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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简直是在花的上面飞翔了。

  迎着风,

  “嗖——嗖——”地飞翔,

  然后一下隐到了花里,然后又飞了起来,

  然后又隐到了花里,

  接下来,咪咪突然“嗖——”地飞到了天空中。

  某个镇子上,有一家小小的文具店。

  那真是一家小店。

  入口只不过是两扇玻璃门,里头三个顾客就挤满了。而在店里头静静地守着柜台的,永远是一个戴着圆眼镜的老爷子。

  不过,在一部分孩子中间,这家店可是相当有名气的。另外,在一部分大人中间,它也挺有名。为什么呢?因为这家店里摆着的净是古里古怪的东西。

  比方说,飘着真正的花香的铅笔(绝对不是香料)。从彩虹上取来的颜色的绘画颜料。画出来的东西像真的一样的彩色蜡笔。一打开盖子,就能听到小鸟啼叫的文具盒。可以看得到墙对面虫子的放大镜。什么都能擦掉的橡皮。此外,还有什么都能吸的吸墨纸[14]……

  这样的东西陈列在那里,不管它们卖掉也好、卖不掉也好,店主人老爷子就在店里头凝神地读着报纸。

  从中午放学开始,顾客陆陆续续地来了。偶尔,也会有大人夹杂在孩子中间来的。而到了傍晚天一黑下来,就几乎没有什么人来了。于是,老爷子就会关上店的玻璃门,上了锁,从里头“哗”的一声拉上黑色的门帘,然后,熄掉店里的灯。于是,文具店就整个儿被黑暗吞没了。

  一个冬日的黄昏,老爷子正要闭店的时候,来了一个女孩。女孩被雨雪打湿了,看上去又冷又悲伤。

  “对不起。”

  女孩嘎吱一声推开了店的玻璃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接着,就飞快地说:

  “请给我拿一块什么都能擦掉的橡皮!”

  “来了来了。”

  老爷子从货架的箱子里,掏出一块黄色的橡皮。

  “一百元。”

  那女孩问:

  “这真是什么都能擦掉的橡皮吗?”

  “是啊是啊,什么都能擦掉。绘画颜料画的画能擦掉,彩色蜡笔写的字也能擦掉。”

  “我心中的悲伤也能擦掉吗?”

  她询问道。老爷子微微一笑,充满自信地回答说:

  “当然能擦掉!”

  “真的?非常大的悲伤呀!”

  只见老爷子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用庄严的口吻回答说:

  “是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悲伤。”

  女孩突然飞快地说了起来:

  “是真的吗?我的猫死了呀!已经养了四年、宝贝得不得了的猫,就那么病了、脱光了毛、脏兮兮地死了。一只那么漂亮的猫……它每天和我一起玩,一起吃午后茶点,一起睡觉。我把它当成了妹妹,可它却死了,一动不动了。”

  女孩仰头看着老爷子,那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说:这么大的悲伤,那么简单地就能擦掉吗?老爷子说:

  “那是一只黑猫吧?是一只尾巴长长的、眼睛是绿宝石颜色的猫吧?”

  女孩大吃一惊。

  为什么这个人会知道我的猫呢……只见老爷子从店里的货架上,拿过来一张图画纸。又从彩色蜡笔的盒子里,拿出一支黑色的蜡笔。接着,嚓嚓嚓地在图画纸上画了一只猫。一看到那只猫,女孩就更吃惊了。

  “和我的猫一模一样!这就是我的猫哇!一看尾巴的形状,我就认出来了。这就是我的咪咪啊!”

  可是,画纸上画的那只黑猫,是一只病猫。黑色的毛脱落了,眼睛呆滞无光。那是病死之前的猫。

  “擦掉!把那画擦掉!”

  女孩突然叫起来。

  “快点擦掉!一看到它,我就会悲伤啊。”

  老爷子点点头,用黄色的橡皮在画上“哗哗”地擦了起来。猫被擦得干干净净,代替它的,是画纸上出现了一大片水仙[15]花。那碎碎小小的黄花,铺满了整张图画纸。花瓣一个个水灵灵的,发出一股好闻的香味。

  “还有花香呢……”

  女孩出神地嘟囔道。

  “是呀,水仙的花香。这个啊,就是什么都能擦掉的橡皮。而且是擦掉了,肯定会浮现出水仙花的橡皮。一看到这花,你的悲伤就会渐渐消失……你看,消失了,消失了……已经不再悲伤了……”

  女孩的眼睛凑了上去,盯着图画纸上的水仙花。她觉得死了的咪咪,就仿佛睡在花下面似的。

  “咪咪!”

  女孩禁不住呼唤起来。

  “咪咪!”

  怎么样了呢?从图画纸里头,似乎传来了一丝轻轻的猫的呼吸声。女孩太熟悉自己的猫的鼾声了,那就像是一阵小小的从门缝里吹进来的风。但却是静静的、暖暖的,如同从咖啡杯子里冒出来的热气一样的呼吸。

  “啊,我听到了我的猫的呼吸声了。”

  女孩指着画里,对老爷子说。

  “你看,是真的呀,水仙花在抖动了啊!”

  女孩用食指在图画纸上摩擦起来。然后,用极其热情的目光,冲着老爷子央求道:

  “好吗?一会儿就行。我也想进到这片花田里头去。我想去和睡着了的咪咪告别。啊,不行吗?这做不到吗……”

  老爷子想了一下,点点头:

  “那么,可就是一会儿啊!一见到猫,就马上回来啊!”

  说完,老爷子就关上了店里的玻璃门,忽地一下拉上了黑色的门帘。然后,熄掉了店里的灯。

  “先让我准备一下。”

  等到店里全部黑下来,老爷子朝着右面的货架走去。他从货架的箱子里摸出两把放大镜来。

  两把放大镜在黑暗里一闪,放射出光芒。那光把四周模模糊糊地照亮了。于是,老爷子摘下自己的眼镜,把镜片也摘了下来。紧接着,他把两把放大镜的镜片摘了下来,紧紧地装到了眼镜架里。

  成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眼镜。

  黑暗里闪闪发光的眼镜。就像把泉水的闪光镶嵌进去了似的眼镜。

  “好了,把它戴上试试看。”

  老爷子把不可思议的眼镜递给了女孩。

  女孩急忙戴上了眼镜。然后,又朝那张图画纸上看去……

  怎么样了呢?女孩发觉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变小了。不,也许说不定是正好相反,图画纸迅速地伸展开了。不管怎么说,女孩一瞬间就飞到了图画纸的里头,一个人孤单单地站到了水仙花田里。

  这是一个夜晚。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

  可水仙花却一下子亮了起来。简直就仿佛点亮了一朵朵花似的。

  “像做梦一样。”

  女孩出神地嘟囔道。然后,试着小声地呼唤起来:

  “咪咪!”

  她把身子向花丛伏去,竖起耳朵,搜寻起猫的鼾声来了。

  “咪咪!咪咪!”

  没多久,女孩就发现不远的水仙花在轻轻地抖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瞅……啊啊,香甜地睡在那里的,千真万确,正是自己的猫!

  “咪咪,你在这里哪!”

  女孩蹲了下来,抚摸着咪咪的后背。那身皮毛,像天鹅绒一样闪闪发光。是一只吃得饱饱的、刚刚睡着的健康的猫的毛皮。女孩把咪咪抱了起来。想不到咪咪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那就像是五月的嫩叶一般水灵灵的眼睛。

  咪咪那双眼睛一下睁得老大,盯着女孩一看,小声叫了起来。女孩的心中立刻就充满了喜悦。

  “能见到你,太好了……”

  女孩正要用力抱住猫,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猫却哧溜一下从女孩的手臂里挤了出去,一溜烟地跑到花里去了。

  “咪咪,等一等……”

  女孩朝猫追去。

  猫时不时地停下来,用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回头看着女孩。然后跑上几步,又回过头来,小声地叫上几声,晃一下长长的尾巴。

  “不要!别闹了!”

