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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那些在耳边低声细语的蝉的梦,

  让拥有近乎“悠远”的生命的树觉得太凄美了,太悲哀了,

  一下子难过得透不过气来了。

  于是,

  就化身成一位老人,

  把“耳鸣”借给了人间的年轻人那么一小会儿。

  “这一阵子总是耳鸣啊。”

  公园的长椅上,一位老人冲旁边的年轻男人搭话道。

  “啊,那可不好。不过,是什么样的声音?”

  被搭话的男人,露出深感兴趣的眼神。于是,老人有点得意地笑了:“‘啾——’的声音。”他回答道,“像一只虫子藏在耳朵里似的感觉。‘啾——、啾——’地叫个不停。”

  “那可不好。吵得受不了吧?”

  “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一旦习惯了那个声音,就不那么讨厌了。不但不讨厌,到了晚上一闭上眼睛,心情就会变得不可思议的好,就像做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梦似的……我最近好不容易才明白了,支配梦的器官,是在耳朵里啊。这是真的。”

  “您不是累了吧?”

  年轻人若无其事地用体贴的口吻问道。不想老人脸一板,撅起了嘴:哪里的话!

  “那么,您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吧?比方说非常孤独了什么的?”

  “孤独?”

  老人歪着嘴笑了,然后这样说:

  “哪里有不孤独的人?就说你吧,或多或少也有些孤独吧?”

  老人探寻似的窥视着对方的脸,然后,也不等回话,就轻声说:

  “把我的耳鸣借给你一下也行啊!”

  说得就像借眼镜或是钢笔那样轻松。年轻人怔住了,老人将细细的手指伸进了自己的耳朵,用如同魔术师一般优美的手势,取出一只蝉来。

  那确实是一只蝉。

  非常小、非常美丽的一只蝉。透明的翅膀上映出了公园的绿叶,淡淡的绿色。

  “竟、竟有这样的蝉啊!”

  年轻人吃了一惊,细细地瞧着那只蝉。于是,老人得意地点了好几下头:

  “是啊,这叫耳鸣蝉。夏天结束的时候,常常会出来。这是一只雌蝉。”

  “雌蝉?雌蝉不可能会叫吧?”

  “是啊,是这样。在地里呆了六七年,即使好不容易羽化[23]了,开始了地上的生活,雌蝉也不会叫。不过是一个夏天的命,连叫也没叫一声就结束了。这种雌蝉,常常会到我这里来,用魔幻的声音鸣叫。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就请放在耳朵里听一下吧!”

  年轻人恐惧地皱了皱眉头,问:

  “把它放到耳朵里吗?”

  “是的。用手指轻轻一推,‘咝’地一下就进去了。再简单不过了。可是啊,如果恶心也就算了,我不会硬借给你。我不过是想让你也做一个美丽的梦。我不会硬劝你的。”

  老人装模作样地要把拿着蝉的手缩回去。

  “请等一下呀……”

  年轻人急了。

  “就让我试一次吧!说实话,我生活也挺难的,孤身一个人,连个能敞开心扉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生意也不顺利,已经到了失业的边缘。”

  “是吗?做什么生意呢?”

  “喏,就是那个哟!”

  年轻人朝喷水池那边一指。那边盛开着红彤彤的一串红[24]、孩子们笑语喧哗的地方,孤零零地丢着一台流动摊床[25]。

  “那是卖玉米的流动摊床。我干摊床生意,说起来都半年了,怎么也干不好呀。”

  “那你就听听这个耳鸣,让心灵小憩一下吧。当蝉在耳朵里‘啾——、啾——’地叫时,你就闭上眼睛,跟上那个声音。”

  “跟上声音?那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闭上眼睛,用整个身心去听耳鸣的声音。其他的事,什么也不要去想。于是,你就能跟上声音了。身子变轻巧了,像轻飘飘地坐到了云彩上一样。这样就成了。”

  “啊……”

  年轻人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老人把蝉放到他的手上,站了起来:

  “那么对不起了,我们后会有期!”

  丢下这么一句话,老人就缓步朝公园边上的树林走去了。老人穿着素雅的褐色裤子、橄榄绿色的衬衫。玉米摊主恍恍惚惚地目送着那个背影,看着他像渗透进去一样,消失在了树林的绿色之中。

  然后,他把目光轻轻地落到了手上的蝉上。蝉就像精巧的玻璃工艺品一样,纹丝不动。翅膀的颜色,越发显出了一种翡翠色。这只蝉呆在土里的时候,一定是吸了相当多甘甜的树汁,翅膀才会这样美丽吧?年轻人想道。他轻轻地攥住了拿着蝉的手,把手插到口袋里,慢慢地站了起来,向自己的流动摊床那边走去。

  已经凉透了的玉米,还和走开时的数量一样,躺在灰上面。回到摊床跟前,“呼”的一声,他发出了一声说不出是哈欠还是叹息的声音。然后,一屁股躺到了边上的草坪上。已经快到5点了吧?风发出好听的声音吹着。透过树隙的太阳,已经带来了一丝秋天的味道。玉米摊主摘掉了布帽子,“啪”地扣到了脸上,闭上了眼睛。然后,从口袋里把蝉轻轻地掏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放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把虫子放到耳朵里——

  仅仅是这么一想,就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奇妙的事,他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兴许是因为这只蝉太美丽、太神秘了吧?实际上,这只蝉的叫声温文尔雅。既不像秋蝉[26]那般毫不客气地“唧——唧——”地叫着往人身体里钻,也不像知了[27]那般充满了留恋。

  那是“啾——、啾——”、低沉而尖锐,一直扎到什么深深的地方去的声音。是只有人的耳朵深处才能够听到的魔幻的声音。

  “这是黑暗的声音。”

  玉米摊主嘟哝道。

  “是的,黑暗的声音。蝉上到地面之前,在土中度过的长长的黑暗的声音。”

  这时,因为玉米摊主绷紧了全身的神经聆听着那个声音,不知不觉中,身体就变得轻巧起来,好像有一种往上飘起来的感觉。“啾——、啾——”蝉的声音单调而绵长,玉米摊主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吧……

  “请给我一根玉米。”

  听到这个清脆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这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的声音。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听到这个声音,玉米摊主的胸口就悸颤起来了。

  (也许是那个孩子吧!)

  他想。听出来一个从来也没听到过声音的人的声音,太不可思议了。然而这个时候,他的眼睑背后,就像从黑暗中升起的星星似的,一个少女的身姿,清晰地映现了出来。

  娃娃头[28],穿着夏天穿的单和服,系着黄色带点子的带子,惟有穿着的木屐的带子像鸡冠花[29]一样红。这样一个少女,手上托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百元硬币,正一遍又一遍地冲我招呼着:“请给我一根玉米。”

  啊啊,是那个孩子。是我上五年级时,搬到我们家隔壁,可仅仅过了三个月,就又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的那个孩子。是我每天越过篱笆看着她的身影,可是却连一次声音也没有听到过就分手了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搬家走了以后,我异样地寂寞,总是在篱笆那里久久地凝望着隔壁那再也不会亮灯的窗户。

  那女孩的妈妈,业余时间都扑在织毛线活儿上了,白天黑夜就坐在机器前头。那女孩,就在边上,不是帮着接线,就是收集五颜六色的线头玩。夏天的晚上,在黄色的灯光下,我犹如看着故事中美丽的一页似的,眺望着女孩和妈妈互相点头的侧脸。

  “那么漂亮的孩子,真可怜!那个女孩不能说话呀!”有一回,我听到附近的婶子这样说时,吃惊得心都要裂开来了。

  那个婶子像是有了重大发现似的说着。啊啊,怪不得没有听到过那女孩的声音呢!其他的婶子们就那么提着买东西的篮子,互相点了头,然后就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那个女孩和她妈妈的风言风语来了。那时我捂住耳朵,吧嗒吧嗒地跑回到了家里。可是从那以后,我不知为什么,却比以前要轻松多了,自己能冲着隔壁的女孩笑了。

  一天早上,我在篱笆那里,冲着在院子里给花浇水的女孩招了招手,女孩像是吃了一惊,盯着我,然后,还给我一个亲昵的微笑。我跑回家里,把藏在桌子抽屉里的水果糖罐拿了出来,一边摇,一边召唤着女孩。这罐水果糖,是上回从外国回来的叔叔送给我的礼物。小小的圆罐子里,装着散发出奇异气味、五颜六色的糖果。我所以要和女孩分享每天只舍得吃一粒的水果糖,是因为觉得女孩一旦吃了这水果糖,会突然用美丽的声音说话!

