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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的时间分给你吧!

  半夜12点开始的一个小时。

  这个时间里,

  你不管去什么地方,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1

  岩石背后,睡着一只大海龟。

  海龟的龟壳和岩石是一样的灰色,总是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看上去仿佛是岩石的延续似的。

  这只海龟已经活了两百年了。尽管如此,它还有一百年左右的寿命。

  “已经腻透了。”

  一天黄昏,看着沉下来的夕阳,海龟这样说道。

  “没有一点有意思的事,却有用不完的时间。”

  海龟又闭上了眼睛。最近这些日子,连做的梦都是一样的了。每天都梦见住在海底的女孩。女孩梳着辫子,穿着浴衣,系着三尺长的红色的腰带,像水中花一样地轻轻飘舞。

  “那是谁呢?”

  海龟晃了一下脑袋,回忆不起来了,它突然想喝酒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有一回它慢吞吞地爬到了海岸上,引来人们一阵骚动,还给它喝了酒。那是它头一次喝酒。身子里,有一种玫瑰色的黎明到来了的感觉。从那以后,这只海龟常常爬到海岸上来找酒喝。不过,最近这些日子,连沉重的身子都懒得动地动了,所以,每天就一动不动地趴在岩石背后,净做一样的梦了……

  啊啊,尽管如此,还必须要再活上一百年!

  “可真受不了呀。”

  海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时,上面有谁也说了一句:

  “可真受不了呀。”

  “谁、谁?”

  海龟发出了不高兴的声音。

  “学别人说话,可太不礼貌了。”

  可那家伙不服气地说:

  “学别人说话?我是因为真的受不了了,才说受不了的。”

  海龟尽可能地伸长了它那短脖子,想看看这个傲慢的家伙是谁,可怎么也看不见。于是,就问道:

  “你是人吗?”

  “啊,是人。渔夫良太。”

  那是一个精神头儿十足的小伙子的声音。小伙子好像就站在边上的岩石上。

  “你有什么受不了的?”

  海龟一边缩回脖子,一边问。于是,渔夫良太说:

  “我忙得没有闲空儿。”

  “没有闲空儿!那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好。每天忙得要命,连修网的闲空儿都没有。网子本来不过是破了一个小洞,一会儿没顾得上它,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随着话声,海龟的眼前垂下来一片网子。中间有一个大大的洞。

  “哈哈哈,这简直就像是鲸的通道。”

  海龟大笑起来。这么有意思的事,多少年没有过啦。不过,这时海龟又想到了另外一件有意思的事。

  “我说,良太。”

  海龟又招呼了一遍。

  “你那么想要闲空儿,把我的时间分给你吧。”

  “……”

  “我还有一百年多余的时间。”

  “可、可是,我怎么才能使用你的时间呢?”

  于是,海龟像个大彻大悟的老人似的,这样回答道:

  “这你不用担心。海龟自有海龟的做法。如果稍稍施点魔法,修个洞这么一点时间,要多少可以分给你多少哟。怎么样,一天一个小时?”

  “一天一个小时?就给我这么一点吗?”

  “哎呀,可不能那么贪得无厌。人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而你却拥有二十五个小时了。这是了不得的事啊!那多出来的一个小时,你要干什么,绝对没有人知道。喏,就像是披上了隐身蓑衣似的。我想,动点儿脑筋,什么有意思的事都能干呢。”

  “是这样。那么,那一个小时,究竟什么时候来呢?”

  “半夜12点之后。你用完了那一个小时,时刻又会变回到原来的12点。不过,你干过的活儿会留下来。比方说,你要是补了网的话,即使是回到了原来的12点,网上的洞也已经补好了。”

  “是——这样,那可太好了。那就拜托了。”

  这时,海龟这样说道:

  “作为交换,你给我送点酒来吧。”

  “咦,你喝酒?”

  “是啊,装满满一杯子吧。”

  良太点点头,答道:

  “好吧。”

  “那样的话,从今天夜里开始,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分开给你吧。那样,我的时间也能减少一点哪。”

  一边听着小伙子跳到对面岩石上的声音,海龟一边嘀嘀咕咕地嘟囔道。

  2

  良太的家,在海边的草原上。

  屋顶是石头砌的,矮矮的,即使是暴风雨来了也刮不走。一扇门,一扇窗,房间也只有一间。那小屋子里,就只住着良太和腰都弯了、跟一根枯树似的老奶奶。

  良太的爸爸死在海里了,妈妈病死了,还没有媳妇。如果要说有什么财产的话,那就是破旧的小船一艘,破烂的网子一副。尽管是这样,良太还是觉得穷光蛋一个,干干净净也挺好。

  然而,今天不对了。得到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拥有的、不可思议的一个小时,良太笑逐颜开了。

  “第一天要先修网。从第二天起,干什么好哪?对了,练习敲大鼓!在夏祭[13]前,让手艺好好长进长进,争取成为村里的第一名!大家准会大吃一惊,会说,良太到底是什么时候练的呢?”

  海边的路上,良太一边拖网,一边像个孩子似的欢蹦乱跳地走着。

  就是回到了小屋子里,良太还是平静不下来。旧钟咔嗒咔嗒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回响。老奶奶和他说什么,也是心不在焉。连晚饭都没吃出滋味来。

  “今天的良太不一样,有点怪呢,莫不是吃了咸梅干的种子?”

  这样咕哝着,老奶奶钻进了被窝里。

  不久,钟就懒洋洋地敲响了半夜12点。良太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终于来啦!来啦来啦!)

  握紧了两只手,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可身边与前面没有一点变化。被煤烟熏得黑乎乎的小屋子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鸦雀无声。老奶奶呼呼地睡得正香。

  (什么呀。这不是和往常一样吗?)

  良太有点失望了。

  (那个海龟,不是在说谎吧?)

  不管它,先去修修网子再说吧,良太想到这里,站了起来。刚一站起来,就把边上的水桶给踢倒了。水桶发出嘎啦嘎啦的尖叫声,滚到了一边。

  (糟糕!)

  良太心一紧,朝老奶奶看去。可老奶奶纹丝未动。耳朵特别灵、连一阵风声也会马上就爬起来的老奶奶,根本就没有听见这水桶的声音。

  (原来如此。)

  良太这下算彻底明白了。这会儿,自己的确是在谁也不知道的、只属于自己的时间里了。

  良太开始修起网来。为了不让这个破开的大洞再次裂开,他尽可能地把它补牢,补结实了。

  就这样,好歹总算是把活儿干完了的时候,钟响了。慢慢地、懒洋洋地又敲响了12点。

  (原来如此,果然像海龟说的一样。)

  良太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第二天早上,良太和黎明一起爬了起来,捧着一杯酒,朝海龟那里奔去。

  “海龟,说好了的酒哟!”

  海龟睡在和自己一样颜色的岩石背后,像个摆设似的。怎么叫、怎么拍,也纹丝不动。良太把酒轻轻地放到了它的前面,回小屋去了。

  哈,从这往后就有意思了。

  把昨天补好了的网装到了小船上,良太出海了。鱼捕呀捕呀,一眨眼的工夫,小船就成了一座活蹦乱跳的银色的鱼山了。良太连坐的地方都没了。要是再往上装鱼,船就要沉了。良太那晒黑的脸笑开了颜,一边哼着鼻歌,一边回到了岸边。然后,去鱼市场把捕来的鱼卖了,卖了好多钱,买了一面大鼓。

  (这下,从今天夜里开始就是大鼓的练习了!今年,我不能输给任何人,一定要成为村里的第一名!)

  这天晚上,回到小屋,良太吃完晚饭,先睡了一会儿。然后,当钟敲响了12点,就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接着,就用力擂起了大鼓。

  咚、咚咚咚。

  声音震得狭窄的小屋都发颤了。然而,也没把睡着了的老奶奶震醒。

  就这样,良太一天练习一个小时的大鼓,持续了好些天。谁也不知道,谁也听不见。

  不过,良太买了大鼓的话,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因为卖给他那面大鼓的杂货店的老板娘这样说了:

  “海边的良太买了大鼓呀。说是要练到夏祭为止,成为村里的第一名。可是,他也没有时间打啊。”

  村人们点点头。

  “嘿,那个穷光蛋良太还大鼓呢!”

  “可是,打算什么时候练习呢?”

  “一定是夜里。”

  “真想去看一次啊。”

  到了夜里,就有好事的人去了海边,蹲在了良太小屋的窗子下面。然后,就竖起了耳朵倾听着。但是,直到天亮,也没有听到大鼓的声音。这时,小屋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的良太探出脸来。

  “呀,早上好。在这里干什么呢?”

  村人们慌里慌张地说:

  “不,啊呀,只是想看一眼良太那漂亮的大鼓。”

  良太微微一笑:

  “大鼓啊,就在那里哟。每天晚上打得太厉害了,皮都要坏了。”

  满不在乎地这么说了一句,良太打了一个大哈欠。

  良太不知道拥有谁也不知道的时间会是这么快活的一件事。离夏祭还有二十天。

  (到了那时候,会更快活啊。)

  良太相信自己能得到第一名。再练上一阵子,良太的大鼓敲得就好上加好了。

  3

  夏祭的一个星期前。

  钟指向了半夜12点半。

  良太正在一心一意地敲大鼓,有人当当地敲响了小屋的门。

  (咦?)

  良太敲大鼓的手停住了。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好听的声音呢,能让我听一下吗?”

  良太吓了一跳。

  “谁、谁谁谁呀……”

  谁也不可能听到的良太的大鼓,有人听到了。而且现在,有人正要跨进这段只属于良太的不可思议的时间里。

  良太发不出声音来了,呆立在那里。同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好听的声音呢,能让我听一下吗?”

  良太跑到门口,闭上眼睛嘎吱一声打开了门。然后,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

  那里站着一个少女。

  少女梳着长长的辫子,笑盈盈的。穿着浴衣,系着红色的三尺长的腰带。不过,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是谁呀?都这个时候了,还来人家……”

  良太怒目瞪向少女。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特别晃眼,眼睛朝下看去。

  少女咚咚地走进了小屋。一看见大鼓,就尖声叫了起来:

  “啊,就是这面大鼓吧,连我那里都听到了!”

  说完,少女突然就用手掌“嘭嘭”地敲起大鼓来了。

  “呀,不行。会把老奶奶吵醒的!”

  良太按住了少女的手。可只听少女这样慢慢地说道:

  “这个时间,除了你和我,谁也不知道啊。其他的人,什么也听不见啊。海龟这样说过吧?”

  “海龟?你知道那只海龟?”

  良太用嘶哑的声音问道。然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个少女,不是也从海龟那里分到了时间吧?

  少女点点头。

  “我叫幸子。我也从海龟那里得到了时间。已经是好些年前了,一天一个小时,也是在这样的深夜里。”

  “后来呢?”

  “后来……”

  幸子坐到了铺在地上的网子上。

  “啊,别坐在这上面……”

  见她坐到了他珍爱的网子上,良太正要发火,可见她坐得那么随便,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也不生气了,也并排坐到了网子上。

  “后来怎么了呢?”

  良太眨巴着眼睛,盯着少女。

  “我用从海龟那里拿来的时间,每天晚上去见妈妈了。瞧,妈妈就在对面的岛上。”

  幸子指着外面。漆黑的海那边就是岛。

  “妈妈生病住进了岛上的医院。说是马上就能出院,可一直没能回来。”

  幸子叹了口气。

  “我想去见妈妈,可怕被传染上病,不让我去。我想一个人悄悄地去,可又没有钱坐船。一次,我在海边哭的时候,那个大海龟来了……”

  幸子接下去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

  “哭什么哪?”

