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搜索

有个女孩叫小夜。

  她和爸爸妈妈、小妹妹们一起,住在辽阔原野中央的一座简陋的房子里。

  大悬铃树下的小房子四周,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夏季的菜田。小夜的双亲,就从早到晚地弯着腰在田里忙碌。小夜不是帮他们种田,就是照顾小妹妹们,从后院的井里汲水、做饭、烧茶,一天接一天地忙碌着,人晒得黑黝黝的。但是,有一天,她突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想去一个远远的地方了,想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了。

  也不能怪小夜,小夜已经出落成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嘛。

  尤其是见到那些到城里去打工的同龄的朋友们漂亮得简直都认不出来了,撑着白色的遮阳伞回到村里来的时候,小夜的这个念头,就愈发强烈了。

  小夜总是穿着碎白点花纹布的干活的裙裤。脸黑黝黝的,垂髻⑦乱蓬蓬的,因为她连一条扎头发的发带也没有。

  不过有一天,一个小贩来到小夜家里,留下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这个男人,是从老远的城里来的,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是一个药商,他把各式各样煎服的汤药和膏药往小夜的家里一放,说:

  “嗨,这个送给你!”

  他把一粒种子搁到了小夜的手上。

  “什么?这……是丝瓜吗?”

  一边说,小夜一边想,就算是丝瓜,这种子也太大了。小贩点点头,用一双似乎是看得透小夜内心的眼睛扫了她一眼,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丝瓜是丝瓜,这可不是一般的丝瓜啊!这是只有我才有的、特殊的丝瓜。是实现年轻女孩子梦想的秘密的药。把它种在院子里,好好养养看。这个夏天,你的身上肯定会发生变化的。”

  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小夜想。小夜的脑子里,白色的遮阳伞、宽宽的天鹅绒的发带、遥远城里的灯光什么的,一一闪了出来。

  这天黄昏,小夜把那粒大大的种子,种到了田边上,浇足了水。

  想不到第二天早上,变化就开始了。

  昨天晚上才种下去的种子,已经冒出芽来了!

  那么鲜嫩的绿芽。

  小夜的心情好了起来。

  (这么快就发芽了,那蔓儿不马上就要长长了、花不马上就要开了。必须赶快搭一个丝瓜架子。)

  于是,当这天黄昏父亲从田里回来的时候,小夜说:

  “爸爸,在这里给我搭个丝瓜的架子吧。看,我种了这么大一个好丝瓜。”

  可父亲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看我有闲空儿搭那玩艺儿吗?再说,丝瓜连一分钱也换不来。”

  丢下这么一句,就拖着沉重的步伐,进到屋子里去了。

  小夜的丝瓜,长得飞快。每下一场雨,就会发出咝咝的声音,往前长似的。丝瓜的蔓儿,向着东边长去。因为没有架子,就趴在地面上一个劲儿地往前疯长。幸运的是,小夜家的东面还不是田,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长满了茫茫野草的原野,所以丝瓜再怎么长,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小夜开心极了。

  早上,眼睛一睁开,就先汲水,一边往丝瓜的根上浇,一边招呼道:

  “丝瓜呀,今天长了多长啊?”

  于是,丝瓜一边让夏天早上的风吹动着它那大大的绿叶子,一边回答道:

  “今天向东长了三尺。”

  小夜这个开心啊,像个小孩子一样欢蹦乱跳起来。

  丝瓜的蔓儿,像是每个晚上真的长三尺。每天早上,小夜睁开眼睛,朝井边走去的时候,总觉得那蔓儿的尖儿,正在远去,在远远的茅草丛、狗尾巴草的波浪里,唱着不可思议的歌似的。

  “丝瓜呀,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啊?

  小夜每天早上,都用两手拢住嘴,冲着远远的丝瓜的蔓儿招呼道。

  没几天,黄花开了。

  那花愈开愈多。

  可小夜却更加惦记起丝瓜来了。汲水的时候也好,洗衣服的时候也好,看着妹妹们的时候也好,小夜满脑子全是丝瓜的事。那丝瓜的蔓儿,到底长到什么地方了呢?现在,小夜已经不知道了。小夜觉得在家东边那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原野尽头,丝瓜的蔓儿仿佛还在发出咝咝的声音。

  一天傍晚,小夜悄悄地把耳朵贴到了丝瓜的根上。

  于是,不可思议的声音传了上来。

  那是音乐和歌声、脚步声和笑声。许许多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大说大笑的声音,传过来,已经变得又低又轻了。

  那是城里的吵嚷声吧,小夜想。小夜闭上眼睛思考开了,说不定,这丝瓜的蔓儿也许已经够到了城里吧?也许已经一条直线地伸到了如果不坐火车或马车,走是肯定走不到的遥远的城里了吧……

  小夜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憧憬。胸口扑咚扑咚地跳个不停,脸蛋发热,身上说不出什么地方直发庠。

  “去看一看!”

  只说了这么一句,小夜就已经对着自己家那敞开的大门跑了起来。她想都没有去想什么后果,就发疯一般地跑了起来。包头发的白布手巾,轻轻地落到了草地上。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舞着,小夜跑得飞快。

  黄昏的草丛中,丝瓜的花是一种让人感到温暖的黄色,就宛如一列点燃着的灯。小夜沿着那花,不知跑了有多远。

  奇怪的是,小夜那时不管怎么跑,就是不累。而且不管怎么跑,四下里永远是黄昏。天空也好,原野也好,是一片烟一样的淡紫色。

  这样不停地跑了有多远呢?小夜发现,丝瓜的花不知不觉中竟全都枯萎了,小夜大吃一惊。

  (丝瓜的花已经枯萎了。才开就枯萎了。)

  好不容易才不跑了,小夜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然后,猛地一下仰起脸,看到了前方那巨大的黄色的亮光。

  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刚才那些枯萎的丝瓜花全都集中到了那里,一起开放似的。她听到了不可思议的音乐和许许多多的人的吵嚷声。小夜想,那里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呢?那不是小夜听说过的一个城市。既没有火车的轨道,也没有车站,没有房子,没有商店。不过,有一个大的跳舞的广场,它周围搭起了好几个帐篷。帐篷全都是八角形的,闪着光。

  小夜用两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这时,昏暗中响起了人的声音:

  “姑娘,到井边去洗一下身子吧!”

  沙哑的老人的声音。小夜猛地怔了一下,凝目一看,就在边上有一眼老井。它上面坐着一个奇妙的人。那人用皱皱巴巴的黄色的布缠住了身子。皮肤是茶色的,布满了皱纹,看上去,似乎是一位有相当年岁的老婆子了。小夜往后退了两、三步,然后想说点什么,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了。这时,老婆子指着跳舞场的灯光,问:

  “你也想去那里吧?”

  小夜轻轻地点头。

  “你想到那里和大伙儿一起跳舞吗?”

  被这么一问,小夜有点犹豫了。小夜的一张脸黑黝黝的,手脚又脏。也没有漂亮的和服和发带。见小夜不吱声,老婆子就说:

  “那样的话,我告诉你一个好主意吧。你把那边的丝瓜果实在井水里泡一泡,等它稍稍干了以后,就成了一把好丝瓜巾了。用它洗一洗身子。那么一来,你的身子就变得非常干净了。”

  小夜吃了一惊。

  丝瓜的果实?……

  眼睛突然往下一看,怎么样?小夜脚下枯萎了的花的边上,“咕咚”一声,躺下来一个大丝瓜。

  “什么时候结出了这样的果实呢……”

  小夜轻声嘀咕道。老婆子的喉咙里发出了“咯咯”的笑声,说:

  “那不是一般的丝瓜啊!”

  可不是嘛,是叫人有点害怕的早熟丝瓜啊!老婆子一边让缠往身子的黄布在风中舞动,一边说:

  “哈,从现在起,快乐的事情开始了呀!”

  见小夜还愣在那里发呆,老婆子就从井边跳了下来。然后,就毫不犹豫地走到了小夜的身边,把两只手伸了过来。

  “看哟,给你好东西!”

  伸过来的右手上,攥着一把旧剪刀。左手上,攥着一个玻璃瓶。

  “用这把剪刀,去把丝瓜的果实剪下来,泡在井水里。接下来,我来唱歌给它听。听了我的歌,丝瓜的果实就会在水里一点点地枯萎,干掉,皮和肉就会融化。然后,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一把上好的丝瓜巾了。而趁着这段时间,你去剪丝瓜的茎,把切口放到这个瓶子里,收集丝瓜的水。”

  “……”

  小夜呆住了。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这丝瓜的根,在小夜家的田里。从那么老远的根里,怎么能吸得上来丝瓜水呢……见小夜还在那里发傻,老婆子就催开了:快点、快点。

  “还磨蹭什么?你忘了这不是一般的丝瓜了吗?”

  小夜慌忙照她说的做了起来。用剪刀“嚓”地一下剪下丝瓜的果实,两手把它抱到了井边,扔到水里。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剪开丝瓜的茎。再把那个切口放到了瓶子里。

  小夜一屁股坐到了草上,看着这两件奇妙的事情的进展。

  老婆子在井边,嗡嗡地哆嗦起嘴唇来了。那声音,很像是虫子抖动翅膀的声音。可它却有一个怪怪的调子。

  小夜一边听着那个声音,一边瞅着瓶子里的丝瓜水。在滴嗒滴嗒的声音中,瓶子里不可思议地积起了水。

  啊,是多少年以前了,小夜家的田里,也有过丝瓜,从切口里提取了有一升的丝瓜水。小夜的母亲把它分到了好些个小瓶子里,其中的一个,给了小夜。

  “小夜,这是很好的化妆水呀。洗完脸,把它好好涂在脸上。那样,你就能变成一个别人都认不出来的美人啦。”

  可是,事与愿违。不管涂了多少的化妆水,小夜的皮肤还是黑的。回想起那时的事情,小夜暗暗地想,这回的丝瓜水又会怎么样呢?