  女孩笑了。不知不觉地快乐起来,嗓子眼儿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后背快乐得微微颤抖起来……

  可咪咪的腿也跑得太快了呀!

  咪咪简直是在花的上面飞翔了。迎着风,“嗖——嗖——”地飞翔,然后一下隐到了花里,然后又飞了起来,然后又隐到了花里,接下来,咪咪突然“嗖——”地飞到了天空中。

  “咪咪……”

  女孩吓了一跳,不禁放声叫了起来。

  咪咪竟然升到了夜空中。

  “咪咪——,你在干什么?你到什么地方去呀?”

  猫的两条前腿,笔直地伸向天空。尾巴伸得直直的。然后就那么直着身子,嗖嗖地向天上升去。

  “咪咪,等等我——”

  女孩张开两手,踮脚站了起来。用声音竭力呼唤着猫,可不久猫的身影就被黑暗吞没了,看不见了。只剩下了两只绿色的眼睛,就宛如真正的宝石一样——不,就宛如磨得铮亮的绿星星一样,在夜空中闪烁。

  “啊啊啊——”

  女孩瘫坐到了花丛里。

  “终于走掉了。”

  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为了擦眼泪,女孩摘掉了眼镜。不想文具店老爷子的声音突然在耳边轰响起来:

  “你回来啦!”

  他打开了灯。女孩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里是文具店的里面。

  女孩的眼睛前面,只放着一张画着水仙的图画纸。

  “和猫告别了吗?”

  老爷子问。女孩轻轻地点点头,泪流满面地笑了。

  老爷子轻轻地拍了拍女孩的脊梁,说:

  “好了,不早了,快回家去吧,天已经黑透了。”

  女孩点点头,从兜里掏出钱,买了水仙橡皮。

  “谢谢光临。”

  老爷子从货架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了女孩。

  “这是送给你的,是我们店里特制的吸墨纸。”

  “啊,是什么都能吸的吸墨纸啊!”

  “是的,什么都能吸。墨水也好,绘画颜料也好,你的眼泪也好。”

  女孩把橡皮和吸墨纸装到了手提袋里,笑了一下,返回到了雨雪之中。

  等她走了之后,老爷子又关上了玻璃门,然后,熄掉了店里的灯。

  于是,无论从什么地方,也看不见这家不可思议的文具店了。

  注释:

  [14]吸墨纸:一种吸水性能良好的纸,用来吸取书写时留于文字面上的多余墨水。

  [15]水仙:石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2—4月开花。

又是那样的自行车!

  信想。

  真的,最近这段时间,总是看到那样的自行车,把手,脚蹬子,后架子,甚至连车铃都是偏黄的橘黄色。骑在上面的,是和信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这些骑橘黄色自行车的女孩子,一个个全都眼睛发光,吹着口哨,头发在风中轻轻地飘荡着。是一群非常可爱的女孩子,信都忍不住想跟在后面追起来了。可是,信对班上的同学说了,同学却一脸的惊讶:

  “橘黄色的自行车?我怎么一次都没有看见过呀!”

  对妈妈说了,妈妈也说:

  “是吗?我没看到啊!”

  可信还是要想:

  会不会是最近这段时间,突然开始流行起橘黄色的自行车来了?会不会是女孩子之间,非常流行骑橘黄色的自行车去郊游了……

  信头一次看到橘黄色的自行车,是在秋天开始的日子。

  是的,就是大约两个星期之前。

  那是一个天特别蓝,特别高,刮着干爽的风,而且四下里还充溢着一种让人想大哭一场的甜甜的花香的黄昏。

  啊啊,这是什么花的香味呢?信以便想一边走。信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种让胸膛暖暖的,有点发痒的香味。一旦吸满了胸膛,说不出什么地方就会一阵阵地痛楚,然后,藏在身体的什么地方的某一件乐器,突然地,就啜泣一般地奏响了。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是这样,到了秋天,一闻到这种香味,心底就会涌起一种小提琴一样的感受……

  信想起来了,当他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种香味了。

  “你好!”

  这时,“嗖”的一声,一辆自行车从信的左侧超了过去。

  是一辆橘黄色的自行车。骑在车上的,是一个头发长长的女孩子。信一楞,呆呆地站住了。

  那是谁呢……哦哦……是谁呢?

  信还是没有想出来是谁,橘黄色的自行车已经笔直地,笔直地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飞驰而去了,变小了,消失了。身边剩下来的,只是花的香味和女孩子吹的口哨声。

  打那以后,信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橘黄色的自行车。

  有时候,一天会看到两,三辆,而且,骑在橘黄色自行车上面的,必定是一个女孩子,当她们超过信的时候,就会招呼一声:“你好!”于是,信的心顿时就充满了那种花的香味。信真恨不得丢下书包,丢下手提袋,去追那些自行车了!

  橘黄色的自行车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十天过去了,信在街角的邮桶前面,看到了三辆那样的自行车。在派出所前面,校门口一带,也都看见了。还看到一个女孩子把自行车停在了鞋店橱窗的前面,一只脚踏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朝玻璃里面眺望着。还看到一个女孩子,慌慌张张地从电话亭里冲了出来,跳上了自行车。不管是哪一辆自行车,都对红绿灯视而不见,向着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我好想要那家店里的红鞋子啊!”

  “我想吃葡萄蛋糕!”

  “我想给风打一个电话,可我没有10元钱的硬币啊!”

  信像是听到了少女们的喃喃细语声。

  这天黄昏,信被打发骑自行车去买东西,当听到长头发的女孩子们冲他喊“你好”,并且超过了他时,他想,今天我一定要跟踪你们!

  “等等!去那里啊?”

  信拼命地骑起自行车来。

  “喂,你们去哪里啊?”

  可是,女孩子们连头也不回,她们那薄薄的羽毛一样的裙子,在风中摆动着,渐渐地远去了。

  等反应过来,又有一辆橘黄色的自行车从信边上超了过去。女孩子“咝”地一声,吹起了口哨。

  哼

  信用力蹬起脚蹬子来了

  天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在交叉路口,又有一辆橘黄色的自行车从边上轻盈地闪了出来,和信排到了一起。走了没多久,从小巷里又山出一辆,又闪出一辆……

  哇啊……信眼花缭乱了。今天这是怎么啦?一次涌出这么多的自行车来——

  是的,当信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一大群橘黄色的自行车包围住了。橘黄色的车座,黄色的把手,黄色的后架子,就连轮胎和链条都是橘黄色的!这些无论什么地方都是橘黄色的自行车,简直就像一大群红蜻蜓,向着一个相同的方向流去。

  信猛地颤抖了一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信的心中突然充满了那种悲喜交集的小提琴的啜泣声,信不由地闭上了眼睛。这时,他身边的一个女孩子对他耳语道:

  “和我们一起去吗?”

  信睁开眼睛,看着女孩子的脸,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女孩子胖乎乎的,白白的,像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过的偶人儿。但是,一旦信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立刻就想不起来她长的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了。

  信又一次把脸转咳过去,可方才的那个女孩子早就跑到信的前面去了,后面的女孩子又和信排到了一起。她从侧面看上去,也是胖乎乎,白白的,像个偶人儿一样。一张优美的脸上防腐隐隐约约地飘出一股香味——这些不论是见过几次,还是一转眼就会想不起来长得什么样的少女们,几十个人骑着一样的自行车,正在向什么地方赶去。

  这会儿,信已经限入到了她们的正当中。信突然害怕起来。

  “这么一大群人,去,去什么地方啊?”

  尽管强装镇静,信还是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

  后面的一个女孩子回答他道:

  “从这个坡往下下,一直往下,能下多远下多远,要一直下到下不去的地方!”

  “下到了下不去的地方,那,那干什么呢?”