  海龟问。

  “想见妈、妈妈……”

  一边抽噎着,幸子一边说出了原委。

  “唔——”

  海龟沉思了片刻,慢吞吞地抬起了脖子,这样说:

  “那样的话,把我的时间分给你吧!半夜12点开始的一个小时。这个时间里,你不管去什么地方,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可是,怎么去岛上呢?半夜里又没有船。”

  于是,海龟像个善解人意的老人似的,连连点头:

  “哪里,只要在海上跑就行了。”

  它说。

  幸子张大了嘴巴,盯着海龟。海龟接着说:

  “如果是在我的时间里就行。到那个岛,一直往前跑,也就是二十分钟。一个小时可以打一个来回呢。”

  “……”

  幸子的心沸腾起来,仿佛要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似的。但是,就因为能够见到妈妈这一点,幸子就被海龟的话一点一点地吸引过去了。海龟接着说:

  “不过,你一定要记住这两件事哟。我给你的时间,是别的人谁也不知道的时间。所以,尽管你能见到岛上的妈妈,但你妈妈是不知道的。不管你怎么大声地叫,也是绝对不会知道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如果到了岛上,必须一个小时之内返回来。万一你在海上跑的时候,时间到了,你就要掉到海里去了。”

  “……”

  幸子眼睛睁得老大,盯着海龟。海龟笑了。

  “没什么好害怕的呀,不过是打个赌而已。我把时间白送给你。如果每天夜里你能准时回来,就算是你占了便宜。不过,如果你没有遵守时间,掉到海里了,我就占了便宜。”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海里有我的梦的世界啊。那是个透明的大坛子,一个磨得铮亮的玻璃坛子躺在海底。”

  海龟陶醉般地眯上了眼睛。

  “你就掉到那里头啦。从现在开始,我还要厌腻地活上好长时间。虽说是在岩石背后呼呼大睡,但美梦总是必要的。现在,我的梦坛子里,只有蓝色的水。如果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掉到了那里头,那有多快乐呀。一直到我死那天为止,你都会在梦里陪伴我了。”

  幸子犹豫起来。

  可这时,海对面的岛子近的,看上去伸手就够得着似的,跑几步就到了。当妈妈那让人思恋的、苍白的脸浮现出来的时候,幸子下了决心。

  “没事,我准行。海龟,请给我时间。”

  就这样,幸子每天夜里去岛上。妈妈的医院在山冈上。石头台阶恰好是七十级,一座很大的建筑。幸子立刻就知道了,一楼从右面数第五扇窗户,就是妈妈的房间。那个眼熟的风铃,丁冬丁冬地响着。

  幸子跑到那扇窗户的边上,朝里看去。白色的床上,睡着一个瘦瘦的女人。

  “妈妈。”

  幸子轻声唤道,可妈妈依旧一动不动地睡着。即使这样,幸子还是好开心啊。只看了妈妈的脸一眼,然后就气喘吁吁地跑下七十级台阶,全速跑过海上,虽然这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小时,可即使这样,幸子还是觉得有了那个海龟真好。

  不过,没几天,幸子就开始巴望想个什么办法,让妈妈知道自己来过了。想把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记号,留在窗子上。

  有一回——那是夏祭的晚上吧,幸子提着过节的灯笼,去了岛上。她把那个红灯笼的灯点着了,挂到了窗框上。

  (妈妈,幸子呀。幸子来过了呀。)

  幸子冲着安睡的妈妈,轻轻地呼唤道。

  往石头台阶下去的时候,幸子抬头朝医院看去。昏暗的小树丛的深处,灯笼像红色的酸浆果[14]一样,成了亮着的一个小点儿。

  从那以后,幸子每天晚上都在妈妈的窗子上点亮灯笼。妈妈确实是注意到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第二天幸子来的时候,灯笼总是灭的。一定是妈妈到了早上,轻轻地把它吹灭了吧。

  不过,她觉得床上的妈妈一天比一天苍白、削瘦下去了。

  后来有一天夜里,幸子到窗子下面一看,那个灯笼变成了一堆黑灰,掉到了地面。

  (唉?)

  幸子吃了一惊。

  (妈妈今天早上忘了灭灯笼了。所以,才烧掉了。)

  幸子战战兢兢地朝病房的窗子里窥去。

  ……

  床上没有人。月光下,只有白白的枕头。

  “妈妈!”

  这样尖叫着,幸子冲进了医院里。打开一扇扇病房的门,朝里头瞅去。

  “妈妈、妈妈、妈妈……”

  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幸子那大大的、但谁也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在长长的走廊里悲哀地回响。可是,偌大的医院里,什么地方也没有妈妈。抓住昏暗的楼梯的扶手,幸子这时清楚地知道,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时,疲惫不堪的幸子的脑海里,闪过了海龟的身影。

  (啊,到时间了!)

  幸子不顾一切地跑出了医院。然后,跑下七十级石头台阶,一跃跳到了海上。

  月夜下的海面,像是铺上了一层布。幸子那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在上面回荡着。

  还差一点。很近了,海边灯塔的灯光透了出来,看得见防波堤那白色的线了。再跑那么几步!

  可这时木屐的带子断了。啊,当知道不好了的时候,幸子的身体已经向前栽去、有气无力地沉到海里去了。

  红色的腰带慢慢地在水里散开来了。气泡闪着光,朝上面升去。然后,幸子慢慢地向海底——海龟的梦里坠去。

  ***

  “从那以后,过去多少年了呢?”

  幸子叹了一口气。

  “你说在海龟的梦里,那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良太问。

  “寂静呀。热热的,黏黏的。对了,就是在像秋天晴朗的日子里晒太阳一样的感觉。

  “四周的玻璃上,时不时地映出大船的影子。日光变成了绿色的舞蹈的少女,一圈接一圈地转着圈子。不知什么时候,还会有迷路的小鱼钻进来。

  “——你好,幸子——鱼说。然后,在坛子里转上一圈。

  “——保重呀,幸子——说完,就出去了。

  “暴风雨的时候,一个贝壳闯了进来。白色的螺壳,正好成了我的螺号。我虽然每天都吹螺号,可你好像没有听见……非常好听的声音啊。

  “不管怎么说,我满足了。我觉得比住在没有妈妈的世界里,海底要幸福多了。比起人的时间来,呆在海龟的时间里更安心。

  “可就在不久之前,听到了你的大鼓声啊。咚、咚。然后,不知为什么,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了。觉得已经忘了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又记起来了似的。还觉得有谁在叫我。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了。被关在坛子里,寂寞得、寂寞得让人难以忍受了。所以,今天我才大着胆子来到了这里。”

  “啊,是这样啊。”

  良太说。

  “从今天起,就一直呆在这里好了。”

  然而幸子却摇了摇头:

  “你的时间,不是只有一个小时吗?只能一起说一个小时的话……而且,海龟睡着了做梦时,我是出不来的。最近这些日子,海龟一天到晚总是睡不醒。”

  这时,幸子的身影从良太的眼前消失了。钟第二次敲响了12点,从洞开的小屋的门口,月光悠悠地射了进来。

  4

  从那以后,良太就是在为幸子敲大鼓了。祭日什么的,全都忘到了脑后,只是为了能让幸子听到、为了呼唤幸子在敲了。

  咚咚咚、咚咚咚。

  那是“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的声音。

  然后,良太常常停下敲大鼓的手,竖耳倾听。于是,夹杂着远远的波浪的声音,他听到了微弱的螺号的声音。那的确像是螺号的声音,高亢而又嘶哑。在良太听来,那就像是幸子细细的叫喊声。

  一天早上,良太到岩石背后,大着胆子招呼起海龟来了:

  “喂,海龟,在睡觉吗……睡觉的时候,做了什么样的梦呀……一定是女孩子的梦吧,系着红腰带的女孩子的梦吧?”

  海龟吃惊地仰起脖子,嘟哝道:

  “啊呀,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那个梦有意思吗?”

  “啊,不,已经腻透了。”

  “那样的话,就换个梦吧!”

  “换个梦?唔,其他还有什么梦呢?”

  “大鱼的梦、海鸥的梦、彩虹的梦什么的,有意思的梦,不是有的是吗?”

  海龟伤心地说:

  “实话对你说,我连做梦都厌倦了。”

  “啊,那样的话——”

  良太蹲到了海龟的边上。

  “能把呆在你梦里的女孩子还给我吗?”

  海龟闭着眼睛,这样回答道:

  “女孩子?怎么还给你啊?”

  “怎么还给我?”

  良太怒视着海龟,不由得大声叫了起来:

  “那孩子,不是被你关到海里的吗?”

  海龟垂下头,嘟囔了一声:

  “可是,我也不知道啊。一下子关到梦里了的东西,怎么才能救出来呢?”

  “真、真的?”

  “啊,我干了坏事呢。”

  良太瞪圆了眼睛,愤怒地瞅着海龟,可没一会儿,就是把紧紧地攥着的拳头轻轻地松开了。然后,像是横下了一条心似的说:

  “那样的话,你干脆把我也放到你的梦里!一百年出不来也没关系。我和那孩子一起住在海底哟。”

  听了这话,海龟才头一次把眼睛睁得老大。然后,直勾勾地瞅着良太,用坚决而低沉的声音这样说道:

  “那可不行呀。好好的小伙子,可不能干那样的事呀。”

  “那么,怎么办呢?”

  “还是……让我来想个法子吧。”

  “有办法吗?”

  “啊。只有一个。对了,请等到夏祭的晚上。”

  “夏祭?”

  良太算起夏祭的日子来了。

  “还有一、二、三,还要等三天吗?”

  海龟点点头,眼睛里一下充满了悲伤,然后嘟囔了一声:

  “祭日的夜长着呢!”

  说完了,海龟就把脖子缩了回去,任良太怎么叫,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了。

  5

  夏祭在大鼓声中开始了。

  太阳还老高,村子里的年轻人就在海边搭起的台子上轮流敲起了大鼓。那声音,随风飘到了邻村,然后飘到了遥远的海角。

  但是,那里不见良太的身影。以夏祭为目标,那么一阵猛练的良太,这会儿正坐在小屋昏暗的土地房间里,苦苦地思索着。

  (说今天幸子会回来,是真的吗?)

  良太想起了上次海龟说的话。

  (说我来想个法子吧,那不会是说谎吧……)

  舞蹈的唱片高声响了起来。烟花“砰”地升了起来。

  “良太。”老奶奶叫道,“今天你不扎上头巾,去敲大鼓吗?”

  良太一声不吭。良太想,莫非说也许我是在梦里见到幸子的?可是,他又觉小屋的门就会被推开,梳着辫子的少女就会冲进来似的。

  天黑了,大鼓的声音更加响亮了,海边布满了灯笼。今天是跳个通宵的日子啊。

  可尽管如些,良太还是蹲坐在那里。他想,等到了夜里12点,还像往常一样敲大鼓。现在的良太想,自己只会为了只属于他和幸子两个人的时间——其他的人谁也不知道的时间才敲响大鼓。

  不久,钟敲响了12点。

  “好!”

  良太扎上了头巾。然后,用力敲起了大鼓。

  咚、咚咚咚咚。

  那声音震得良太的心直颤。“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大鼓的声音回荡着。连续敲了有多长时间呢?良太突然听到后门传来了吵吵嚷嚷的人的声音。回头一看,天啊,门口挤了一堆人。

  “良太,敲得不错嘛!”

  “为什么不上台上去敲啊?”