  不知不觉,天已经完全黑了。

  只有跳舞场的吵嚷声,格外地响亮;只有跳舞场的灯光,亮得晃眼。八角形的帐篷,就好像是用玻璃制成的,闪闪发光。

  “看呀,做好啦。到这边来。一个好丝瓜巾做好啦。”

  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汲水声,这才发觉,老婆子正招呼小夜哪。小夜站起来,朝吊桶奔了过去。然后,大声地叫了起来:

  “好快呀!”

  吊桶里,一个刚刚做好的大丝瓜巾白生生地浮在上面。绿色的皮和肉都已经融化到了水里,只剩下了纤维。

  “好了,用它去洗洗身子看!”

  老婆子递给她一个细长的大丝瓜巾,小夜在昏暗中接了过来。然后,就在昏暗中脱下和服,搓起身子来。也没有肥皂,只是用湿丝瓜巾喀哧喀哧地不停地把身子搓了个遍。小夜的身子不可思议地光滑起来了!手也好,脚也好,脖子也好,后背也好,像扒掉了一层皮似的,变得滑腻起来了!一边用井水哗哗地冲着身子,小夜已经是心花怒放了。啊,真想快一点冲进那灯光里。沐浴着黄色的光,我也想唱歌跳舞……小夜急急忙忙地穿上了和服,系上了带子。

  “丝瓜水已经好了哟。”

  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回头一看,老婆子右手高高地举着丝瓜水的瓶子。

  “来吧,用它往脸上涂涂看!脖子、手也涂涂看!你会变成一个美貌出众的人的。”

  小夜接过瓶子,定睛看去。瓶子里的化妆水是一种非常浓的绿色。黏糊糊的,有股淡淡的花的香味。小夜想,和普通的丝瓜水完全不一样呢!往手上倒了一点,啪哒啪哒,涂到了脸上,她觉得自己就那样变成了一朵花似的。

  “啊啊!变漂亮了!”

  老婆子在边上放声尖叫起来。小夜激动得心扑通扑通直跳,可遗憾的是没有镜子。

  “好了,去吧。去痛痛快快地玩吧!”

  老婆子那满是皱纹的手,在小夜的后背上推了一把。

  那么一个骨瘦如柴的人的细手腕,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呢?被老婆子一推,小夜的身子就像空中的花瓣一样,向跳舞场飞去了。

  小夜一下子就被抛到了那片刺眼得让人头晕目眩的光辉中。光辉中,流淌着不可思议的音乐,散发出甜甜的花香。人们一边笑着嚷着,一边跳舞。所有的人都用黄色的布缠住了身体。那滑溜溜的绸缎一样的布,时不时地迸射出金茶色的光。所有的人都是卷发,水汪汪的黑眼睛。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什么遥远国度的外国人了。小夜记起了许多年前学过的课本,可怎么想,也想不出这些人是什么国家的人。首先,她连这些人说的话都听不懂。

  这些人,用一种快得惊人的语速,像手扶拖拉机一样嗡嗡地说着。然而,当小夜走到近前时,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许许多多双手伸了过来,送给小夜细细的金手镯、黄色的布和小小的舞鞋。小夜还是头一回一次得到这么多穿的戴的东西,高兴得不行。她想快点缠上那黄色的布,可是不巧的是,四下里连一片能换衣裳的树阴也没有。只是悄悄地戴了一下手镯,然后小夜就穿着碎白点的和服,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人群看上去就宛如黄色的烟。花的气味愈来愈甜了,突然,脑袋像是要疼起来了。小夜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被吸进一个魔幻世界的漩涡之中,她害怕起来。

  这时,有谁啪地拍了她的肩一下。

  回头一看,是一个小伙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身上也缠着闪耀着金茶色光芒的布,低头看着小夜,一双黑眼睛在笑。这人只有眼睛在笑。小夜战栗起来。

  (太可怕了!也许还是逃掉为好。)

  小夜这么一想,四下里的花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了,音乐更加强烈了,小夜的脚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了。小伙子的嘴唇哆嗦着,在和小夜说着什么,可那话仍然还只是手扶拖拉机的轰鸣声。小夜晃晃头。于是,小伙子就抓住小夜的手,拖着她,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

  被强拉硬拽着,小夜跟在小伙子的后面走去。小伙子把小夜拖到跳舞场的边上,朝那排八角形的帐篷的其中一顶一指。啊,是这么回事啊,小夜总算是明白怎么回事啦。是请在这里换衣服的意思。小夜点点头,推开帐篷的门,轻轻地进到里面。

  帐篷里头,点着几盏小小的灯。站着好几个穿着碎白点和服、手臂上搭着黄色的布的女孩……小夜一瞬间呆住了。直到眼睛适应了帐篷里的微弱的光线,她才知道那里围着一圈镜子。

  小夜被镜子里映出来的自己那几张脸吸引住了。

  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呢?皮肤那么光洁,黑眼睛水汪汪的,嘴唇像玫瑰的花骨朵儿一样。小夜暗暗地想,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人哪。而且,多亏不可思议的丝瓜,手和脚也都是那么光滑。

  小夜脱下脏了的和服,用黄色的布缠住了身子。然后,又用两手拢了好几次头发。

  收拾停当,小夜已经是一刻也呆不住了,不管是什么人,她只想让人家看到自己那美丽的容貌。

  小夜迈着轻快的步子,从帐篷里跳了出来,那个小伙子还站在那里。小伙子还是用黑眼睛在笑。一双有魔力的眼睛。那是一双被它盯住就再也逃不掉了的眼睛。小夜立刻就爱上了那个小伙子。

  小伙子走在前头,小夜一边提心吊胆地跟在后头,一边盯着小伙子挂在腰上的那个漂亮的东西看。那是一把短剑。短剑收在带雕刻的皮鞘里。上面雕的是花和水果。花是罂粟,水果是葡萄。小夜一边在小伙子后头走,一边想去偷偷地摸一下那雕刻。但是就在这时,小伙子回过头说了句什么。

  (唉?)

  小夜用眼睛问道。小伙子指了指装饰在跳舞场中央的水果。那是熟透了的葡萄、无花果和桔子。当小夜发现自己口渴得不行的时候,就好像被吸了过去似的,朝篮子的边上跑了过去。到了边上,想不到水果篮摆在了一个高高的位置上。小伙子伸出手,给小夜拿了一大串葡萄。

  小夜和小伙子并排坐在了草地上,一起吃起了葡萄。那是一种让舌头麻木的味道。小伙子一边吃葡萄,一边和小夜滔滔不绝地说开了。手扶拖拉机似的轰鸣声,小夜不知不觉中听懂了一点。小伙子像是在说自己的姓名、成长和生活。小夜一边嗯嗯地点头,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葡萄。于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变得透明起来了。

  小夜身边的人们还在跳舞。一边弹着小小的弦乐器,打着拍子,叫喊着,一边忘我地跳着,连自己的身影都看不见了。就好似一片黄色的烟。小夜这才头一次知道,人一跳疯了,身影就看不见了,就变成了所穿的东西的颜色了。小夜忍不住也想跳舞了。想冲进那片漩涡中,自己也变成黄色的烟。于是,就拉起小伙子的手,向广场中央奔去。

  小夜的手和脚自动动了起来。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小夜跳啊跳啊,跳疯了。

  她跳舞的这段时间里,太阳升起又落下,圆月完了是新月。一些人消失在了什么地方,又从什么地方来了新的人。

  然后到了一天的夜里,西方的天空突然冒出来一颗星星。

  一看到那颗星星,小夜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思念。

  我认得那星星……那是我们家悬铃树上第一颗出来的星星……那是我抱着千代妹妹和明代妹妹,常常看的星星……小夜不跳了,想喊小伙子。

  可是,从小夜嘴里说出来的,已经不是人话了。是“突突”的手扶拖拉机的轰鸣声。小夜惊呆了。如同有一桶水当头浇下,害怕得不行。

  (我回家。)

  小夜挣开了小伙子的手,想这样叫喊,但那只是“突突”的声音,嘴唇不过哆嗦了几下而已。

  (我回家。爸爸和妈妈还等着我,我回家。)

  在心里嘟哝了一句,小夜就跑了起来。她朝着那眼老井的方向,跑得飞快。

  然而,小伙子从后面追了上来。

  小伙子发出一阵怪叫,紧追不舍。小伙子的叫声渐渐地大了起来。“崩、崩”,如同拨动粗弦一般的声音。小夜一边跑,一边回过头去,她都要吓破胆了。

  追过来的,不只是那个小伙子一个人。多得吓人的人,成群结队地朝小夜追了过来。就好似一股黄色的龙卷风。人人手里握着短剑。和挂在小伙子腰上一模一样的短剑,全都从鞘里抽了出来,闪闪发亮。那么漂亮的刀竟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小夜吃了一惊。

  (要被杀了,要被杀了。)

  小夜的后背冒起一股寒气。

  人们的一张张嘴里不知说着什么。成百上千台手扶拖拉机挥舞着银色的利器,追了过来……

  (啊、啊、我就要被刺了,就要、就要……)

  当小夜跑到那眼老井时,终于倒了下来。就在那一刹那,几把短剑扎了下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可是一滴血也没有出,小夜昏死过去了。

  辽阔的原野上,那眼早就枯了的老井边上,躺着一个少女。

  正好有一辆马车从这里经过,把少女抱了上来。少女的身上缠着破破烂烂的黄布,右手上戴着一个细细的金手镯。身上被蜜蜂刺得遍体鳞伤。少女被送到了不知有多少公里远的城里,接受了治疗。然后又被马车送回到了自己的村子里。而这期间,少女一直说着关于和服的胡话:

  “和服放在帐篷里头了……忘在八角形的帐篷里头了,我要去取回来……”

  就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躺在了房子里,可小夜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件事。于是,母亲就在枕边说:

  “真不像话。再去那么远的地方可不行哟。去那样的地方捅蜜蜂窝,才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至于和服嘛,妈妈再给你缝一件就是了。”

  边上的父亲,也一反常态地和蔼地点点头。

  “下回,带你一起去城里买和服吧,顺便再买一条带子。”

  当能爬起来的时候,小夜走到外边,战战兢兢地去看那根丝瓜。

  丝瓜早就枯透了,只剩下了一点根。

  注释:

  ⑦垂髻:女人将头发束在后面不膨开的一种发型。

前些天,翻过山顶的那条路的时候,吓了一跳。

  那里竟有个秘密发电站。

  你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当我走到山顶的那条路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就在这时,四下里的百合花一齐亮了起来。不,不是一齐,应该说是纷纷亮了起来吧!就像打开日光灯的开关,啪、啪、啪,亮了灭了几下子之后,最后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睛一般地亮了起来,就和那一样。不论是那一朵百合花,一开始,都是亮了又灭了的,状况不是很好,过了一会儿,闪完了,不知不觉中,一朵也不拉,静静地发出了白色刺眼的光芒。

  就仿佛是节日的晚上。

  我大吃一惊,呆呆地站住了。我想,这肯定是狐狸的恶作剧!我怕了,加快脚步往前赶去。

  那时候,我送完人家急着要的做好的衣服回来,多少揣着一点钱。我本想用这钱,给等在家里的小孩子们买点糖回家去,可是不巧,邻村的“甜咸堂”偏偏今天休息。

  “娘,礼物呢?”

