个匣子不肯松手。为了这个,马夫的女儿早在那个房间里为自己储存了相当多的食物和水。她打珠宝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

我们听到隆隆的炮声了。

春雷一样的声音先是从北方茸贡土司的边界上传来,是解放军开山修路的炮声。也有入说,白色汉人和茸贡土司联军已经同红色汉人接上火了。

索郎泽郎又回来了,这个忠实的人又一次失败了。这回,他丢掉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性命。他的胸口给手提机关抢打成了一面筛子。他们打死了我的小厮,打死了镇子上的税务官,把他的脸冲着天空绑在马背上,让识途的马把他驮了回来。路上,食肉的猛禽已经把他的脸糟踏得不成样子了。

好多人都哭了。

我想,好吧,白色汉人跟茸贡土司这样干,我就等着共产党来了,举手投降吧。

索郎泽郎下葬不久,从东面,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又传来了不知是开路还是打仗的炮声。炮在东方和北方两个方向,春雷一样隆隆地响着。天气十分晴朗,天空上控瞒了星星,像一块缀满了宝石的丝绒闪闪发光。麦其家的仇人,我那个店主朋友看我来了。他抱着一大坛洒,也不经下人传话,就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叫人把窗户关上,不再去望天空上的星皇了。下人点上灯,我看见他鼻子通红,不断流着些糊里糊涂的东西。我说:"你也染上梅毒了。"

他笑了笑,说:"少爷不要担心,弟弟说他能治好。"

"你弟弟?那个胆小的杀手?他不是逃跑了吗?"

"他回来了。"店主平静地告诉我。

我说:"他是不是已经把麦其土司杀了,要是杀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就了结了。"

这时,他弟弟哈哈一笑,就像个冤魂突然从门外走进来,把我着实吓了一跳,他说:"都这个时候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家之间那么有意思的事突然之间就没有意思了。

前杀手哈哈一笑:"我没有杀你父亲,也不想杀你。"

他哥哥不喜欢卖关子,问:"那你回来干什么?"

前杀手把一切告诉了我们。他在逃亡时加入了白色汉人的队伍,后来被红色汉人俘虏,又加入了红色汉人的队伍。他称自己为红色藏人,他骄傲地说红色是藏人里最少的一种颜色,但马上就会像野火一样使整个土司的领地都烧成这种颜色。他是替红色队伍探听消息的,他走到我面前,说:"我们两家的账有什么算头,我们的队伍一到,才是算你们这些土司总账的时候。"他重复了一次,"那才是算总帐的时候!"

管家进来了,低声下气地说:"可我们少爷不是土司啊。"

"不是土司吗?他是土司们的土司。"

自从这个红色藏人来过,再没有人想投奔红色汉人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跟红色汉人抗拒没有好结果,所有抗拒红色汉人的土司队伍都一触即溃,失败的土司们带着队伍向西转移。向西,是翁波意西所属那个号称最为纯洁的教派的领地。土司们从来都倾向于东方俗人的王朝,而不是西方神祗的领地。现在,决心抵抗的土司们却不得不向西去了。土司们并不相信西方的圣殿可以帮助他们不受任何力量的伤害,但他们还是打了一阵,就向西退去了。

我对书记官说:"我们也要逃往你来的地方了。"

他的眼睛说:"那是早就该去的地方,可是你们老去东方。"

"你的神灵会饶恕我们这些人吗?"

"你们已经受到了惩罚。"

管家说:"天哪,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成为一个书记官,到底还是一个顽固的喇嘛。"

"不对,我是一个好书记官,我把什么都记下来了,后来的人会知道土司领地上都发生过些什么事情,从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开始。"他写道,他写下的东西都有一式两份,一份藏在一个山洞里,后来总有人会发现的。一份就在他身上,他写下:"但愿找到我死尸的人是识字的人。"

我不是土司,但我还是准备逃向西方。

北方,茸贡土司领地上的炮声日渐稀落。东南面,麦其土司领地的炮声却日渐激烈。有消息说,是麦其土司的汉人妻子叫他抵抗,也有消息说,是白色汉人把麦其土司挟持了,强迫他一起抵抗。总而言之,是汉人叫他抵抗汉人。我们是在一个有薄雾的早晨离开镇子的。离开时,管家要放一把火,被我制止了。我看看大家,他们都想放一把火,把这里的市场、银号、货栈,为过路穷人布施的施食所,还有那间墙壁花花绿的妓院一把火烧掉。所有这些,都是我这个傻子建立起来的,我当然有权将其烧掉。但我没有。我闭上眼睛,叫手下人把火把扔掉。扔在地上的火把腾起的烟雾,把我的眼泪熏出来了。

管家提出去杀掉那个红色藏人。我同意了,是这个人有意把我逼到与红色汉人为敌的境地上去的。

几个人骑马冲进了镇子,清脆的枪声在雾里回荡。我勒马站在一个高丘上,想再看一看自己建起来的镇子,但雾把一切都遮没了。我没有看到过镇子现在的模样。枪又响了一阵,几匹马从雾里冲了出来,他们没有找到那个红色藏人。我一催马,开路了,身后,传来了女人们的哭泣声。这些哭泣的下女们跟在桑吉卓玛后面,这些女人好像不知道我们这是逃亡,都穿上了大红大绿的节日衣裳。只有我的贴身侍女塔娜不在队伍里。桑吉卓玛说,她抱着那个价值数万的首饰匣子不肯下楼。

向西的路,先要向南一段,走进山里,再顺着曲折的山间谷地往西。山谷会把我们引向一座座雪山脚下,那里才有向西的道路。那是朝圣者的路,现在,却响起了逃难者杂沓的脚步声。

我们正走在麦其和拉雪巴两个土司的边界上,离东南方激烈的枪炮声越来越近近了。看来,我那老父亲真和红色汉人干上了。

听着激烈的枪炮声,我的心被忽然涌起的,久违了的,温暖的亲情紧紧抓住来,我都以为已经不爱父亲,也不太爱母亲了。这时,却忽然发现自己依然很爱他们。我不能把他们丢在炮火下,自己向西而去,我把书记官、管家和女人们留在这里等待,带着士兵们往麦其管寨而去了。走上山口回望墨绿的山谷里留下来的人和白色帐篷,女人正在频频挥手。我突然十分害怕,害怕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了。

向东去的路,我们走了二天。

红色汉人的队伍已经压到麦其土司官寨跟前了。山脚前一片树林中间,有红旗飘扬。他们的机关枪把大路都封住了,我带人乘着夜色才冲进宫寨。官寨里,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人,有藏人,更多的是白色汉人。楼上走着的是活人,楼下院子里躺着的是死人。他们苦战已经十来天了。我冲进土司的房间,这下,我的父亲麦其土司就在眼前了。麦其土司没有更见苍老,虽然须发皆白,但他的眼睛却放射着疯狂的光芒。他一把抓住我,手上还能进发出很大的力量。我是个傻子,脑子慢,但在路上的三天时间,足够我不止一次设想父子相见的情形。我以为,会面时,泪水会把我们的脸和心都弄得湿淋淋的,但我想错了。父亲朗声说:"瞧瞧,是谁来了!是我的傻儿子来了!"