  “是呀,别呆在这里了,外面去、外面去。”

  良太目瞪口呆地站在了那里。然后,才呆呆地问:

  “你们听到我、我的大鼓声了?”

  人们哄地笑起来。然后,簇拥着良太,把他从小屋子里推了出来。

  “好了好了,敲得好的人,要到高的地方去敲啊!”

  既然已经被带到海边、推到了台子上,良太只好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敲起了大鼓。人们和着鼓点儿,开始跳起舞来。舞蹈的圈子变成了两圈、变成了三圈,眼看着变得大了起来。大鼓的声音声愈是响,舞跳得愈是疯狂;大鼓的声音愈是轻,舞跳得愈是静……人们像是醉了似的,如同一群随着大鼓声起舞的木偶。一边敲大鼓,良太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

  (为什么大伙儿能听到我的大鼓声呢?)

  那吃惊的程度,就和上次幸子突然进到小屋子里时一样。

  (那时候,我也想,幸子怎么会听到大鼓的声音呢?)

  接着,就在这时,良太的心猛地一抖。

  (对啦!今天晚上,海龟把时间给了村子里的人啦。啊啊,对啦。肯定是这么回事。)

  良太咚咚地敲着大鼓。

  现在,整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就是这个海边被完完全全地裹在不可思议的时间里了。这个被红灯笼照亮的跳舞场的吵嚷声,别的村子根本就听不见。海龟上次说过的话,又浮现在了良太的心里。

  ——祭日的夜长着呢!

  他想起了那时海龟那悲伤的眼睛。良太不由得把手停了下来。舞蹈的人们一下子止住了,仰头看着良太,叫道:

  “为什么不敲了?”

  “继续、继续!”

  没办法,良太只好又敲了下去。和着大鼓声,海龟的身影和幸子的脸,一一在良太的脑海里闪过。没一会儿,良太就兴奋起来了,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了。可昏头昏脑的良太还在想:

  (现在几点了……)

  良太小屋的旧钟,肯定早就已经过了半夜12点。岂止是12点啊,也许天都快亮了。但是,海上漆黑一片。不管过了多久,也是漆黑一片。因为海龟把那么长的珍贵的时间,全都给了在这里跳舞的人们。

  然后,良太又继续敲了多长时间的大鼓呢?突然清醒过来,四下已经开始发白了。灯笼的灯光,淹没在了朝阳的光芒之中。水平线变成了玫瑰色,岸边成了银色。

  良太终于看清楚了那些跳舞的人们的脸。那是杂货店的老板娘,这边是渔夫五平,他后面是自己家里的老奶奶,老奶奶后面的,用毛巾包住双颊的是豆腐店的老爷子,然后,站在最大的舞蹈的圈子当中的良太,看到外边红腰带一闪,看到了晃动着的长辫子。

  (幸——子!)

  良太不敲大鼓了,呆呆地伫立在那里。舞蹈的圈子乱掉了,人们一边擦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七嘴八舌地说道:

  “啊,总算是跳完了。”

  “可不,跳了好久。”

  “觉得像是跳了十天似的。”

  “全是因为那个大鼓。”

  “还是头一次听到那么出色的鼓声。”

  “良太确实是村里的第一名啊。”

  这时,良太已经不在台上了。他跳到沙滩上,拉住了确确实实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幸子的手。

  “幸子,真是幸子吧?”

  “嗯嗯,海龟的梦消失啦。我确实回来啦。”

  然后,两个人急忙向那块岩石背后奔去。

  海龟一动不动地趴在原来的地方。不过,已经不再呼吸了。

  将近一百年的寿命,一个晚上就全都用完了,海龟静静地死了。

  什么事也没有,村里的又一个早上开始了。

关子送给我的药,是真的。

  那药,在新的跳绳的绳子上只滴了那么一小滴,

  跳到五十下,就看见了夕阳之国;

  七十下,就去了夕阳之国。

  八十几下,就看见了骆驼的影子。

  不过……一旦跳到一百下,就什么都结束了。

  1

  “那小窗子,就交给你啦。”

  爸爸这样说的时候,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所说的窗子,指的是店里的橱窗。

  面对大马路的,是一扇大窗子,面对背街小巷子的,是一扇小窗子。大窗子的玻璃总是擦得亮亮的,日光灯就有三支。里头干净地陈列着崭新的体育用品。

  而那扇小窗子,玻璃又脏又模糊,污痕累累的墙上,只不过是钉着两三根生了锈的图钉而已。

  爸爸没有意识到吧,面对小巷子开一个橱窗,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用。小巷子里头,只有餐馆通向厨房的入口、荞麦面条店的后门、面包坊什么的,前面又是死胡同,这样的一扇小窗户,不管你陈列上怎样漂亮的东西,也不会吸引人们的目光。就因为是这样一扇小窗子,爸爸才把它交给我了。

  “喜欢怎么摆,就怎么摆好了。”

  爸爸说。

  “真的?放什么东西都行?是吗?是吗?”

  我开心得不行,那个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了。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到今天为止,有谁把整个橱窗交给一个孩子吗?

  黑暗中,我一边扑闪扑闪地眨巴着眼睛,一边想,怎么摆那个窗子呢?

  第二天,我兴冲冲地赶到店里,对爸爸说:

  “喂,没有往小窗子里摆的东西吗?”

  “啊啊?”

  爸爸一边打开新球的箱子,一边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

  我兴冲冲地继续说:“正好放得下一个网球球拍。要不,棒球手套什么的。啊,登山鞋也行。”

  可爸爸却说:

  “你呀,球拍是摆在大窗子里的呀。小窗子,总觉得那玻璃不密封,就是把新的棒球手套放进去,也会变得脏兮兮的。”

  就这样,结果爸爸只给了我小窗子的一根跳绳的绳子和一双运动鞋。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兴冲冲地装饰起自己的窗子来。后面的墙上,贴上了一张橙黄色的纸,把跳绳的绳子绕成一个圈挂了上去。然后,把雪白的运动鞋随随便便地摆到了它的下头。好漂亮啊。

  我往后退了两、三步,眺望着。然后,又往后退去,扑通一声撞到了荞麦面条店的后门上,大婶探出头来。于是,我询问道:

  “大婶,怎么样,我摆的橱窗?”

  “嗯,觉得有点煞风景呢!摆上偶人和花多好啊,那不是更漂亮嘛!”

  哼,我在心底说了一声。那背景的奥妙,大婶不懂呢。那是一边跳绳,一边去遥远的橙黄色的国度的意思。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看懂它的意思。不仅是大人,小孩也不懂。小巷里的孩子们,一放学,就三五成群地从我的窗子前面向公园跑去了,睬也不睬我装饰的小窗。

  2

  不过有一天,一个小孩凝神地站在我的窗子前面。

  是个女孩。一头卷曲的长发。鼻子紧紧地顶在玻璃上,那孩子就仿佛是个偶人似的一动不动。见我走过去,女孩长叹了一声,说:

  “好漂亮的装饰啊。”

  “……”

  “多好啊。后面的橙黄色,不就像夕阳之国一样吗?”

  我都张皇失措了。被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突然赞美了一番,而且,什么夕阳之国,多么美丽的词汇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然后问道:

  “你是谁?是哪家的孩子?”

  女孩刷地一下回过头来,高傲地说道:

  “我们家是克娄巴特拉[12]美容院。”

  “克娄巴特拉?我不知道啊。”

  “就在那边大楼的十五楼呀。”

  女孩朝马路对面一幢新的大楼一指。

  十五楼的美容院!

  我立刻出神地叫出了声。那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地方吧!怪不得女孩的头发是卷的,红扑扑的脸蛋那么光润。而且,还能懂得我装饰的奥妙。

  女孩的红裙子飘荡了一下,说:

  “我叫关子。”

  接着,突然压低了声音:

  “嗳,跳绳你能跳一百下吗?”

  “能跳呀。”

  “可是,途中摔倒了可不行呀。能连着跳一百下吗?”

  “能跳呀。”

  “那样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件好事情。你要是跳到五十下,就能看见夕阳之国了。跳到七十下,就能去夕阳之国了。然后跳到一百下,又能返回来了。”

  这孩子在说什么哪?我想。这时,关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瓶子,冲我晃了晃,摆出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说:

  “不过,要把这药涂在跳绳的绳子上才行。”

  “什么?让我看看呀。”

  我伸出手去。可关子却把瓶子藏到了身后。

  “白看可不行啊。能送给我一根跳绳的绳子吗?”

  她朝橱窗里翘了翘下巴:

  “唔……如果那药是真的话。”

  我打开橱窗的玻璃,把装饰在里头的绳子摘了下来。关子一把就把它抢了过去。

  “当然是真的了。我这就试给你看,看仔细了哟!”

  说完,就把瓶子伸到了我的鼻子尖儿。时髦的六角形的瓶子里,装着黏糊糊的橙黄色的水。

  “把它在绳子上滴一滴,就一切都OK了。”

  关子在绳子当中,啪嗒,滴了一滴橙黄色的水。然后,拉开绳子,抓住两边的绳子头,欢快地跳了一下。

  “一。”

  卷曲的长发飘扬起来。

  “一起来数呀。”

  关子喊道。

  “二、三、四……”

  关子绳跳得很好呢。就像一个弹性十足的球似的,轻盈地跳着。接着,当数到五十的时候,关子陶醉似的眯缝起了眼睛,说:

  “啊,看见了啊,看见了啊。夕阳之国,模模糊糊的。”

  我不由得朝四周看去。

  “错了呀。不进到跳绳里,看不见啊。喂,进来一起跳吗?”

  我的心嗵嗵跳个不停。

  “快点进来,快、快。啊,邮递员——请进来……”

  关子唱起歌来了。我闭上眼睛,怯生生地跳到了关子的绳子里。

  “跳得好、跳得好!”

  关子的声音在我耳边跳跃。

  “看——呀,六十九、七十,到处都是橙黄色的啦。”

  我睁开了眼睛。

  啊,是真的,四周是一片橙黄色的沙漠。

  这会儿,沙漠里,夕阳正在下沉。红色的地平线血一样的红。虞美人草颜色的天空。

  我们这会儿确实不是在小巷里,而是在夕阳之国。不是在街道那硬邦邦的柏油路上,而是在踢着滚烫的沙子跳着。

  “八十五、八十六。”

  关子数着,眼睛变成了玫瑰色。

  “八十七、八十八。”

  关子突然把脸扭向了一边,这样说道:

  “看哟,骆驼从对面走过来了。”

  “什么?”

  移过目光,远远地看见了背对着夕阳的单峰驼的小小的影子。无边无际的沙漠上,骆驼的影子是那般孤独。不是吗?只有那么一头。骆驼的背上驮着山一样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走着。

  “孤零零的一头呢!”

  “可不是。它大概是吉卜赛人的骆驼吧!听说吉卜赛人带着成群的骆驼、羊和鸡,穿越沙漠哪。到了夜里,就在沙子上搭上白色的三角形帐篷睡觉。可是,沙漠里有盗贼,一天晚上,他们突然遭到了袭击。一场激战之后,人呀家畜呀,都跑得七零八落了。等发现的时候,沙漠里只剩下那一头骆驼了。”

  一下子,我忍不住可怜起那头骆驼来了。我想飞奔过去,把那堆沉重的东西卸下来。

  “喂,到那头骆驼那儿去吧!”