  “糖呢?金米糖④呢?”

  一边这样嚷着,一边跑过来的两个孩子的面孔,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可那家店休息,让我有什么办法。我一边在被百合花照亮的路上快步走着,一边想,要不今天夜里给她们做个小布袋⑤玩吧?

  “喂喂,大妈。”

  有谁招呼道。那声音,让人听上去就感觉是草丛里的一个破喇叭突然响了起来似的,我吓得差一点蹦了起来,真是太可怕了。这么晚了,究竟是谁躲在草从里呢?我紧紧地闭上了嘴,装做没听见的样子,走了过去。于是,同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大妈,请等一下。”

  我想跑,那个声音清清楚楚地这样说道:

  “特意为你点灯照路,可连我的话也不要听,你真是一个薄情的人啊!”

  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了,再也装不下去了。

  我默默地止住了脚步。

  草丛“刷刷”一阵晃动,天哦,从我脚底下跳出来的竟是一只大青蛙。在百合花那微白的光的映照下,青蛙的后背闪闪发亮。是一只淡绿色的、漂亮得罕见的青蛙。我蹲下身子,仔细地瞅着它的后背,说:

  “青蛙也会这样学别人的样子呢!”

  青蛙像是有点生气了,问:

  “这样学别人的样子?学什么样子?”

  我觉得实在是太可笑了,说:

  “给百合花通上电,不是像狐狸一样吗?”

  听了这话,青蛙是真的生气了。

  “把我和狐狸干的事混为一谈,我可受不了。狐狸干的是无中生有的骗人的把戏,而我们的工作可没有一点是假的!”

  “你说没有一点是假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给百合花通的电,是从真正的水力发电站送来的真正的电!这和那种瞎念几句咒语、迷惑人一下抬腿就逃的勾当,压根儿就不是一回事。”

  青蛙的喉咙一鼓一鼓的,起劲儿地说着。我嗯嗯地点头,问道,这发电站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于是,青蛙就爽快地说:

  “我带你去吧。发电站就在那边。”

  说完,就蹦蹦跳跳地在我前面跳开了。

  没办法,我只好跟在它的后面走去。

  青蛙笔直地跳了一会儿,到了一个岔路口。

  “这边!”

  一边说一边往右边拐去。然后又走了一会儿,到了一个三岔路口。

  “这边!”

  这回向左边拐了过去。

  然后,从那个窄窄的缓坡一直往下面走去。我听了一下,听到了流水的声音。是往山谷里下哪,我想。连这条窄窄的坡道上,也东一朵西一朵地开着百合花,每一朵百合花都通着电。我一边走,一边问青蛙:

  “电是怎么送到百合花那里的呢?没有电线杆,也没有电线。”

  青蛙清清楚楚地回答说:

  “线在地下。”

  “……”

  “就是说,我们想方设法把从发电站送来的电,通过地下,接到了百合的根上。这是我们发电站最骄傲的装置了!对了,我就是发电站的站长。”

  青蛙用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然后,像是彻底充满了自信的样子,轻轻地一下子跳了出去,说:

  “看啊,就是那里哟!”

  我这才在草那边看到了一闪一闪的灯光。

  “这边!”

  青蛙在山白竹那里拐了个弯。

  那里有条陡峭的河,河的边上,有座非常小的木头房子。那是用细细的树枝搭建起来的房子,大小呢,差不多有半张榻榻米大,高呢,和我的膝头差不多高。从那座小房子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桔黄色的灯光,我突然变得快乐起来。我知道,从那灯光里,漾出来的将是青蛙们的笑声和饭菜的香味。

  “那座房子,就是发电站。我们一家也住在发电站里。”

  噢,是吗?我连连点头。青蛙接着说道:

  “就是说,我虽然是发电站的站长,可发电站的工作只有我一个人干。而且,还要给这一带的青蛙家里送电,把花点亮。”

  “这可够呛。一个人想必是忙得团团转吧?”

  “不不,没什么,我们这个发电站的设备特别好。你看,那里有一架水车吧?”

  这么一说,我移过目光,只见湍急的水流变得稍稍有点和缓的地方,有一架水车正在旋转。

  “那是最新式的水车啊。我绞尽脑汁才做出来没有几天。是一架转得非常好的好水车。和水车紧紧连在一起的,是发电机。发电机的周波数是500赫兹,电压是3000伏特。”

  青蛙正得意地解释着,发电站的门开了,青蛙太太的脸探了出来:

  “哎哟哎哟,客人已经来了,我们一直在等您哪!”

  脖子上系着黄围巾的青蛙太太,用一种不自然的客气声音说道。

  我吃了一惊。我们一直在等您哪……这么说,所发生的这一切,不是偶然的了。青蛙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把我引到这里来的了……

  我这么一想,发电站站长说:

  “啊啊,我想说请到我们家里来,可无奈我们的房子太小了,夫人实在是进不去。没法子,就请坐到那边的荠菜上面吧!”

  这么一说,我就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下了,我有点吃惊。青蛙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叫我夫人了呢?刚才还叫我大妈的。

  “有什么事求我吗?”

  我先开口问道。于是,青蛙夫妇一起点了点头,齐声说:

  “是,其实我们是想求夫人缝点东西。”

  啊,是针线活儿啊,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要论针线活儿,那可是我的拿手好戏。村子里的人出门穿的衣服,基本上都被我包了下来,也有远远的城镇上的姑娘们来求我缝新娘子衣裳的。也许就是在我翻过山顶,把缝好的衣服送到邻村的时候,在什么地方被这只青蛙看见了。

  可青蛙想要缝什么东西呢……见我一脸的惊讶,青蛙太太怯生生地说:

  “其实……是想求您缝一套被褥……”

  接着,青蛙丈夫说道:

  “我们有一个下个月要出嫁的女儿。嫁妆大致上都备齐了,只剩下被褥还没有做好。布料和棉花备是备齐了,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做。加上青蛙特别不擅长针线活儿……针就不会一条直线往前走。”

  我一边嗯嗯地点头,一边想:一套小被褥太容易了。

  “那么好吧,我现在就抓紧时间来缝,把布料什么的拿过来吧。不过,我今天没带针线箱呀!”

  我这么一说,青蛙太太点点头:

  “啊,用女儿的针线箱吧。”

  一边说,一边往屋子里走去。

  我注意到我的四周要比方才明亮多了。发电站站长想得可真周到,大概是又给新的百合花通上电了吧!河水波光闪闪,如同月夜一般。

  很快,青蛙太太就领着女儿从屋子里出来了。青蛙女儿也是绿色的,父亲遗传的那对圆眼睛炯炯闪光。女儿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的声音说了起来:

  “请用这针箱。

  请用这布料。

  请用这棉花。”

  我一看堆到我面前的那些东西,不由得大吃一惊。针箱也好、布料也好,棉花也好,一种种虽然那么小,却和人的东西一样。不,比人的东西不知要出色多少啦。

  棉花又轻又白,针箱是精致的木块拼花工艺品,而布料则是漂亮的绉绸。那绉绸美丽的让我瞠目结舌,沉沉的,摸上去,是一种真正的绸子的手感,至于图案,蓝色的底子上衬着一面的八重樱⑥。我在膝头上把它打开了,啊,那色彩华丽得真是让人出神。

  “这么好的布料,做被褥不是有点可惜了吗?”

  我叫了起来。边上的青蛙太太干脆地说:

  “没有的事。嫁妆要是准备不好,是发电站的耻辱。”

  呵,是吗?我点点头,默默地开始干了起来。三只青蛙凑到了我的边上,热心地看着我飞针走线。我把布料剪成褥子大小,缝成袋子,把棉花塞到里头,弄平了,再缝上。一条褥子做好了,青蛙一家高兴得乱蹦乱跳。接着,我又缝了被子和小枕头。就这样,做完了这套古装偶人的道具似的被褥,布料只剩下一块手绢大小了。

  青蛙太太说:

  “谢谢啦,这下女儿什么时候都可以出嫁了。作为谢礼,请喝一杯茶吧。还有刚出锅的水晶糕。就着黄豆面和熬的红糖浆吃,怎么样?”

  “不了,我还急着回去,茶留着下回再喝吧!你看能不能……”

  我大着胆子说:

  “这块剩下的布头能给我吗?”

  我紧紧地搂住了这块桃红色的布头。那是在春天的蓝天下怒放的八重樱的花瓣啊!这样漂亮的绉绸,迄今为止,我连一次也没有见到过。这是种让人觉得是什么地方的城堡里的什么公主穿的布啊!

  青蛙太太愉快地点点头:

  “行啊行啊。那样的东西,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我把布头叠得小小的,收到了手提袋里,站了起来。

  青蛙发电站站长、太太和女儿排成一列,为我送行。

  “回家路上小心一点。百合花电灯还会开上一会儿,脚下请多加小心。”

  我回到了来的那条路上。

  多亏了百合花电灯,我认出了回家的路。我一点都没有迷路,回到了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家。然后,一开门,就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娘,礼物呢?”