我也尽力提高声音,大声说:"我接父亲和母亲来了。"

可是,麦其土司说,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他老了,要死了。他说,本以为就要平平淡淡死去了,想不到却赶上了这样一个好时候。他说,一个土司,一个高贵的人,就是要热热闹闹地死去才有意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只是,我的傻瓜儿子当不成土司了。"

"我是最后一个麦其土司!"他冲着我大声减道。

父亲的声音把母亲引来了。她是脸上带着笑容进来的。她扑上来,把我的头抱在她怀里摇晃着,在我耳边说:"想不到还能看到我的亲生儿子。"

她的泪水还是流出来了,落在我耳朵上,落在我额子里。她坚定地表示,要跟土司死在一起。

这天晚上,解放军没有发动进攻。父亲说,解放军打仗不分白天晚上,他们从不休息。父亲说:"这些红色汉人不错,肯定知道我们父子相见了。"

于是,就把两个白色汉人军官也请来喝酒。

土司夸他们是勇敢的男子汉。两个勇敢的人也很不错。主张趁共军休战的时机,把女人和不想再打仗的人送出去。父亲说,人一出去,他们的机枪就扫过来了。我们便继续吃酒。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远处,红色汉人燃起了大堆簧火,火苗在夜色里像他们的旗帜一样鲜明地招展。我出去望那些簧火时,尔依出现在我面前。从他脸上的神情就知道,老行刑人已经死了。但他没有提老行刑人的事,而问我索郎泽郎回没回来。我告诉他回来的是死了的,胸口上有个大洞的索郎泽郎。

他带着羞怯的神情小声说:"我猜到了。"他还说,"行刑人没有用处了,我也要死了。"

然后,就像一个鬼魂突然从我身边消失了。

半夜里,月亮升起来。一个军官用刺刀挑着一面白旗,踏着月光向红色汉人的阵地走去。他一出去,对面的机枪就响了,他一头栽在地上。机枪一停,他又站起来,举着白旗向前走去,机枪再次咯咯咯咯地叫起来,打得他周围尘土飞扬,对方看见他手里的白旗,不再开枪了。下半夜,他回来了。解放军同意,官寨里不愿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会受到机关枪的封锁。

这个勇敢的人感慨说,对方是仁义之师,同时,他又感叹,可惜他们和这些人有不同的主义。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汉人士兵,他们把双手举得高高的,往对方阵地去了。土司手下怕死的人们却向西,向着还没有汉人到达的地方去了。麦其土司要我离开,我看了看母亲,她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既然她都不愿离开,我也不能离开。大家都知道,对留在官寨里的人来说,这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大家又开始喝酒。这是春天正在到来的晚上。湿漉漉的风把空气里的硝烟味道都刮跑了。从官寨的地下仓库里,一种略带点腐败味的甘甜冉冉升起,在似睡似醒的人们身边缭绕。汉人军官不知这是什么味道,掀动着鼻翼贪婪地呼吸。麦其家的人都知道,这是仓库里的麦子、白银和鸦片混合的味道。在这叫人十分舒服的如梦如幻的气味里,我睡着了。

这一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一直都在做梦,零零碎碎,但却把我一生经历过的事情都梦见了。当太阳晃着眼睛时,我醒来了,发现自己睡在小时候住的那个房间里,就睡在小时候睡的那张床上。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我第一次把手伸边了一个叫桑吉卓玛的侍女怀里。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画眉鸟在庙子外面声声叫唤,一个侍女的身体唤醒了沉睡在傻子脑袋里那一点点智慧。我的记忆就从那个早晨,就从这个屋子,从这张床上开始了。那年我十三岁,我的生命是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的,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夫哪,我的额头上也有好多皱纹了。要是母亲像多年前那个早晨一样坐在这房间里,我就要问问她,她的傻瓜儿子有多少岁了。三十,四十?还是五十岁工?好多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雾正渐渐散去,鸟鸣声清脆悦耳,好像时间从来就没有流动,生命还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

我听到了画眉的叫声,还听到了百灵和绿嘴小山雀的叫声。

突然,鸟群从树丛里,从草地上惊飞起来。它们在天空里盘旋一阵,尖叫着不想落到地面上来。最后,却一抖翅膀飞到远过去了。四野里一片安静,但人人都感到危险已经逼近了。高大的官寨里,人们提着枪奔跑起来。占据了每一个可以开枪的窗口。

只有土司太太没有紧张地跑动,她吩咐下人在小泥炉里烧好茶,打好一个又一个烟泡。她用牛奶洗了脸,喷了一身香水,穿上一件水红色的缎袍,在烟榻上躺下来。她说:"儿子啊,坐一会儿吧,不要像傻子一样站着了。"

我坐下,握着枪的手给汗水打湿了。

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我跟你父亲已经告过别了。"

我就傻乎平地坐在那里叫她看着。小泥炉上的煮着的茶咕咕地开了。土司太太说:"儿子,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我说我知道。

她叹了口气,说:"在今天要死去的人里面,我这一辈子是最值得的。"她说自己先是一个汉人,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藏人了。闻闻自己身上,从头到脚;散发的都是藏人的味道了。当然,她感到最满意的还是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了上等人。她叫我弯下腰,把嘴巴凑在我耳朵边上说:"我还从一个下贱的女人变成了土司太太,变成了一个正经女人。"

母亲吐露了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她做过妓女。她一说这个,我就想到了镇子上画得花花绿绿的大房子,听到了留声机吱吱嘎嘎歌唱的声音,闻到了烤肉和煮豆子的热烘烘的味道。土司太太身上却没有这样的味道。她叫人在茶壶里烫酒,用温酒吞下了几个鸦片姻泡,她又叫人温第二杯酒,在这空当里,她又叫我弯下腰,吻了吻我的额头,悄声说:"这一下,我生的儿子是不是傻子我都不用操心了。"

她又吞下丁几个泡子,侧身在花团锦簇的矮塌上躺下,自言自语说:"以前,想吃鸦片却担心钱,在麦其,从来没有为这个操心过,我值得了。"然后,就合上眼睛睡过去了。侍女把我推到了门外。我还想回头看看,这时,一阵尖啸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破空而来。

对方攻了几天,又把怕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回,他们不再客气,不叫士兵顶着枪弹往上攻了。我本来想刀对刀,枪对枪和他们干上一仗,却赶上人家不耐烦了,要用炮轰了。

第一颗炮弹落在官寨前的广场上,轰隆一声,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坑。行刑柱也炸得粉碎,飞到田野里去了。又一发炮弹落在了官寨背后。打了这两炮,对方又停了一会。麦其土司挥手叫我跟他在一起,我跑了过去,等着新的炮弹落下来,但这颗炮弹老是没有落下来,使我有机会告诉父亲,母亲吃了酒和大烟泡。

父亲说:"傻子啊,你母亲自己死了。"麦其土司没有流泪,只是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地说:"好吧,她不用害怕灰尘把衣服弄脏了。"

这时,我才知道母亲是自杀了。

白色汉人军官扔了枪,坐在地上,我以为他害怕了。他说:"没有意思了,人家用的是炮,第三炮就要准准地落在我们头上了。大多数人还是紧紧地把枪握在手里。天上又响起了炮弹呼啸的声音,这次,不是一发,而是一群炮弹尖啸着向麦其土司的官寨飞来。炮弹落下来,官寨在爆炸声里摇晃。爆炸声响成一片,火光、烟雾、尘埃升起来,遮去了眼前的一切。我没有想到,人在死之前,会看不到这个世界。但我们确确实实在死去之前就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在炮弹猛烈的爆炸声里,麦其土司官寨这座巨大的石头建筑终于倒塌了,我们跟着整个官寨落下去了。下降的过程非常美妙,给人的感觉倒好像是飞起来了。

第十二章 厕所


红色汉人把白色汉人打败了。

打了败仗的白色汉人向我们的地方不断拥来。

最初,他们小看我们。想凭手里的枪取得粮食和肉,我叫他们得了这些东西。他们吃饱了,又来要酒,要女人,这两样东西,镇子上都有。可他们没钱,于是,又找我来要银子。这回,他们终于知道我们早在好多年前就武装起来了。最后,他们只好把手里的枪交出来换我的银子,再用银子来换酒和姑娘。他们一批批拥向妓院,那个散布梅毒的地方。这是一群总是大叫大嚷的人,总是把硕大的脚印留在雪地上。有了他们,连饿狗们都找不到一片干净的雪地奔跑,留下自己花朵般的脚印了。黄师爷披着狐皮袍子说:"这些人冻得睡不着啊。"