  我这样叫道的时候,头一阵眩晕,骆驼站的位置换成了荞麦面条店的后门。地平线什么的,根本就没有,窄窄的小巷子里,弥漫着一股烧肉的香味。

  “一百呀。已经结束了呀。”

  我清楚地听到了关子的声音。

  我发了好一阵子的呆。然后,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询问道:

  “这么奇妙的药……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拿来的?”

  关子微微一笑:

  “从妈妈那里拿来的。克娄巴特拉美容院里,这样的东西还有好多啊。”

  “真——的?”

  “真的呀。喂,现在去我们家吗?说不定,也能给你一瓶哪!”

  我蹦了起来。

  “跟我来。”

  关子跑了起来。

  沿着大马路没跑多久,过了红绿灯,就是那幢大楼的前面了。进到里头,正对面的电梯正等在那里。两个人“嗖”地一下钻了进去。关子踮起脚尖,以一个非常熟练的手势按下了按钮。

  很快,电梯就停在了十五楼。

  门“嚓”地打开了。

  眼前就是“克娄巴特拉美容院”那时髦的招牌。

  “嗨,好大的店啊!”

  我的声音好大。关子一脸的恐惧,“嘘——”了一声。

  “安静一点。我妈妈最讨厌小孩子来店里了。”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影响工作呗。所以,我们必须偷偷地溜进去。”

  关子踮着脚尖向前走去。真是巧了,美容院的门正好开着。关子身子一闪溜了进去,躲在一个巨大的烧水器的影子里,冲我招招手。我追了过去,她贴在我的耳边,悄声说道:

  “看,那就是我的妈妈呀。”

  围成一圈的镜子里,有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正在忙碌着。我知道了,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像美人蕉一样的人,就是关子的妈妈。

  关子的妈妈一边为客人梳头,一边在镜子里笑着。

  我正看得出神,关子从边上的架子上,一把取下一个瓶子。

  “这个,送给你吧。”

  她说。也是一个六角形的瓶子,盛着橙黄色的水。我有点犹豫:

  “行吗?也不说一声就拿走?”

  “没事的。过后我会跟妈妈解释的……”

  “可是……白拿行吗?”

  “行啊。”

  关子让我用手握住瓶子,然后抓住我的手腕,一个劲儿地往外拖。

  “那么,我就送到这里了。”

  在大楼的一楼,关子像大人那样彬彬有礼地说道。

  天已经开始黑了。

  3

  关子送给我的药,是真的。

  那药,在新的跳绳的绳子上只滴了那么一小滴,跳到五十下,就看见了夕阳之国;七十下,就去了夕阳之国。八十几下,就看见了骆驼的影子。

  不过……一旦跳到一百下,就什么都结束了。正想往那头孤独的骆驼的边上再走几步的时候,夕阳之国就消失了。我是那么地想和骆驼成为朋友,我是那么地想抚摸那可爱的驼峰,一次就行,可是……

  但是,意想不到的好事发生了。

  因为我每天在店前头跳绳,来买绳子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跳绳,省钱的健康方法呢!”

  头一个顾客这样说。我悄悄地把那药涂在绳子上,卖了出去。可不久,就有人来买绳子了,还这样说道:

  “听说你们这家店的跳绳,不知为什么很特别呢!”

  “说是跳久了,四周就看得见橙黄色。”

  就这样,绳子愈卖愈多。

  “唔,是不是因为装饰了小窗子的缘故呢?”

  爸爸歪着脖子,认真地想。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还真有才能呢。从现在开始,就学习美术好了。”

  然而,我的心却一天一天郁闷起来。我怎么就不能见到那头骆驼呢?我连在梦里都能梦见骆驼那湿润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了。梦里头,骆驼这样说道:

  “快点来。我要倒下了。”

  (啊啊,那头骆驼确实是在等我啊。它在等一个跑过去、帮它把背上的东西卸下来的好心肠的人啊。)

  我一想到这里,就忍受不了了。跳绳的时候,在夕阳之国,我和骆驼之间的距离,永远永远都是一样的。就仿佛有一块玻璃把它给隔开了似的,它在那一边,我在这一边,手也摸不到,声音也听不到。是的。骆驼的脖子上确实拴着一个大铃铛,但那声音,却一点也听不见。

  “为什么总是一跳到一百下,就结束了呢?就不能在那里多呆一会儿吗?”

  一天,我问关子。只见关子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

  “是呀,我也常常想呀。至少,到一百二十下为止,能留在夕阳之国里。那样,不就能走到骆驼的身边了?”

  然后,关子突然放低了声音:

  “是有一个方法。不过,如果做了,就再也回不到这边来了,一辈子都要在夕阳之国生活了。”

  (那样也行吗?)

  关子用眼睛询问道。我的心一边嗵嗵地跳,一边问:

  “那、那是……什么样的方法呢?”

  “运动鞋哟。”

  关子干脆地说。她的手指,指着我橱窗里的那白色的帆布鞋。

  “把药厚厚地涂在运动鞋上。于是,跳五十下就能看得见夕阳之国,跳七十下就能去得了夕阳之国。那样的话,就停止跳绳,就跑呀。一直飞快地跑到骆驼那里。那样的话,那个人,就已经是夕阳之国的人了!”

  夕阳之国的人——

  不知为什么,这话听上去挺悲哀的。自己那站在一个人也没有、也分不清东西的沙漠中间的身影,浮现在了心里。我涌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孤独。关子用大人的腔调说:

  “喂,不想回不来吧?所以,还是别做那样的事才好。”

  接着,仿佛安慰我似的说:

  “即使不去,也能听得到夕阳之国的声音呢!”

  “真的?”

  我得救似的张开了眼睛。

  “我想听听呢。怎样做才行呢?”

  “嗯,我们家的美容院有吹风机吧,钻到那里面,就能听得到。”

  “哎……”

  从那个圆圆的、烫头发的机器里头,能听到夕阳之国的声音,这实在是让我觉得神秘。

  “下回,来听一听哟。”

  关子莞尔一笑。

  “下回,什么时候?”

  “是呀,星期二好吗?”

  “那你妈妈不说吗?”

  “下个星期二,有好多场婚礼,妈妈要外出的。这家大饭店、那家会场地转圈子,要做十个、二十个新娘子的头发。所以,店里就关门了。”

  是这样啊,我点点头。

  “那么,那天我一定去哟!”

  星期二的早上,关子在克娄巴特拉美容院的门口等着我。

  “妈妈刚刚才走。大包里塞了满满一下子的工具,领着五位美容师走了啊。大概要到夜里才能回来啊!”

  这么说,这么大一个美容院,就成了我们的房间了。

  围成一圈的镜子里,映出了好几张我和关子那不可思议的白花似的脸。玻璃架子上,排列着许多瓶子,吹风机全都是巨大的风铃草的形状。

  “喂,哪一台吹风机能听得到呢?”

  “哪一台都行呀,只要滴上一滴药。”

  关子在自己面前的吹风机上滴了一滴橙黄色的药水,指着椅子说:

  “请。”

  我战战兢兢地坐到了椅子上。关子把吹风机全部罩到了我的头上,叫道:“好了吗?我要通电了呀!”啪,她按下了上面的按钮。

  扑扑扑——

  微热的风涌了出来。风呼呼地包围了我的脑袋。

  “好厉害!这就是夕阳之国的声音?”

  我大声地叫道,可我自己的声音,自己就仿佛听不到似的。关子点点头。然后,在我的手上用手指这样写道:

  沙暴

  啊,这确实是沙漠里的沙暴的声音。呜——呜——,咆哮着,刮起旋风的声音。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在这风暴的背后,丁零——,传来一个轻轻的清脆的声音。

  (铃铛!骆驼的铃铛。)

  我的眼皮后面,立即出现了一个橙黄色的世界。我喜出望外,实在是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

  “嗨——”

  啊啊,铃铛声大了起来。骆驼离这里近了。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喂,这里哟、我在这里哟——”

  可就在这时,风声“啪”地一下止住了,四下里难以置信般地静了下来。

  “已经结束了呀。”

  偏巧这个时候,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关子的声音。

  “怎么会!”

  我突然想哭了。跳绳也罢,吹风机也罢,怎么全都是半途而废?就差那么一点,就到了骆驼的边上,怎么就消失了?简直就像早上的梦一样……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一直持续到结束呢?”

  我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哭个不停。

  可这个夏天,我们家的跳绳也卖得太火爆了。先是一天卖出去两、三根,后来十根、二十根,不久一天就能卖五十根了。就像流行起跳绳来了似的。

  小巷子里,跳绳的孩子一天比一天多。有时候,荞麦面条店的大婶就会从后门伸出头来,叫道:

  “妨碍交通呀,到公园跳去!”

  我悄悄地问几个好朋友:

  “喂,跳绳时,看到夕阳之国了吗?”

  一个朋友说:

  “啊,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被橙黄色包围起来了的感觉。”

  我点点头,又问:

  “知道夕阳之国的骆驼吗?”

  大伙儿摇摇头。这是当然的了,因为很少有孩子跳绳能连续跳到一百下嘛!骆驼的事,还只是我和关子的秘密。

  这样有一天,我的那个瓶子终于空了。为了再要一瓶,我去了克娄巴特拉美容院。

  4

  “请叫一下关子。”

  在美容院入口,我彬彬有礼地对一个身穿白衣的人说。

  “关子?”

  女人想了一下,答道:

  “没有这么一个人在这里工作啊。”

  “不,不是美容师,是个小孩。是这家人的孩子。”

  “这家人?这是店呀,一到了夜里,大家就全都回家了呀。”

  说完,女人就转过身去,又要忙开了。这时,尽头的镜子里映出了那个美人蕉一样的夫人,我指着她,大声叫了起来:

  “就是她的孩子哟——”

  于是,店里的声音——客人的喃喃细语、音乐、水的声音和电器的声音,顿时就全都停住了。接着,店里的人转过脸来。高个子夫人立刻不客气地走了出来。

  “什么事?找谁?”

  “关、关子。”

  我脸色苍白地小声说道。

  “你说的人,这里没有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我把我所知道的关子,尽可能地罗列了出来:

  “像我这么大的一个女孩,头发长长的、卷卷的,还有……还有……”

  有人突然尖声叫起来:

  “啊,一定是那个孩子哟。喏,就是打扫大楼的阿姨的……”

  “对对,常常有小孩来偷化妆品呢。”

  “一闪就不见了。说不定,你也是那孩子一伙的。”

  有谁嘲讽道。我惊呆了,夫人指着走廊,对着呆立在那里的我的耳朵悄声说道:

  “瞧,准是那个人的孩子吧!”

  对面洗手间的门,被猛地打开了,接着,出来一个扛着拖把的女人。

  那张脸,与关子像得叫人吃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一下子发烫了,心怦怦地叫了起来。

  “不是哟!”

  我大声叫道。然后,奔出美容院,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

  (不是哟——,不是哟!)

  从十五楼到一楼,好长的一段路啊。

  (不是哟——,那孩子,没有偷东西哟——)

  到家里为止,我就这样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不过,我还是想,那是真的吗?

  可是,到了家里,又有了一件新的让我吃惊的事。

  摆在小窗子里的运动鞋,不知何时消失了。

  无影无踪了。

  我像一根木头似的,呆若木鸡地站在空空荡荡的橱窗前头。

  (啊,是这样啊。)

  好半天,才醒悟过来。

  (那个孩子,去了夕阳之国啦。穿着运动鞋,走啦。)

  关子那和骆驼一起坐在夕阳的沙漠上的身影,浮现在我的眼前。

  现在我想。

  说不定,从一开始,关子就是夕阳之国的孩子吧。就像我们暑假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旅行一样,那孩子正好来到我们的世界转了一圈。

  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她能让我看到一个那么真实的夕阳之国呢?