  女孩来到篱笆那里,歪着娃娃头,用大大的眼睛问:干什么?我把水果糖罐递了过去,满不在乎地说:

  “你要哪一个?蓝的还是黄的?橘黄色的还是白的?”

  女孩盯着我的脸瞅了片刻,用细细的手指夹了一粒蓝色的水果糖,放到了嘴里。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夹起一粒蓝色的放到了嘴里。

  “说蓝色的,是星星的碎片啊。”

  我能毫不难为情地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我知道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吧?蓝色的水果糖,甜甜酸酸的,像一阵海风穿过了嗓子。一人含着一粒水果糖,我突然自己也想和这个女孩活在同样的世界里了。没有声音的国度——只有光与颜色、明亮安静得有些悲哀的国度——

  但是这时,妈妈在屋子里叫我了。我只能回家去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孩子。后来没过几天,隔壁的母女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搬走了。

  那孩子名叫加奈。

  搬走了的那一天,篱笆上系了块手帕,手帕的一角上用蓝色的线绣着“加奈”。仿佛是被遗忘了的白蝴蝶,手帕在风中呼啦呼啦地飘着。

  虽然那时我就在心里暗暗祈求有一天能够再见面,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今天那个加奈能来到我的摊床,用与她最最相配的美丽的声音高声喊叫:

  “请给我一根玉米。”

  ……

  “来了!”

  玉米摊主大声地回答。可是,为什么他的声音一点都没有送到对方的耳朵里,女孩从刚才开始,就像鹦鹉似的,一次次重复着同样的话:

  “请给我一根玉米。”

  “请给我一根玉米。”

  “请给我一根玉米。”

  “请给我一根玉米。”

  很快,那声音就像是变魔术似的,膨胀起来。听上去就好像有五个、十个同样的女孩聚集到了一起,在高声喊叫。

  啊啊,怎么会有这么多顾客!

  玉米摊主马上想到了自己的生意,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朝摊床的方向奔去——然后,一边面挂笑容,一边接过闪闪发亮的硬币,把香喷喷的金黄色的玉米递到那一双双白色的小手里——谢谢光临,谢谢,谢谢……

  然而,在他这样做之前,在他爬起来之前,少女们已经像绽裂开的凤仙花[30]的种子似的,在摊床前散开了,咯咯地一边笑着,一边跟他开玩笑似的唱起了歌:

  “给我一根竹笋,

  还没发芽哪。”

  这歌声渐渐地远去了,被吸进了树林的方向。

  正呆若木鸡,从那片树林传来了这样的说话声:

  “怎么样,做玉米汤吧!”

  “做玉米色拉吧!”

  “不,玉米馅饼才好吃。”

  “我做玉米饼干。”

  “我就是要做爆玉米花!”

  少女们吵翻了天。不是在露营吧?要不就是要开始野餐了?

  (吵什么哪!连一根也没有买,怎么做玉米料理呢?)

  玉米摊主多少有点生气了。

  于是,从树林方向又传来了和他开玩笑似的“给我一根竹笋”的合唱,然后就又是黑暗。

  那之后又过去了多长时间呢?“啾——、啾——”在那个黑暗的声音里,哗啦哗啦,响起了叉子、刀和盘子的声音。这回,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玉米摊主却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是在准备吃饭的声音。是往圆桌子上摆好些白盘子、刀、叉子和调羹的声音。刀、叉子和调羹都是银色的,柄上分别雕刻着小鸟、水果和花。鸟是鹤,水果是葡萄,花是百合。不管是哪一种,都是生活在灿烂的阳光和清爽的风中。都是在土里呆了六年的蝉所一直向往的东西。接着,一盏像徐徐升起的月亮颜色的圆圆的煤油灯,低低地吊到了白桌子上,桌边是兴高采烈地等着吃饭的人们。这是什么特别的宴会,是庄重的宴会。桌子的正当中,装饰着橘黄色的玫瑰,干杯的酒已经倒满了。

  可是,桌子正面的位置却空在那里,玉米摊主为了坐到那里,正在急匆匆地走过一条类似地下道的黑暗的道路。

  他这才发现,他竟然还系着领带,穿着浆得让他发疼的衬衫。才买来的黑鞋子嘎吱嘎吱地叫着。又高兴又难为情,心里暖洋洋的。为什么呢?因为那是祝贺自己和加奈结婚的喜宴啊!这一天等了有多久啊,玉米摊主用少年的心想。

  手表的指针嘀嘀嗒嗒地走着,眼看着就要到黄昏6点了。

  玉米摊主急了,赴喜宴可不能迟到!不能让大伙等着!加奈说不定已经到了,穿着鲜艳夺目的美丽的盛装——

  玉米摊主在昏暗的像隧道一样的路上跑了起来。不过,这条路变成了迷宫,走一会,就碰到了墙壁,分成一左一右两条路,试着往右拐,这条路很快又分成了一左一右两条路。于是,这回试着往左拐,可又分成了两条路……

  (这回往哪边拐呢?)

  (这回是哪边?)

  一遇到拐弯的地方,玉米摊主就冒冷汗了。

  右还是左呢?右还是左呢?右还是左呢……

  啊啊,尽管如此,他觉得选择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错了一条路,不是被永远地关在黑暗里,就是去了一个与目的地正相反的意想不到的地方。

  在昏暗的迷宫一阵乱跑之后,玉米摊主终于高声叫了起来:

  “喂——”

  “喂——加奈——”

  那声音,在犹如树枝一般分叉的地下道的每一个角落里“轰——轰——”地回响起来。当那声音像被吸收进去似的,在长长的墙壁上消失了的时候,玉米摊主看到远方摇曳着的小小的蓝光。

  那就有点像点着无数个小灯泡的圣诞树。也像亮着无数盏灯、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海港的夜景。

  咦,怎么回事呢……灯光怎么那么亲切……

  玉米摊主眨了眨眼睛。于是,他的心渐渐地兴奋起来了。少年时用望远镜看星星时心中的那种激动,又复苏了。他记起了头一次在大山里看到萤火虫时的那种爽快的感觉。无法形容的感动,让他几乎要泪流满面了……啊啊,已经多少年没有这种心情了呢?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玉米摊主冲着蓝光奔去。他张开双臂,飞快地奔着。

  越来越近了,一个个小小的蓝点慢慢地清晰起来。

  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了风,它们一边摇动,一边像星星一样放着光芒,啊啊,那是一棵树!所有的树枝上都结满了闪闪发光的蓝果实。

  当他发现那些果实竟然是一粒粒水果糖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树的边上。他又发现,树边上还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孩,像另外一棵可怜的树似的站在那里。女孩伸出手,要去摘树枝上的水果糖。白发带下面,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在笑着。

  “加奈……你是加奈?”

  一刹那,玉米摊主止住了呼吸。啊啊,是加奈!这回是真正的加奈……已经长这么大了,长得这么漂亮了。

  女孩点点头,用甘甜而清澈的声音答道:

  “是,是加奈呀!”

  玉米摊主蹦了起来:

  “加奈,你能发出声音了?耳朵也能听到了?”

  加奈点点头,回答道:

  “就因为吃了这水果糖哟!”