我想也是,这些人都睡在四面透风的帐篷里。因为黄师爷总要叹气,天一下雪,我就只好送些酒菜给他们。

这些人常常上妓院去,但却没有人受到梅毒折磨。我打听到他们有专门对付梅毒的药。我问了一个军官,他就给我送了一些过来。我没有这种病。不管我什么时候去那里,老板总有干净姑娘给我。我把药分成两份,一份给塔娜,她从汪波土司那里染上这病了。麦其土司也得了这病,我派人给他也送去一份,叫他知道傻瓜儿子并不想自己的父亲烂在床上,臭在床上。

这件事把父亲深深感动了。

他捎信来说,官寨的冬天十分寂寞。信里对我发出了呼唤,儿子,回来吧,用你在边界上的办法让我们热热闹闹过个新年吧。

"我问大家想不想回去,大家都想。失去了一只手的索郎泽郎,特别想念母亲。我问尔依想不想他的行刑人老子,他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我说,好,我也想土司和太太了。桑吉卓玛便带着一班下人开始收拾行装。在我看来,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这不是说我不知道寂寞是什么,但我很少感觉到它。书记官说,他们不理解你是个傻子吗,这就是傻子的好处,好多事情伤得了平常人伤不了你,我想,也许,情形真是如此吧。

而现在,我们要回去了。

出发那天,下起了大雪。这是一场前所末见的大雪,雪花就像成群的鸟,密不透风地从天上扑向大地。下到中午,大雪把溃逃的白色汉人的帐篷都压倒了。他耸着肩膀,怀里抱着枪往我们这座温暖的大房子来了。这回,要是不放他们进来,这伙人真要拼命了。反正,不拼死也要冻死在外面了。我挥挥手,叫手下人收了枪,把这些人放上楼来。有些士兵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把脸埋在了雪里,好像再也不好意思来打扰我们了。倒下的人救回来几个,有些再也救不过来了。

我吩咐桑吉卓玛给兵们弄些吃的。

这时,任何人都明白,我也明白,我们其实是走不开了。那些兵住在楼房的一边,我们的人住在楼房的另一边。而在楼房的底层,是多年积聚起来的银子和财宝,我们一走,这些东西就是别人的了,就是这些白色汉人的了。

好在,我们和不请自来的客人们还能和平相处,戴大帽子的军官站在对面的回廊上向我微笑。那些士兵也躬着身子下人一样叫我老爷。而我则供给你们粮食、肉、油和盐巴。如果他们还想镇子上的酒和妓女的话,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大家都想保持一个彼此感到安全的距离。

大家都尽量在那个适度的距离上微笑,致意,但从不过分靠近。距离是并不被此了解的人呆在一起时必须的。只有在一个地方是例外,在那个地方,距离就好像不存在了,那地方就是厕所。我们是长衫的一派,在厕所里也不会暴露出什么来,但这些汉人,这些短衣服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在寒冷的冬天里也掀起个光光的屁股。汉人士兵因为他们的白屁股而被我的士兵们嘲笑。

看来,想说清发生的事情,要先说说厕所。

先说厕所的位置。黄师爷说,我这座楼用了一个汉字的形状,他从书记官的本子上撕下一页纸,把那个字写上。那个字真把我这座大房子的地基画了出来。这个字是这样的:"凹"。开放的一面对着镇子,我们住在一边,汉人们住在另一边。这个字的底部就是厕所。

我听过一些故事,把汉人和藏人拿来作对比的。一个故事说,一个汉人和一个藏人合伙偷了金子,被人抓住开了膛,藏人有半个胃的牛毛,汉人有半个胃的铁屑。藏人是吃肉的,而总是弄不干净,所以吃下了许多牛毛羊毛。汉人是吃菜的,无论什么叶子、根茎都得放在铁锅里用铁铲子翻来炒去,长此以往,就在胃里积存了不少铁屑。

关于胃的故事,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严格说来,这不是故事,而是一种比较。关于厕所也是一样。我们知道,不要说藏族人了,就是英国人也被汉人看成野蛮人。蛮于是他们对我们通常的称呼。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优越感,比如说厕所吧。我远在英国的姐姐说,英国人最看不起汉人,因为他们最看不起中国人的厕所。我的汉人母亲也说过,要问她喜欢土司领地上的什么?银子,她说,银子之外就是厕所。

我没有去过汉人地方,不知道汉人厕所是什么样子,所以,只能描绘一下我们的厕所。它就挂在房子后面没有窗户的那堵墙壁上。有个故事说,一个汉人的朝廷大官来时,把厕所认为是信佛的藏人为飞鸟造的小房子。因为只有鸟的房子才是在墙上挂着的,因为有高大房子的地方总有大群的红嘴鸦和鸽子盘旋飞翔。故事里说,这个官员因此喜欢我们,在朝廷里为土司们说了不少好话。住高房子的藏人把厕所挂在房子背后的半空中。

我们和客人分住在那个汉字两边的楼房里,厕所却在我们中间。所以,在那个特别服天,厕所就成了双方时常相会的场合。汉人士兵们在挂在墙外的小木房子里撅起屁股,冬天的冷风没有一点遮拦,自下而上,吹在他们的屁股上。这些兵忍不住要战抖,被我的人固执地理解成对我们的恐惧。我想叫他们明白,汉人在厕所里打抖是因为冷风,因为恐高。

黄师爷却说:"叫他们相信别人软弱,对你没有什么坏处呢。"

我便继续让他们在厕所里嘲笑对手。

我有一个单独的厕所。

去这个厕所先要穿过一间屋子,在这间屋子里,铜火盆里烧着旺旺的炭火,我一进去,香炉里就会升起如椽的香烟。两个年岁不算太大的婆子轮流值日。从厕所出来,婆子会叫我坐下,在火边暖和一下,并用香把我从头到脚熏上一遍。我叫黄师爷请败兵里最大的官与我共用这个厕所。邀请发出不多久,我和那个军官就在厕所里会面了。我请他在炉子边坐下来,等两个婆子点上香,等香气把整个屋子充满,一时间,我还找不到什么话说。还是军官先说话,他叫我一起抗击共产党即将开始的进攻。他说,共产党是穷光蛋的党,他们一来,土司没有了,像我这样有钱有枪的富人也不能存在了。"我们联合起来跟他们干吧。"军官的表情十分恳切。说到共产党对有钱人干的事情,他的眼睛红了,腾一下站起身来,一只手紧紧掐住我的肩膀,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

我相信他所说的话。

我知道军官在跟我谈论生死他关的问题,但我该死的屁股实在把持不住了。我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冲进了厕所。这时,正有风从下面往上吹,军官用一条丝巾捂住了鼻子。从我这里出来的臭气熏着他了。我拉完屎,回到屋子里,两个婆子上上下下替我熏香。那个军官脸上竟然出现了厌恶的神情,好像我一直散发着这样的臭气。在这之前,我还跟他一样是有钱人,一泡屎过后,情形就变化了,我成了一个散发臭气的蛮子。是的,军官怎么能在厕所里跟我谈这样重大的问题呢。

回去后,我对黄师爷说:"该死的,叫汉人去大汉人吧!"