 1

  林子里,住着银色头发的雨精。妈妈雨精叫雨点儿妈妈,小孩雨精叫雨点儿宝宝。

  雨点儿妈妈和村子里的农民非常亲密,只要天稍一旱,就会给田里下雨,而农民也会送她些柿饼子、年糕、漂亮的碎布头什么的当谢礼。雨点儿宝宝就一直呆在林子里,盼着妈妈的这些礼物。

  一天,雨点儿妈妈拿着干爽的白色粉末回来了。

  “妈妈,这是什么?”

  雨点儿宝宝眼睛瞪得滴溜圆,问。

  “你听好了,这叫砂糖。今天,妈妈下了十五块田的雨,农民送的。”

  “可就这么一点?”

  四方形的纸里,只有那么一小匙砂糖。

  “是啊,这么好吃的东西,哪一家也没有多少啊。妈妈从前尝过了,今天,这些就给你吧!”

  于是,雨点儿宝宝就一个人把那点砂糖舔了个净光。然后,雨点儿宝宝一骨碌躺下了,久久地快乐地回味着砂糖的滋味。

  得,打那以后,雨点儿宝宝别的什么吃的都不喜欢吃了。不管是多么好吃的核桃、樱桃、葡萄干,只要妈妈一拿过来,就把脸往边上一扭:

  “不要不要!不是砂糖不要!”

  雨点儿妈妈发愁了。一边发愁,一边想,砂糖也实在是好吃的东西。

  “下回,妈妈再去要。”

  可雨点儿宝宝没听见,舞手跺脚地大声叫了起来:

  “不要不要,现在就要!”

  核桃、樱桃、葡萄干撒了一地。

  (这样下去,这孩子非瘦了不可……)

  一天晚上,等宝宝睡着了,雨点儿妈妈悄悄地来到了农民家里。

  “晚上好。”

  雨点儿妈妈在树篱笆那儿站住了,用细细的、细细的声音招呼道。扎着的银色头发在风中呼啦啦地飘舞。

  “晚上好,女主人。”

  只见木门开了,胖胖的女主人露出脸来。

  “哎呀,这不是雨点儿太太吗?今天够了唷,方才下过雷阵雨了啊!”

  “不不,今天有事相求……”

  雨点儿妈妈把手搭在要关起来的门上,像是要追过来似的说:

  “女主人,能给我一点砂糖吗?”

  “砂糖?”

  女主人张大了嘴巴。

  “是你要吃吗?”

  “不,是我儿子馋得不行。”

  “唔……”

  精明而又吝啬的女主人的眼珠子骨碌一转。然后,突然换了一个亲切的声音:

  “真是不巧,我们家孩子一大堆,就连喂蚂蚁的一点砂糖也没剩下啊。”

  “是吗……”

  雨点儿妈妈无精打采地低下了头。于是,女主人仿佛记起来了似的,“啪”地拍了一下巴掌:

  “不过,我们家里有砂糖树呢。”

  她说:“就——是,砂糖树。”

  雨点儿妈妈吃了一惊:

  “有那样的东西吗?”

  “啊,我这就带你去看,跟上我。”

  女主人笑了,露出了闪闪发亮的金牙。

  (讨厌讨厌,这人把钱放进了嘴里?)

  雨点儿妈妈觉得脊背上蹿起了一股子寒气。

  女主人匆匆地走在前头。

  防风林那边——到去年为止还种着卷心菜的田里,种的是一大片甘蔗苗。

  “这就是那片能提取砂糖的树啊。”

  女主人扬扬得意地用手一指。

  “我们家从今年开始,才种甘蔗的。用不了多久,就能大量地提取甜甜的砂糖了。”

  这让雨点儿妈妈赞叹不已。她以为,像桃树、栗子树每年能结出好吃的果实一样,这树本身就能长出白色的砂糖来。

  “不过,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女主人把手搁在雨点儿妈妈的肩膀上,用亲切的声音说:

  “这个夏天,在我们家的田里干活好不好?因为天一旱,甘蔗就全完蛋了。不要去别的地方了,我想只让你为我们家的田里下雨。”

  怎么办呢?雨点儿妈妈想。

  “喂,如果这样的话,砂糖你要多少给你多少啊!”

  “真、真的?”

  “啊啊,是真的呀。现在你看嘛,这么一大片田,砂糖你还不是敞开肚皮随便吃嘛!”

  听了这话,雨点儿妈妈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吧!这下儿子可开心了。”

  雨点儿妈妈跑回到林子里。

  “宝宝,等到秋天吧。到了秋天,砂糖要多少有多少啊。不过作为交换,这个夏天,妈妈必须干上整整一个夏天了。”

  沐浴着月光,雨点儿宝宝香甜地睡着了。这孩子,连睫毛都是银色的。虽然还像个毛线团似的孩子,但希望他很快就能成为一个强壮能干的雨精,雨点儿妈妈祈望着。

  2

  田里的甘蔗茁壮成长。

  日光普照,一根根甘蔗高得都要仰起头来看了,叶子在风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田里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色的海!

  “妈妈,砂糖的树长大了吗?”

  一边吮吸着手指头,雨点儿宝宝一边问。

  “啊,长得可大了唷。”

  “叶子甜了吗?”

  听了这话,雨点儿妈妈笑弯了腰:

  “你怎么会知道叶子是甜的呢?”

  “嗯……那么,什么地方是甜的呢?”

  “这个……”

  雨点儿妈妈想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想,到了秋天,就会从那些树上落下来许多白色的砂糖吧!然后,就如同下了一场雪一样,田里一片雪白。

  绣球花蔫了,布谷鸟叫了。雷声轰鸣,远山涌起了云彩。

  不知不觉,已经是夏天了。

  但是,在凉风习习的林子里,雨点儿妈妈并不知道夏天已经来临了。

  不过有一天,农民的老婆突然冲进了林子,一把就揪住了雨点儿妈妈,像暴怒了的牛一样吼叫起来:

  “你怎么了?不知道夏天已经到了吗?”

  “……”

  “你看看太阳!”

  女主人的食指朝天上一指。

  “那橘黄色,就是天旱的征兆哟!我们家的田,已经干得冒烟了!”

  “是我大意了。”

  雨点儿妈妈认错道。

  “赶紧去吧!再晚了,我们家的甘蔗就完蛋了。”

  这个时候,雨点儿宝宝像只小耗子似的缩成了一团,连声音也不敢出。

  “好了好了,再不快点去,连一匙砂糖也不给你了!”

  说完,女主人就使劲去拖雨点儿妈妈。

  雨点儿宝宝伤心地瞅着妈妈的背影。

  村里真是旱得够厉害的。

  道路上出现了龟壳似的裂缝,稻草人在干枯的庄稼地里笑着。甘蔗田是彻底地干了,蔫了的叶子,沙沙地摩擦着。

  “你看看哟!你看看我们家的甘蔗!”

  女主人把责任全都推到了雨点儿妈妈的头上,恶狠狠地说。

  “好了,赶紧下场雨吧!下遍我们家的每一寸田。如果不这样的话,就真的不给你砂糖了哟。”

  就这么一句话,让雨点儿妈妈哆嗦起来了。她连一句话也没说,往上一跳,像只鸟似的伸开了双臂,升到了高高的天上。然后,雨点儿妈妈就用银喷壶给田里下起雨来了。

  可是,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晴天雨。靠雨点儿妈妈一个人的力量,要想让这么一大片田起死回生,实在是够她呛的。落在甘蔗叶子上的雨,眼瞅着,就被太阳给舔光了。焦渴的大地怎么吸水,也吸不够。

  女主人在下面脸色铁青地叫道:

  “再下再下,不够呀——”

  这尖厉的声音在四下里回荡。

  “再下再下,不够呀——”

  就这样,直到总算是把田浇透了,雨点儿妈妈才筋疲力尽地回到了地面上。

  长长的夏天里,雨点儿妈妈每天就这样地劳作着。她梦见了甘蔗长大、落下砂糖的日子……

  梦……是的。一边劳作,一边像真的做了一个梦似的。身子变得如同淋湿了的棉花一样重,头也昏沉沉的。她觉得早晚有一天,连自己的身子也会变成一滴雨点落下来。

  (这可不行!)

  雨点妈妈一边这样想,一边坚持劳作。

  就这样,到了夏天的最后一天,雨点儿妈妈终于变成了东方天空上的一条小小的彩虹,随后就消失了。

  3

  撒娇的雨点儿宝宝一无所知,还在林子里等着妈妈。

  可等啊等啊,妈妈也没有回来。

  大波斯菊开了。

  栗子落了。风变得冷飕飕的了。

  当林子里铺满了落叶那一天,雨点儿宝宝总算是站了起来。

  “去看一下吧。”

  已经是十一月了。

  迈着忐忑不安的步子,雨点儿宝宝向村子走去。一边走,眼前一边浮现出一片落满了砂糖的田。

  (一定掉下来好多的砂糖吧!就是,说不定妈妈每天都在吃砂糖。因为砂糖太好吃了,也许就把我给忘了。)

  雨点儿宝宝想着这样的事。

  “好吧,我也要快点。”

  雨点儿宝宝跑起来。跑啊跑啊,好不容易才跑到了田里。

  可是,那个地方——从前妈妈说过的防风林那边,什么也没有了。不要说甘蔗了,连一根草都没有。

  那里是一片一望无边的空地。

  “哎?”

  雨点儿宝宝倒吸了一口气。他想,不是找错地方了吧?就在这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眼熟的农民的老婆。

  “啊,是她!”

  雨点儿宝宝朝那边走了过去。

  “大婶,大婶,砂糖田在哪里啊?”

  女主人一见到这个孩子,就记起来了:

  (啊——,雨点儿的小崽子来了啊!)

  可又立即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模样,目光移向了远方:

  “砂糖田?是说的甘蔗吧?”

  她问。雨点儿宝宝点了点头。于是,女主人冷冰冰地这样说道:

  “甘蔗啊,前些日子就全都被割了下来,刚刚卖给了工厂。装了十辆大卡车呢!”

  雨点儿宝宝睁圆了眼睛。割下来了?卖给工厂了?

  “那掉下来的砂糖呢?”

  这时,女主人大笑起来:

  “哈哈哈。树上不会掉砂糖的。工厂里不用机器,是提取不出来砂糖的。”

  “可、那、那不是说好了的吗?上次不是说好给砂糖的吗?”

  “说好了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女主人把脸扭向了一边:

  “不可能!”

  雨点儿宝宝揪住了女主人的裤子:

  “夏天的时候,你不是说下完了雨,就给砂糖的吗?不是吗?不是吗?”

  “哼,胡说。如果下雨还要送礼,那还要给太阳、给风送礼了!”

  女主人甩开了雨点儿宝宝。

  “我们家孩子一大堆,就连喂蚂蚁的一点砂糖也没剩下啊。”

  丢下这么一句话,女主人咚咚地走开了。

  田对面制糖厂的烟囱,慢吞吞地冒着烟。啊,我们被骗了啊!直到这时,雨点儿宝宝才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妈妈……”

  雨点儿宝宝眯缝起了眼睛。于是,就在无边的茶色的田的另一头,看到了一个东西闪了一下。他以为那是个银碗。

  (哎?什么呢?)