  女孩子突然用一种毫不在乎的强调说到道:

  “结束了……可是……”

  信又口吃了,这回,前面的那个女孩子说:

  “我们,回到天上去哟!轻轻地一下就上到天上去了。于是,你心中的小提琴也就结束了!”

  “小提琴……啊啊,是那件事啊!“

  信微微点了一下头,于是,信身边的女孩子们一齐点了点头,说道:

  “是的!”

  “不论是谁,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小提琴。今天,是那把小提琴奏响的最后的日子了。”

  “啊啊……”

  信接连地点了好几下头。随后,信开始疑心一意地踏起脚蹬子来了。踏着踏着,若干这样一来的秋天的回忆,就浮上了心头。

  妹妹生病住院的日子。

  隔壁的裕子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日子。

  头一次会骑自行车的开心的日子。

  在原野上捡到一只小猫的日子。

  不管是哪一天,都是秋天开始的日子。然后,信心里的那把小提琴就奏响了。

  信在一大群女孩子里面,继续一心一意地踏着脚蹬子。

  即使是这样,走在街上的人们也看不见信吧?而且,也看不见女孩子们的自行车群吧?

  没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人也好,车也好,和往常一样,缓缓地走走停停。不过,吹过街头的风,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甜甜的橘黄色的风,信是知道的。而且信还知道,沿着这条道愈往前面走,这种花香就会愈浓烈。

  ——今年可真香啊!

  ——是呀,风一吹,几百米前头都闻得到。

  ——丹桂的香味太浓了。

  突然,这样的对话声传到了信的耳朵里,是拎着买东西的篮子,在交叉路口等待红绿灯的人们的声音。

  啊,丹桂!

  信终于想起了花的名字。

  丹桂,对了,是丹桂!

  信就防腐是终于想起来了一个亲切的人的名字似的,松了一口气。信身边的少女们,确实全都是一张张亲切的脸。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你们是谁了!我终于知道你们是什么花的花精了!”

  信大声喊道。这时,已经到了下坡道了。是一个缓缓的,长长的坡——啊啊,信想,这是下坡去公园的道啊,信和少女们的自行车,从坡上自动向下滑去。

  滴铃铃,一个少女按响了车铃。于是,一个接着一个,其他的少女们也都按响了车铃,道上车铃声响成了一片。信也不甘示弱地按响了车铃,大声叫喊起来:

  “丹桂,丹桂,

  随风去哪里?“

  于是,少女们一口地唱了起来:

  “远远的天的尽头,比月亮,比星星还要高。”

  这时,坡道突然变陡了。信的自行车的刹车失灵了。

  “哇啊,危险!”信大声叫道。

  少女们的自行车也都全速朝坡下冲去。头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透明的衣裳呼地一下鼓开来了。可是少女们好像还在吹口哨,眼睛好像还隐约在笑,而且,脸蛋儿好像也兴奋成了玫瑰色。

  危险……危险,危险!

  信捏住车把的手,捏出了一手的冷汗。坡下面,冷不防是公园的一道土堤。信和少女们,正一惊人的速度对着那里滑去。

  啊,撞上去啦,撞上去啦……

  他不安由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咚地一下,信的身体突然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他像一个木偶似的,被抛到了一片开阔的原野当中。

  四下里静得一样。信的身边,大波斯菊如同梦幻一般地摇曳着。

  我的自行车呢?那些女孩子们呢?

  信就那么仰面朝天地想着。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少女们的声音:

  “再见!再见!”

  那声音,就像是淅淅沥沥的雨一样,从高高的,燃烧着似的火红的天空落了下来。

  “哎?”

  信一下子坐了起来,仰头朝天上望去。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数不清的橘黄色自行车,这会儿正在朝天上飞去。飘呀飘呀,就宛如是被刮上天去的无数个气球。

  “喂——”

  信喊了起来。

  “到哪里去啊?”

  只听少女们异口同声地唱道:

  “远远的天的尽头,

  比月亮,比星星还要袄。

  今年,就这样结束了。“

  那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然后,连少女们的身影也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红点,终于消失在了云里。

  那之后,信在昏暗的公园的草地上坐了许久许久。四下里还残留着一股花香。

  信拖着摔坏了的自行车,慢吞吞地出了公园,朝坡上爬去。

  路上有几课修剪成圆形的丹桂树。树下面,橘黄色的小花像撒了的粉末似的谢了一地。密密麻麻的小花,在黄昏黑沉沉的地面上看上去是那样的鲜艳。

  “今年,结束了。就这样一来结束了。“

  信不知为什么松了一口起。

  他有一种感觉,觉得那些少女们终于自由了。

于是怎么了呢?

  只见从四面八方遥远的天空上,

  黄色的鸟儿集中到了一起,落到了老奶奶的手上和肩上。

  那数目,

  已经多得都数不过来了。

  晨报上刊登了这样一篇文章,说是外出的时候,带上一条大的真丝围巾,特别方便。

  说是刮大风的时候,大真丝围巾可以蒙在头上;天冷的时候,可以叠成三角形披在肩上;而在小小的派对上,如果装饰在领口,就是再一般的衣服也会格外显眼。

  老奶奶一边“嗯嗯”地点头,一边念着那篇文章。是这样啊,她想,那么让我也来试试看吧!老奶奶摘下眼镜,站起来,急忙打开了五屉橱。

  五屉橱里,有一个漆成红色的手匣⑦。那里头,装着五颜六色的碎布头。而在它的最下面,轻柔地睡着一条鲜艳得晃眼的黄围巾。

  “就是它啊!”

  老奶奶把围巾取了出来,在膝盖上打开了。接着,就发自内心地想:过去的东西到底是不一样啊!

  这是一条地地道道的真丝围巾。光洁美丽,摸上去是一种湿润的感觉,用手一握,稍稍有那么一点温热。老奶奶把围巾折得小小的、小小的,收到了手提包里。

  真是奇怪了。老奶奶的心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忍不住想要去什么地方走走了。

  “去什么地方哪?”

  老奶奶朝窗子外面望去。

  已经快要到春天了。院子里的细柱柳⑧的银色的芽,闪着湿润的光。老奶奶兴冲冲地换上了新的连衣裙。是浓橄榄绿色的毛织品。当老奶奶发现黄围巾与这件连衣裙特别般配的时候,就更加高兴了。

  (这种时候,要是能和谁吃一顿饭就好了。)

  是的。这样的日子,要是有一个打个电话就能叫出来、轻松聊天的女儿的话,该是多么快乐啊……

  (不过算了,还是别说那种过分的话了!我身子骨还硬朗着哪,又有房子住,钱嘛,也不愁……)

  老奶奶对自己的生活很满足。她总是想:如果能这样静静地度过一生,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当然了。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呀!)

  老奶奶点点头。然后,出了家门。

  在街上的林xx道上慢慢地走着,风吹了过来,吹乱了老奶奶的头发。老奶奶用一只手按住头发,想起了手提包里的围巾。

  (是啊是啊,就是这样的时候,才要用丝围巾啊!)

  老奶奶莞尔一笑,把黄围巾掏了出来,她把它打开,叠成了一个三角形。然后,把头发紧紧地包了起来。

  (什么样的感觉呢……)

  因为没有镜子,多少有点担心,不过老奶奶感觉自己仿佛年轻了许多。老奶奶回忆起了从前穿着比现在穿得不知要鲜艳多少的绿衣服、脖子上系着这条围巾到处走的日子,那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

  (那时候真快乐啊!我又年轻、又漂亮,是一个像水仙花一般的姑娘啊……)

  一边这样想着,老奶奶一边冲着经过的洗衣店的玻璃窗里照了一下。然后,脸立刻就涨得通红。

  (再怎么说,这也太鲜艳了!就像头上顶着一百只金丝雀在走路似的,简直是疯了……)

  老奶奶连忙把黄围巾扯了下来,乱七八糟地揉成了一个团儿,扔到了包里。

  (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干这种事?)