黄师爷长长地叹气,他是希望我跟白色汉人结成同盟的。

黄师爷又对我说:"恐怕,我也要跟少爷分手了。"

我说:"去吧,你老是记着自已是该死的汉人,你想跟谁就去吧。"

我不能说厕所里那么一股臭气,是使我和白色汉人不能结盟的唯一理由,但确实是个相当重要的理由。

春天终于来到了。

我的人说,汉人士兵在厕所里再不打抖了。一是风开始变暖,再则,他们已经习惯悬在半空中拉屎,恐高症完全消失了。

有一天,我跟最大的军官在厕所里又一次相遇。我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但他对我说:"春天来了。"

我说:"是的,春天来了。"

之后又无话可说了。

春天一到,解放军就用炸药隆隆地放炮,为汽车和大炮炸开宽阔的大路向土司们的领地挺进了。土司们有的准备跟共产党打,有的人准备投降。我的朋友拉雪巴土司是投降的一派。听说他派去跟共产党接头的人给他带回了一身解放军衣服,一张封他为什么司令的委任状。茸贡女土司散去积聚的钱财,买枪买炮,要跟共产党干。这个女人仿佛又变年轻了。最有意思的是旺波土司,她说不知道共产党是什么,也不知道共产党会把他怎么样。他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跟麦其家的人站在一起。也就是说,我要是抵抗共产党他就投降,要是我投降,那他就反抗。

管家和黄师爷都主张我跟白色汉人谈判。黄师爷说:"要干就下决心一起干,不干,可以让他们住在外面去了。"

管家说:"可不能在厕所里谈了。"

我笑了,说:"是不能在厕所里谈了。"

大家都笑了。

管家很认真地问黄师爷,汉人屁股里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没有臭味。黄师爷说有。管家还要问他是汉人的屎臭还是藏人的臭。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黄师爷不怒不恼,把管家的问题当成玩笑。他笑着说:"管家还是问少爷吧,他跟汉人在厕所里一起呆过。"

大家又笑了。

我已经准备和白色汉人军队谈判联合了。又一件事情使这一切变成了泡影。这天晚上,我正在灯下跟没有舌头的书记官坐在一起,我们两个都没有话说,因为目前所面临的问题早已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但我已经习惯了每当有重大的事情发生时,都把他叫到身边来。灯芯僻僻地响着,书记官眼里的神色迷悯惶惑。这时,索郎泽郎脸上带着鬼祟而又得意的神情进来了。他带进来的风吹得灯苗左摇有晃,他大声说道:"终于抓到了!"

这些日子,他总对我说,对塔娜不要太放心了。

我觉得这个女人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除了她还住在我的房子里,还在吃我的,穿着我的之外。索郎泽郎觉得这就是跟我有关系,这是下人们的见识,以为给几点什么东西就算是有了关系。共产党就要来了,但他却盯住一个女人不放。

索郎泽郎没有杀掉汪波土司,十分不好意思。这回,他终于成功地抓到了塔娜的把柄。他发现一个白色汉人军官从塔娜房里出来,便叫上人,把这个人腰里的小手枪下了,推下楼来,叫尔依绑在了楼下的行府柱上。他把我拉到门外,但我看不到楼下的情景,只听到行刑人挥动鞭子撕开空气的声音,和被鞭打的人发出一声声惨叫。远远近近的狗也发了疯一般跟着叫开了。

塔娜又和一个男人勾搭上了。

后来,月亮升起来,狗咬声在月亮里回荡。

第十二章 有颜色的人


在街上我看到了些新来的汉人,却看不出哪些是有颜色的。只是在两家新开的商号里,看出来穿藏服的伙计其实是汉人。

在我常去的酒店,店主问我在街上寻找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他们要把颜色涂到脸上吗?他们的颜色在心里。"

"那我就认不出他们了。"

于是,就在店里坐下来喝酒。我还跟他开玩实说要是他弟弟在,这些日子正好对麦其土司下手,报仇。我说:"要是那仇非报不可的话,这回可是最好的时机。"

店主人叹气,说他都不知道弟弟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那你来干怎么样?"

"如果我知道弟弟已经死了,或者他不想接着干了,我才会下手。这是我们两兄弟定好的规矩。"

他们的规矩有一条使我背上发冷,要是麦其土司在他们动手之前死了,下一个麦其土司,也就是我,将自动成为他们复执的目标,必须杀死一个真正的麦其土司,才能算报了仇,我当时就害怕了,想派人帮两兄弟干掉麦其土司。酒店主人笑了,说:"我的朋友,你可真是个傻子,你怎么就没有想到把我和我弟弟杀掉。"

是的,我的脑子里没有这样的想法。

店主说:"那样,你也不用担心哪一天我来杀你了。"他把我送出门;说:"少爷有好多事要干,回去吧,回去干你的事情吧。"

这里正说着话,妓院老板来请我了。还隔着好远的地方,姑娘们的笑声,唱机里吱吱嘎嘎的音乐声,和炖肉与煮豌豆的气味热烘烘地扑面而来。我在楼下大厅里坐下,什么东西也不想吃,也不想动坐在我怀里的姑娘。我觉得空气里有梅毒的味道。我坐着,怀里坐着一个干净的姑娘,听老板讲了些土司们在这里好笑的事情。连她手下的姑娘们听到就发生在她们自己身上的趣事,也咯咯地傻笑起来,但我觉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我问妓院老板有颜色的汉人的事情,她笑了,说:"有颜色没有颜色,是红色还是白色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颜色的男人都没有两样,除非像少爷一样。"

"少爷怎么样?"

她从牙缝里掏出一丝肉末'弹掉了,说:"像少爷这样,像傻又不真傻的,我就不知道了。"听口气,她像是什么颜色的人都见过。呸!散布梅毒的女人。

我走出那播放曲的大房子,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

一柱寂寞的小旋挽从很远的地方卷了过来,一路上,在明亮的阳光下,把街道上的坐迅欲片、草屑都旋到了空中,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僻啪声。好多人物面躲开它,一面向它吐着口水。都说,旋风里有鬼魅。都说,人的口水是最毒的,鬼魅都要逃避。但旋风越来越大,最后,还是从大房子里冲出了几个姑娘,对着旋风撩起了裙子,现出了胯下叫做梅毒的花朵,旋风便倒在地上,不见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想是没有找到有颜色的汉人的缘故,不然,空着的地方就会装满了。

就在我寻找旋风到底钻到什么地方去了时,下人们找到了我。

我的妻子逃跑了,她是跟汪波土司逃跑的。

索郎泽郎带着一大群人上了马,不等我下令就出发了。马队像一阵旋风样刮出去。他们一直往南追了三天,也没有发现汪波土司和我妻子的踪影。索郎泽郎空手而回,叫人在院子里立下一根行刑柱,让尔依把自己绑在上面。我不伤心,但却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一闭上眼,塔娜那张美艳的脸就在眼前浮现。这时,楼下响起了鞭子撕裂空气的尖啸声。那个也曾叫塔娜的侍女趁机又在我眼前出现了。好多年来,她都在侍女里,和我日益疏远了。现在,她又发出蚊子一样的嗡嗡声,围着我的床铺转来转去。她叫主子不要伤心,并且不断诅咒着塔娜这个名字。我想给这个小手小脚,嘴里却吐得出这么多恶毒语言的女人一个嘴巴,但又不想抬起手来。我叫她滚开,我说:"不然就把你配给瞎了一只眼的鞋匠。"

侍女跪下来,说:"求求你,我不想生一个奴隶。"

我说:"那你出去吧。"

她说:"不要把我配给男人,我是你一个人的女人,你不要我了,我也记着自己是你的女人。"

她的话烫着了我的心,我想说什么,但她掩上门,退出去,又回到侍女们的队伍里去了。

楼下,被鞭打的索郎泽郎终于叫出声来。

这使我身上长了气力,走到楼下,叫尔依住手。

这是尔依第一次为我行刑。想不到是索郎泽郎成了受刑人。绳子松开,他就顺着行刑拄,滑倒在地土司们都围在那里,欣赏麦其家行刑人精湛的鞭法。茸贡土司想说点什么,看了看我的眼色,又看了看尔依手中的鞭子,便把话咽回去了。麦其土司也是一样;现在,所有土司里只有一个拉雪巴土司是我真正的朋友了。他想说什么,我没叫他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也没有用处。我告诉这些土司,他们问我请他们来干什么,就是请他们来看茸贡家的女人怎么背叛我。我告诉他们,明天,想动身的人就可以动身,他们身上已经有了我的礼物。

他们摊开双手,意思是说并没有得到我的礼物,却不知道我送给他们的礼物叫梅毒。

土司们都准备动身了。先后来跟我这个伤心的主人告别。

拉雪巴土司说:"就是她,这个当母亲的,叫她女儿勾引汪波土司,少爷不要放过她。"

想不到,就在土司们陆续离开时,塔娜回来了。她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回来了。我妻子脸上的尘土像是一场大火后灰烬的颜色。她十分平静地对我说:"看吧,我这,辈子最终都是你的女人,我回来了。"当初,她和麦其家死去的大少爷睡觉时,也是这样。我想对她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面前上楼去了。土司们都看着我,而我却看着塔娜从容上楼。这时,她的母亲绝对不该出来,但这个老太婆出来了,出来迎接她美丽的女儿。茸贡女土司发现,美丽的女儿脸上一点光彩都没有。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连我看了,都觉得心里隐隐作痛,塔娜看见母亲,立即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塔娜望着她的母亲,坐在楼梯上大动悲声。

起先,女土司脸上出现了悲痛的表情,但慢慢地,女土司的腰直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这援助女儿狠狠唾了一口,使用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腰下楼了。走到我面前时,她说:"这个无能的姑娘不是茸贡的女儿了!你这个傻瓜,上去哄她,叫她不要哭,我要告辞了!"