  可怎么说呢,加奈的声音,和刚才到自己的摊床前来买玉米的那个穿着夏天穿的单和服的女孩的声音,一模一样。和在树林中合唱“给我一根竹笋”的少女们的声音,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玉米摊主思考起来,然后,嘟嘟囔囔地说:

  “有好多和你发出一样声音的女孩呢,她们到我的店里逛了一圈,什么也没有买就走了。”

  “啊,”加奈笑了,“那全都是蝉的孩子们呀!刚才就有十来个蝉女孩来到这里,摘下水果糖吃了。她们叫着‘发出声音了’,高兴极了。吃了这棵树上的水果糖的人,发出的全都是同样的声音啊。”

  “是吗,太让人吃惊了……”

  玉米摊主赞叹着,连连点头。不可思议的水果糖在风中摇着、撞着,发出木琴一般的声音。一股甜甜的、好闻的味道向四周弥漫开去。玉米摊主伸出手去,摘了好几个小果实,放到了口袋里。

  “当做礼物,带点回去吧!”

  “给谁的礼物?”

  “谁?喏,来祝贺我结婚的人们……”

  说到这里,玉米摊主吃了一惊,不由得朝手表上看去。

  “这下糟了,喜宴已经开始了吧?干杯的酒已经倒满了吧?”

  他抓住了加奈的手。

  “已经6点15分了,不能再晚了。”

  玉米摊主使劲一拉加奈的手,像被拽着似的,加奈跟在他后面走了起来。

  “这边,这边。”

  玉米摊主到头就往右拐。到了头,又往右拐,又向右、向右、向右……突然,两个人的前头,三三两两地出现了一大群魅幻般的少女。娃娃头,穿着夏天穿的单和服,系着黄色带点子的带子,惟有穿着的木屐的带子像鸡冠花一样红。十个、二十个这样的少女围在一起,正看着这边。

  “又是新的蝉女孩们哟!”

  加奈轻声说。

  “这可不好办呀,这种时候……”

  他就那么攥住加奈的手,大声说:

  “我们有急事,能把路让开吗?”

  可是,穿着夏天穿的单和服的少女们连动也不动。她们一句话也不说,像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把右手向玉米摊主伸了过来。

  “是想要水果糖啊!”

  加奈在他耳边轻声说。

  “啊,是吗?可是、可是……”

  玉米摊主还在迟疑不决,少女们已经一步步逼了过来。

  “这可不好办呀,这些水果糖是打算用作今天喜宴的礼物的啊……”

  一边摆弄着口袋里的水果糖,玉米摊主一边想:话已经乱七八糟地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不能再退回去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好吧,也没有办法,一人分给你们一粒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水果糖,一人一粒,发到了少女们白白的手上。

  “给!”

  “给!”

  “给!”

  少女们那拿到水果糖的手,一个接一个地合上了,一模一样的脸上挂满了笑容。然后,为两人静静地让出了一条路。

  玉米摊主拉着加奈的手,一直往前走。朝着好不容易才看到的尽头的小门、朝着举行喜宴的房间——

  身后,吃了水果糖的少女们,为他们唱起了嘹亮的合唱。于是,细细的地下道里,不知从什么地方透进了白色的光,像天亮了似的,变得明亮无比。

  啊啊,多么幸福的花道啊!

  尽头的门上装饰着玫瑰的花环,贴着好些张贺卡。房间里响起了迎接两个人的拍手声、欢笑声……

  可就在这个时候,在玉米摊主的眼睛里,那扇门——那扇一直拼命找到现在的房间的门,奇妙地变得让人厌恶起来了。

  如果没有那样一扇门就好了。如果这条路一直延伸下去就好了。而且,如果两个人能拉着手,永远地跑下去就好了……那扇门,如果只能远远地看见就好了。如果只是一张怎么跑、怎么跑,也跑不到的画就好了。

  然而,只跑了不过那么一两分钟,路就结束了。两个人喘着粗气,站在门前。玉米摊主不得不开门了。

  “没办法,进去吧!”

  一拧把手,重重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他猛地一步冲了进去——一瞬间,他发现门那边竟是树林。

  在夏日夕阳的映照下,一片金灿灿的树林。

  没有什么喜宴的房间。没有桌子,也没有围在桌边的客人。而且,一直紧紧地牵着手的加奈的身姿,也没有了。

  玉米摊主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帽子,像一直持续着刚才的散步似的,在公园边上的树林里走着。从那时起,时间不过是过去了一点点。

  (蝉怎么样了呢?)

  他捂住了一只耳朵。

  这时,十米开外的前方,一位老人如同幻觉一般地突然冒了出来。穿着绿色的衬衫、褐色的裤子,老人缓缓地伫立在树丛之间。

  “……”

  玉米摊主欲说什么,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了。老人朝他这边看着,轻轻地抬起了右手……玉米摊主觉得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接着,啊啊地发出了一种奇妙的声音。蝉从他的右耳朵里飞了出来,转移到了老人的耳朵里。接着,当夕阳把老人的脸照亮的一瞬间,老人的身体变成了一棵树,变成了树林中的一棵参天老山毛榉[31]。蝉落在了它那高高的树枝上,一动也不动。

  (他原来是树啊……)

  玉米摊主自言自语道。

  也许是那些在耳边低声细语的蝉的梦,让拥有近乎“悠远”的生命的树觉得太凄美了,太悲哀了,一下子难过得透不过气来了。于是,就化身成一位老人,把“耳鸣”借给了人间的年轻人那么一小会儿。

  玉米摊主出神地望了那棵大山毛榉一会儿,慢慢地走出树林。他的心,不可思议地明快起来。

  树林对面,是黄昏的公园。喷水池的边上,孤零零地搁着一台流动摊床。

  注释:

  [23]羽化:昆虫从蛹中脱出成为有翅膀的成虫。刚羽化时,翅膀缩着,颜色较淡,不久即伸展开来,颜色也随之变深。

  [24]一串红:唇形科一二年或多年生草本植物。秋天开唇形红色花,呈穗状。

  [25]流动摊床:带棚的移动式售货摊。

  [26]秋蝉:长约6cm。体暗褐色。翅褐色,不透明。鸣声唧唧。幼虫在地下生活6年,第7年盛夏羽化。

  [27]知了:出现于夏末的蝉科昆虫。体长约3cm,暗黄绿色,有黑斑。翼透明。雄性鸣叫声听似“知了知了”,故得此名。

  [28]娃娃头:短发,少女发型之一。前发剪成刘海,后发剪短齐耳。

  [29]鸡冠花:苋科一年生草本植物。春季播种。夏秋季于茎端簇开红、黄色小花,花形似鸡冠。

  [30]凤仙花:凤仙花科一年生草本植物。春季播种。高20-60cm。花有红、紫、白等颜色,分单瓣、层瓣和顶部开花等多种。果实成熟后易开裂。

  [31]山毛榉:山毛榉科落叶乔木。高约20m。树皮灰色,宽卵形叶互生,雌雄同株。长于山地。日本特产,温带林的代表性树种之一。

有一个人带着吉他去大海,回来时忘记带回来了。不,那个人说,不是忘记了,是放在那里了。是打算什么时候请它们还回来,寄存在大海那里了。

  这个人叫松原,是音乐学校的学生。

  松原的吉他是才买来的,闪闪发亮的栗色,一拨动琴弦,“扑咚”,就会发出像早上的露水落下来一般好听的声音。

  松原把那把吉他搁在海边的沙滩上,稍稍睡了一个午觉。也不过就是五分、十分钟,不过就打了个盹。然后醒过来的时候,吉他就已经坏了。吉他的六根弦,全都断了。

  松原说,没有比那个时候更吃惊的事了。

  “不是吗?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啊!”

  是的。那是初夏的、还没有一个人的大海。碧蓝的大海和没有脚印的沙滩,连绵不断,要说在动的东西,也就只有天上飞着的鸟了。尽管如此,松原还是试着大声地喊了起来:

  “是谁!这是谁干的?”