  雨点儿宝宝跑了过去。跑近了,却像一根棒子似的竖在了那里。

  啊呀,田当中闪闪发光的,是把喷壶。是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的雨点儿妈妈从天上掉下来的银喷壶。

  (妈妈已经不在了。)

  雨点儿宝宝现在算是清楚地知道了。

  然后,就是在这个时候,雨点儿宝宝不再撒娇了。他知道了愤怒。

  “我要快点长大成人!”

  雨点儿宝宝嘴里咕哝了一句。他想,当我长成一个真正的大人的时候,要让这个村子下一场大雨!

  “把房子和田全都冲走!”

  丢下这么一句话,雨点儿宝宝抱着喷壶,回到了林子里。那脚步像大人一样有力。

  4

  从那以后,好些年过去了。

  村子仍然安宁和平。甘蔗田一望无际,制糖厂生产着大量的砂糖。

  真的平安无事,岁月就那么流走了。

  那个坏心眼儿的女主人,已经上了岁数。腰也弯了,耳朵也听不见了,枯树似的身体躺在薄被子里。

  一天。

  这个老太婆把她最疼爱的一个孙女,叫到了枕头边上,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去给雨点儿砂糖。”

  “什么?”

  女孩吃惊地问。

  “奶奶,什么雨点儿啊?”

  于是,奶奶就叽叽咕咕地开始讲起了从前的往事。把自己对雨点儿妈妈和她儿子所做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那雨点儿宝宝不是很可怜吗?”

  女孩泣不成声地嘟哝道。奶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又说了一遍:

  “去给雨点儿砂糖。”

  那之后来没几天,奶奶就死了。

  正好是甘蔗收获的季节。没有一点先兆,一场倾盆大雨突然就向这个村子袭来了。

  雨一连下了三天。如注的暴雨凶猛地下个不停,眼看着,河里涨水了。

  “桥被冲垮啦!”

  有谁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上屋顶!”

  “让木筏浮起来!

  “不不,全都逃到山丘上去吧!”

  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器的笛声。

  然而,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雨的人们,乱成了一团。

  “啊啊啊啊,甘蔗田完了。全都完了。”

  “又何止是甘蔗田啊,房子要被冲走了。”

  这时,那个农民家的女孩猛地用一个尖锐得叫人吃惊的声音叫道:

  “雨点儿宝宝发怒啦。妈妈,给他砂糖!”

  女孩睁着的眼睛大得吓人。

  “砂糖,砂糖。”

  说完,女孩就进到厨房,抱着砂糖罐子冲到了外面。

  “啊呀,别出去!”

  女孩的妈妈从后面追了上来。但是,红裙子在雨中飘闪了一下,女孩的身影就不见了。

  然后很快,雨就难以置信地停住了。

  剧烈的雨声消失了,村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惊恐地打开了窗户。村子得救了,差一点房子和田就被冲毁了。

  可是,尽管水全退了,村子又恢复了原样,那个女孩却没有回来。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肯定是在河里了。可怜,被冲走了。”

  人们悄声地说。

  不过,有人曾经见到过女孩。是去林子里采蘑菇迷了路的人。

  “穿红裙子的女孩,告诉了我去村子的路。”

  “那么,那孩子长了什么样一张脸?什么样的发型?什么样的声音?”

  “脸我记不清了,声音格外清晰悦耳,头发嘛,在月光下看上去是银色的。”

  “……”

  人们互相对视。

  “对了对了,还有一个银色头发的小伙子。两个人还请我喝了甜饮料哪。”

  “甜饮料?不是砂糖水吧?”

  “也许吧。因为渴了,好喝得不得了。”

  “那么,肯定是那孩子了。那孩子,是抱着砂糖罐子出门的。”

  然后,村里的人们一起向林子里跑去。

  他们分成好几个组,在广阔的林子里细细地找开了。

  但林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那里,惟有狗尾草的银色的穗子在晃动……

刚把改好的程序给同事发过去,戴上耳机,选了一堆喜欢的mp3,来继续安房直子的功课。今天敲什么呢?相信我,这一篇,是个好故事哩……

  一个城镇里,有一位耳科医生。

  小小的诊所,一天连一天,都在瞧看病人的耳朵。

  那是位技术特别高的医生,所以候诊室里总是满员。也有从远处的村庄,被火车晃了好几个小时赶来的人。经这位医生的医治,耳病完全痊愈的事,多得数不清。

  每天都那么忙,最近,医生有点累了。

  “我也应该偶尔去做做健康诊断。”

  黄昏,在医疗室里,医生嘟哝着,整理着病例。平时负责护士工作的太太,前不久出门,现在,只剩下医生一人。夏天的夕阳,亮亮地照着那白色的小房间。

  突然,身后的帘子唰地摇动,响起尖锐的声音。

  “大夫,请给急诊吧!”

  耳科医生咕噜一声转过转椅。

  窗帘那儿,站着一个少女,捂着一只耳朵,披头散发,好像从老远的地方跑来的,喘着粗气。

  “怎么了?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医生目瞪口呆地问。

  “从海里。”

  少女回答。

  “从海里?噢,做公共汽车?”

  “不,跑,是跑来的。”

  “哦。”

  医生抬起滑下的眼镜。

  “好,坐吧。”

  他指着眼前的椅子。

  少女脸色苍白,那眼睛显得很大,好象是吞了毒的孩子。

  “你怎么啦?”

  医生一边洗手,一边用往常的口气问。少女指着自己的右耳,叫道:

  “耳朵里进了不得了的东西。请快给取出来吧!”

  于是,医生从柜子里拿出纱布和镊子。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少女仍然用尖锐的声音催他快点快点。但是医生很沉着。这种事情是常见的。昨天就有一个人跳进来,说耳朵里钻进了活着的小虫,“讨厌,讨厌”地大声嚷嚷。医生想,今天也准是这么回事。他悠闲地坐在椅子上,问道:

  “是什么进去啦?”

  少女露出极其悲哀的脸色,答道:

  “这个呀,是秘密。”

  “秘密?”

  医生皱起眉头。

  “不会是秘密吧?要不,怎么能治得好呢?”

  少女无精打采地垂下头:

  “所以,是秘密。秘密钻进我耳朵里去了。”

  “……”

  “我呀,刚才听了绝对不许听的秘密,所以,希望您能赶快把它取出来。”

  “……”

  “现在马上取出来,就不要紧了。因为它前不久,才咕咚地掉进耳朵里。不过,要不快一点,就耽误了。太阳沉了下去,那就算完了。”

  医生直眨眼睛。这样的病人,还是头一回遇见。他想,首先应该互相慢慢说说。

  “那,你到底听了什么样的秘密?”

  他和蔼地问。少女小声说:

  “我听说我最喜欢的人,其实是只鸟,是被施乐魔法的海鸥。”

  “唔。”

  医生露出特别奇妙的脸色,点点头。然后,把椅子往前拖拖,看着少女的脸:

  “我希望更详细听你的话。接着再给你看耳朵,也不太晚。到太阳落下,对,还有三十分钟呢。没什么,那么一点秘密,马上就能取出。因为我是名医嘛。”

  少女听从地点了点头,讲了这样的事。

  我第一次遇见那个人,实在黄昏海的小船上。

  我是个独自一人的女孩,在租船地小屋干活儿。小屋前面,连着一排十九艘小船,那时,我坐在最前面的小船上。

  我在等着太阳落了还没有返回的唯一的小船。傍晚,数好小船的数目,把它们系到桩子上,是我重要的工作。但是,这时候,我等得太累,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忽然,耳边有“吧唧”的拨水声。

  “对不起。”

  那声音是我一惊,睁开眼睛。

  眼前有个少年坐在小船里。涂着蓝漆的小船,确实是我们店里的。我马上不高兴了:

  “怎么啦?时间都过这么多啦!”

  少年害羞地笑着说:

  “因为我到远离岸的海面去了。”

  少年的眼睛,是奇异的灰色。

  “你究竟到了哪儿啦?”

  我用办吃惊的脸色问。少年满不在乎地说:

  “水平线的尽那边。双胞胎岩石的还那边,雷岛的再那边。”

  “净撒谎!”

  “谁撒谎了?鲸鱼喷水啦。还有大客船哪。”

  “别开玩笑,快把小船还回来!”

  少年站起身,噗地跳到我的船上,接着,象踢石头似的,蹦蹦地顺着十九艘小船跳到岸上,最后说:

  “再见。”

  少年坐过的小船上,散着白花瓣。我不由得伸手拿起来,一看,花瓣变成了羽毛。

  那是鸟的羽毛。

  我好像做了一个奇异的夏天的梦。

  当我知道那少年,是住在海滨贫穷的小屋里,专门潜水采贝的渔女的儿子时,我的吃惊,是不能形容的。

  那渔女,年纪很大了,不再潜海,只到处去卖贝和鱼。茶色的皮肤,皱皱巴巴的,凹下的眼睛,很模糊。

  那样丑陋的老渔女,居然会是那少年的母亲,我奇怪得简直不敢相信。可是有一天,渔女来到租船小屋,确实这样说过:

  “最近,我儿子给你添了麻烦,很对不起。”

  她笑了。笑脸使人打战。

  “不过,请你以后不要再让他玩小船,因为他是我最宝贵的儿子。”

  不料从那以后,少年每天都来坐小船,还在我耳边悄悄说:

  “就玩一会儿。对我妈妈保密呀。”

  不久,我和少年成了朋友。开始挺胆怯,后来就渐渐亲近了。

  到了傍晚,少年帮助我往桩子上系小船。他比我动作快,好像在收集水上的树叶。

  “这要全部都是我的小船,有多棒啊。”

  少年说。

  “那么一来,我就把它们连成一排,我划着最前头的小船到海面去。”

  “咦,能做得到吗?”

  “嗯,我可以做到吧,我的胳膊很壮嘛。很早以前,我就干过各种比这还冒险的事情哪。”

  “冒险?什么样的?”

  我探出身子问。少年突然用泄了气的声音说:

  “已经忘啦。”

  接着,他用发呆的眼睛望着远方。他总是这样,从前的事全忘光了,好像让人给吃了忘药的王子。其实,我也是那样,留在心里的以前的回忆,一件也没有。

  收好小船,在天黑之前的短时间里,我们快乐的度过了。摆贝壳,分酸浆果,放焰火。在微暗的小屋后面,叫做滴滴金儿的焰火,小而哧哧地着了。但是,我们希望在更宽广的地方一起玩,希望在白天的阳光下,在沙滩和海里,尽情跑,尽情游泳。不过,我们总是害怕渔女的眼睛。在小屋后面,也许有窥探俩人情况的渔女身影,总是使我们位居。有一回,少年说:

  “喏,咱们俩到更远的地方去好不好?”

  “远处是哪儿?”

  “水平线的尽那边,双胞胎岩石的再那边,雷岛的更那边呀。”

  “可你妈妈呢?”

  我放低声音问。

  “你妈妈不是说不许吗?”

  少年点点头:

  “嗯,妈妈对我们的事,生着气哪。她说,你莫不是打算跟那姑娘一起,逃到什么地方去吗?不过,我决不会让你们这么做。妈妈是可怕的人哪,会使用魔法。”

  我屏住气息。

  这么说来,那张脸,是魔法师的脸。特别是那眼睛——象奇异的沉淀物,仿佛在海底住了二百年的鱼眼睛。

  “喏,所以我们必须偷偷逃走。”

  少年脸色极为认真。我心胸咚咚跳着,点点头。

  后来,没过三天,少年突然说:

  “喏,明天逃跑吧。”

  “明天!为什么这么突然?”