女人的逻辑就是不一样,好像有这么一句话,眼下的事情就跟她没有干系了。我想这是不对的,但想不出什么地方不对。父亲在楼上大叫不要放这个女人走。麦其土司气喘吁吁地从楼上下来,对我喊道:"依了她的话,你就当不上茸贡土司了!将来你就当不上茸贡土司了!"

他儿子傻乎乎地问:"将来?我怎么能当了麦其土司又当茸贡土司?"

土司们大笑。

麦其土司差点气晕过去,要不是下人们扶着,他就倒在地上了。土司太太也从楼上下来,冲着儿子大叫:"那你就先当茸贡土司再来当麦其土司吧!"

女土司笑了,对土司太大说:"你的糟老头子能活过我吗?"

女土司又对着她的女儿狠狠地唾了一口,进屋收拾东西去了。

土司们也慢慢散开,有的人立即上路,有人还要到妓院里去过最后一个晚上。

风吹送着塔娜的哭声,就象以前吹着她的歌声一样。

书记官用眼睛对我说:"戏要散场严。"

黄师爷在屋里发愁。

他在为有颜色的同族到来而发愁。师爷因为反对白色汉人打红色汉人而丢官,但他还是宁愿白色汉人,取得胜利。他说,要是白色汉人取得这些地方,他还有条活路。而红色汉人来了,到底要干些什么,很难说了。我曾经出钱为白色汉人买过飞机,所以我跟师爷很快取得了一致:要是汉人,有颜色的汉人非来不可的话,那就叫白色汉人来吧。

塔娜被汪波土司放恋情欲的大火里猛烧一通,又被抛弃。

要是一个东西人人都想要,我也想要;要是什么东西别人都不要,我也就不想要了。女人也是一样那怕她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哪怕以后我再也见不到这样美丽的女人。

让她一个人呆在那屋子里慢慢老去吧。

茸贡女土司跟我告别,我说:"不想带走你的女儿吗?"

她说:"不!"

我说:"汪波土司把你的女儿抛弃了。"

她说:"首先,她是你妻子。"

我说:"她会在那间房子里慢慢枯萎,慢慢死去。"

管家说:"还是问问茸贡土司想说什么吧。"

女土司说:"我要你在这么多土司面前保证,不会派人在路上追杀我。"大家都听到了这句话。索郎泽郎,尔依,土司太太都对我使劲摇头,他们不要我对这女人有所允诺。但土司们却要我答应她的请求。他们知道,要是茸贡土司都能平安回去,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我只好对女土司说:"好吧,你可以放心上路了。"

茸贡土司走远了,我又对请来的客人们说:"你们也都可以放心地上路了。"

又过了一天,客人们就走空了。

麦其土司带着太大最后离开。分手时,母亲的眼睛红了,但我们父子两个却无话可说。母亲从马背上弯下腰来,吻了吻我的额头,悄声在我耳边说:"儿子,耐心一点吧,我会看到你当上土司的。"

我想说来不及了,时间变快了,而且越来越快,却说不出来,我只说:"我会想你的,阿妈。"

她的泪水就下来了。

母亲抖抖马缰,上路了。整个马队的声音我充耳不闻,但母亲的马一迈步子,嗒嗒的蹄子就像踩在了我的心尖子上。我拉住了马缰:"阿妈,有颜色的汉人来了。"

她勒住马,站了一阵,终于没有说什么,一扬鞭子,马又开步走了。

傻瓜儿子又追了上去,太大从马背上深深弯下腰来,我告诉她不要再跟麦其土司睡觉,他已经染上梅毒了。看样子,她知道我说的这种东西是什么。虽说土司们的领地上还没有这种东西,但她是从早就有这种东西的地方来的。

管家说:"少爷怎么不提王位的事情?"

黄师爷说:"没有多少日子了。"

索郎泽郎要我准他去追杀茸贡土司,他知道我不会同意,这个家伙,他最终的目的是要我同意他去追杀汪波土司。这样,我就不得不同意了。我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是汪波土司还在路上的话,就杀掉他。要是汪波土司已经回到官寨里,他还要动手,回来我叫尔依要他的狗命。

他二话不说,带两支短枪,立即就上路了。他起码该回头看看我们,但他没有,倒是我一直望着他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他走后,我一天天地数着他离去的日子,也就是说,我的日子是以索郎泽郎离开丁多少日子来计算的。离开个天后,有人想要顶替他的税务官的位子,我把尔依叫来,叫那家伙吃了一顿皮鞭。这个吃鞭子的人本是索郎泽郎的手下,这回,却连身上收税人褐色的衣服也叫人剥去了。我叫管家翻了翻名册,这个人居然还是个自由人,我便把他变成了奴隶。要是索郎泽郎能够平安返回,他就是自由人了。因为我不是土司,所以,手下多少自由人,多少奴隶,还要麦其土司来决定。但这次,我只是叫两个人调换一下,想来,父亲知道了也没有多少话说。

第十二天,桑吉卓玛的银匠丈夫来了。他老婆不在,卓玛到温泉牧场去了,去找那个跟她同名的牧场姑娘。因为她看我好久都没有跟塔娜在一起了。在我身边有两个塔娜,一个背叛了我,另一个却引不起我一点兴趣。

银匠来见我。我说这里并不需要他。

在这类事情上,管家总是很明白我的意思,他对银匠说:"桑吉卓玛在这里是一切女人的领班了,你配不上他了。"

银匠大叫,说他爱自己的妻子。

管家说:"回去吧,土司真要成全你的话,叫他给你一个自由民的身份。"

银匠本可以好好求求我,他跟管家说话时,我就坐在旁边,但他脸上露出了匠人们骄傲的笑容,说:"土司会赏给我一个身份的。"然后,把装着银匠家什的搭涟放上了肩头,他都走出去几步了,才回过头来对我说:"少爷,我再回来,你打银器就要付给我工钱了。"

他的意思是说他再回来就是配得上卓玛的自由人了。我说:"好吧,我付给你两倍的价钱"

银匠转过身去,我从他背影上看到了孤独和痛苦。我记起来,,当初他是为了桑吉卓玛而失去了自由民身份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又尝到了他当初吸引住了我的贴身侍女时,口里的苦味和心上的痛苦。这回,他又要为了桑吉卓玛而去讨回自由民身份了。我为他的前途感到绝望。

银匠此行是没有希望,但人都是一样的,银匠也罢,土司也罢,奴隶也罢,都只想自己要做什么,而不敢问这样做有没有希望。站在书记官翁波意西的立场上,什么事情都没有意思,但他还是要找一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再冥思苦想。银匠都走出去好一会儿了,我才叫尔依骑上快马把他追回来,银匠看到行刑人来追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一路都在擦汗。尔依却把他带到妓院里去了。在那里,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银匠嗅到了烤肉和在骨头汤里煮豌豆的香味,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姑娘们把他扶上楼,他在床上吃完了两大盘东西。在姑娘肚子上使劲时,还在不断打着饱嗝,他实在是吃得太饱了。

桑吉卓玛从温泉牧场上回来了。她空手而回,那个姑娘已经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跟从前的侍女坐在一起,相对无言。她悄声问我,是不是怀念过去。我不想说话。她叹口气,说我是个有情义的主子。我告诉桑吉卓玛银匠来过了。这回,轮到她叹气了。我知道她爱银匠,但如今,她实际上是一个官员了,她很清楚,只要哪一天我当上土司,她的奴隶身份会立即消失,所以,面对这个问题时,她沉默不语。