  老奶奶慌里慌张地朝四周看去。谢天谢地,一个人也没有碰上!

  (哎哎,可还是羞死人了!)

  这是一个脆弱的老奶奶。一边匆匆地走,老奶奶一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都是老人了,不能再拿那样的话当真了。”

  老奶奶嘟囔了一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包里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打开!打开。”

  “咦?”

  老奶奶吃了一惊,把自己的手提包举了起来。今天又没带半导体收音机……

  老奶奶把手提包贴到了耳朵上。于是,方才的那个声音这样说道:

  “打开,打开,

  在草上打开。

  这样乱七八糟地揉成一团儿,

  喘不过气。”

  这下,老奶奶听清楚了。这确实是那条黄围巾的声音。于是,老奶奶说:

  “知道了知道了,请等一下。”

  然后,她就朝公园跑去。老奶奶的心,又变得明亮起来了。晴天转阴天,然后又是晴天。

  对呀,围巾也有这样的使用方法啊……

  到了公园,老奶奶朝着大樱花树下的草地上跑去。包里的围巾又唱了起来:

  “打开,打开,

  在草上打开。”

  老奶奶坐到草地上,悄悄地打开了手提包。

  “知道了知道了,让你久等了。”

  她把乱七八糟地揉成一团儿的围巾,整整齐齐地打开了,轻轻地铺到了草地上……那黄黄的颜色,是那样的鲜亮。就仿佛是从早上的阳光上切下来的一个正方形似的。

  老奶奶把手提包轻轻地放到了围巾的边上。只听围巾说:

  “橘子和薄烤饼⑨。”

  咦,在说什么哪?老奶奶还在眨眼睛,黄色的橘子和黄色的薄烤饼,已经出现在黄围巾的上面了。橘子是刚摘下来的,薄烤饼是才烤出来的,哪一个都是真的。

  “请尝一尝吧!”

  围巾说。老奶奶感激万分地说:

  “谢谢。”

  然后,就慢慢吃起了薄烤饼、吃起了橘子。薄烤饼又热又松软,橘子又酸甜又爽口。

  “谢谢你的款待,围巾。”

  吃完了,老奶奶这么一说,围巾说:

  “叠起来,叠起来,

  叠成一个三角。”

  “哎呀,这回要干什么呢?”

  老奶奶把围巾叠成了一个三角。围巾说:

  “系起来,系起来,

  系到树枝上。”

  老奶奶把围巾系到了樱花树的树枝上。

  在春天的晨风中,围巾轻飘飘地鼓了起来,如同一大朵黄玫瑰。

  围巾黄玫瑰发出了一股好闻的味道。给阳光一照,像是要有金粉扑簌簌地落下来了似的,老奶奶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于是……她感觉好像是来到了春意正浓的静静的玫瑰园里。

  这是过去,当老奶奶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母亲带她来过的一座玫瑰园。是一座有人在什么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弹着《致爱丽丝》⑩的玫瑰园。这时候,老奶奶穿着黑色的天鹅绒的外出穿的衣服,穿着黑色的闪闪发亮的鞋子。衣服上、鞋子上,都落满了黄色的花瓣。玫瑰花也会像崩溃似的散落一地呢!那时候老奶奶就想。黄玫瑰最后也不蔫,也不枯萎,突然就谢了,这让老奶奶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母亲在黄玫瑰的另一头愉快地笑着。边上和她一起笑着的,是一个穿着黑衣服、头发梳得铮亮的男人。“这个人,就是你的新父亲呀!”就是妈妈刚才介绍过的那个人。

  “你好。让我给你买点什么作纪念吧!”

  那时,男人和气地笑着对女孩说。

  “买什么都行,衣服、玩具,还是点心?”

  妈妈从边上插嘴说:

  “这孩子喜欢活的东西。”

  “啊,是吗?那就买小猫吧?要不就买小狗?”

  这时,老奶奶才头一次发出了声音:

  “我喜欢小鸟。”

  她小声地说,悄悄地仰起头,看见男人点了点头,说:

  “那么,就买金丝雀吧!”

  就这样,那天回家的路上,绕道去了一趟小鸟店,买了一只美丽的颤声金丝雀[11]。

  啊啊,可那只金丝雀怎么样了呢……黄色的卷毛颤抖着,不分白天黑夜地啼叫着的那只金丝雀……家里只剩下小女孩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弟弟出生、妈妈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它总是呆在身边,不停地为她唱歌的那只小鸟……

  “那只金丝雀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老奶奶嘀咕着。这时,突然从头顶上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集合了,集合了,

  迷路的金丝雀。”

  “咦?”

  吓了一跳,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老奶奶正在公园的一棵大树底下。系在树枝上的黄围巾一边随风起舞,一边大声地嚷道:

  “集合了,集合了,

  迷路的金丝雀。”

  于是怎么了呢?只见从四面八方遥远的天空上,黄色的鸟儿集中到了一起,落到了老奶奶的手上和肩上。那数目,已经多得都数不过来了。

  “你们来啦!你们来啦!”

  老奶奶这个高兴啊,和金丝雀搭起话来了。

  “我最喜欢小鸟了。从前,我也养过小鸟呀!不过,有一天晚上,那只金丝雀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漆黑一片,究竟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即使是今天,我仍然觉得那只金丝雀还活着,还在什么地方唱着歌似的,啊啊,现在那只金丝雀回来了。从遥远的天空,带着这么多的朋友,回到了我这里……”

  金丝雀们颤抖着黄色的胸膛,为她唱起了歌。那歌老奶奶太熟悉了。竟能听得懂鸟语,真是不可思议。可是,金丝雀们的的确确是在为老奶奶唱着她喜欢的老歌。老奶奶的脸蛋上,渐渐地泛起了一层玫瑰色,心里更年轻了。连腰和脊背都挺直了。

  老奶奶一边接着金丝雀的歌“哼哼”地唱了起来,一边从树枝上摘下围巾。这回,她系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轻轻的,飘飘悠悠的,就宛如一只黄色的大蝴蝶。

  这回不知为什么,她一点都不害羞了。

  “好吧,迷途的金丝雀们,这回,请到我的家里来吧!让我来好好地喂你们绿菜叶和干净的水吧!”

  老奶奶用快乐的声音说,她迈开了步子……

  老奶奶走出了公园,她身后跟着一大群金丝雀。

  壮观的春天大游行啊!

  老奶奶顺便去了一趟大街的小鸟店,买了好多金丝雀的鸟食。然后又顺便去了一趟蔬菜店,买了好多绿菜叶。抱着一大堆东西的老奶奶的领子上,黄围巾像真的蝴蝶一样飘飘悠悠地抖动着。接着,它说出了这样的话:

  “今天晚上吃布丁[12]怎么样?”

  “好哇……”

  老奶奶点点头。于是,黄色的围巾接着说:

  “一边吃像月亮一样圆的

  黄色的布丁,

  一边听金丝雀的歌吧。

  然后把围巾挂在窗户上,

  静静地、静静地睡吧。”

  “噢,用围巾代替了窗帘啊!”

  老奶奶算是服了。围巾的使用方法,有各种各样呢,她想。

  只听围巾这样回答道:

  “是啊。那样一来,月光就变成像湿淋淋的丝线一样了。就能做个好梦了。比方说,黄玫瑰的梦。”

  “啊啊,黄玫瑰的梦!”

  老奶奶莞尔一笑。然后,发自肺腑地说:

  “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啊!”