  “金米糖呢?”

  两个小女儿就跳了出来。

  “唔唔,金米糖呀……”

  我有点犯愁似的笑了笑,然后说:

  “今天甜咸堂休息,糖果礼物没有买成呀!不过,作为替代……”

  我从手提袋里把那块布头抽了出来。

  “瞧呀,我用它,给你们做小布袋吧!”

  八重樱的桃红色蓦地一下在眼前展开了,女儿们像是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圆圆的,嘴上叫着:太漂亮了、太漂亮了,已经啪哒啪哒地跑进厨房,去找往小布袋里装的小豆去了。

  这天夜里,我用这块八重樱的料子,做了四个小布袋。我一边两个、两个分给女儿,一边说:

  “可要爱惜点哟,这么漂亮的小布袋可是很稀罕的。”

  然而,青蛙发电站的事,我对谁也没说。我想一个人悄悄地藏在心底。一闭上眼睛,那百合花的灯,就会一下子浮现出来。我似乎还听得见发电站那小水车的声音。

  女儿们把小布袋抛得老高,玩开了。当它们落下来的一刹那,我就觉得仿佛是八重樱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注释:

  ④金米糖:一种表面有小突起的糖球。

  ⑤小布袋:女孩子玩投掷游戏时用的小包儿,里面装着小豆。

  ⑥八重樱:重瓣樱花,较其它樱花晚开的樱花。

“说实在的,本来也没想这么铺张。”

  说是这样说,野猫银还是把一封请柬送到了我这里。

  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早上的事情。

  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读着报纸。那只叫智衣子的猫,在我膝头上睡得正香。智衣子原本就是一只美丽出众的白猫,加上我每天早上用刷子仔仔细细地刷,那一身毛,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白色的天鹅绒。

  和智衣子比起来,别的猫可就是既粗野又肮脏了,根本就说不成话。特别是这只每天不经许可就进出我家门的叫什么银的野猫,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的猫了,浑身上下都是伤,只有眼睛闪着一种叫人讨厌的光。

  可就是这个银,今天却像淋过了一个浴似的,干干净净地来了。

  “怎么了?究竟?”

  我一问,银前爪并到一起,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说:

  “我就要结婚了。”

  “哈,那好啊。”

  我点点头。猫也会结婚吗?我讨好地笑了笑,眼睛就又落回到了报纸上。这下,银用一种似乎是生气了的声音说:

  “请把那个信封打开哟!”

  我这才发现,右手拿着一个方才银给我的白色的信封。信封上写着黑字:“邀请”。

  “哎,还举行婚礼?”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于是,银眨巴着眼睛,一口气说道:

  “是的。不过说实在的,本来我也没想这么铺张,可是女方说了,无论如何也要披一次新娘的婚纱。”

  我一边嗯嗯地点头,一边打开了信封。里面放着一张四方形的卡片,上面这样写着:

  寿

  婚礼邀请

  3月23日晚10点开始

  于汽车库大酒店地下一层“汽车库大酒店……在哪里呢……”

  我正想着,银用下巴朝围墙对面翘了翘,小声说:

  “喏,就是边上的那片空地哟!”

  “空地?停车场吗?”

  “就是。那里的地下一层。”

  “可停车场根本就没有什么地下啊。”

  “不,有的。从秘密楼梯下去,有一个秘密的宴会厅。因为只特别邀请了您去那里,所以请悄悄地一个人来。请作为惟一的一个人类,为我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祝福。”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银变得这么神气活现地说话了呢?一开始,从围墙的洞里钻进这个家里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孩子,不知为什么总是战战兢兢的。偶尔喂它一口智衣子喝剩下来的牛奶,就会用桃红色的舌头吧哒吧哒地舔个不停,不认生,总是往你跟前凑。可现在的银,突然变得敏捷起来了,那表情,别说牛奶了,就是一条鱼也能整个吞下去。身上总是伤痕累累,目光也变得尖锐起来了。确实像是成为了一个头领。

  (是这样啊,一成为头领,就要结婚啊……)

  我伸了一个懒腰,回答道:

  “知道了。”

  银匆忙行了一个礼,就回去了。

  3月23日,不巧是一个雨天。

  究竟受到了什么低气压的影响呢?从早上起,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到了黄昏,还刮起了风。

  哪一天不好,偏偏这样的日子举行婚礼……我一想起那天银的表情,不觉有点可怜起它来了。

  银可怜,被邀请的客人更可怜。再怎么说就是隔壁的空地,可说心里话,这样的晚上真是懒得外出,去还是不去呢,我正犹豫,电话的铃声响了。

  “喂喂,我是银。”

  刚一摘下话筒,就听到了银那急切的声音。我还没回话,银已经一口气说了下去:

  “不巧碰上了这样一个坏天气。不过,披露宴还照旧举行,请不要来晚了。客人已经陆陆续续集中了。穿平常穿的衣服就行,请立刻就来。”

  “……”

  智衣子正蹲在我的脚上。最近这段日子,智衣子无精打采的,几乎都不出门,也没有什么食欲。我放下电话,对智衣子说:

  “喂,智衣子,我出去一趟。是银的婚礼啊。我很快就会回来,要是回来晚了,你就先睡。”

  智衣子的嘴巴稍稍张开了一点,轻轻地回应了一声,我找了一把伞,要出门了。我的衣服也太平常了,毛衣,一条皱皱巴巴的裤子,而且还穿着木屐,伞吧,还断了一根伞骨。

  到了外面,撑起那把伞,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上面,发出猛烈的声响。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日子。可是,我出了家门,朝相邻的那片空地还没走几步,背后突然有谁说道:

  “这个鬼天气!”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团小小的黑影子“嗖”的一下,超过了我。

  仔细一瞧,是猫。

  黑猫戴着一个黑色的雨帽,正一溜烟地向相邻的空地跑去。我呆住了,这时背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不巧碰上这样一个坏天气,对不起,先走了。”

  回头一看,这回是三只结伴而行的白猫超过了我。三只白猫也都戴着雨帽。眼下,猫里头也流行戴这玩艺呢,我正想着,一只接一只戴着雨帽的猫,从我后头撵了过去。

  “对不起,先走了。”

  “对不起,先走了。”

  “对不起,先走了。”

  有白猫,也有斑点猫。有大的,有小的,还有中不溜秋的。不愧为是头领的婚礼,邀请了这么多的客人……

  我算是服了。

  停车场里亮着一盏街灯。被它那圆圆的灯光一照,惟有这一片,如注的雨丝看得清清楚楚。然而,这块空地上,到底哪里有通往地下的楼梯呢——

  我正不知所措,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边哟!”

  圆圆的灯光下,出现了一只也戴着雨帽的淡咖啡色的猫。

  “请、请、这边。”

  淡咖啡色的猫像是专门来为我带路的,在我前头,飞快地走了起来。我跟在那个闪闪发亮的的雨帽后头,追了上去。猫在一辆蒙着苫布的汽车尾部一闪,不见了。追过去一看,车的影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窨井大小的洞,里面有一段通向地下的楼梯。

  洞下面透出一线桔黄色的光。蹲下来一听,竟听到了一阵庄严的风琴的乐曲声。

  “请、请、这边。”

  照咖啡色的猫说的,我在这里合起了伞,开始下楼梯。楼梯又窄又陡,水淋淋的都湿透了。

  恰好在下了二十级楼梯的地方,有一个不小的厅。桔黄色的光,是大厅的墙壁和天花板上亮着的灯。

  “这里是休息室。客人们已经都到宴会厅去了。”

  咖啡色的猫一边摘下自己的雨帽,挂到墙上的帽子架上,一边这样说。我注意到,那面墙上是长长的一列雨帽,数都数不过来。

  “这太让人吃惊了。会有这么多的客人!”

  我把自己的那把伞,挂到了最边上的帽子架上,跟在咖啡色的猫后头,匆匆地向隔壁的宴会厅走去。

  宴会厅的门,“啪”的一声,自动从里面打开了。一定是被从洞上面灌进来的风吹开的吧!

  这个房间虽然不算太大,但上头悬着枝形吊灯,三排桌子边上端端正正地坐满了猫。

  “这边、这边。”

  带路的咖啡色的猫,把我带到了右边的座位上。这是最边上的一个座位了,我想,这要算是最后一个位置了吧?这时,房间里的猫们一起“啪啪”地拍起手来。

  “新郎新娘入场!”

  正面的门,刷的一下向两边打开了。我坐了下来,慌忙拍起手来。银这小子,娶了一个什么样的新娘子呢?我定睛看去。

  踩着巴赫风琴曲的节拍,庄严地走进房间里来的银,穿着黑色的衣服,系着银色的领带。胡须也剪得整整齐齐,毛闪着光泽,更没有什么眼屎,简直就让人认不出来了。我用力地拍起手来。可是,当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子低着头,静静地在银的后面走进来的时候,我只看了一眼,两只手顿时就僵在了那里。

  头上插着一朵朵白色的珍珠花、拖着长长的花边走进来的新娘子,千真万确,就是我的智衣子。

  我的眼睛没有看错。不管怎么化装,离开多么远,我一眼就能分辨出自己的猫来。因为智衣子的眼睛是绿宝石一样的绿,毛是天鹅绒一样的白。

  我连呼吸都忘记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可如何是好呢……一定是理应呆在家里的智衣子,抢先一步赶到了这里……

  (啊啊!)

  我想起了刚才在雨中超过了我的那一大群猫来。那里面,确实是有几只白猫。这么说,临出门时银打来的那个电话……所谓的如果你不来,事情就进行不下去了,实际上是为了让智衣子快点出来的行动计划啊……

  “智衣子!”

  我站起来,大声地叫着。

  “智衣子,到这里来!”

  我迈开大步朝智衣子的座位冲去。

  “你被骗了呀。你这么一只血统纯正、有教养的猫,和这样的野猫之类……”

  我怒视着银说:

  “好了,把智衣子还给我唷!”