尔依进来报告银匠在妓院里一面打着饱隔一面干事时,桑吉卓玛流下了眼泪,她说:"感谢少爷使银匠得到了快乐。"

老板娘把银匠留下,她说:"晦,我正要打造好多银具嘛。"

从妓院回来的人都说,妓院里精致的银器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多了。桑吉卓玛又流了几次眼泪。她再也不肯跟管家睡觉了,但她也不去看银匠。这就是侍女与银匠爱情的结局。

索郎泽郎出发快一个月了,还没一点消息。这天,我望着通向南方的道路。塔娜的身后跟着塔娜,我是说,土司的女儿身后跟着马夫的女儿,我是说我妻子的身后跟着我的贴身侍女,来到了我的身边。那不忠的妻子刚刚吸足了鸦片,脸容憔悴,眼里却闪着疯狂的光芒,她的身子在风中摇晃,我伸出手来扶了她一把,她好像整个人是在冷风里长成的。她说:"你的杀手回不来了。"

我不是个把什么都记在心里的人,那样的话,我就不是个傻子,而是聪明人了,而她却把我当成聪明人来对付了。她叫我记起了以前的事情。我下楼,把她丢在楼上。在下面,我叫一声塔娜,那个马夫的女儿就下来了,把土司的女儿L一个人凉在了上面。在高处,在雕花栏杆后面,风吹动着她的衣衫,整个人就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这么漂亮的女人,要是迎风飞上天去,没有人会感到奇怪的,人生漂亮了,叫人相信她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但她没有飞起来,还是孤独地站在那里,这一来,她的身子可就要更加冰凉了。

我梦见塔娜变成了玉石雕成的人,在月亮下闪闪发光。

早上起来,地上下了霜,是这年最早的一场霜。要不了多久,就是冬天了。

索郎泽郎终于回来了,他失去了一只手,还丢了一把枪。

汪波土司早在他迫上之前回到自己官寨里了。索郎泽郎一直等他走出官寨,好在路上下手。但汪波土司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呆在官寨里。后来,他才知道汪波土司得了怪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汪波土司在妓院里染上的梅毒开始发作了,男人的东西正在溃烂。索郎泽郎便大摇大摆走进了汪波家官寨,掏出枪来对着天上打了一梭子。他自己送上门去叫汪波土司的人抓住了。他们把他一只手砍了。汪波土司出来了,汪披土司脸色红润,没有一点病人的模样。索郎泽朗还是看出来了,这个人走路不大迈得开步子,就像胯间间夹着什么东西,生怕掉出来一样。索郎泽郎正望着地上正在变色的手,看了土司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

汪波土司也笑了,笑的时候他的脸变白了,他说:"是的,女人,看看女人会把我们变成什么样子吧。"

索郎泽郎说:"我的主子听你这么说,会发笑的。"

汪波土司说:"你回去告诉他好了。"

素郎泽郎说:"我并不求你放过我。"

汪波土司交给他一封信,说:"你不要当自己是来杀我的,就当是来当信使的吧。"这样,索即泽郎才带着汪波土司的信回来了。临行时,汪波土司派人给他的断手筑了一个小小的坟头。

索郎泽郎自己也去看了。

汪波土司在信里说:"女人,女人,你的女人把我毁掉了。"他抱怨说,在我新建的镇子上,妓院的女人毁掉了他的身体,朋友的妻子毁掉了他的心灵。

他说,好多土司都在诅咒这个镇子。

他们认为是这个镇子使他们的身体有病,并且腐烂。谁见过人活着就开始腐烂?过去,人都是死去后,灵魂离开之后才开始腐烂的,但现在,他们还活着,身体就开始从用来传宗接代,也用来使自己快乐的那个地方开始腐烂了。

我问过书记官,这个镇子是不是真该被诅咒。他的回答是,并不是所有到过这个镇子的人身体都腐烂了。他说,跟这个镇子不般配的人才会腐烂。

前僧人,现在的书记官翁波意西说,凡是有东西腐烂的地方都会有新的东西生长。

第十一章 梅毒


客人们怪我没有给他们找点事做。

我想告诉他们,事情不必去找,到时候自然就会发生。需要的只是等待,人要善于等待。但我什么都没说。

终于,我派出去的人请来了一个戏班。

我要说这是一个古怪的戏班,这个戏班不是藏族的,也不是汉人的。演员都是些姑娘,什么民族的人都有。我叫人给他们搭了一个大戏台,想不到,仅仅只过了三天,她们就没戏可演了。她们把狮子狗也牵到台上转了好些圈子,叫它从姑娘们裙子下面衔出花来,但也只演了三天,就没戏可演了。戏班老板说,在这个动乱年代,她和姑娘们无处可去了,要在这个和平的地方住下来。我没有拒绝她的要求。叫人先在街道上给她们搭了一个大帐篷,与此同时,街道另一头,一座土坯房子也开工了。戏班老板自己监工。房子起得很快,仅到十天,框架就竖立起来了。那是一座大房子,楼下是大厅,从一道宽大的楼梯上去,是一条幽深的走廊,两边尽是些小小的房间。姑娘们整天闲逛,银铃样的笑声顺着街道流淌。她们的衣服不大遮得住身体。我对戏班老板说,要给姑娘们做些衣服。这个半老徐娘哈哈大笑,说:"天哪,我喜欢这个从梦里醒不过来的地方,喜欢你这个傻乎乎没见过世面的家伙。"

当时,我们正坐在大帐篷里闲聊,这个女老板她还亲了我一口,不是亲其它地方,初是亲我的嘴巴!我像被火烫了一样跳起来。

姑娘们哈哈大笑。其中浓眉大眼那个笑着笑着便坐在了我怀里。

老板叫她走开,她对我说这姑娘不干净。在我看来,她胸前的肌肤洁白,连露在外面的肚脐眼也是粉红的颜色,这么干净都叫不干净,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干净了。这个姑娘并没有立即离开我,她的手臂在我的颈项上缠绕起来,然后,用她肥厚的嘴唇贴住了我的嘴巴,我差点叫她憋死了。

老板给我换了一个她认为干净的姑娘。这个姑娘走到我跟前,那些姑娘们便嘻嘻地笑起来。老板从我口袋里掏出了银元,老板说:"这是价钱,我的姑娘都有价钱。"

她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了十个银元,老点了数,又放回去五个,把四个放在一口描金的朱红箱子罕,留下一个交给了那些姑娘,说:"我请客,你们上街买糖吃吧。"

姑娘们大笑,像炸了窝的蜜蜂一样飞出去了。

老板把钱箱钥匙系在腰上,说:"木匠正在装地板,我去看着。少爷要是开心,就赏姑娘两个脂粉钱。"

从修房子的地方飘来带一点酒气的松木香味,怀里这个女人也使人心旌摇荡。

我那男人的东西蠢蠢欲动,身子却像这天气一样懒洋洋的。

姑娘十分乖巧,她脱光了我的衣服,叫我只管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她来做所有的事情。她果然干得很好,我一动也没动,就让周身舒服了。之后,我们两个也不穿衣服,就躺在那里交谈。这时,我才知道,她们并不是什么戏班子,而是一群专门用身子做生意的女人。我成了她们在这里的第一笔生意。我问她,对那些对女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土司们有没有办法,她说有。我说,好,这些老家伙他们有的是银子,从今天起开始做他们的生意吧。

晚上,土司们享受到了收钱的女人。

第二天,老家伙们再聚到一起时,人人都显得比往常容光焕发。有人还问我,我们自己的姑娘怎么没有这样的本事。

女土司独睡空房,眼圈都是青的,她恨恨地对我父亲说:"看看你们麦其家吧,你的大儿子带来了鸦片,傻瓜儿子又带了这样的女人。"