  “妈妈让我潜海,从海底取出许多海贝。我不愿意。那是十分苦的。”

  “……”

  “我想充分地到宽阔的地方去。喏,所以,明天逃跑吧。希望你把一艘小船,藏在那岩石后面。”

  少年指着那边的岩石。

  突出在海上的大岩石后面,有一块足以藏下一艘小船地洼处,这我也知道。

  “明天的傍晚,我在小船上等你。”

  少年用灰色的眼睛笑了。

  这时,身后哗啦一声。似乎有黑色的影子在水上晃了晃。我的心咯噔一下,回头看去,可谁也没有。

  啊,那就是昨天发生的事。那好像是很早以前了,可真正是昨天的事。

  这样,今天傍晚——也就是刚才——按照约定,我急忙到那岩石后面去。早晨偷偷放下的小船上,他一定在等着。

  他大概穿着蓝色的海水短裤吧?戴着大的麦秸帽子吧?而且,那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在等着我吧……

  我的心胸扑通扑通跳,觉得现在就要开始冒险了。

  海滨的夕阳,是个大的黄金车,是凛凛发声旋转的耀眼的光轮。赶紧、赶紧,我一溜烟地跑。

  从耀眼的沙滩,转到岩石后面,猛地微暗了。我的胶鞋啪啪地溅着水。

  “辛苦了。”

  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我吃一惊,抬起脸一看,蓝色的小船上,代替少年地是一个渔女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浮出她那使人打战的笑脸。

  我立即瑟瑟发抖了。我用尖声问那少年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

  渔女冷淡地回答。

  “关在上了锁的小物里哪。房顶有个小洞,他也许会从那儿逃走吧。不过,现在让他跑了也行啊。”

  “房顶的洞?从那儿出来多危险!”

  “有什么危险!那家伙有翅膀嘛。”

  我呆呆地注视着渔女。于是,渔女挺起胸笑了。然后,忽然象我招手,说:

  “到这儿来。我把珍贵的秘密讲给你听。”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坐在小船边上。渔女坐下来靠近我,把嘴紧贴我的耳朵,而且只说了一句:

  “那家伙是鸟啊。”

  这句话象锋利的小刀,在我耳里乱跳。我不由得用一只手堵住耳朵。渔女露出极其使坏的眼神,又说了这样的话:

  “其实,他是施乐魔法的海鸥嘛。很早以前,一只受伤的海鸥,在我的小屋那儿徘徊。我觉得可怜,给敷上药,捆好绷带,每天给它食物,不知不觉,我对这支海鸥完全中意了。我爱它象爱自己的孩子,即使伤好了,我也想一直把它放在身边。

  “没想到有一天,从海里来了一只雌海鸥,每天早晨都在窗户那儿叫。

  “那时,我懂得鸟话哩。我清清楚楚地听见雌海鸥在呼唤:‘到海里去吧,到海里去吧!’这样,我儿子就扇着伤刚愈的翅膀想飞。雌海鸥的歌声,一天比一天高,不管怎么赶它,它还是要来。我把雌海鸥恨得要命,就象现在你这样。”

  说到这里,渔女喘一口粗气蹬着我。接着,她又用低声继续说:

  “后来,我想出了好主意。我要用魔法让我家的海鸥变成人,把它当作我的真儿子。

  “我的柜子里,收着两粒红色的海藻果实。那是从前在海底发现的珍奇东西。我在那上面呼呼地喷了气息,让海鸥吃了。

  “结果,可真叫管用!只吃了一粒,海鸥就变成了个男孩子。我高兴的不得了,甚至没有觉察到剩下的一粒丢在什么地方了。有个漂亮的孩子,比什么都好。从今以后,我想教他潜海和卖鱼。

  “不料,怎样了呢?还没过上一个月,这一回,是你出现了,又想跟那家伙一起到远处去……我死了心啦。我决定把那家伙赶到海里去。不过呢。”

  渔女突然抬高声音,象喷吐似地说:

  “你不能一起去呀,那家伙是鸟嘛。”

  但是,我不害怕:

  “那也行!因为它现在还是人的模样。我这就行了。”

  渔女满意地笑道:

  “可是,魔法马上就要解除哇。这个秘密,被无论哪一个人知道了,魔法就会解除。今天,太阳沉到海里时,那家伙就要恢复成鸟啦。

  “如果你能把刚才的话忘得净光,那又当别论。如果你能跑到技术高的耳科医生哪里,赶紧把秘密取出来,那又当别论。”

  “耳科医生……”

  这时,我头脑里浮现出大夫您的事,海滨的人说,您是位特别出色的医生。因此,我就跑来了。喏,对您来说,是简单的吧?使用长镊子,马上就能做到吧?太阳落下后,就算完啦。请快点做吧!

  “原来是这样。”

  耳科医生点点头。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满足这相信自己而跑来的少女的愿望。

  “那么,给你看一下吧。”

  医生窥视少女贝壳一般的耳朵,然后一点头。

  (噢——)

  确实,耳朵深处,有什么在闪光。使人感到,正象开着一朵辛夷花。

  (是这个吧。这个就是秘密吧。)

  医生想。可是,那秘密太深了,无论用多长的镊子也够不着。

  “喏,快点,快点,快点!”

  少女直催促。她的声音,奇怪地在头脑里响,医生的胳臂不灵活了。拿出了药瓶,但弄不清那是什么药了。

  (今天不顺手哇,是累了吧?)

  医生摇摇头。

  突然,少女大声喊:

  “啊,鸟哇!鸟,鸟!”

  “鸟?”

  医生不禁把目光移到窗户。窗外只能看到一点细长的傍晚的天空。

  “你说些什么!”

  少女闭上眼睛,这样说:

  “在我耳朵里哪。瞧,有海,有沙滩,沙滩上有变成海鸥地那个人。得把那只鸟赶紧抓住。”

  医生跑过去,又一次窥视少女的耳朵眼。

  “呵!”

  他发出大声。

  真的,少女的耳朵里确实有海。深蓝色的夏天的海,还有沙滩,恰如小人国的风景一样装在那里。而且,那沙滩上,有一朵刚才的白花——不是花,是鸟吧?对,可以看得见。使人认为是一只海鸥在休息翅膀那样的小东西。

  医生突然脑袋发晕,闭上眼睛。仅仅有两三秒钟。

  然后他睁开眼睛。他觉察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海岸上。

  一片蓝色的海洋。长长的、长长的海岸线。只有五米远的前面,一只海鸥在休息翅膀。

  “太好了!”

  医生伸开双手,蹑手蹑脚地从后面靠近。悄悄地、悄悄地……可是,只差两三步,鸟儿就“啪……”地展开翅膀,就象花蕾开放一样。紧接着,终于飞起来了。

  “糟糕!”

  医生去追。

  “喂……等一等……等一等……”

  医生跑着,胡乱地跑。

  一边跑,医生有点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在少女的耳朵里。他一边明白了,一边也就忘了。正象人类,大家都明白自己是在地球上,一方面明白,一方面又忘了一样。

  总之,在那两秒钟期间,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医生的身体变得象虫子一般小,也许少女的耳朵大的出奇,或者还有别的原因。不过,医生都没有怎么想。他满脑子都是抓鸟的事。他觉得,不把鸟抓回来,就会有损于诊疗所的名字。

  但是,海鸥越飞越高,一会儿,飘然地飞向海里。

  “啊!啊啊,啊啊!”

  医生扑通一声坐在沙上,目送着海鸥。

  突然。

  “快点吧,快点,快点!”

  声音象雷似的在周围震响。医生不由得闭上眼睛。

  仅仅有两三秒钟。

  “怎么也不行?”

  由于那声音,医生一惊,睁开眼睛一看,少女在注视着自己。那是微暗的诊疗室。

  “取不出秘密吗?”

  少女问。医生完全慌神地点点头,小声答道:

  “嗯,刚才放过机会了。因为今天有点累啦。”

  少女站起身,脸色十分悲哀地说:

  “那么,已经不行啦。太阳下沉啦,那个人变成鸟啦。”

  医生垂下头。他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少女默默地回去了。诊疗室的帘子刷地一晃。

  耳科医生大声叹息着,咕咚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正在这个时候,医生看见眼前的椅子——直到现在少女坐过的那椅子上,散放着白色的东西。

  医生把它拿起来,不住端详。

  是羽毛,也是海鸥的。

  医生吃惊地站了起来。他想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

  他点点头。

  “必须告诉她!”

  医生喊吧,跳到外边,在黄昏的路上,一个劲地跑。

  (那孩子不知道,她自己也是海鸥。大概那时候,她是吃了渔女丢下的红果实的雌海鸥,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

  耳科医生跑着。他为了在少女的耳朵里,装进另一个了不起的秘密,一心一意地在追赶着。

昏暗的井底,一颗银色的星星闪着光亮。

  盯着它看的时候,

  鼹吉已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和这颗星星一起,这口井、这块土地不再是自己的东西了。

  土豆田的角落上,住着一只名叫鼹吉的鼹鼠。虽然鼹吉还只是一个孩子,但要论起聪明来,就是田里最老的鼹鼠,也比不过它。

  一个秋天的晚上。

  在被月光照得蒙蒙亮的田间小道上,鼹鼠鼹吉发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一个扁扁的、圆圆的东西。

  “这肯定是钱币了。”

  聪明的鼹吉马上就想到了。然后,它把那个东西举到月光下打量起来。钱币上漂亮地雕着菊花,那花瓣上的一根根线条,就像被淋湿了的蛛丝似的闪着白光。

  “这肯定很值钱……”

  很快,鼹吉的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好主意。

  “对啦,就这么做吧!”

  鼹吉蹦了起来,啪地拍了一下手,立刻就出发了。

  鼹吉急急忙忙地穿过一望无边的土豆田,天都快亮了,总算是到了一户有着草葺房顶的漂亮农家。

  “只有地主的家才会这么大呀。”

  鼹吉一边这样自言自语着,一边围着房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没多久,它就从一条窄窄的门缝里闪身溜了进去。然后,这回它用比猫还要轻的脚步,朝房子的里头、再里头摸去。最里头、最大的一间铺着席子的屋子里,睡着这家的主人。鼹吉飞快地溜进了那间房间,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呼呼大睡的地主的枕头边上,轻声唤道:

  “喂喂,地主、土豆田的地主!”

  地主醒了,霍地坐了起来。毛毛腾腾地朝四下寻去,当他看到毕恭毕敬地坐在枕头边上的鼹吉时,说:

  “这不是鼹鼠吗?”

  鼹吉紧接着说:

  “是的,我是鼹鼠。是一只小毛孩子鼹鼠。不过,今天晚上,我可是有非常要紧的事求您才来的。”

  “求我?”

  “是的,求您。地主,请让给我一小块土地。”

  听了这话,地主笑出了声。

  “什么,土地?哈哈哈,鼹鼠要买土地。啊哈哈……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呢!啊哈哈哈……”

  鼹吉火了。于是,把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那枚银币“砰”地往榻榻米上一放,用凛然的声音说:

  “我有钱。”

  “嗬!”