  想不到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一个非常小的声音说:

  “对不起。”

  松原朝四周看了一圈,谁也没有。

  “是谁!在什么地方哪——”

  这回,另外一个小小的声音说:

  “抱歉。”

  接着,许许多多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传了过来:

  “只是稍稍碰了一下。”

  “我们也想玩玩音乐啊!”

  “没想把它弄坏。”

  “是的呀,只是想弹一下哆来咪发嗦。”

  松原发火了,发出了雷鸣般的声音:

  “可你们是谁呀——”

  然而,你再怎么大声吼叫,大海也连一点回声也没有;你再怎么发怒,西红柿颜色的太阳也只是笑一笑,波浪只是温柔地一起一伏、哗哗地唱着歌而已。

  松原摘下眼镜,“哈哈”地吐了口气,用手帕擦了起来。然后,把擦好了的眼镜重新戴上,在沙滩上细细地寻找开了。

  啊……他终于看到了。

  坏了的吉他后边,有好多非常小的红螃蟹。小螃蟹们排成一排,看上去就像是在行礼似的。

  “实在是对不起。”

  螃蟹们异口同声地道歉说。然后,一只一句这样说道:

  “怪就怪我们的手上全长着剪刀!”

  “真的没想把它弄坏,只是稍稍碰了一下……”

  “就是。只是稍稍碰了一下,啪、啪,弦就断了。”

  “就是。就是这样。”

  “真是抱歉。”

  螃蟹们又道了一次歉。

  “真拿你们没办法!”松原还在生气。

  “说声对不起就行了吗?这把吉他才买来没几天,就是我自己,都还没怎么弹呢!可、可……”

  啊啊,一想到它坏成了这个样子,松原就悲伤起来。这时,一只螃蟹从吉他的对面朝松原这里爬了过来,说道:

  “一定把它修好!”

  “哎!”

  松原惊讶地缩了一下肩膀。

  “修好?别说大话哟,怎样才能把断了的弦接上呢?”

  “让我们来想吧!大家一起绞尽脑汁来想吧!”

  “再怎么想,螃蟹的脑汁也……”

  松原轻侮地笑了起来。不过,螃蟹那边却是认真的。

  “不不,不要瞧不起螃蟹的脑汁。从前,就曾有过螃蟹把快要撕碎了的帆船的帆缝起来、让人惊喜的事。”

  “可帆船的帆和吉他的弦,不是一码事啊。这是乐器呀,就是修好了,也不可能再发出原来的声音了。”

  “是的。关于这一点,请放心吧!我们一个个乐感都非常出众。到您说好了为止,就让我们一直修下去吧!”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就该回去了!”

  松原看了一眼手表。手表正好指向了3点。于是螃蟹说:

  “对不起,这把吉他可以暂时留在这里吗?”

  见松原不说话,螃蟹就滔滔不绝地说道:

  “如果修好了,我们会打电话给您,让您在电话里听一下吉他的调子。如果可以了,您再来取回去。如果声音还不好,我们就再修下去。”

  松原目瞪口呆了。

  “螃蟹怎么打电话呢?那么小的个头,怎么拨得了电话号码呢?”

  只听吉他那边的螃蟹们异口同声地说:

  “螃蟹有螃蟹的电话啊!”

  螃蟹一脸严肃,好像多少有点愤慨了的样子。松原本打算再说两句风凉话的,但他打住了

  ,小声说道:

  “那么,就留在你们这里试试看吧!”

  听了这话,螃蟹们立刻就又高兴起来了。然后,这样说道:

  “对不起,到3点喝茶的时间了。有特制的点心,请尝一口吧。”

  走还是不走呢?松原正想着,螃蟹们已经兴冲冲地准备起茶点来了。

  一开始,十来只螃蟹先挖起沙子来了。它们从沙子里,挖出来一套像过家家玩具一样小的茶具。茶碗还都带着茶托,茶壶也好、牛奶罐也好、糖罐也好,全都是清一色的沙子的颜色。而且,还有贝壳的碟子。它们把这些茶具整整齐齐地摆到干干的沙子上,就有两三只螃蟹不知从什么地方打来了水。好了,这下螃蟹们可就忙开了。

  一组螃蟹刚往石头做的小炉灶里加上劈柴,烧起水,另外一组螃蟹就往沙子里加上水,揉了起来,用擀面杖擀了起来。那就和人用面粉做点心一模一样。不,比女人做得要快多了、要漂亮多了。一眨眼的工夫,点心就烤好了,放到了贝壳的碟子里。松原瞪圆了眼睛就那么看着。那些小小的点心,有的是星星的形状,有的是船的形状,还有的是鱼的形状、锚的形状。可是,它们真的能吃吗?正想着,两组螃蟹已经兴冲冲地把茶点搬了过来。

  “啊请请,千万不要客气。”

  一点都没客气啊……松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夹起了一个星星形状的点心。

  “请,请刷地放到嘴里,嘎巴地咬一口。”

  侍者螃蟹说。松原把点心轻轻地放到了嘴里。

  嘴里充满了一股大海的味道。甜得不可思议、爽得不可思议。还有一种沙啦沙啦的干干的齿感——

  “啊,做得真不错,非常好吃啊。”

  松原这样嘀咕着,咕嘟一口把茶喝了下去。螃蟹们异口同声地说:

  “对不起,简慢您了。”

  于是,松原也匆匆低下头:

  “谢谢,承蒙款待。”

  喏,就是这样,结果松原把吉他搁在了海边。

  接着,回到家里,每天等起电话来了。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一个用白纸包着的小包寄到了松原家里。小包反面,写着几个怪里怪气的字:“螃蟹寄”。松原吃了一惊,打开一看,从里头滚出来一个手掌大小的白色海螺。

  “为什么送我这样一个东西呢?”

  想了一会儿,突然,螃蟹曾经说过的话在松原的脑海里响了起来:

  ——螃蟹有螃蟹的电话啊——

  啊,是这样啊,这么想的时候,海螺中似乎已经传来了一个声音。轻轻的、嘣嘣地响着的那个声音……啊啊,那是吉他的声音。

  松原不由得把海螺贴到了耳朵上。和吉他声一起传过来的,不正是海浪的声音吗?

  (啊,的确是来自大海的电话。可那把吉他修好了没有呢?有声音了,这至少说明琴弦已经接上了。)松原想。不过,松原毕竟是音乐学校的学生,什么也瞒不过他的耳朵。松原把海螺贴到了嘴上:

  “还不是原来的声音哟!嘣嘣地响得太厉害了,最粗的一根弦不对!”

  他说完,海螺里的音乐一下就停了下来。

  “那么下个星期吧!”

  听到了螃蟹的声音,结束了。

  松原连一个星期都等不及了。

  一想到海螺电话,不管是上学也好、去打工也、,走在街上也好,都开心得不得了。松原突然觉得,也许比起自己弹吉他,在海螺电话里听螃蟹弹吉他要有意思多了。

  就这样,恰好过去了一个星期的那天深夜,从搁在松原枕头边上的海螺里,突然响起了吉他的声音。松原慌忙把海螺贴到了耳朵上。

  这回,和着比上回要好多了的吉他的声音,传来了螃蟹的歌声:

  “海是蓝的哟,

  浪是白的哟,

  沙子是沙子颜色的,

  螃蟹是红色的,

  螃蟹的吉他是栗色的。”

  “嘿,作为螃蟹来说,唱得还真不赖呢!”

  松原一个人嘟哝道。于是,螃蟹们的合唱戛然而止,传来了那个头领螃蟹的声音:

  “喂喂,‘作为螃蟹来说,唱得还真不赖’这句话,听起来可不舒服啊。”

  “那么该怎么夸你们呢?”

  “像什么比谁唱得都好啦、世界第一啦。”

  “那不是太自以为了不起了吗?如果想成为世界第一,那还要练习才行。吉他弹得还不行啊!”