  注释:

  ⑦手匣:指放首饰等随身用的小东西的小盒子。

  ⑧细柱柳:杨柳科落叶灌木,长于河边等处。早春开花,花穗长圆形,被银白色的细毛所覆盖。

  ⑨薄烤饼:在面粉中加入发酵粉、牛奶、砂糖、鸡蛋、黄油等搅拌后,用煎锅烤成的圆状点心。

  ⑩《致爱丽丝》:贝多芬的钢琴小品。

  [11]颤声金丝雀:金丝雀的一种。叫声清晰而颤抖。体长约14cm。羽毛黄色或绿色。原产加那利群岛。

  [12]布丁:西式松软甜点心。

少女突然一阵头晕。

  啊啊,是谁在对我施魔法。

  是的,是在施魔法……我必须马上回去……

  想归这样想,

  但少女却停不住自己的腿了。

  腿变得像木偶一样。

  某个春天的正晌午。

  一条飘溢着嫩叶与花的芬芳的小道上,两个少女正在打羽毛球。

  一个是高高的大个子,另外一个,是瘦瘦的小个子,不过两个人却是同岁。

  羽毛球那白色的羽毛,一碰到大个子的球拍,就宛若被暴风雨刮走的小鸟一样猛地飞了起来;可一碰到小个子的球拍,却好像春风里的花瓣一样,只是轻轻一弹。

  “嗨,用力打呀!”

  小个子少女又把一个高得过头的球接丢了,大个子少女冲她训斥道。小个子少女腾地往上一蹦,用力猛挥球拍,但球快得如同燕子一般,好几次都没接住。后来,是第几个回合了,大个子少女打出的球,呼啸着飞进了右手的树篱笆里面。

  大个子少女瞪了小个子少女一眼:

  “喂,你看!”

  “到底把球打到别人家里去了吧?那是个新球啊,昨天才买的。”

  可……小个子少女才说了这一个字,就沉默不语了,她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沉默了片刻,她竟觉得是自己的错了。

  “对不起,我去捡回来。”

  说完,少女就沿着树篱笆,找起这户人家的大门或是屋后的栅栏门来了。

  可是浓绿的树篱笆没完没了,就没有一个缺口。朝前走啊、走啊,连一扇小小的栅栏门也没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少女想。这被高高的树篱笆围起来的宅邸,究竟是谁的家呢?少女还从来也没有想过。

  (说不出为什么,有点叫人不寒而栗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少女在脚边的树篱笆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豁口。是一个小孩子弓紧身子,勉勉强强才能钻进去的洞。

  (说不定,我也许能钻进去。)

  小个子少女蹲了下来,用两手撑住地面,把头伸到了树篱笆里。然后,少女肩膀一缩,就像一只猫似的,“嗖”地一下钻到了树篱笆的里面。

  一钻进这不可思议的院子,少女就一屁股坐到了树篱笆里面,打量起这另外一个世界来了。

  这么一个明亮晃眼的春天的正晌午,唯有这个院子像海底一样。院子里,大树成林,地面上铺满了一层青苔。与其说是一个院子,还不如说它是一片寂静无声的大森林。而且,就没有看到类似于“房子”的建筑。少女变得不安起来。她想快点找到羽毛球、快点出去。于是,她悄悄地站了起来,顺着墙根走去。

  (就是这里呀!)

  少女一边走,一边找起羽毛球来。有白色的东西飘落下来,可不过是凋谢的白玉兰的花瓣。

  “找到了吗?”

  大个子少女在树篱笆外面问。

  “还没有。”

  小个子少女在树篱笆里面这样答道。奇怪,她歪着头想。

  就是掉到这一片了呀……

  然后,少女猛地一下仰起了脸,看到白色的羽毛球卡在了稍远的一棵山茶树[1]的小树枝上了。

  “找到了,找到了,怎么卡在了那里?”

  小个子少女正这么叫着,那个羽毛球突然抖动了一下。少女想,是风吹的吧!可是,羽毛球没有掉到地上,而是轻飘飘地飞到了空中。

  (咦咦?)

  少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

  千真万确,白色的羽毛球变成了一只小鸟,飞上了天空,消失在了院子的深处、再深处。

  (哇啊……)

  小个子少女发出了一声尖叫,开始追起变成小鸟飞走的羽毛球来了。

  (等一等、等一等,到什么地方去呀……)

  少女突然一阵头晕。啊啊,是谁在对我施魔法。是的,是在施魔法……我必须马上回去……

  想归这样想,但少女却停不住自己的腿了。腿变得像木偶一样。

  被一股魔力操纵着,到底跑了有多远呢?待清醒过来时,少女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这片大森林当中的玫瑰花丛里了。盛开着的数不清的大朵红玫瑰,在风中摇晃着。蜜蜂在上面歌唱。

  那只不可思议的白色小鸟飞翔在花和树之间,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少女睁大了眼睛,生怕把小鸟看丢了。

  可蓦地传来了一声枪响,“砰”!正飞着的小鸟,“啪”地一头栽到了青苔上面。

  一瞬间,少女被吓得呆在那里不会动了。

  (鸟被打下来了……可它明明是一个羽毛球,怎么会流血……)

  少女眼看着一道鲜红的血,从被打下来的小鸟的胸口流了出来,她怕了,战栗地眺望着。

  这时,绿色的树枝哗啦啦一阵摇动,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了少女的眼前。少年穿着蓝色的毛衣、蓝色的裤子,扛着一杆长枪。可沉甸甸的、黝黑锃亮的长枪,怎么看,也与这个纤弱、面色苍白的少年不配。尽管如此,少年的枪法还是让少女吃了一惊,他竟然一枪就能把飞鸟击落!

  “这鸟,是你打下来的呢!”

  少女小声问道。少年露出一口白牙,得意地点了点头。

  “真厉害!”

  少女直盯盯地瞅着青苔上的小鸟。不料少年却弯下身子,一把抓住了小鸟的爪子,快乐无比地说:

  “一起来吃吗?”

  什么?少女用眼睛问道。少年把小鸟高高地拎了起来:

  “这鸟,才好吃哪。我妈妈会用它做成小鸟馅的馅饼,你来吃吗?”

  说完,扭头便走了。少女一边在后面追,一边在心底里叫开了:不对、不对!

  不对……那是羽毛球……

  可少女的腿,依然还是木偶人的腿。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走到哪里,总是被一股魔力拖着往前走。

  “这里,是你家的院子吗?”

  少女一边走,一边问。

  “是的呀,我和妈妈住在这里。”

  少年一边扛着长枪往前走,一边回答道。

  “可是,房子到底在哪里呢?”

  少女失望地问。少年回答道:

  “穿过森林就是了。”

  好吧,就算是吧,少女想,可树篱笆怎么围得下这么一大片广阔的森林呢?不是有点蹊跷吗……

  森林里,有一条小河流过,有一搂粗的大银杏树,还有精巧的假山。正在吃惊,少女又看到了好几个小小的玫瑰园,玫瑰花开得正烈。少年一看到凋谢了的花瓣,就捡了起来,说:

  “要是把玫瑰的花瓣也掺到馅里,才好吃呢!”

  “真的?”

  “真的呀!妈妈一直是这么做的呀。”

  少女的眼睛放出了光彩。虽然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但少年一说,就全都信以为真了。少女从青苔上捡了好些光润的红玫瑰的花瓣,放进了兜里。这么一来,少女的心又渐渐地明朗、高兴起来了。

  如果用小鸟和玫瑰做成了馅……啊啊,那肯定就能做成春天的森林一样的馅饼了!少女一边像小鹿一样欢蹦起来,一边对少年说:

  “我呀,个子小,不擅长运动,又胆小,其实是一个最没用的女孩了!”

  想不到少年笑了起来:

  “没事、没事。只要吃了馅饼,就全改过来了。”

  啊啊,如果真能那样……少女想。也许真的会那样。要是吃了有魔力的馅饼,我就一定会变成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了!高高的个子、又擅长运动,变成了一个非常开朗的女孩子……

  少女的脸蛋上都放光了。

  “我想快一点吃小鸟和玫瑰的馅饼啊!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正这么叫着的时候,少女的前方一下子明亮起来了。森林结束了。紧接着的,是一大片草地。

  草地的正当中,是一幢巨大的木头房子。房子的前面,是一个用砖头砌成的炉子。炉子的前面,是一张木头的大桌子。桌子上还摆放着闪烁放光的银餐具——几个钵、菜刀、餐刀和盘子。它的前面,站着一个脸及体形都酷似少年的女人。她正在和面。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裙子在风中轻轻地抖动着。瞧见两个人走了过来,她微微一笑,说:

  “来,把小鸟和玫瑰拿出来,放到这里吧!”