  这时,身边的猫一齐站了起来。接着,就迅速地朝我的身边聚拢过来,嘴里一边“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地叫着,一边把我往原来的座位推。可别小看猫的力量。我的身体被猫按住了,眼看着,就被推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接着,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最后到底坐到了最后的那个座位上。接着,那只带路的咖啡色的猫,以及一只动作慢吞吞的黑猫、一只眼的斑点猫,都凑到了我的边上,七嘴八舌地压低声音叫道:镇定、镇定、镇定。

  “爸爸,请镇定一些。”

  黑猫在我边上清清楚楚地这样叫道。

  “爸爸?”

  “是的。你是新娘子的爸爸。你的心情我们都明白,可是现在,请祝福新娘子!”

  一边这样说,黑猫一边硬是逼着我拿起杯子,无精打采地倒了一杯红酒。

  我这才发现,所有的猫的右手都拿起倒了红酒的杯子,摆出了干杯的架势。连智衣子也一只手拿着杯子,和边上的银幸福地对视着……我瘫在了那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输了,我是彻底被出卖了。

  干完杯,两、三只猫讲了话。内容无非是智衣子是一只多么美丽的猫、银是一只多么强壮的猫。我不想听这种话,头扭向一边,盯着杯子里的红酒。

  演讲结束,菜端了上来。

  一大盘接一大盘地端了上来,摆到了桌子上。我本以为猫的菜不过是生的鱼罢了,哪知我却大错特错了。生的鱼,只有比目鱼、鲷的生鱼片一样,余下的,则是红烧猪肉、香肠、虾、螃蟹什么的,还有连见都没有见过的贝的菜,排成了长长一列,色拉和冰淇淋更是任你随便吃。野猫可真是了不得,我想。这豪华的菜肴也好,秘密的宴会厅也好,也许在遇到危急情况的时候,杂种的猫比有教养的猫更有办法。端到我眼前的这道“罗伦萨风味的奶汁烤干酪烙比目鱼”,味道真是不错,比我以前参加朋友的婚礼时吃的菜不知要好吃多少了。

  我的心情不知不觉地平静下来了,我东一盘子、西一盘子狼吞虎咽地吃着,猛地朝正面看了一眼,只见智衣子在新郎边上,低着头,贝炒饭吃得满桌子都是。看着这情景,我知道已经没有办法了。

  (随它去吧!)

  我喝了好多的酒。然后,听猫们唱起歌、看猫们跳起来舞来了。有猫的华尔兹,有猫的领唱和猫的混声合唱,随后是魔术。

  不过,这魔术却让我吃了一惊。

  黑猫从一个缎面礼帽里,掏出一个又一个的东西,可这些东西,不论哪一个,都让我觉得眼熟,全是智衣子的所有物。比如,在走廊里玩的球呀、吃饭时用的红色的碗呀、喜欢的小毯子、刷毛时用的刷子……魔术师把从帽子里掏出来的这些东西,都漂漂亮亮地装到了一个白色的小旅行手提箱里之后,说:

  “好啦,新娘子的嫁妆准备好了!”

  这小偷猫!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别人家里把这些东西偷出来的……我坐立不安地把头转向了一边。这时,我突然可怜起智衣子来了。拎着那样一个箱子,究竟去什么地方呢……

  是啊,至少这个我要问一问吧,我站了起来。

  “那么,从现在起你们打算怎样呢?”

  我大声问银。

  “究竟打算怎样生活呢?你总不会让智衣子去小胡同里翻垃圾吧?”

  银老实地点了点头:

  “真是让您担心了。从今天起,我们俩就要出远门了。我们要去遥远的大海边上的一个猫村。”

  突然爆发出了拍手声。说不出为什么,其他的猫们像是全都知道银和智衣子今后的安身之计似的。可尽管如此,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海边有一个什么猫村。我想,不是又要骗人吧?这时,银又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您或许不知道,北方的大海边上有一个猫村。那里住着许多猫,过着自己织网、自己捕鱼的生活。不靠人的残羹剩饭,而是靠自己的力量生活。有猫的公司、猫的工厂和猫的商店。我们俩人都想搬到这样的地方去住。”

  我点点头。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我本以为智衣子和野猫结了婚,会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在那里转来转去,让人难受,看都看不下去。

  不知是因为放心了,还是因为酒喝多了,我困得不行。

  头昏昏沉沉的,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成了彩虹。

  可是,那枝形吊灯突然摇晃起来。哎,我正奇怪,桌子上的杯子打翻了,红色的酒洒了出来。然后,从上头传来了“轰轰”的如同地鸣一般的声音,四下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停电了!”

  有谁叫了起来。这下立刻就乱了套。

  “地震了!”

  “不,是打雷!”

  “不管怎么说,危险!”

  “快逃!”

  猫们在黑暗中向楼梯口冲去。这么一来,场面就完全失控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朝出口跑去。

  “别推!”

  “别推!”

  猫们谁也顾不上雨帽了,一只也不剩,全都冲上了楼梯。我也连伞都忘了,惊惶失措地逃到了地上。

  外面还是倾盆大雨。

  猫们全都散掉了,消失在了雨中。

  就在这时,刷的一下,划过一道闪电,四下里一下子被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在那闪光中,我瞥见了银和智衣子。

  我确实看到戴着白色的面纱、拎着白色的旅行提箱的智衣子,和银牵着手,朝大路那边跑去了。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智衣子的身影,就宛如一朵百合花。

  我被淋成了一个落汤鸡,总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然而一到大门口,就有气无力地瘫坐到了地上。

  我的确是酒喝多了。

  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我就唤道:

  “智衣子!”

  然而,这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徒劳地回响着。老房子里,已经没有智衣子的动静了。

  二十多天过去了。

  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

  怪了,只是用字母写成的字,写着这样的话:

  上次给您添麻烦了。

  我们总算是在猫村开始了平安的生活。过几天,给您寄沙丁鱼鱼干。您也快点娶一个新娘子吧!

  智衣子

谁把一把小小的铲子,忘在一个人也没有的公园的沙坑里了。

  铲子是银色的,柄上有波浪的图案。

  “啊,好漂亮的铲子!”

  这么说站住了的,是方才一直坐在长椅上织毛衣的老奶奶。

  “啊,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铲子呢!这不是像活的鱼一样嘛!”

  老奶奶捡起铲子,直眨巴眼睛。然后,把手提包一放,用铲子轻轻地舀起沙子来了。

  铲子嚓地一下插进了沙子里。然后,舀上来的沙子哗啦啦地从铲子上淌了下来,那是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老奶奶陶醉了。

  “多好的沙子啊……”

  老奶奶的心情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拼命地挖起洞来。

  愈挖愈深了。

  什么都忘记了,入迷地挖着。

  想不到,沙坑里的沙子慢慢地变湿了,湿漉漉的沙子里,竟混杂着白色的贝壳……接着,咕嘟咕嘟,突然就从老奶奶挖的那个洞里涌出水来啦!

  “我的天哪!”

  老奶奶跳了起来。从沙坑里涌出来的水,哗哗地漫延开了。打湿了老奶奶的脚,打湿了膝头,溢满了沙坑。

  “哎呀哎呀,不得了啦!”

  老奶奶放声大叫的时候,耳朵里“哗”地传来了波浪涌过来的声音,怎么了呢?老奶奶居然是在海里!原来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海浪边的沙滩上拼命地挖着。

  公园的长椅、秋千和白杨树都没有了。老奶奶的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滩,前头,是一片蓝色的大海。老奶奶被风吹着,咕哝道:

  “这到底是……”

  这时,从身后一个远远的地方,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沙坑的沙子是大海的沙子,

  谁也不知道的沙滩的、

  谁也不知道的大海的沙子。”

  老奶奶回过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看清楚,远远的沙子上,孤零零地坐着一只戴着草帽的猫,正瞅着这边哪。

  “唷,这种地方竟然还会有猫!”

  老奶奶张大了嘴巴。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向猫那里走了过去。只听猫说:

  “来到了一个好地方啊!”

  仔细一看,猫的膝头上,搁着线和织针,正神气活现地织着东西。

  “哟,织什么哪?”

  老奶奶问。猫得意地抖动了一下胡须,这样答道:

  “是网呀,网。”

  “网?”

  “是。捕鱼的网。你也来帮我一下吧!”

  是的,猫正用茶色的细线,灵巧地织着网。这太让老奶奶佩服了。

  “快来帮我一下呀!”

  猫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摸出另外的织针,递给了老奶奶。

  “我从这头开始织,你从那头开始织。快一点织呀。要不,就来不及了。”

  老奶奶因为特别喜欢织东西,也就没把猫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放在心里,坐到了猫的对面,听话地干起活儿来了。可是,猫却愈来愈盛气凌人了。

  “你听好了,是锁七针,双钩一针呀!可别数错了!”

  “这我知道哟!”

  老奶奶大声地还击道,怎么说,也不能输给一只猫吧?她的手飞快地动了起来。

  锁七针,双钩一针

  锁七针,双钩一针

  话虽如此,可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猫、织什么鱼网呢……锁七针,双钩一针……说起来,海边有猫就够怪的了。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哟……

  猫就像是能看透老奶奶的心似的,是啊是啊地不住地点头,开始说了起来:

  “不过呀,要是想吃活的鲜鱼的话,猫住在海边是再好不过了。意识到了这一点的聪明的猫,全都集中在了海边。后来,还建起了一座猫村。听好了,再过一会儿,大群的沙丁鱼就要从远远的海那边游过来了。那么一来,海的颜色就会突然变深。然后,念句咒语,就把这张网抛到海里。那么一来,就能捕到好些鱼。好了好了,请抓紧哟!再不快一点,沙丁鱼就要来了。”

  老奶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鱼就是那么好捕的吗?说到底,猫还是一个傻瓜哟……

  可就在这个时候,猫猛地站了起来,瞅着大海的方向,发疯一般地叫了起来:

  “哇啊!”

  猫把帽子摔到了地上,慌成了一团。

  “这可不得了,沙丁鱼不是已经游过来了吗?”