  “是吗……”

  螃蟹嘟嘟囔囔地说:

  “我们已经尽全力在保养吉他了!用细细的沙子擦拴弦的眼儿,借着月光精心地打磨。”

  “……”

  这时,松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想起了螃蟹的剪刀。于是他大声地说:

  “喂,不是奇怪吗?你们那长着剪刀的手一磨琴弦,琴弦不是又断了吗?”

  只听螃蟹清楚地回答道:

  “不,我们全都戴着手套哪!”

  “手套!”

  松原吃了一惊。螃蟹比想像的要聪明得多呢!

  螃蟹得意地继续说:

  “是的。现在,我们就全都戴着绿色的手套在弹吉他。是用裙带菜特制的手套。戴在手上正合适,戴着它弹乐器,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们后悔得不得了,怎么一开始没戴手套呢?要是戴了,那天也就不会把您的吉他给弄坏了!”

  “是吗……”

  松原算是服了,于是,情不自禁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既然这样,就暂时先把吉他寄存在你们那里吧!我眼下特别忙,去不了大海。”

  “真、真的吗?”

  螃蟹们一齐嚷了起来,仿佛已经高兴得按捺不住了。

  “嗯,是真的。你们再研究一下吉他的高音吧!合唱时要注意和声,对了,常常给我打电话。”

  说完,松原放下了白色的海螺。然后,用手帕把海螺一卷,珍爱地藏到了抽屉里。

  松原想,我要把这个海螺当成自己的宝贝。

  “瞧呀,就是它呀,就是这个海螺呀!”

  松原常常让人看这个海螺,但是,这个海螺只是里面透着一点淡淡的粉红色,听不见螃蟹合唱的声音、吉他的声音和海浪的声音。不管怎样把海螺贴到耳朵上,别人就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也许,这是一只惟有吃过那沙子点心的人才能听到声音的海螺。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

  雪枝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好像鱼的灵魂刚刚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似的。

  提心吊胆地睁开眼睛……

  从刚才开始,鱼槽里的鱼就跳个不停。

  为什么只有今天晚上,才听到这个声音呢?雪枝想。作为海边一家小旅馆的女儿,雪枝就是听着这厨房里的响声长大的。对于雪枝来说,明天就要被做成菜的鱼,在鱼槽里跳跃发出的扑通扑通声,就应该是一首愉快的摇篮曲。说是这么说,今天晚上雪枝却被那个声音烦恼得直到天亮都没有合过一次眼。

  (是那条大鱼吧?是爹说的那条朝霞颜色的鲷鱼[20]在跳吧?)

  雪枝这样想。

  明天雪枝家里,应该有一场很少见的婚宴。为了这场婚宴,雪枝的父亲干劲十足地出了一趟海,钓上来一条格外大、格外美丽的鱼。当它被放到鱼槽里的时候,雪枝想,明天,这么一条漂亮的鱼被摆上餐盘端到婚礼上,新娘子又该是怎样美丽的一个人呢?

  可那条鱼的眼神好凄凉啊!雪枝又想,她骨碌翻了一个身。

  这时,她觉得好像有谁在叫她似的:救救我!救救我!是一个小小的、不可思议的声音,像遥远的海的呻吟一般,像嘶哑的风声一般。

  “谁?”

  低声这样问。不过,雪枝清楚地知道是谁,是鱼槽里的鱼的声音。是朝霞颜色的鲷鱼的声音。

  蓦地爬了起来,雪枝悄悄地朝厨房走去。俯下身,打开盖在鱼槽上的竹帘子一看,那条红色的鱼正在里头慢慢地跳着。比白天看上去更加鲜艳了,就像被系起来的鹿斑染[21]的带子似的。

  “刚才是你发出的声音吧?”

  于是,鱼直瞪瞪地瞅着雪枝,眼泪夺眶而出。鱼哭了。不出声地哭了。雪枝连大气也不敢喘,只是看着它。

  “我放了你,放回到大海里去。”

  雪枝飞快地说。不知为什么,她可怜起这条鱼来了。雪枝把一个大水桶插到了鱼槽里,扑通一声把鱼捞了上来。然后,一只手拎着水桶,放轻脚步朝后门走去,冲到了外面。雪枝在那条满是碎贝壳的路上一口气奔了起来。一边小心着不让水桶里的水洒出来,一边在乳白色的晨霭中朝着大海奔去,哗啦哗啦地冲进了大海。

  最后要把水桶里的鱼放回海里去的时候,雪枝招呼道:

  “好了,回到大海里去吧,下回可不要被抓到了哟!”

  于是,水桶里的鱼仰起头,看着雪枝说:

  “下回再见吧!”

  “哎?”雪枝吃惊地看着鱼,“下回?”

  雪枝这么重复道,鱼平静、清楚地说:

  “因为你救过我的命,所以下回轮到我报答你了。让我来帮你实现三个愿望吧!”

  “……”

  见雪枝呆住了,鱼突然抽动了一下红色的尾巴,说:

  “好了,取下我的三片鱼鳞试试看吧!”

  见雪枝犹豫着,鱼催促道:

  “好了,快点快点!不用客气哟!”

  雪枝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揭下三片微微发红的、像樱花的花瓣一样的鱼鳞。鱼静静地说:

  “如果有了愿望,就把一片鱼鳞浮到海水里,叫声‘鱼、鱼’试一试。那样的话,不管我离开你有多么远,我也会飞过来的。一看到我的身影,你说出你的愿望就行了。不过,尽量在海湾没有波浪的地方把鱼鳞浮起来。”

  说完,鱼猛地朝上一跃,回到大海里去了。雪枝一个人呆呆地伫立在早上的海边上。

  雪枝十七岁。

  一个丝毫也不引人注目、在乡下长大的普通的女孩。她想,什么时候成为一个好媳妇、一个好母亲,在这个村子里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就行啊。

  这样的雪枝的最初的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想让自己的头发变得美丽起来。是一直吹着海风长大的缘故吧,雪枝的头发总是干枯的红褐色。

  一天,雪枝下海去了。她选了一个没有波浪的静静的地方,把鱼鳞浮了起来。然后试着轻轻地呼唤开了:

  “鱼!鱼!”

  雪枝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水上泛起了一道又一道波纹,浮在水面上的鱼鳞滴溜溜地旋转起来,很快,那条鱼就扑地一下浮了上来。

  雪枝果断地说出了愿望:

  “让我的头发变得漂亮起来,变成像海底的裙带菜一样的头发。”

  鱼静静地说:

  “到了明天早上,你的头发就会变得漂亮极了。”

  雪枝点点头。

  太开心了,太开心了!就要拥有一头漂亮的头发了!

  雪枝哗啦哗啦地在水里奔了起来,接着,就像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家里。

  第二天早上,雪枝的头发变得惊人的美丽了。手摸上去像丝绒一般光滑,颜色是深绿色的了。一头齐肩的直发,如果一动不动,又润又重,而一跑起来,则像丝线一样轻盈地随风飘舞。

  雪枝欣喜若狂。到今天,她才头一次知道变美了是多么地让人喜悦。

  然后还没过去几天,雪枝又下海了,把第二片鱼鳞浮到了水上。

  “鱼!鱼!”