  桌子上有一个银的馅饼盘。馅饼盘上,铺着一片擀得薄薄的馅饼皮。少年毫不迟疑地把玫瑰的花瓣铺了上去,又把死了的小鸟,搁到了花瓣的上面。少女也从兜里把玫瑰的花瓣掏了出来,盖在了小鸟的身上。

  一个肃穆而凄美的仪式——

  死了的小鸟,被一片片红玫瑰蒙了起来,看上去是那么的幸福。

  这就是馅饼的馅了,少年的母亲把另外一张圆圆的馅饼皮,盖到了它的上面。其他的馅饼,也都是同样的做法。她又用叉子在表面上扎了几个洞,刷上厚厚的一层蛋黄,然后送进烤箱——

  砖炉上的旧烤箱,已经非常热了。少年的母亲“乓”的一声关上门,就唱起咒语一般的歌来了:

  “小鸟和玫瑰,

  小鸟和玫瑰,

  火和热和森林的风,

  溶化吧,溶化吧,甜甜的蜂蜜,

  溶化吧,溶化吧,黄色的奶油。”

  因为这首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节奏,听着、听着,少女的一颗心就彻底地变得快乐起来了。

  等待馅饼出炉的那段时间,少女天真地追起蝴蝶来了。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这户人家的小女儿似的……

  就这样,过去了有多长时间呢?

  “啊,烤好了哟!小鸟和玫瑰的馅饼烤好了哟!”

  耳边冷不防响起了这样一个声音,少女不追蝴蝶了。少年就站在少女的背后。双手捧着烤好的馅饼,一双交织着温柔与不安的茶色的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少女。

  烤得焦黄的馅饼,飘出一股奶油和玫瑰的香味。少女不由得又是一阵头晕。少女从少年的盘子里抓起馅饼,送到了嘴里。连少女自己也弄不明白了,怎么会这么粗野地狼吞虎咽呢?不过,这馅饼实在是太好吃了,吃了第一口,就再也停不下来了,非得吃到最后一口不可。

  馅饼有一股花的香味和奶油的香味。而且,明明摆到馅饼的馅里的小鸟的尸骸——却没有了。小鸟的羽毛、骨头以及两只坚硬的鸟爪,都像魔术一样地消失了。代替它们的,是一块块柔软的鸟肉。

  吃完了小鸟和玫瑰馅的馅饼,少女的心中宛如拥有了一片美丽的春天的森林。少女坐到了草地上,闭起眼睛。这时,少年的母亲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说:

  “要是困了,就到屋里去睡吧,屋里有睡起来很舒服的床啊!”

  她抓住少女的手,把少女扯了起来,少女被领到了那幢很老的木头房子里面。

  潮湿的、透着一股霉味的房子里面,有一间小小的房间。

  “那么,就在这里睡一觉吧!”

  这间房间的墙壁也好、地毯也好,都是玫瑰的颜色。窗户和床,当然也是玫瑰的颜色了。

  “这房间真好……”

  少女陶醉了一般地自言自语着。真想在这样的房间里睡一觉啊,少女一边这样想,一边钻进了被窝里。被子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好像也是由玫瑰的花瓣做的。

  “什么都是玫瑰……”

  少女在被窝里伸直了身子。顿时,觉得整个人仿佛一下子飘到了空中。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了数不清的花瓣。花瓣从上面落了下来,一片接着一片,简直就恍如是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少女伸出双手去接花瓣。花瓣却在少女的手上、脸上、身子上堆积起来了。到后来,就像刚才的那只小鸟一样,少女被玫瑰的花瓣埋住了……

  笃笃,有谁在敲窗户。

  笃笃、笃笃……

  然后,就“咯嗒咯嗒”地响起了摇晃窗框的声音……

  “哎哎?”

  少女吓了一跳,从床上一跃而起。

  “谁?”

  下了床,向窗边走去,“呼啦”一声拉开了窗帘,外面是那个少年的脸。

  “不要睡觉!”

  少年憋住声音叫喊道。

  “快逃吧!从这里跳出来,逆着刚才穿过森林的那条道,一直往回逃!然后从树篱笆的那个洞钻到外面去!”

  这太不可思议了,少年贴着眨巴着眼睛的少女的耳朵,轻声说:

  “这是我妈妈的魔法哟!吃了小鸟和玫瑰馅的馅饼的少女一睡着,就会变成玫瑰树了!”

  “玫瑰树……”

  “是的。变成一棵树苗。明天早上,妈妈就会把树苗栽到院子里。这样,院子里就又多了一个玫瑰的新品种。

  “不过,如果你现在从这里逃出去,逃到篱笆的外面,就得救了。不但能得救,你还能变成一个像小鸟一样明朗、像玫瑰花一样美丽的女孩。喂,你逃还是不逃?”

  女孩脸色苍白地朝窗户上爬去。少年催促道:

  “快点!从这里跳出去!”

  少女使劲点了点头,轻巧地跳到了院子里。然后就奔了起来。

  少女奔得就像是一只兔子。

  于是,绿色的森林旋转起来了。正在开花的真的玫瑰树放声尖笑起来了。

  (不好、不好,玫瑰要告密。)

  少女跨过小河,钻到了巨大的银杏树[2]的下面。像是光着脚踩在天鹅绒上一样,少女好几次都差一点被地面上的青苔滑倒。啊啊,那个女人又在施魔法了,少女想。少女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变成一棵玫瑰树。身体渐渐地变硬了,可是头发却发出一股好闻的气味……

  呀,快、快……

  少女用几乎要变成玫瑰树了的腿,不停地跑着。终于穿过了森林,在尽头看到了那堵熟悉的树篱笆,还有那个让人怀念的小洞。

  (啊啊,得救啦……)

  穿过树篱笆的时候,那个少年的蓝毛衣,突然又浮现在了少女的眼前。

  “你怎么这么慢哪!”

  拿着羽毛球拍的大个子少女,站在小个子少女的面前。四下里,依然还是春天的正晌午。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找个东西也这么笨!”

  大个子少女用刁难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小个子少女。而这时,不用照镜子,小个子少女就知道自己的脸已经变成了玫瑰色、眼睛变得水灵灵、皮肤变得光润发亮了。

  “找到羽毛球了吗?”

  这么一问,小个子少女高声快乐地回答道:

  “找到了。不过,被我吃掉啦!”

  然后,小个子少女就丢下大个子少女,跑了起来。

  一边跑,小个子少女一边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变得像玫瑰花一样美丽、小鸟一样的明朗了。

农民三十郎,有三个孩子。

  最上头的初美五岁,其次的志津三岁,最小的政吉,还是一个婴儿。可孩子们却没有了妈妈。三十郎那温柔的妻子,半年前,当院子里的梅花好不容易开了一朵的日子,因为一点小病病死了。就像田里的雪无声无息地融化了一般,一下子就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那之后,三十郎哭了好长时间。哭啊哭啊,哭得泪流满面,突然清醒过来的时候,家里积满了尘埃,三个孩子已经瘦成皮包骨了。

  “这可怎么办?我应付不了啊!”

  一边这样说,三十郎一边干起活儿来了,田里的活儿、照顾孩子、做饭、扫除和洗衣服,全部都是一个人。这样过了一个月,他也病倒了,躺倒在床上爬不起来了。这事,村里人谁也不知道。隔壁的人家,离开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加上偏巧三十郎又没有什么亲密的亲戚。

  “这可怎么办?我应付不了啊!”