  老奶奶也站了起来,向大海看去。嗬呀,还别说,大海看上去真的比方才更加蓝了,远远的海面上漆黑一片。

  “啊,可不能就这么放过去。就织到这里。”

  猫用两手抓住网子的边儿,嗨哟嗨哟地拉起来。见老奶奶呆在了那里,猫又盛气凌人地命令道:

  “喂喂,别发呆了,来帮我把网抛到海里打开呀。”

  于是,老奶奶就抓住网子的边儿,和猫一起朝大海跑去。啪、啪、啪、啪,就像年轻人一样朝气蓬勃地跑去。还没织完的网打开了,大得吓人。

  啪、啪、啪、啪……

  抓着网,一直跑到了海滩上,猫才喊道:

  “来,打开、打开。”

  老奶奶抓着网,双臂张得是不能再大了。

  “来,把网抛到波浪里去!”

  和着猫的号令,两个人用力把网投进了大海。一个白色的巨浪打了过来,要把网卷走。猫死死地抓住网子的一角,大声地唱起了歌:

  “聚过来吧聚过来吧,小沙丁鱼,

  银色跳跃的,小沙丁鱼。”

  这咒语一唱完,猫就那么两手攥着网,哧溜哧溜地被拖向海里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老奶奶正想着,猫竖起了眼睛,嚷嚷起来了:

  “你发什么呆!还不赶快过来帮我拉网!”

  “瞧,鱼已经落网了。”

  老奶奶慌里慌张地跑了过去,在猫后面拉起网来。

  嗨哟嗨、嗨哟嗨。

  可不是,网子沉甸甸的。

  嗨哟嗨、嗨哟嗨。

  猫和老奶奶拉着网子,慢慢地、慢慢地往沙滩上退去。老奶奶转过身,脸朝沙滩,把网子扛在肩上,用力不停地拉着。然后,恰好到了方才坐过的地方时,猫叫了起来:

  “捕到了,捕到了,渔业大丰收!”

  扭过头一看,哎呀是真的呀,网子里不是满满一下子的沙丁鱼闪耀着银光,泼刺泼刺地在跳吗?老奶奶别提有多开心了,也叫了起来:

  “捕到了,捕到了,渔业大丰收!”

  这回猫说道:

  “帮我去卖鱼吧。”

  “噢,原来这是要卖的呀。这么说,你是猫里头开鱼店的啦?”

  “唔,就算是吧。”

  “是吗?那么我就帮你一个忙吧。”

  猫和老奶奶把一根长长的棒子,从装满了鱼的沉甸甸的网子当中穿了过去。然后,老奶奶在棒子的前面挑,猫在棒子的后面挑,一步一步地走在沙子路上。

  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天上星光闪现,傍着海的路上,灯一盏接一盏地开始亮了起来。

  “那里就是猫的村子啊!”

  猫说。可不是,一排排全是屋顶上压着石子的小小的房子,每一家的烟囱上都冒着烟。

  走到村边时,鱼店猫大声地吆喝道:

  “美味的沙丁鱼,

  今晚的菜是刚捕上来的沙丁鱼!”

  老奶奶也学着,吆喝起同样的话来。于是,走了几步,一座房子的门就“嘎吱”一声打开了,探出头来的,是头上戴着布手巾的猫太太。

  “给我来一点吧。”

  猫太太买了十条沙丁鱼,付了钱。

  “美味的沙丁鱼,

  刚捕上来的沙丁鱼!”

  猫才喊了一声,另外一家的门打开了:

  “喂,沙丁鱼!”

  端着笸箩出来的,是扎着头巾的老爷子。

  “来一条。”

  一个猫孩子,从另外一家的窗户里探出脸来说。不论是哪一家,不论是哪一家,都住着猫的家庭。像人一样,正是做晚饭的时间。

  老奶奶不由得感叹起来了。世上竟还有这样一个只有猫、这样集中在一起生活的地方啊……

  就这样,网子不知不觉地就空了,而猫的口袋呀、老奶奶的袖兜里,却塞满了钱。

  “这下可赚大钱了!”

  猫喜笑颜开地说。

  “数一数,赚了多少钱吧。”

  老奶奶也开心的不得了。

  “到刚才的那片沙滩上去数吧。”

  猫和老奶奶一折回到刚才的那片沙滩上,就轻轻地坐到了沙子上,开始数起钱来。

  一、二、三、四……

  全都是银币。正面刻着猫的脸,反面刻着鱼的图案的猫国的银币。

  “赚大钱了呀!”

  猫说。老奶奶点点头,心想:不用一分钱,就能赚这么多钱的生意还真是少见。

  “这钱我们对半分。”

  听猫这么一说,老奶奶就把一半的钱装到了袖兜里。

  钱是有了,却觉得肚子饿了起来。

  “肚子饿了吧?”

  老奶奶说。

  “唉呀,要是留几条鱼就好啦。”

  猫说。

  可不是嘛!捕了那么鱼,全让别的猫吃掉了,真是太傻了!一股像是烤沙丁鱼的香味,从村子那边飘了过来,两人抽了抽鼻子。

  “就算再有钱……”

  老奶奶说。猫也沮丧地说:

  “可不是嘛!猫饭店离这还远着哪!”

  就在这时,两人瞅见远远的沙子上,有一条闪闪发光的鱼。大概是方才从网子里漏下来的鱼。

  “嘿,还剩下一条啊!”

  “掉下一条大鱼啊!”

  老奶奶和猫一下子兴奋起来。

  “把它烤了吃吧!”

  两人朝着一条鱼跑了过去。朝着月光下一条静静地放着银光、鲜活的沙丁鱼,啪啪地跑了过去。然后,蹲下身子,伸出手去……

  啊啊,它不是鱼,而是一把铲子。

  不是老奶奶从公园里拿来的那把魔铲吗……

  “这是咋回事?”

  老奶奶捡起铲子,轻轻地坐到了沙子上。

  “这是什么东西啊?”

  猫在边上问。

  “铲子哟。是我拿来的。是这样用的一种东西。”

  老奶奶用银色的铲子轻轻地挖起沙子来了。

  铲子嚓地一下插进了沙子里。然后,舀上来的大海的沙子,又哗啦啦地从铲子上淌了下来,那是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老奶奶陶醉了。就在那里,一点一点地挖出一个深深的洞。

  可从沙子里挖出来的,是小小的玩具汽车、玻璃球、弹子儿、过家家的碟子。

  “哎,怎么净是孩子们的玩具?”

  老奶奶这样一嘀咕,当当、当当,一种耳熟的钟声响了起来,还有白杨叶子在风中舞动的刷刷声……老奶奶正一个人蹲在正午的公园的沙坑里。

  哪里有什么海呀,也没有猫。

  “呀,做了一个梦。”

  可是,不是梦的证据,是老奶奶那胀鼓鼓的袖兜。老奶奶急忙把手插进了袖兜。

  可袖兜里却是满满的一袋子贝壳。而且,还全都是白色的、粉红色的和淡紫色的美丽的贝壳。

  “给孙子当礼物吧!”

  老奶奶站起来。顺手想把银铲子也带回家去,可想了一下,又决定把铲子放回到了沙坑里。然后,老奶奶拎着装着毛线的包,慢慢地回家了。

1

  岛田岛尾在阿卡西亚西餐馆干活。

  从站前的交叉点往右拐,第三家,就是房顶上装饰着巨大的鸡的那家西餐馆,在厨房里,洗盘子洗菜,从早干到晚。

  年龄是二十二。

  从童年起,就特别喜欢烹饪和美食,就想成为一个够格的厨师。十六岁那年,一个人来到了这座小镇。以后的日子里,岛尾就一直住在这家餐馆狭窄的阁楼上,拼命地干活。不管是别人怎么讨厌的活儿,都高高兴兴地去干。每天早上,从剁堆积如山的洋葱头开始干起,洗盘子洗锅,擦水池子,连倒垃圾也是他的活儿。

  可尽管这么干,岛田岛尾还永远是一个最低等的下手。

  阿卡西亚西餐馆,除了岛尾之外,还有五位厨师。全都戴着一样的白帽子,穿着浆得笔挺的白制服。可是,和岛尾同岁的山下君,老早就担任起煎蛋卷的活儿了,比岛尾不知道要晚进来多少的冈本君,也让他一个人烧汤了。可惟有岛尾永远只能打下手,大概是因为他没有《烹饪学校的毕业证书》吧?再有,或许就是他这个人太老实、死心眼儿,不会讨好别人了。

  也可以说是运气不好。岛尾的厨师长,是一个心术极端不正的人,烹饪的窍门,一个也不教。就连让他尝一口锅里剩下的汤,都不愿意。可当岛尾失败的时候,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干脆辞职算了。你要是不被海之馆的比目鱼看上,就甭想成为一个够格的厨师!”

  一直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忍一忍,拼命干活,怎么也能成功的岛尾,这段日子,是彻底地一蹶不振了。

  (这样下去,也许我这一辈子也翻不过身来了……)

  因为心灰意冷地干活,这段日子,岛尾不是伤了手指、打碎了杯子,就是弄翻了调味汁的锅。而每当这个时候,厨师长就会狠狠地臭骂岛尾一顿,同事们也会说他的坏话。

  “这人可真是一个废物啊!”

  一天,冈本君一边把柠檬切成月牙形,一边讥讽道。

  “真是的。脑袋不会拐弯的家伙,再怎么不顾一切地干活,也是没用啊。越是拼命,越是拼命的失败哟。”

  山下君帮起腔来,声音大得整个厨房都可以听到。厨师长装出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吹着口哨。

  实在是太气人了,岛尾的脸涨得血红血红。他强忍住泪水,弯腰打扫着洒了一地的调味汁。

  不在这家店干了吧,不干了,重找一家,重新干起吧……对,就在他心里决定了的一刹那,有谁说道:

  “忍一忍、忍一忍。”

  “唉?”