  于是,水上又泛起了波纹,鱼鳞滴溜溜地旋转起来,红色的鱼又出现了。

  “让我的眼睛变得漂亮起来,变成像海上的星星一样的眼睛。”

  听雪枝这样请求道,鱼说:

  “到了明天早上你看吧,你的眼睛就会变得漂亮极了。”

  雪枝大叫了一声“谢谢”,就跑回家去了。

  太开心了,太开心了,这样我就成了村子里最美丽的女孩了!雪枝的胸膛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雪枝的眼睛真的变得美丽起来了,像傍晚海上闪耀的第一颗星星一样的美丽。人如果被那双眼睛盯久了,就会晃眼,就会不由得朝下看去。

  “雪枝这孩子变得彻底漂亮起来了……”

  村子里的人们说。

  啊,人生是多么好啊!一种莫名的兴奋让雪枝的心中热乎乎的。

  雪枝变得爱照镜子了。变得爱买新衣服了。而且变得爱想什么时候来迎娶自己的好小伙子了。

  这样过了一两年,雪枝把那条鱼的事给忘到了脑后,她觉得自己那美丽的眼睛、头发都是天生的了。剩下的那一片鱼鳞,落满尘埃,睡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到了二十岁左右,雪枝爱上了一个年轻人。

  那是这一带最富裕的船主的儿子。那是一个住在代代相传的大房子里,而且不久就要成为一家之主的人。那个年轻人说喜欢雪枝的头发和眼睛。在黄昏的松树林里,两个人见过好几次,很快,就定下了婚约。

  然而,村边上小旅馆的女儿,和有钱的船主的儿子却无法结成夫妻。年轻人的父母就不用说了,雪枝的父母也反对。村子里的人只要凑到了一起,就悄声地说起两个人的风言风语,然后歪着脑袋,轻轻地横着摇晃起来。

  尽管如此,雪枝美丽的头发和眼睛还是让年轻人难舍难分。他终于说服了父母,不顾别人的反对,要举行结婚式。

  只要有爱的话——这种时候,谁都会说的悄悄话——年轻人对女孩说了好几次。

  结婚式的前一天晚上,雪枝的父亲一个人嘟哝道:

  “这下,朝霞颜色的鲷鱼就上不了明天的餐盘啦!”然后,他瞅着雪枝这样说道,“为了你,我坐船都不知道出海多少次了,可就是抓不住那条鱼!”

  他又说:

  “那是一条很难抓到的鱼。就因为这,才是吉利的鱼啊!传说如果那条鱼能摆到新娘子婚礼的餐盘上,一辈子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一辈子、幸福……)

  这句话,挑亮了雪枝的心。现在,雪枝紧紧地抓住这句话不放了。

  这种不般配的姻缘,也让雪枝感到不安。随着结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不安愈发厉害了,连夜里都睡不着了。

  思考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雪枝悄悄地拉开了梳妆台的抽屉,把那片干透了的鱼鳞拿了出来。

  “我出去一趟。”

  一个人话还没说完,雪枝就拎起水桶冲到了外边。

  在沿海的贝壳路上奔着奔着,雪枝突然回忆起了十七岁那一年的往事来了。回忆起了把朝霞颜色的鱼装在水桶里,一个心眼朝着大海奔去的那一天——

  她要把那天救过的鱼叫来,抓住它。抓住它,把它杀了,摆到自己婚礼的餐盘上。眼前一浮现出死了的鱼的那空洞的眼睛,雪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可是为了自己的幸福,为了幸福地结婚,雪枝不犹豫了。

  这时,黎明的大海还是灰色的,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的,涨了起来。朝着那大海,雪枝没命地奔着。奔啊奔啊,水总算是淹没到膝盖了,她用哆嗦个不停的手,把鱼鳞浮到了水上。

  “鱼!鱼!”

  啊啊,尽管觉得自己的声音有毒,可雪枝还是尽可能用甜美的声音呼唤起鱼来。

  “鱼!鱼!”

  于是,水面上波纹扩展开了,鱼鳞滴溜溜地旋转起来,红色的鱼一下子冒了出来。雪枝用嘶哑的声音说:

  “你好。”

  鱼回答道:

  “好久不见了。”

  雪枝大胆地一口气说了起来:

  “我明天就要举行婚礼了。我想在餐盘上摆上一条红色的鱼,想摆上一条朝霞颜色的鲷鱼。为了我的幸福,请帮我一个忙吧!”

  鱼用带黑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瞅着雪枝。雪枝接着说:

  “如果把朝霞颜色的鲷鱼摆上餐盘,村子里的人就会认可了,就会觉得我们的结婚是天意了。”

  鱼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抽动了一下鳃,用呻吟一般的声音说:

  “那样的话,你就把我带去吧!”

  “谢谢……”

  雪枝闭上眼睛,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扑通一声把水桶放到了水里。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雪枝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鱼的灵魂刚刚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似的。

  提心吊胆地睁开眼睛……雪枝不禁吓了一跳,因为水桶里的鱼,看上去就宛如一块红色的碎布似的。雪枝的脸色变得苍白,禁不住伸出一只手要去捞鱼,可雪枝什么也没有抓到。水桶里只是映着一片云。只有一片朝霞的影子慢慢地晃动了一下。

  缓过神来的时候,天空已是一片玫瑰色了。就仿佛红色的鱼升到了天空上,成群结队地游过来了似的,天上是一片美丽的朝霞。

  注释:

  [20]鲷鱼:又称加级鱼、大头鱼,产于深海,多带绯红色。味鲜美。在日本,多用于祝贺、喜事。

  [21]鹿斑染:一种染出凸起的白色圆圈花纹的染法。花纹为细小斑点,如鹿斑一样整齐排列。

有个城镇,住着一位心眼特别好的木匠。

  不论有人求他什么事,他都能爽爽快快地答应。譬如:

  “木匠先生,请你给我家厨房做一个搁板。”

  “哎,哎。这很容易。”

  “昨天暴风雨,我家的木板墙坏了,你能不能想点办法?”

  “那您可太为难了。我把上给您修好吧。”

  “我家小孩想养兔子,请给做个巢箱。”

  “啊,有了空儿,就给您做吧。”

  木匠还很年轻,但手艺却非常好,他只要挂在心上,甚至可以造一幢大房子。他是个很好的人,人们老是求他干点没有报酬的小活儿,因此,他总是穷的。

  一天晚上。

  来了一只猫,“咚咚”地敲木匠睡觉的二楼房间的窗玻璃。

  “木匠先生,晚安。请您起来一下。”

  猫极其有礼貌地打招呼。窗户的那边,圆圆的月亮升了上来,对着月亮,猫尾巴竖地直直的。

  那是只雪白的猫,两只眼睛绿得象橄榄果实一样,木匠被猫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身子不禁瑟瑟发抖了。

  “你是谁家的猫?”

  “谁家的?我没有家。”

  “野猫……可你的毛色相当漂亮啊。”

  “嗯,我特别打扮了才来的,因为我对您有个特别的请求。”

  “哦,那到底是什么事呀?”

  木匠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冰凉的风“飕——”地吹进来,白色的野猫在风中,用严肃的声音,一口气地说:

  “想请您做一个阳台。”

  木匠呆了。

  “猫做阳台!”他叫道。“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于是,猫摇摇头:

  “不,不是我要使用。有一位照顾我的姑娘,为了她,我才来求您的。阳台的大小,一米四方,颜色是天蓝色,地点是槲树大街七号,后街小小公寓的二楼。就是挂着白窗帘的房间。”

  说罢,猫“唰”地跳到邻居的屋顶上,仿佛溶化在黑暗中似的消失了。月光静静地落下,看起来,瓦铺的屋顶象是一片海洋。木匠“呼——”地吐出白气,怀疑刚才是不是做梦。——居然连猫都来请求给干活儿,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自己的手艺,竟传到动物那里去了吗……想着想着,身体不知不觉地有些热乎乎,陷进了温柔的梦中。

  没想到,第二天早晨,木匠“哗啦”地打开窗户,在电线上停成一排的麻雀齐声说:

  “您要给做阳台吧?大小一米四方,颜色是天蓝色,地点是槲树大街七号。”

  木匠扛着工具袋在路上走,这一回,在树下游戏的鸽子说:

  “您要给我们最喜欢的姑娘做阳台吧?地点是槲树大街七号。”

  木匠的头有点发晕了。

  “怎么回事?猫哇,鸟儿的话,我怎么突然懂啦……”

  想着,他的脚不由自主地朝向槲树大街。

  在槲树大街七号那儿,的确有个公寓。

  那时高大建筑物后面的房屋,二楼最边的窗户上挂着白窗帘。

  “不错,跟猫说的一样。”

  木匠赞许地仰看那窗户。

  (不过,这样做可以吗?随便做阳台,不会被公寓主任申斥吧?)