  三十郎盯着天花板,嘟哝道。三个孩子在枕头边上哭叫着:

  “饿、饿。”

  就在这时,这个家里来了一只系着围裙的母鸡。

  “三十郎,你好!”

  泥地房间⑧那大开着的门口,突然响起了一个尖锐而又奇怪的声音。

  五岁的初美出去一看,天哪,站在门槛上的,竟是一只背着小小的紫颜色的小包袱、系着雪白的围裙的母鸡。初美瞪圆了眼睛,她以为图画书里的鸡来了。

  “爸爸、爸爸!”

  初美跑到三十郎躺着的地方,朝母鸡一指,呼呼地喘着气。三十郎用力抬起头,眯缝起眼睛,朝那边看去。

  母鸡大摇大摆地走进家里来了,把背上的包袱往泥地房间一放,说:

  “三十郎,好久不见了。”

  三十郎不由得一怔。他太认识这只母鸡了。好些年前从院子里的鸡舍逃走以后,就不知去向了。这是一只由死了的妻子从鸡雏一手养大、盼着下蛋的白来亨鸡⑨。右脚上的红色的脚环,的确是自己系上去的。

  “喂,你这家伙,到哪里去了哟?”

  三十郎急吼吼地问。母鸡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道:

  “去了太阳的国度。”

  “太阳的国度……”

  三十郎眨巴了几下眼睛:

  “这国度,究竟在什么地方啊……”

  硬撑着爬了起来,定睛一看,母鸡系的可是一条好围裙。下摆镶着宽宽的花边,有一个大口袋,而且浆得笔挺。这么好的围裙,就是人的妻子也很少系过。

  “又不是新年,系着这么漂亮的围裙来了……”

  三十郎一边这样说,一边想,自己现在烧得可不轻啊。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和鸡说话呢?……但是,母鸡伶俐地摇了摇头,清清楚楚地这样说道:

  “哎呀哎呀,主人,安静地躺下吧。从今天开始,屋子里的活儿就全部交给我了。”

  “……”

  三十郎呆呆地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这么小一只鸡,究竟能干家里的什么活儿呢?

  再说,不是奇怪吗?许久以前逃走的一只鸡,这种时候,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只见母鸡眨巴着那双似乎是懂事的眼睛:

  “去世的女主人,对我十分宠爱。每天给我吃碧绿的青菜,给我喝干净的水,让我住整洁的鸡舍里,千般呵护、千般呵护地把我养大。所以,今天我是来报恩的。好了,让我早点开始干活儿吧!”

  说完,就用嘴麻利地把紫色的包袱给打开了。初美和志津情不自禁地跑了过来。三十郎也掀开被子,把身子探了出来。

  母鸡的包袱里,装着一个非常小的锅。此外,还有红色的针插⑩和三团线,白线、红线和黑线。母鸡飞快地把线团和针插收到了围裙的口袋里,又用嘴把包袱皮叠得小小的,也收到了口袋里,然后,用翅膀抱起了那个像过家家玩的道具似的锅,说:

  “等一等,马上就给你们熬好吃的粥喝。”

  初美和志津蹦了起来。初美下到泥地房间,生起了炉子。志津告诉了母鸡放米的地方。小小的锅里,只放了一小把米和水,母鸡开始熬起粥来了。

  “小小的锅里,一把米。

  小小的锅里,多多的水。

  熬哟,熬哟,

  香喷喷的粥,

  这就是满满的四个人的份儿。”

  不知不觉地,锅子开始咕嘟咕嘟地叫了起来,粥的香味在家里飘荡开了,初美和志津围着餐盘又蹦又跳,连婴儿政吉也从被子里爬了出来,发出了快活的笑声。三十郎突然觉得像是妻子起死复生了似的。

  (她活着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的啊。有好喝的粥喝,有好吃的鸡蛋吃……)

  想不到这个时候母鸡说:

  “我去下个蛋,瞧着点火啊!”

  三十郎目瞪口呆了,母鸡走到泥地房间角落里的稻草堆上,下了一个蛋。这个蛋又大又白,是个非常好的蛋。

  “来,让我用它做个煎鸡蛋吧!请把平底煎锅准备好。”

  听母鸡这么一说,三十郎下到厨房。然后,从架子上把平底煎锅拿了下来。于是,母鸡用嘴把刚下出来的蛋啄开,打到锅里,又唱起歌来了。

  “大大的锅里,一点油。

  大大的锅里,一个蛋。

  煎哟,煎哟,

  煎鸡蛋,

  这就是满满的四个人的份儿。”

  就这样,当一个鸡蛋煎出了四个人份儿的煎鸡蛋时,三十郎真是惊呆了,他只嘟哝了一句:

  “这可真是一只了不得的母鸡!”

  然而,母鸡的活儿还远远没有完。这回,从后面的田里,拿回来一根大葱,做了好吃的酱汤。

  “来来,来做吃饭的准备吧。把茶杯、木碗、盘子和筷子摆好吧。然后,就请吃早饭吧。趁着你们大家吃饭的空儿,我去后面洗衣服。”

  这么说着,母鸡就赶快朝外面走去。

  围着小小圆圆的餐盘,父子四人吃起了久违了的香喷喷的早饭。三十郎抱着政吉,一边往他嘴里喂粥,一边想,我这不是在梦里头吧?

  “和妈妈熬的粥一样哩!”

  初美说。

  “和妈妈熬的粥一样哩!”

  志津说。

  三十郎嗯嗯地点着头,心想,就连煎鸡蛋的味道,也和死了的妻子一样。

  吃完饭,三十郎到后面的田里找母鸡去了。

  一看,嗬,院子里的晒台上,整整晾了五竹竿子洗得白白的衣服,在风中飘荡着。母鸡在下面轻松地啄着草。

  “连手也没有,怎么能干这么多活儿呢!”

  三十郎嘟哝道。不料母鸡突然抬起头,说:

  “不不,工作这才刚刚开始。”

  随后,母鸡打扫起屋子来了。也不用扫帚和掸子,啪哒啪哒地扇着翅膀,就唱起了这样的歌:

  “垃圾呀灰尘呀,飞走吧。

  变成小虫,飞走吧。

  飞到田那边去吧。”

  于是,家里的灰尘就变成了长翅膀的小虫,从窗户飞了出去。然后,母鸡又给政吉喂了砂糖水,哄他睡下。等政吉一发出了静静的鼾睡声,这回又腌起咸菜来了。从田里摘回来好些小小的茄子,放到罐子里,用盐腌了起来。然后,就煮开了豆子、烤开了年糕片,到了中午,又做饭给大伙儿吃,晚上则是烤干鱼。

  就这样,当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之后,母鸡一边哄着孩子们睡下,一边干起针线活儿来了。它把一大堆挂破了的内衣、掉了纽扣的衣服搬了过来,还要在餐室那昏暗的灯光下忙上一阵子。隔壁屋子里的三十郎和婴儿,早就睡着了。志津“吱溜吱溜”地吮着大拇指,正在坠入梦乡。只有初美还没有睡,睁着眼睛。母鸡从围裙的口袋里取出针和线,用嘴巴干起针线活儿来。

  “母鸡!”

  初美轻轻地唤道。母鸡抖动了一下鸡冠子,向初美看去。然后,吧嗒一声,针掉到了布上,问:

  “唉呀,怎么啦?睡不着吗?”

  初美点点头,小声问道:

  “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母鸡静静地答道:

  “从太阳的国度来的。”

  “它在什么地方啊?天上?”