  地主抓起那枚银币,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半天,这才说了声“好吧”,站起身来。接着,“啪嗒”一声推开了走廊的防雨门,说:

  “跟我来。”

  地主和鼹吉慢慢地走到了与土豆田相邻的一片空地。地主在那片空地的边上停住了,把鼹吉叫了过去。

  “听好了,鼹鼠。”

  “是。”

  鼹吉毕恭毕敬地坐下了,抬头看着地主。

  “我只能卖给你这么一块土地了。”

  地主用拿着的手杖,在空地上画了一块小小的四方形。和打开的包袱皮差不多一般大。鼹吉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然后这样说道:

  “谢谢。那么,这里就是我的土地了。从今往后,拜托您不要事先不打招呼就来挖来挖去了。因为以前我受够了这种烦扰。”

  就这样,鼹吉成为了一块小小的土地的主人。鼹吉立即就在这块土地的四周围上了篱笆,挂上了一块写着“鼹鼠鼹吉的土地”几个大字的牌子。接着,自己就坐在了这块土地的正当中,成为地主的喜悦,让它哆嗦了好一阵子。

  “啊,这是我的土地了。这块土地下面不管多么深,都是我的了。而且,上面一直够到星星!”

  鼹吉激动得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就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一遍又一遍地跳来跳去,滚个不停。

  “下面一直到地心,上面一直够到星星。”

  它叫道。

  然后,鼹吉就骨碌一下躺倒了,出神地幻想起来——我在这里种一棵树。树慢慢地长大了,长得又直又高。一棵够得着天空的树。伸到天上的梯子……不过,这时鼹吉眺望着天空又想,要是下一场暴风雨可怎么办呢?说不定,我的树会被连根拔掉。到了夏天,万一树被雷击中了……那讨厌得要命的雷……鼹吉猛地哆嗦了一下。然后,立刻就不再幻想了。

  接下来,鼹吉又琢磨起挖井的事来了。挖一口深深的井,砌上红砖墙。装上结实的滑车和吊桶。汲上来的水,肯定非常干净。比起田沟里的水,井水不知要好喝多少倍了,伙伴们要成群结队地来喝水啦!啊,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最好。鼹吉就这么决定了。

  说干就干,从第二天起,鼹吉就开始挖起井来了。小小的鼹鼠,要挖一口深井,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可是要干上好些年、要有毅力的活儿。不过,鼹吉是一只非常能忍耐的鼹鼠,多少年都能忍受!清澈的井水的凉意涌上心头,鼹吉一心一意地挖着井。

  这样过去了许多年。

  等到水井终于挖好了的时候,鼹吉已经不再是一只小孩子的鼹鼠了。长成了一只漂亮的大鼹鼠。它比过去更聪明了,更能忍耐了,然而可悲的是,它变成了一只极其贪得无厌的成年鼹鼠。

  长年钻在黑暗的土里,和谁也不说话,也看不见美丽的东西,到了井好不容易挖好的那天,鼹吉这样想:

  (啊啊,这下子我总算在自己的土地上挖出一口自己的井了!真是够辛苦的了。可是,我究竟是为了谁这么辛苦呢?是为了田里的伙伴们喝上好喝的水吗?岂有此理!我是为了我自己。是的,是的。我要用这口井做本钱,攒下一大笔钱,然后再去地主那里,买回比这多十倍、多一百倍的土地。)

  鼹吉挖的这口井,比想像的还要漂亮。用红砖围了一圈,要说有多深,这么说吧,稍稍探头朝下面看一眼,就会头晕。而最让人叫绝的是,从这口井里汲上来的水,夏天像冰一样的冰凉,冬天则是热乎乎的。

  鼹吉一个人慢慢地品尝了这甜美的井水之后,在吊桶上挂上了这样一个牌子:

  好喝的井水。一杯,有洞眼儿的银币一枚。

  夏天的一个大热天,一只有钱的鼹鼠从鼹吉的井前经过。它看到了那块牌子,就站住了,手插到了口袋里。淡灰色上装的口袋里头,银币“哗啦哗啦”地响着。它递给鼹吉一枚银币,要了一杯水。鼹吉立刻把吊桶放到了深深的井下,汲上来满满一桶清凉的水来。咕嘟咕嘟,那只有钱的鼹鼠一口就把水喝光了。

  “好喝!”

  它赞叹道。鼹吉连忙低头行了一个礼,说:

  “请再次光顾。”

  不久,有关甜美井水的传闻,就在田里传开了。凡是有一枚银币的鼹鼠和田鼠们,全都来喝过鼹吉的井水了。而且,为了喝上这井水,大伙儿还争先恐后地捡起人们丢掉的银币来了。就这样,鼹吉很快就成为了一个富翁。鼹吉用万年藤的蔓,把攒下来的带洞眼的银币串了起来,挂在了脖子上。这根美丽的项链上的银币,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就这样,又过去了许多年。

  十一月一个寒冷的黄昏。

  落日沉到了土豆田的对面,惟有那一片,呈现出凄凉的红色。

  从那片光亮的方向,走过来一只瘦瘦的小老鼠。小老鼠一边对没戴手套的双手呼着白色的气,一边冻得缩手缩脚似的走着。它一直来到鼹吉水井的前头,就这样说道:

  “手被枸橘⑨的刺给扎破了。能不能给点水,洗洗伤口?”

  于是鼹吉就像往日一样,嘎嘎地把吊桶放到了井里,汲上来一桶水。小老鼠跑上前去,把受了伤的两只小手全都伸到了热气腾腾的水里。鼹吉看了一会儿,就把手伸了过来:

  “好啦,付钱吧!”

  可那只小老鼠只是傻傻地抬头看着鼹吉。然后,吐出了一口白气,问:

  “什么?”

  鼹吉朝挂在吊桶上的那块牌子一指:

  “这不是写着的吗?”

  它生硬地说。

  “可、可我还不认字呀。”

  “真是一个烦人的小孩子。那么,我念给你听,听好了!”

  说完,鼹吉就慢慢地地念起了那块牌子:

  “好喝的井水。一杯,有洞眼儿的银币一枚。”

  听了这话,小老鼠急急忙忙把手从水里缩了回来。然后,把那双小眼睛睁得是不能再大了,只挤出来一个字。

  “钱?”它问。

  “是的。”

  鼹吉抱住了胳膊。

  “我、我没有钱。”

  于是,鼹吉就瞪着小老鼠,这样说道:

  “你听好了。这块土地,是我的。这口井也好,这水也好,全是我的。我从还是一个像你这么大点的小毛孩子时候起,就已经一个人在挖井了。所以,即使是一杯,我也不能让人白用。”

  小老鼠那双水淋淋的手被风一吹,比原先更加冷了,它一边搓着手,一边想了一下,说:

  “那么,我到田里去偷点土豆,来代替银币吧。”

  “不行。对不起,鼹鼠老爷可不吃土豆。”

  鼹吉傲慢地说。

  “那、那怎么办呢?”

  小老鼠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问。

  “怎么办呢?”

  鼹吉又抱住了胳膊。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出来一个好主意。

  “你帮我汲三天水吧。干三天活儿,刚才的水钱就不问你要了。”

  这对于鼹吉来说,绝对是个好主意。因为最近这段日子,汲水这活儿让鼹吉累得受不了了。倒不是说鼹吉上了岁数、身体不行了,而是那串项链的原因。那串银币项链一天比一天重,不要说别的了,单是把它挂在脖子上站着,就已经累得不行了。所以,最近鼹吉是想雇一个伙计汲水了。

  就这样,可怜的小老鼠就只能在鼹吉这里打三天的工了。

  从第二天起,用吊桶汲水就是小老鼠的活儿了。而鼹吉除了从客人手里收银币,就是往井边一躺了。

  第一天的黄昏,最后一名客人走了之后,小老鼠大声招呼鼹吉:

  “鼹吉大叔,井里面有一个非常漂亮的东西哟!”

  “漂亮的东西?”

  鼹吉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抓住了井边。

  “朝里面看呀,看!”

  小老鼠快活地叫道。

  井底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像长长的望远镜。

  定睛看去,正中央浮着一朵红红的火烧云。一朵看上去热气腾腾、好吃的云。虽说鼹吉已经汲了好几年的水了,却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东西。它想,我的井里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东西呢?

  就这样,鼹吉和小老鼠目不转睛地看着井里,直到天黑。

  第二天晚上,小老鼠又招呼起鼹吉来了:

  “大叔,看呀。井里有一个月亮。”

  鼹吉听了,吓了一大跳。然后,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朝井里看去。

  井底的水里,浮着一个小小的圆月。白白的,就宛如白玉兰花似的……

  看到它的一刹那,鼹吉心跳个不停

  (没错,井里确实有一个月亮。月亮不知不觉竟钻到井里去了。)

  这可不是小事,鼹吉想。

  过了一会儿,小老鼠说:

  “我知道了。大叔的井里面,有一片天空呀!”

  天空!井里面有天空……

  这时,鼹吉都快要窒息了。如果天空在自己买的土地、自己挖的井里,那么那天空肯定全部是属于自己的,可不知为什么,鼹吉没有这种感觉。相反,它却觉得自己的井、自己的土地,和井里的天空一起,不再是自己的东西了。不过,鼹吉硬是打消了这种感觉。

  “怎么会有这种事?不管发生了什么,这里也是我的土地。”

  终于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分手时,小老鼠说:

  “大叔,我就要说再见了。可是,这回井里是星星啊!”

  “啊,我就过来看。”

  鼹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说。等到小老鼠的身影消失在土豆田的田垄尽头时,它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朝井里看去。

  昏暗的井底,一颗银色的星星闪着光亮。

  盯着它看的时候,鼹吉已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和这颗星星一起,这口井、这块土地不再是自己的东西了。成了一个不知道是谁——比地主不知要大多少的主人的东西。不管怎么吵,怎么拼命,也没用了。

  鼹吉后背上冒出一股寒气。可它随后就又猛烈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这是我的井啊。我的井里的东西,月亮呀、星星呀,全都是我的东西!”

  这样叫着,鼹吉情不自禁地朝井里探出身去。

  想不到挂在脖子上的银币顶链太重了,鼹吉的身子竟一个倒栽葱,掉到井里去了。掉到了深深的水里。

  “扑通”,一声巨响。然后……再没有声音了。

  当井里那一圈圈圆形的波纹彻底消失了,水面上又重新映出了一颗静静的星星。

  ***

  当清醒过来的时候,鼹吉正在一片蓝色里嗖嗖地往下落。一直落到地心……不,也许说不定就没有地心。也许这是一口无底的井。鼹吉像皮球似的,往下落着。想停下来,可不管怎么挣扎也是无济于事了。

  四周如同果冻一般的蓝。而在远远的、远远的底下,方才的那颗星星闪着光。

  一边不停地往下落,鼹吉一边回忆起从前买土地那天的事。

  那天它想:

  (这是我的土地啊。这块土地的下面,不管多深都是我的啊……)

  可是现在,鼹吉正在往下落的地方,是鼹吉的土地的延续吗?是从前自己用胳膊使劲儿拥抱过的一块包袱皮大小的土地的延续吗?

  不是!

  这的确是不知道的另外一个空间。什么也没有、空得想大哭一场的世界。

  鼹吉突然感到了冷。

  “啊啊,我想错了,我干了那么多的错事……”

  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让鼹吉掉下了眼泪。它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婴儿似的。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自己成了一个赤条条什么也干不了的婴儿。再也忍不住了,鼹吉突然叫了起来:

  “星星、星星,救命……”

  ……

  ……

  鼹吉的身子突然变轻了。

  天和地一下子颠倒过来了。

  这会儿,鼹吉不是在往下落了,而是在往上升。确实是在往上升。在果冻一般的蓝色中往上升。鼹吉的身子迅速地变轻了。轻得就像棉花糖一样,最后终于轻得就像一片羽毛一样了。

  鼹吉果然是在往上升。确确实实是在往天上升去。

  注释:

  ⑨枸橘:芸香科落叶灌木。高约2m。枝上多刺,叶由三片小叶组成。春季开白花,秋季果子成熟,圆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