  他正想着,忽然有声音说:

  “一点也不用担心。”

  一瞧,昨夜的猫,正端坐在公寓的房顶上。猫很高兴地说道:

  “阳台要和天空一样的颜色。然后,我念点咒语,这样一来,就谁也看不见它了。也就是说,成了只有从里面才能看见的阳台。”

  猫用一只手抚一下脸。

  “哎,哎,请开始工作吧!姑娘现在不在家,她白天去劳动,到晚上才回来,我们想让她大吃一惊。因为直到现在,我们一直受着她很好的照顾。那姑娘,自己不吃饭,也要给我和鸟们喂食。我受伤的时候,她给我涂药;小麻雀从巢里掉下来的时候,她给拾起来小心地养育。所以,作为谢礼,我们总想给这煞风景的窗户做一个漂亮的阳台……”

  听到这里,木匠已经被猫的话吸引住了:

  “好,我接受了。我家有点旧木料,就用它做一个顶顶可爱的阳台吧。”

  木匠立即着手工作。他搬来木料,仔细地用刨子刨好,量了尺寸,用锯来锯,再爬到房顶,“咚咚咚”地响起锤子。

  这样,当木匠在大楼后面不向阳的公寓窗户上,做成天蓝色阳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那涂了油漆的小小阳台,好像是玩具一样。

  好了好了!木匠想着,收拾一下,开始下梯子。这是,房顶那儿传来猫的歌声:

  能开花也能收蔬菜,

  手儿够得到星星和云彩,

  谁也看不见的漂亮的阳台。

  木匠急忙下到地面抬起头,想看看刚刚做完的阳台。可是,阿,如同猫所说,阳台连影子和形状都看不见,要说能看见的,只有房顶。

  木匠摇了好几次头,揉揉眼睛,然后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来打开那窗户呢?)

  木匠在微暗的小巷,靠着石墙,点着了一支烟卷。他在等着姑娘回来。他想,靠着墙吸烟,姿势可不太好。尽管那样,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公寓的窗户。

  天已全黑,四周传来晚饭气味时,那窗里“噗”地亮起了灯。白色窗帘摇动,玻璃窗打开了。接着,长长头发的姑娘探出了脸。

  一瞬间,姑娘似乎特别吃惊,转看了房顶一会儿,喊道:

  “多了不起的阳台!”

  她高高伸出手,这样说:

  “第一颗星,到这儿来,

  火烧云,到这儿来。”

  她的白手里,好像抓到了星星和云似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从那以后,过了好几个月。

  寒冬过去,阳光稍微暖和了的时候,一个挺大的包裹寄到了木匠家里。包裹用天蓝色的纸包着,还系着天蓝色的带子。

  木匠歪着脖子打开包一看,哎呀,里面装满了好香的绿蔬菜,有莴苣,有间下来的菜,有卷心菜芽,有荷兰芹,有菜花……还有这样一张卡片:

  这是在阳台收获的蔬菜。

  是给阳台修造人的谢礼。

  木匠瞪圆眼睛。那谁也看不见的阳台上,居然能长这么多的真蔬菜。他马上把蔬菜做成色拉。在奇怪的阳台上收获的蔬菜,甜甜的,嫩嫩的,吃上一口,浑身都舒服。

  到了五月。

  吹过的风,送来花和绿叶气味的时候,一件中等大小的包裹寄到了木匠那里。

  木匠打开包裹一看,里边时一箱颜色鲜艳的草莓,而且,照样附着这样的卡片:

  这是在阳台收获的草莓。

  是给阳台修造人的谢礼。

  木匠给草莓充分浇上牛奶吃了。草莓凉凉的,香喷喷的,吃一口就觉得身子发轻。

  这时,木匠想:

  真想到远处什么地方去呀。

  希望在沙漠的正当中,建立一座顶到星星的塔,这少年时期的梦,现在,在木匠的胸中一下子苏醒了。

  在只能看见房顶的小巷后的二楼,住着独自一人,已经有几年了呢?在窄小的工作场,连续造着房檐几乎贴紧房檐的房屋,已经有几年了呢……啊,真想飞到锤子能“当——”地响彻天地的地方去。

  吃着草莓,木匠的心中,充满了对远处世界的向往。

  到了六月。

  久雨已停,在一个阳光又热又晃眼的日子,木匠那里,又寄来了一个包裹。

  这一次是个细长的木箱,里面睡着满满的红蔷薇。

  这是阳台上开的蔷薇。

  是给阳台修造人的谢礼。

  木匠把蔷薇花装饰在自己的房间里。当天晚上,被花香包围着睡了。

  “喀吱喀吱”,是谁轻轻敲窗的声音,木匠睁开眼睛。房间里,蔷薇的香味冲鼻。窗外,上次的白猫端正地坐着,看着这边。

  猫一动不动地说:

  “木匠先生,接您来了。您不愿意坐上天蓝色的阳台到远处去吗?”

  “到远处去……?”

  木匠猛然往外一看,呀,前次做的天蓝色阳台,好像船儿一样,正浮在空中。

  天蓝色的阳台上,放着好几个大花盆,开满了红蔷薇。蔷薇的枝蔓,也缠到阳台的栏杆,长着小小的花蕾。

  在盛开的花中站着长发姑娘,向木匠招手。她的肩上停着许多鸽子。麻雀群在啄着蔷薇叶。

  木匠的心“啪”地亮了。形容不出的喜悦,使他的心咚咚直跳。

  “好,去吧!”

  他抱起猫,连睡衣也不换,从窗户跳到外边,在房顶上走几步,“噗”地跳上了阳台。

  于是,阳台象宇宙船一样地动了,朝着星星和月亮,朝着在夜空飘忽的云,慢慢地飞去。接着,不知不觉地,变得真正谁也看不见了。

好些年前去山里的时候,在一幢有趣的屋子里投过宿。

  那是朋友的别墅,是一幢有点像山小屋风格的建筑,不过,屋子有个天窗。

  天窗真好。一到夜里,从天花板上那个被切成正方形的窟窿里,看得见星星,看得见月亮,看得见流走的云。因为那房子的天窗镶着一块透明的玻璃,所以白天虽然有点儿晃眼,但晚上,却能遮蔽雨露,暖烘烘地有一种在野外宿营的感觉。

  一开春,我一个人在那屋子里住了三天左右。当我被各种各样的悲伤压着、精神几近崩溃、不再想活下去的时候,一个好心的朋友劝我来到了这里。

  "在我的山小屋里静养一段时间吧!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安静不说,院子里的辛夷花开了,漂亮极了。"当我看到那株覆盖了小屋半个屋顶、枝繁叶茂、开满了白花的辛夷树的时候,我长舒了一口气,感到终于来到了一个能慰藉心灵的地方。

  屋子里有一个小厨房,我在那里一个人做的饭。或从河边采来水芹,做成酱汤,或把八角金盘的嫩芽裹上面粉油炸,或凉拌不知道名字的绿叶子。白天听小鸟脚,晚上眺望着天窗外面的天空进入梦乡。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晚上——

  那天夜里,恰好是满月。从天窗里射进来的月光,分外明亮,我觉得自己就好像坐在海底上似的。

  辛夷树的影子,清晰地落到了铺在天窗正下方的被子上。我还是头一遭看到树的影子这样鲜明,简直就如同工笔画一样地映了出来。当有风吹过的时候,即使是仅有几朵花簌簌作响,被子上的影子也会摇晃起来。就连最远的那个树枝尖儿上的花骨朵儿的影子,也会静静摇晃起来。突然,影子中仿佛飘出了花朵们的笑声。

  "太美了……"我两手撑在被子上,细细地瞅着影子。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影子的花。于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仅仅是摸了一下那饱鼓鼓的花的影子,它就带上了一点银色。我吃了一惊,又去摸别的花的影子。结果,那些个影子也"嚓"地放出银亮的光,就好像是花丛中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