  岛尾站起来,朝四周扫了一圈,可是谁也没有和岛尾说话。听到的,只有换气扇的呜呜声和锅里的油的声音。岛尾又弯下腰,拿起了抹布。

  于是,又响起了细小的声音:

  “我会帮你的,请在这里再忍受一下。”

  这声音,怎么这么像死了的父亲呢?岛尾正想着,发现一条比目鱼躺在水池下面的一块冰上头。不,是与比目鱼的眼珠子相遇了。天哦,比目鱼竟还活着。它那小小的眼珠子,黑亮亮的,嘴巴吧唧吧唧地动着。从那张嘴巴里,比目鱼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我马上就要被烹饪、吃掉了,可是,即便是只剩下了骨头,我也还是活着的。所以,请不要把我的骨头扔进垃圾桶里。如果好好珍惜我的骨头,我一定会帮你的。我一定会引导你到自立门户那一天。”

  “……”

  岛尾吃了一惊,抹布掉到了地上。然后,放低了声音:

  “珍惜骨头,是……”

  刚开了一个头,比目鱼干脆地回答道:

  “也就是说,请把我的骨头送回到水里。”

  “送回到水里?”

  “是。就是放到杯子里也行。最好能倒上满满一杯子的海水,如果办不到,请倒上盐水。明白了吗?要是明白了,就去那边干活吧!瞧呀,莫内沙司③已经准备好了。该轮到我出场了。”

  这时,厨师长吼了起来:

  “岛田君,地你要擦到什么时候去呀?快点把那里的比目鱼拿过来。”

  岛尾的肩膀头哆嗦了一下,揪住比目鱼的尾巴,拎到了水池。厨师长一边用水冲比目鱼,一边大声地问:菠菜洗了吗?

  “是,洗过了。”

  岛尾答道,一张脸紧张得认真过了头。接着,他把盐、胡椒和烈性的白葡萄酒拿到了案板上。烤炉已经达到了160度的热度。烤盘上也涂上了黄油。

  岛尾在案板的边上,一边剁荷兰芹,一边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刚才比目鱼的话。

  “岛田君,剁完荷兰芹,去把土豆的皮削了。”

  冈本君在后面喊。山下君接着说:

  “快点干呀。虾还没准备好吧?今天是星期天格外忙,不麻利点不行啊!”

  “知道了知道了。”

  岛尾点点头,不停地干着。一边洗着满是泥土的土豆,岛尾一边还是在心里重复着比目鱼的话:

  (自立、自立。)

  顿时,心头就不可思议地明朗起来了。削土豆皮的时候也好,剥小虾的壳的时候也好,岛尾一直留心着刚才的那条比目鱼。从比目鱼被撒上盐和胡椒,装到烤盘里,一直看到最后被浇上沙司,放到了烤炉里。

  不一会儿,裹着一层淡茶色沙司的比目鱼烤好了,被从烤炉里取了出来。岛尾心怦怦地跳着,目送着它被盛到一个白色的大盘子里,撒上荷兰芹,消失在了客房里。

  (好了,这后面才是正式开始。)

  岛尾想。对于岛尾来说,比目鱼的盘子从客房里端回来,是何等的漫长。

  一边洗着脏了的切菜板、锅和碗,岛尾一边时不时地偷看一眼连接着客房的门。大约三十分钟左右,脏了的餐具一下子被端了回来。岛尾跑上去,从里头把那条比目鱼的骨头找了出来,飞快地用抹布包住,塞到了口袋里。

  没想到白制服的大口袋那么大,岛尾暗暗地感谢起它来了。因为比目鱼的骨头,就那样头连着尾巴,被整个装在了口袋里。

  2

  这天夜里,工作彻底结束了之后,岛尾跳着爬上了阁楼的楼梯。

  岛尾一个人住在阁楼斜顶的小房间里。阿卡西亚西餐馆其他的厨师,全部通勤,住在店里干活的,只有岛尾一个人,因此岛尾还兼任着餐馆看门人的职责。店经理总是说他:“锁门是你的工作啊!”

  往一个大玻璃杯子里,倒满了清水,又把从厨房偷偷拿来的一撮盐,放到了水里,岛尾这才像举行什么肃穆的仪式似的,慢慢地把鱼骨头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比目鱼!”

  打开抹布,岛尾轻轻地唤道。

  “比目鱼,杯子准备好了哟。把你送回水里去了哟。”

  一边说,岛尾一边把比目鱼的骨头从尾巴开始,轻轻地放到了水里。已经被烤死了的比目鱼的白眼珠子,一到水里,立刻就炯炯放光了,这让岛尾吓了一跳。比目鱼的嘴,又静静地动了起来,说:

  “啊啊,终于起死回生了。”

  只听岛尾问道:

  “盐的浓度怎么样?和海水大不一样吧?”

  只剩下了骨头的鱼说:

  “唉,这种地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等有一天我的任务完成了,请把我送回到大海。”

  “任务?”

  “哎呀,忘了可不行呀。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要让你成为一名够格的厨师,拥有一家自己的店!”

  “可,这样的事……真的能行吗……我,还是个下手……”

  一看岛尾的脸阴沉下来了,比目鱼眼珠子闪闪发光地说:

  “我啊,刚才在厨房的冰上看见你干活的样子,一下就喜欢上了。正直、认真,这比什么都强。这样的人还总是被人伤害,实在是让我忍无可忍……”

  岛尾的胸口突然热了起来。已经有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热情的话了。比目鱼眺望着窗外黑暗的夜空,继续说了下去:

  “我会想方设法引导你到自立门户的那一天。那之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岛尾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比目鱼说:

  “首先,要拥有一家自己的店。最好是带一个用起来方便的厨房的小店。”

  “店!”

  岛尾怔了一下,禁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我、我没有那么多钱呀!知道吗?我的财产,只有这么多啊!”

  岛尾从壁橱的大皮箱里拿出一个存折,翻开给它看。从进这家店工作以来,拿到的薪水,岛尾一分都没有乱花过,全部都存在这里了,可这也不够拥有一家店的钱啊!可鱼却满不在乎:

  “不用担心。”

  鱼说。

  “拿着它,到梧桐街三十八号去一趟。这会儿,那里有一家店出售。那是一家西餐馆啊。掌柜的干腻烦了,正要卖掉它哪。你把所有的存款都交给掌柜,剩下的,告诉他明年一定还给他。”

  “不可能这么简单呀!”

  岛尾噘起了嘴。这个世道艰难的世界,又有谁会去听一个孤独的年轻人的不足挂齿的愿望呢?岛尾叹了一口气,鱼突然发出了可怕的声音:

  “如果你不相信我,就什么也实现不了。”

  它的眼珠子射出了严厉的光,岛尾慌忙连连点了几下头。鱼严厉地低声继续说:

  “万一不行,你就对店主说一句话试一试,你就说‘有海之馆的比目鱼跟着我哪,绝不会让您吃亏’。”

  岛尾悄悄地把鱼的话重复了一遍。

  “有海之馆的比目鱼跟着我哪,绝不会让您吃亏……”

  于是,不可思议的是,岛尾的心彻底地明朗起来,力量倍增。他有一种感觉,一切都会如愿以偿的。

  这天夜里,岛尾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比目鱼的话,才睡着的。

  3

  第二天晚上,厨房的工作全都结束了之后,岛尾出发去梧桐街。上衣里面的口袋里,装着中午休息时从银行取来的钱。

  “梧桐街三十八号。”

  岛尾嘟囔着。

  过了晚上9点,梧桐街上的人就稀稀拉拉的了。只有酒吧的霓虹灯闪烁着红光,从下到地下的窄窄的台阶下面,传来了醉鬼的吵嚷声。岛尾小心地走在路上。一座建筑的前面,飘动着一张写着“出售店铺”的白纸。是一座有着雅致的茶色门、西餐馆风格的房子。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岛尾轻轻地敲响了那扇门。

  没有回音,岛尾又敲了一次。这回从里头传来了开锁的声音。一个秃头的胖男人探出脸来。

  “这店,是要出售吧……”

  岛尾结结巴巴地问。胖男人点点头。

  “那么,请一定让给我。我虽然现在还在阿卡西亚西餐馆工作,但我想,我很快就会独立的。”

  “嗬,阿卡西亚西餐馆,那可是一流的!”

  男人把门开大了一点,让岛尾进到了自己的店里。

  这确实是一家又旧又小的店,但桌子也好、椅子也好、灯光也好,却都挺有品位的。岛尾在距离门口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把装着钱的信封,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一口气说道:

  “我今天只拿来这么多钱,剩下的,我明年一定还清,请把这家店卖给我吧!”

  “……”

  男人愣在那里,死死地盯住了岛尾的脸。

  “突然这么一说……”

  然后,撇了一下嘴,不过马上就改变了主意,问:

  “那么,你带来了多少钱呢?”

  于是,岛尾回答道:

  “这是我在阿卡西亚西餐馆拿到的六年的薪水。请您数一下。”

  男人勉强把信封里的钱抽了出来,开始数起来。还没全部数完,就说:

  “这也差得太多了。什么剩下的明年还,我才不会上当受骗呢。”

  于是,岛尾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昨天鱼教给他的那句话,一口气吐了出来:

  “有海之馆的比目鱼跟着我哪,绝不会让您吃亏。”

  于是,怎么样了呢?男人的脸顿时就变得惨白,然后眼看着又变红了。

  “你说什么……”

  呻吟似的低声咕哝了一句,男人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岛尾的脸。

  “你认识海之馆的比目鱼?”

  岛尾点点头。男人这回靠得住似的看着岛尾:

  “你可真不得了!”

  他说。

  “海之馆比目鱼的传说,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从我爷爷那里听到过。说那是一条几百年才能到手一次、有魔力的鱼。一条再怎么死,还能起死回生的了不得的鱼。被它看中的人,就是一个幸运儿了。你可真不得了……让我也沾沾你幸运的光吧!”