麦其土司说:"你又带来了什么?你也给我们大家带点什么来D巴。"

女土司说:"我不相信女人有什么不同。"

众土司都说:"住嘴吧,每个女人都大不相同。"

只有汪波土司没有说什么。楼上唱歌的女人可望而不可即,大帐篷里的姑娘却实实在在,美妙无比。

现在,土司们恍然大悟,说:"麦其少爷是请我们来享受这些美妙的姑娘。"

黄师爷说这些姑娘叫妓女,那个大帐篷叫妓院。

妓院老板对我说:"少爷有两个专门的姑娘,其它的姑娘你不能去碰。""为什么不能?""那些姑娘不干净,有病。""什么病?""把男人的东西烂掉的病。"

我想保不出身上这东西怎么会烂掉。老板叫来两个姑娘,撩起了她们的裙子。天哪,一个姑娘那里已经没有门扇,完全是一个山洞了,而另外一姑娘那里却像朵蘑菇,散发出来的臭气像是一头死牛腐烂了一样。

这天晚上,想到一个人那里会变成那个样子,我怎么也鼓不起对女人的兴趣。便一个人呆在家里。土司们都到妓院去了。

我睡不着,便起来找黄师爷喝茶。我问他那些妓女的病是什么病。他说:"梅毒。"

"梅毒?"

师爷说:"少爷,鸦片是我带来的,梅毒可不是我带来的。"

从他紧张的神情上,我知道梅毒很厉害。

他说:"天哪,这里连这个都有了,还有什么不会有呢。"

我说:"土司们一点也不怕,妓院房子修好了,土司们没有想离开。"

在妓院里,每个姑娘都在楼上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楼下的大厅一到晚上就亮起明亮的灯火。楼上飘荡着姑娘们身上的香气,楼下,是酒,是大锅煮着的肉和豌豆的香气。大厅中央,一个金色的喇叭,靠在一个手摇唱机旁,整日歌唱。

师爷说:"由他们去吧,他们的时代已经完了,让他们得梅毒,让他们感到幸福,我们还是来操心自己的事情吧。"

黄师爷还给我讲了些有关梅毒的故事,讲完过后,我笑着对他说:"起码三天,我都不想吃饭了。"

黄师爷说:"对人来说,是钱厉害,但却比不过鸦片,鸦片嘛,又比不过梅毒。但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我问他想说什么。

他提高了声音,对我说:"少爷,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

"对,他们来了!"

我问师爷他们是谁。他说是汉人。我笑了,听他那口气,好像他自己不是汉人,好像我的母亲不是汉人,我的镇子上好多铺子里呆着的不是汉人,妓院里有几个姑娘不是汉人。听他那口气,好像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过汉人。我自己就是一个汉族女人的儿子嘛!

但是,他的神情十分认真,说:"我是说有颜色的汉人来了!"

这-下我懂了。没有颜色的汉人来到这个地方,纯粹只是为了赚点银子,像那些生意人,或者就只是为了活命,像师爷本人一样。但有颜色的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我们的土地染上他们的颜色。白色的汉人想这样,要是红色的汉人在战争中得手了,据说,他们更想在每一片土地上都染上自己崇拜的颜色。我们知道他们正在自己的地方打得昏天黑地,难分高下。每个从汉地来的商队都会带来报纸,因为我有一个智慧的师爷,像爱鸦片一样爱报纸。看不到报纸,他烦躁不安,看到了,他长吁短叹。他总是告诉我说:"他们越打越厉害了。越打越厉害了。"

黄师爷过去做过省参议,因为反对打红色汉人落到这个地步,但他又不高兴红色汉人取得胜利。那阵,在我们这地方,老百姓中间,都在传说汉人就要来了。书记官说过,老百姓相信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就算听上去没有多少道理,但那么多人都说同一个话题,就等于同时忿动了同一条咒语,向上天表达了同一种意志。

师爷总是说,他们还互相拦腰抱得紧紧的,腾不出手来。但现在,他突然对我说:"他们来了!"

我问师爷:"他们想见我?"

师爷笑了,说这是真正的主人的想法。

我说:"好吧,叫他们来吧,看看我们喜欢那一种颜色。"

师爷还是笑,说:"少爷的口气好像女人挑一块绸缎做衣服一样。"他说,这些人他们是悄悄来的,他们谁也不想见。他们还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是有颜色的汉人。

我问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我是你的师爷,我不该知道吗?这种口气,我是不高兴听见的,他见我的脸变了颜色,便改口说,"少爷忘了,过去你的师爷也是有颜色的,所以,见到他仍我就认得出来。"我问这些人想干什么。师爷叫我回去休息,说这些人现在还不想干什么。他们只会做我们准许做的事情,他们会比镇子出的其他人还要谨慎。他们只是来看,来看看。

我回去休息。

睡着之前,我的脑子里还在想:梅毒;还在想:他们。想到他们,我打算明天一起来就上街走走,看我能不能认出那些汉人是有颜色的。

这天,我起得晚,心里空荡荡的,就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觉得少了什么。我问下人们,今天少了什么,他们四处看看,比如我身上的佩饰,比如我们摆在楼里各处的值钱的器物,告诉我,没有少什么。

还是索郎泽郎说:"今天,太太没有唱歌。"

大家都说:"她天天坐在楼上唱歌,今天不唱了!"

是的,太阳一出来,塔娜就坐在楼上的雕花栏杆后面歌唱,本来,前些时候,我已经觉得时间加快了速度,而且越来越快。想想吧,这段时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土哥们来了,梅毒来了,有颜色的汉人来了。只有当我妻子为了勾引年轻的汪波土司而引颈歌唱时,我才觉得时间又慢下来。

今天,她一停止歌唱,我就感到眩晕,时间加快了。

土司们都还没有从街上的妓院里回来,下人们陪着我走出房子,在妓院里没有用武之地的女土司用阴鸳而得意的目光望着我。四处都静悄悄的,我的心却像骑在马上疾驰,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时那样吟吟地跳荡。土司们从妓院里出来,正向我们这里走来,他们要回来睡觉了。在街上新盖的大房子里,时间是颠倒的。他们在音乐声里,在酒肉的气息里,狂欢了一个晚上,现在,都懒洋洋地走着,要回来睡觉了。看着他们懒懒的身影,我想,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后来我想起了昨天和黄师爷的话题,便带着一干人向街上走去。我要去认认那些悄悄来到这里的有颜色的汉人。走到桥上,我们和从妓院里出来的土司们相遇了。

我看到,有好几个人鼻头比原来红了。我想,是的,他们从那些姑娘身上染到梅毒了。

我笑了。

笑他们不知道姑娘们身上有什么东西。

第十一章 土司们


土司们天天坐在一起闲谈。

一天,管家突然问我,把这些人请到这里来目的是什么。

我才开始想这个问题,是呀,我把这些人请来,仅仅是叫他们在死去之前和朋友、和敌人聚会一次?我要是说是,没人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人,即或这个好人是个傻子。何况,这个傻子有时还会做出天下最聪明的事情。要说不是,不管怎么想,我也想不出请这些人干什么来了。

想不出来,我就问身边的人,但每个人说法都不一样。

塔娜的笑有点冷峻,说我无非是想在茸贡家两个女人面前显示自己。

她没有说对。

我问黄师爷,他反问我:"少爷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吗?我跟他们一样自认为是聪明人,不然我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我这一问,使他想起了伤心事。他说了几个很文雅的字: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他看到工息已的未来。他说,将来,不管什么颜色的汉人取胜,他都没有戏唱。他是这样说的,"都没有我的戏唱"。他反对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打仗,但他们还是打起来了。白色的一边胜了,他是红色的。红色的一边胜了,连他自己都想不起为他们做过什么事情。我没想到黄师爷会这么伤心。我问他,叔叔在世时喜欢红色汉人还是白色汉人。

他说是白色汉人。

我说:"好吧,我也喜欢白色汉人。"

他说:"是这个情理,但我怕你喜欢错了。"他说这话时,我的背上冒起了一股冷气。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我可不能在别人面前发抖。

师爷说:"少爷不要先就喜欢一种颜色,你还年轻,不像我已经老了,喜欢错了也没有关系。你的事业正蒸蒸日上。"

但我主意已定,我喜欢叔叔,就要站在他的一边。

我找到书记官,他正在埋头写东西。听了我的问题,他慢慢拾起头来,我懂得他眼里的话。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我知道他那里没什么实质性的答案。果然;他的眼睛里只有一句话:"命运不能解释。"

索郎泽郎对我不去问他十分不满,他自己找到我,说:"难道你把这些人召来,不是为了把他们都杀了?"