  我走火入魔地摸起新的影子来。落在被子上的影子,总共有三十个吧!我从一头摸起,当所有影子都染成银色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感动。我如痴如醉地眺望了这些美丽无比的东西片刻,冷不防伸出手,试着去摘最小的一朵银色的花。

  于是,花的影子被我捏住了。

  夹在我手指之间的影子,还是花的形状。而且,依然是那种魅幻般的银色。

  "哇啊,妈妈,不得了!我抓住花的影子了!"我情不自禁地这样喊了起来。

  为什么这个时候,我又犯了儿时的毛病呢?我是最小的一个孩子,以前,不管是高兴也好,吓着了也好,必定要"哇啊,妈妈"地大喊大叫……当我想起来妈妈三个月前去世了的时候,头突然一阵昏沉,我闭上了眼睛。一股奇妙的悲伤涌了上来,我快要流泪了。啊啊,月亮在天窗上看着我,看着要哭出来的我在笑……这么一想,我睁开了眼睛,被子上花的影子,又回到毫无变化的灰色。我沐浴在天窗下的灰色影子里,向落网的小鱼一样,坐在那里。

  我顿时就喘不过气来了,一骨碌躺倒了。于是,接二连三地回忆起了以往的悲伤与烦恼。我一边眺望着天窗对面大大的月亮,一边想,要是不下山,就这样永远地对着天空好了。然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过,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吃了一惊。

  因为我手上紧紧地捏着昨天晚上的影子。

  那是一个呈花的形状、银色的东西。虽说是音色,但发出的是旧银子的暗淡的光,特别薄,对了,薄得就像铝箔一样。

  "太让人吃惊了……"我重重叹了一口气。被从天窗射进来的朝阳一照,房间里的树影虽然还在晃动,但那不过是普通的影子,再怎么揉搓,再怎么想抓起来,都没有用了,只有这个沐浴着昨天晚上月光落下来的影子……

  我把花的影子托在手上细细地看过之后,轻轻地装到身上的口袋里。

  自从把一片花的影子占为己有开始,我的耳朵就变得能听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声音了。只要我呆在那个屋子里头,不论是做饭也好,读书也好,上方总会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呼叫:

  "还回来,还回来,把影子还回来。"这时候,我吃惊地仰起头,是白色的辛夷花在天窗上晃动。

  (树在看着我啊。)

  这种感觉让我吓了一跳。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又岂止是来到这里以后呢,生下来以后还一次也没有过),我对于"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识。至于树会呼唤人、会盯着人看,连想也没有想过。然而这一刻,对于我来说,辛夷树却变成了有生命的对象。

  我坐在天窗正下方,仰着头,试着"喂"地招呼了一声。结果,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干吗?"辛夷树说话了。

  "啊、啊,为什么能抓住影子呢?"树回答:

  "是月亮在恶作剧哟!"见我愣在那里发呆,辛夷树用甜美的声音继续说:

  "月亮特别喜欢这个天窗呀!因为昨天晚上是满月,就干了那种事情,把我的影子施了魔法。可也没想到会有人把它揪下来啊!""对不起。因为那时花的影子实在是太好看了,不知不觉……"我低下了头。于是,树发出了有点尖的声音:

  "可我好为难啊。影子被拿走了,那个地方好痛啊!""哎,是真的吗?""是的呀。虽然你觉得那不过是一朵花的影子,但养分会从那个地方跑出来,有时候整株树就这样完蛋了。"我想,这下可闯祸了。辛夷树一边在风中摇动,一边说:

  "今天晚上,请还回来吧!"见我不吱声,它又叮嘱我一遍:

  "今天晚上月亮出来、我的影子一映到地上,就务必把他还回到原来的地方呀。"我点了好几次头。

  有时候会有这样的事情,一开始还没觉得怎么样的东西,可真让你撒手了,却又突然舍不得了。自从树说把花的影子还回去之后,我就怎么也不想撒手了。

  花的影子越看越漂亮。什么地方的珠宝店,才会有这么美丽的银色的东西呢?把它轻轻地贴到胸前,树的生命就朝自己这边流过来似的。贴到耳朵上,就能听到树的温柔的声音似的。

  当把花的影子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

  尽快离开这幢小屋!既然已经决定把它拿走了,就绝对不能再沐浴着那魅幻般的树影子、再在天窗下面睡一个晚上了。那么,就趁早下山吧……

  我急忙收拾起行李,穿起衣服来了。啊啊,树在上头盯着我哪——这么一想,我手脚就吓得冰凉了。我顾不上了,把衣服和书往箱子里一塞,管它呢,以后再整理吧,就冲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在关上了的门之前才一抬起头,就迎面撞上了辛夷树。我连忙低下头,屏住气,看也不看它一眼,从它前面跑了过去。

  然而,还没有跑出十步,那细细的声音就从身后追了上来。

  "还回来,还回来,把影子还回来。"

  我想是要抖掉那个声音似的,一边用力摇头,一边跑。帽子吹飞了,珍珠花踩烂了,好几次险些摔倒了,可我还是在飞跑。

  "还回来,还回来,把影子还回来。"

  那个声音,直到我下了山、来到巴士车站,还紧追不舍。

  幸运的是,一个小时只有一趟的巴士,恰好在这个时候来了。我不顾一切地冲上了巴士的踏脚板、一屁股坐到了最前头的座位上。巴士马上就发车了,飞速奔驰起来。坐在座位上,我按住悸动的胸口,兴奋一点点地消退了。于是,我觉得小屋里发生的一切,都仿佛是幻觉一样了。树开口说话,怎么可能有那样的蠢事呢?拾到影子,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怪事呢……然而,那个闪耀着黯淡银光的花的形状的东西,就装在我的衬衫口袋里,我不知道这应该如何解释。

  回到家里,我用一根细细的链子把花的影子船上,当作护身符,挂到了脖子上。我怕一不小心把它放到了抽屉里,就那么消失了。

  就这样过去了几天,我慢慢地恢复了健康,心情也好多了。周围的人看到我这个样子,都说亏得去了山里。

  不过,无论如何,我也不认为我身体中洋溢出来的不可思议的朝气,是因为去了山里三四天的缘故。

  以前我早上一起来,就头昏脑胀的,可自从脖子上挂上了花的影子以后,一看见从木板套窗的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就兴奋起来了。遇到人,也会笑着打一声招呼了。工作也顺利起来了,灵感一个接着一个。吃饭也香,晚上也睡得好了。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好得不可思议了。

  不久,我就结婚了。还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一座小小的屋子。

  这样有一天,我碰到了好久不见的那个山小屋的主人。

  聊了一阵近况之后,我轻声说:

  "真想念那个有天窗的屋子!"想不到,朋友却说出这样让人意外的话来:

  "那个屋子啊,去年已经坏掉了。""怎么会……"见我一脸不解,朋友答道:

  "伤痕累累啦!""哎?是被白蚁蛀了吗?""是树哟!那株辛夷树!"接着,他告诉我:

  "屋子紧挨着大树,可真是不好啊!每年落下一大堆叶子,把雨水管都堵死了,屋子破坏得很厉害。虽然经常修理,可那叶子掉得也太吓人了,细细一查,才知道那株树生病了。""……""当发现的时候,已经烂了,树干已经成了坑坑洼洼的空洞了。这还不算,上次刮台风的时候,树枝有咔嚓一声折断了,落到了屋顶上,把天窗彻底砸坏了!"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憋住气,只嘟囔了一句:

  "果然……"还回来,还回来,那个声音又在我耳边复苏了。而我这时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就因为我从

  一片花的影子里得到了树的养分、重新站了起来,树却死了。

  "我干了对不起的事情啊……"我轻声地自言自语。

  于是,我的胸口突然热了起来,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感动的回忆。就好像天窗上晃动着的那一大片雪白的花,原封不动地移到了我的心里,又接着燃起了白色的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