  男人一个人兴奋得哇啦哇啦够了,从里头的房间里,拿出了笔和文件。

  “我好歹也算是一个厨师。就让我相信海之馆的比目鱼一回,把这家店卖给你吧!剩下的钱,来年还给我就行。好了,请在这里签名。”

  就这样,转眼之间,岛尾就到手了一家店。

  气喘吁吁地回到房间里,岛尾把这事对杯子里的比目鱼说了,想不到比目鱼满不在乎地说:

  “那么,接下来的,就是下面的工作。”

  “……”

  “你已经有一家店了,所以从现在起,你必须抓紧时间学会烹饪。你必须有一份别的西餐馆没有的、让人拍案叫绝的菜单。你听好了,从现在起,每天晚上我都会教你做法,请努力听好。而且,学会的菜,要立刻试着做一遍。”

  “可是……到底在什么地方……”

  岛尾犹豫起来。他怎么也不敢想像擅自使用阿卡西亚西餐馆的厨房。这时比目鱼说:

  “你在说什么哪。你的店不是刚刚到手吗?那里不是有厨房,还有锅,有菜刀,一切必要的东西都备齐了吗?听好了,这回一拿到薪水——正好是明天——马上就用它去买烹饪的材料。然后把它们悄悄运到你自己的店里,在半夜里练习。一开始,请照我教的去做。火候呀分量呀,丝毫也不能马虎。因为最后一匙盐、一滴葡萄酒,就会让菜变味。暂时要忙上一阵子了,没有时间睡觉,也没有时间休息。”

  岛尾默默地点了点头。

  4

  从接下来的那个晚上起,岛尾的学习开始了。

  比目鱼在杯子里,不停地吧哒着嘴,教给岛尾各式各样的烹饪方法。还不仅是阿卡西亚西餐馆常常使用的鸡、虾和牡蛎的菜。比方说,像什么蛙腿冷盘啦,什么海龟汤、野鸭橘子沙司、烤云雀以及馅饼皮包鲑鱼之类的菜,等等。

  这些菜的做法,比目鱼一天晚上只讲一种,又说得特别详细,所以岛尾必须全神贯注地用本子记下来。而且,比目鱼一讲完,他立刻就得抓起那个本子,到梧桐街的店里去把学到的菜试着做一遍。

  岛尾格外的认真。火候、水的多少、盐的咸淡,甚至连撒胡椒的样子都绝肯不马虎。

  就这样,经过这样全神贯注、连鼻歌都不哼一声的练习,岛尾的技艺大有长进。而且,只那么几天,就成为一个技艺超群的厨师了。也许说不定,阿卡西亚西餐馆的厨师长都不在话下了呢!

  可是,岛尾绝不狂妄自大。不但不在同事面前炫耀自己的技艺,反而和以前一样,继续任劳任怨地干着下手的活儿。

  除了干活还是干活,没有时间睡觉,也没有时间休息,已经快要倒下来了——

  说实话,岛尾有点瘦了。脸色也不好,还时不时地头晕。

  “你可真是一个拼命的人呀。而且,还是个正直的人。白天黑夜,都那么努力,真让我喜欢啊!”

  一天晚上,比目鱼这样说道。然后,这回又把从材料的采购方法、菜单的摆法、葡萄酒和甜点的选择方法到桌子上花的装饰方法,都详详细细地教给了他。

  就这样,当鱼的“讲义”全部讲完了的时候,鱼静静地说:

  “你真努力啊!到此,独立的准备就算基本上完成了。开店还有些日子,先休养一下身子。每天晚上睡足足的,攒下力气。”

  岛尾长舒了一口气,点点头。鱼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我还要为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呢……”

  “你必须娶一个媳妇。找一个开朗、性情温和而又能干的女孩,结婚呀!”

  “……”

  “西餐馆说到底,毕竟是接待客人的生意啊,菜的味道再怎么好,没有一个和蔼可亲的女主人,也是不行。”

  确实如此,岛尾想。可这样的女朋友,岛尾连一个也没有。

  “这可太难了。”

  岛尾嘀咕了一句。鱼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了:

  “不,这回到白桦街去一趟吧。”

  鱼说。

  “白桦街、对了,就是银行的隔壁,不是有一家点心店吗?它的地下,是间小小的咖啡店。那里,一直有一个弹钢琴的女孩。是个穿着蓝色的衣服、非常可爱的女孩。我觉得那样的女孩,和你特别般配。”

  鱼的眼睛,仿佛能够看到那个女孩的模样似的。

  “喂,明天就去看看吧!”

  鱼这么劝他道,可是岛尾还是犹豫不定。这样的女孩,真的会喜欢上自己吗?他非常担心。

  “过几天……去看看。”

  岛尾小声回答。但是好些天过去了,岛尾也没有去。

  比目鱼用一条条古老的谚语,像什么“趁热打铁”、什么“当行即行”,催促要永远犹豫下去的岛尾。

  终于有一天,岛尾想去白桦街了。

  5

  这天,是阿卡西亚西餐馆的定休日。岛尾穿上往常不舍得穿的衬衫,系上了领带。鞋,也拣了一双最漂亮的穿上了。然后,心神不定走上了林xx道,在银行的隔壁,他找到那家陈列着精美点心的店心店。接着,他顺着边上窄窄的楼梯走了下去,正如比目鱼所说,有一家咖啡店。

  暗淡的小店里,静静地流淌着钢琴的乐曲声。听上去,海浪一样的声音是那么的亲切而宜人。

  弹钢琴的,是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孩。连衣裙的领子上,镶着花边。上面是一头乌黑的长发。岛尾在角落的一个座位坐下了,他想:

  (蓝色的虞美人草一样的人。)

  要了一杯红茶,岛尾听着女孩弹钢琴。出神地听了一遍又一遍。结果,红茶都换了三回。但岛尾却始终没有勇气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女孩的身边。

  每逢休息日,岛尾就去那家咖啡店。然后,就坐在角落的座位上喝着同样的红茶,听着同样的钢琴奏鸣曲。

  “怎么样了?和弹钢琴的女孩好起来了吗?”

  一天晚上,比目鱼问岛尾。岛尾默默地笑了。

  “说过话了吗?”

  岛尾摇了摇头,小声这样说:

  “我只要听着她的钢琴,就足够了。”

  “这怎么行!”

  鱼像斥责他似的说:

  “拿出勇气来,去面对面接触一下啊。不这样,就失去机会了。”

  “……”

  “我教你一个好办法吧。烤一个可爱的馅饼。做法嘛,我上次已经教给你了。用新鲜的鲑鱼、蘑菇和香草。作料呢,是使它看上去好看的黑胡椒和盐。你要把它烤成一条小鱼的形状,用白色的餐纸包上,再扎上一条银色的丝带。等钢琴弹完了,悄悄地送过去。”

  岛尾的眼睛放光了。论烹饪,他是不会输给别人的。于是,立刻就跑到了梧桐街自己的店里,一心一意地烤起馅饼来了。剁黄油的时候也好,揉面的时候也好,岛尾都在哼着那首钢琴奏鸣曲。

  然后,接下来的那个休息日,岛尾带着这个烤好了的赏心悦目的小馅饼,去咖啡店了。然后,等往日那首钢琴奏鸣曲结束了,蓝衣女孩从钢琴前面站起来的时候,岛尾跑上去递了过去。

  “是我烤的馅饼。请尝一尝。”

  因为拿来的是自己擅长的馅饼,岛尾充满了自信,话也说得流畅。蓝衣女孩头一次凝视着岛尾,花一样地笑了。

  就这样,岛尾和蓝衣女孩终于说起话来了。

  女孩说她的名字,叫蓝。

  “是大海颜色的名字啊!”那一声喃喃细语,一直回响在岛尾的耳畔。

  岛尾为蓝烤了各式各样的馅饼。他以比目鱼教的方法为蓝本,在种种烤法上着实动了一番脑筋,做出了好几种谁也没有见到过的漂亮的馅饼。

  比方说,像什么野鸡肉馅的星星形状的馅饼,蘑菇馅的树叶形状的馅饼,南瓜馅的心形状的馅饼。

  蓝每次接过这样的馅饼时,脸颊都会泛起一层玫瑰色,说:

  “看起来很好吃。”

  然后有一天,岛尾终于横下一条心,对女孩开了口:

  “喂,和我结婚吧,过几天,我就要有一家小店了。我们一起开这家店吧!”

  蓝睁大了眼睛,定睛凝视着岛尾。因为这实在是太突然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于是,岛尾干脆直截了当地说:

  “有海之馆的比目鱼跟着我哪,绝不会让你不幸的。”

  “海之馆的比目鱼……”

  女孩惊叫起来。然后她说:

  “最近这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梦见鱼。一条有着不可思议的眼睛的大比目鱼,总是到我这里来,对我说:要成为你丈夫的那个人,就要来了。那个人,肯定会让你幸福的。啊啊,那个梦是真的啊……”

  就这样,蓝答应了岛尾的求婚。

  好了,这下愿望全都实现了。岛尾有了一家店,学会了出色的烹饪技艺,而且,还找到了一个可爱的新娘子。

  和蓝两个人吃了一顿美味的晚餐,海阔天空地聊着,在白桦街、梧桐街和阿卡西亚街散完步之后,岛尾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放轻脚步回到阁楼,岛尾走近窗边的杯子,对比目鱼说:

  “谢谢你,比目鱼。我们终于订婚了。”

  比目鱼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爱,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的工作,也就到此结束了。从今往后,就要靠你自己的力量了。说是说自立门户了,但还远着哪。借了那么多的钱不说,靠自己的力量开一家店,辛苦是免不了的啦。但是,只要正直、认真地干下去,肯定会好起来的。万一怎么也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回忆一下海之馆的比目鱼的事情吧。我会远远地守护着你们。”

  刚一说完,比目鱼的眼珠子眼瞅着就变白了,变成了死鱼的眼睛。

  岛尾立即就辞去了阿卡西亚西餐馆的工作。

  然后,和蓝举行了简朴的婚礼,搬到了梧桐街的新店。

  新店开张的准备一结束,两人就去了一趟大海。

  当然,是为了把那条比目鱼的骨头送回大海。

  两个人划着一条小船,出海去了。然后,把用雪白的餐纸包着的骨头放到了海水里,在心里说了一声“谢谢”。

  注释:

  ②普鲁旺斯鱼汤:法国马赛地区的名菜,鱼加番红花炖成的浓鱼汤。

  ③莫内沙司:干酪、蛋黄、奶油的白色调味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