我很肯定地说:"不是。"

他再问我:"少爷真没有这打算?"

我还是回答:"没有。"但口吻已有些犹豫了。

要是索郎泽郎再坚持,我可能真就要下令去杀掉土司们了。但他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索郎泽郎心里有气,便对手下几个专门收税的家伙大声喊叫。我的收税官是个性子暴躁的人。他一直有着杀人的欲望,一直对他的好朋友尔依生下来就是杀人的人十分羡慕。他曾经说:"尔依生下来就是行刑人,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什么而不是什么是不公平的。于是有人问他,是不是土司生下来就是土司也是不公平的?他才不敢再说什么了。管家曾建议我杀掉他。我相信他的忠诚没有答应。今天的事,再次证明了这一点。看见他离开时失望的样子,我真想抓个土司出来叫他过过杀人的瘾。

有了这个小插曲,我再也不问自己请土司们来是干什么了。

这天,我跟土司们一起喝酒。他们每个人都来跟我干杯,只有麦其土司和茸贡土司没有一点表示。两轮下来,我不要他们劝,自斟自饮起来。跟我最亲近的拉雪巴土司和汪波土司劝我不要再喝了,说主人已经醉了。父亲说:"叫他喝吧,我这个儿子喝醉和没有喝醉都差不多。"

他这样说是表示自己才是这里的真正主人。

但这只是他的想法,而不是别人的看法。他说这话时,只有女土司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其实,两个土司自己早就喝多了。女土司说:"他的儿子是个傻子,我的女儿是世上少有的漂亮姑娘,他儿子都不知道亲近,你们看他是不是傻子。"女土司以酒杯盖脸,拉住年轻的汪波土司说,"让我把女儿嫁给你吧。"

茸贡土司把汪波土司的手抓得很紧,她问:"你没有见过我的女儿吗?"

汪波土司说:"你放了我吧,我见过你女儿,她确实生得美丽。"

"那你为什么不要她,想娶她就娶她,不想娶她,也可以陪她玩玩嘛。"女土司说话时,一只眼睛盯着汪被土司,另一只眼睛瞄着麦其土司,口气十分放荡,她说,"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男人,我的女儿也像我一样。"

我的新朋友汪波土司口气有些变了,他说:"求求你,放开我吧,我的朋友会看见。"

我睡在地毯上,头枕着一个侍女的腿,眼望天空。我想,新朋友要背叛我了。我心里没有痛楚,而害怕事情停顿下来,不再往前发展。我希望发生点什么事情。这么多土司聚在一起,总该发生点什么事情。

汪波土司的呼吸沉重而紧张。

好吧,我在心里说,新朋友,背叛我吧。看来,上天一心要顺遂我的心愿,不然,塔娜不会在这时突然出现在回廊上开始歌唱。她的歌声悠长,袅袅飘扬在白云与蓝天之间。我不知道她是对人群还是原野歌唱。但我知道她脸上摆出了最妩媚的神情。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诱惑。有哲人说过,这样的女人不是一个深渊就是一付毒药。当然,这是对有着和哲人一样健全心智的人而言,我自己却是一个例外。我不害怕背叛,我在想,会不会有人失足落入这个深渊,会不会有人引颈吞下甜蜜的毒药。我偷偷看着汪波土司,他脸上确实出现了跌落深渊的人和面对毒药的人的惊恐。

现在,他有一个引领者,这个人就是我的岳母。

她说:"唱歌那个就是我漂亮的女儿,这个傻子却不跟她住一个房间,不跟她睡在一张床上。"

我想告诉他们,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泉水已经干涸了。但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汪波土司自言自语,说:"天哪,我的朋友怎么会这样?"

"你的朋友?我不懂堂堂土司为什么要把他当成朋友。他不是土司,是傻子。"女土司说起话来,声音还像少妇一样妩媚,有了这样的妩媚,不管内容是什么,声音本身就是说服力。何况内容也有诱惑力:"我死了,位子就是她丈夫的。每当我想到这傻瓜要成为茸贡土司,整夜都睡不着觉。长久睡不好觉叫我老得快了,脸上爬满了皱纹,男人都不想要我了。可你还多么年轻啊,就像早晨刚刚升起的太阳一样。"

我本该听他们还谈些什么,却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女土司看着我冷笑,她说:"我们这些土司,不是你的客人吗?可你却睡过去了。"

我想说对不起,但我却说:"你怎么不回自己的领地,有人在你面前睡觉就杀了他。"

女土司说:"看看这傻子怎么对自己的岳母吧。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多么美丽,也不知道岳母需要尊敬。"她充任了一个煽动者的角色,她对土司们说,"他想叫我回去,我不回去。我是他请来的,我们都是他请来的。他该有什么事情,没有事情把我们这些管理着大片土地和人民的土司请来是一种罪过。"

女土司一句话就使土司们被酒灌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抬了起来。

汪波土司把脸转到别处,不敢和我对视。

还是拉雪巴土司说:"我这个土司没有什么事做,我认为土司们都没什么事做。"

土司们都笑了,说他不配当土司,他快把位子让给更合适的人。

拉雪巴土司不羞不恼地说,自从当土司,自己实在没有做过什么事情。他说:"你们又有什么脑子好动,地盘是祖先划定了的,庄稼是百姓种在地里的,秋天一到,他们自己就会把租赋送到官寨,这些规矩也都是以前的土司定下的。他们把什么规矩都定好了。所以,今天的土司无事可干。"

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说,麦其土司种鸦片是不是有事可干。

拉雪巴土司摇着肥胖的脑袋说:"呵,鸦片,那可不是好东西。"他还对我摇摇头,重复说,"真的,鸦片不是好东西。"他对女土司说:"鸦片使我们都失去了些好东西。"

女土司说:"我并没有失去什么。"

拉雪巴土司笑了,说:"我失去了土地,你失去了女儿。"

女土司说:"我女儿是嫁出去的。"

拉雪巴土司说:"算了吧,谁不知道在女土司手里,美色就是最好的武器?"

茸贡土司叹口气,不说话了。

拉雪巴土司说:"反正,我跟着你们这些人动了一次脑子,结果,饿死了不少好百姓,失去了那么多土地。"

我说:"我想知道你们想在这里干点什么,而不是讨论过去的事情。"

土司们要我离开一会儿,叫他们来讨论在这里该干点什么。我想了想,既然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叫他们决定好了。我说:"小心一点,土司们好象越来越容易犯错误了。"说完,我下了楼,带了书记官在街上走了一圈,顺便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我认为这些事情都是值得记下来的。

他同意我的看法,他的眼睛说:"刚有土司时,他们做出什么决定都是正确的,现在,他们做出什么决定,如果不能说是错误,至少是没有意义的。"

我尽量在街上多逛了些时候才回去。土司仍却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一部分人想做事,另一部分人却什么也不想做。而想做的人所想的事又大不相同。不想做事的土司们说:"家里没什么事,这地方很热闹,就在这里多玩些日子!"

汪波土司下定了决心,要干件什么事情,他平和诚恳的眼睛里闪出了兴奋的光芒。

我派人去请戏班,搭起了戏台。

我还在草地上搭起帐篷,前面摆上机枪、步枪、冲锋枪、手枪,谁高兴了,都可以去打上一阵。

但我还是不知道请这些人到这里干什么。

关于这个事情,我真动了脑筋,但想啊想啊,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去想了。

而我美丽的妻子又在慢声歌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