  “是的。天的尽头。是一个美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地方。我过去被养在这个家里的时候,是一只普通的鸡,。虽然女主人非常宠爱我,但我厌倦了那个狭窄的鸡舍。一天早上,我突然想飞上天了。鸡飞上天,奇怪吧?可是呀,我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上。冉冉升起的太阳,撒下金粉,那个晃眼哟,我受不了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这时,嗖、嗖,我听到了笛子一样的声音。是从东边的天空传来的。我忍不住了,像公鸡那样大声地叫了起来。然后,就啪嗒嗒地扇动着翅膀,怎么样了呢?身子一下子变轻了,浮到了空中。然后就一直往天上升去了。愈往上升,愈是一片金色,笛声也愈大了,我睁不开眼睛了。我就那么闭着眼睛,升啊升啊,升到最后,就到了太阳的国度。”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美丽原野,结着金子的水果,开着金子的花。太阳在原野当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辉,吹着笛子。它身边,是一大堆魔法的道具。”

  “那是真的魔法道具吗?”

  “嗯嗯、嗯嗯,当然是了。这围裙,这针和线,对了,还有刚才熬粥的锅,全都是从太阳国度拿来的真正的魔法道具。”

  “真的?”

  初美爬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母鸡的那根金针。然后,盯着补上了补丁的内衣,嘟哝道:

  (哪来的魔法啊?)

  那补补丁的方法,和死了的妈妈一样啊。不过是用白线一针一线漂亮地缝上了而已,连一点魔法的感觉也没有。母鸡把嘴贴到了初美的耳朵边上,说:

  “真正的魔法,现在才开始。”

  初美吓了一跳。母鸡一边咯咯地笑,一边说:

  “让你看看吧!”

  然后,把掉了的针插回到针插上,说了句“拿着这个,跟我来吧”,就走了。初美捡起针插站起来,跟在母鸡后头走去。可母鸡怎么走进了壁橱里?

  “你到那里头干什么?”

  初美禁不住大声喊了起来。只见母鸡露出可怕的目光,说:

  “嘘——别吱声跟着就是了。”

  初美闭上嘴,进到了壁橱里头。

  “把门稍稍打开一点哟!”

  母鸡在里头这么说了,初美只留下一个榻榻米厚的宽度,静静地把门关上了。电灯的光,像一根细细的带子似的照进了壁橱。

  “好,就这样。”

  母鸡一边这样说,一边从围裙的口袋里把包袱皮掏了出来,一丝不苟地铺到了壁橱的地上。初美把针插放到了上头,母鸡说:

  “把白线穿到针里。”

  初美从针插里拔出一根金针,舔了舔线头,花了好半天才总算把线穿了进去。

  “好吧,可要看仔细了!”

  母鸡用嘴衔着针,趴在包袱皮上绣起花来了。

  一颗小小的、小小的星星。

  然后,母鸡就像唱歌似的嘟哝道:

  “傍晚的第一颗星星。”

  于是,那颗星星亮了一下。

  “把门关上。”

  母鸡说。初美赶忙把壁橱的拉门紧紧地关上了。一片漆黑中,包袱皮上的那颗星星,变成了银色,终于放射出了灿烂的光芒。

  “太厉害了!”

  初美叫道。初美忘记自己是在壁橱里头了。她感觉自己是在夜的田里,被风吹着,眺望着天空。风有点凉,有一股雨后泥土的味道。

  啊,过去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夜晚。

  妈妈背着她,在高粱田里,被风吹着……那天夜里,远远的杉树上方闪烁着的傍晚的第一颗星星,和它一样。是一颗温柔的、亲切的、仿佛唱着什么歌的星星。

  “我想要星星。”

  初美说。

  “它只能看。”

  母鸡那嘶哑的温柔的声音,有点像妈妈的声音。

  “这是只能在漆黑的壁橱里看的星星哟!谁也拿不到手里的星星哟!不过,只是看着,心里就会变得温暖起来吧,心情就会变得安详起来吧?”

  “唔。”

  初美点点头,唉地叹了口气,说:

  “你是一个真的魔法师呢?”

  “是啊,我去了太阳的国度嘛!”

  母鸡得意地点点头。然后就用嘴轻轻地擦起星星来了。

  于是,星星消失了。初美急忙打开了壁橱,仔仔细细地朝包袱皮上看去。可是,那里连个针眼儿都没有留下。

  打那以后,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

  一到夜里,初美就死乞白赖地缠着母鸡进到壁橱里。然后,看了好几次星星的魔法。不只是星星。母鸡还用白线绣了一弯新月,用红线绣了虞美人草的花。虞美人草的花,像血一样红,当看到它在风中瑟瑟发抖时,初美心头涌起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的悲伤,变得恐惧起来。此外,母鸡还用黑线,绣了小小的黑马。

  黑暗中的黑马,鬃毛迎风招展,向着遥远的黑森林奔了过去。初美不知为什么喜欢起那马来了。觉得如果骑上那马,心中就会充满了勇气似的。

  ***

  就这样,好些天过去了。

  自从母鸡来了以后,三十郎的家里被整理得整整齐齐,脏东西被洗得雪白,吃饭的时候,餐盘里摆着好吃的煎鸡蛋和咸菜。三十郎恢复了健康,又能下田干活了。孩子们也变得像妈妈活着的时候一样的活泼了。这全亏了母鸡的精心照料。母鸡还收集万年藤的藤蔓,给婴儿编了一个摇篮,用刚下的蛋给他们烤烤饼。

  三十郎下田的过午,三个孩子把母鸡烤的烤饼吃得一片也不剩。母鸡的烤饼,又热又厚,还浇着甜甜的糖汁。那味道,初美和志津不会忘记了。晚上,钻到被窝里,两个人面对面说了起来:

  “今天午后茶点的烤饼可真好吃啊!”

  “嗯,好吃。”

  听了这话,三十郎的脸沉了下来。然后,也不知道是对着谁,这样说道:

  “死了的妈妈啊,做了好吃的,一直要拿到田里来的!”

  然后,他又小声说,鸡才不会那么周到呢。

  从三十郎拖着三个孩子、卧床不起的那个时候算起,已经有半年过去了。三十郎有点忘记那时受过的苦了。下饭的菜总是鸡蛋和咸菜,让他渐渐地觉得厌倦了。孩子们一天到晚总是恋着母鸡,也让他觉得没意思。一到晚上,初美就和母鸡一起钻到壁橱里,发出莫名其妙的快乐的笑声。还有,初美时不时地会一个人冒出一些没头没脑的话来,像什么“黑马朝东方奔去了”,什么“傍晚的第一颗星星,是雪白的,如果关上壁橱的门,就是银色的了”,一旦陷入那样的沉思,就会一脸的寂寞,唱起这样的歌:

  “月夜月夜的虞美人草田,

  红色的、悲伤的虞美人草田。”

  看到初美那个样子,三十郎担心了。他总觉得惟有初美会被带到一个不知远在何方的世界去。

  (它果然是一只有魔性的鸡!)

  这么一想,他就更加讨厌那只母鸡了。他讨厌那黑眼睛,讨厌那雪白的翅膀,讨厌那鲜红的鸡冠子。而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个围裙。

  “明明不过是一只鸡,却非要假装成女主人……”

  这样的一天早上,村里杂货铺的大婶出人意料地来到了三十郎的家里。

  “三十郎,我有话对你说。”

  大婶在门口的横框上坐下了,打量了一圈家里,说:

  “一个人,干得不错嘛!”

  三十郎抓着脑袋,“哪里哪里”地笑着。

  这个时候,母鸡正在后面洗衣服。初美正在摇弟弟的摇篮。志津还在吃早饭。大婶瞅了孩子们一圈,像是要说什么秘密的好话似的,装模作样地说三十郎耳语道:

  “你一个男人,要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呀!”

  “怎么说,孩子们也需要一个妈呀!”

  等等……

  三十郎嗯嗯地点头,大婶这回往初美的方向瞟了一眼,大声说道:

  “是吧,你们想要一个新妈妈吧?”

  初美和志津吃了一惊,沉默地看着大婶的脸。可是,杂货铺的大婶已经不去管孩子们了,转过脸来,对着三十郎,又这个那个地说了老半天。到最后,这样说道:

  “不管怎么说,下个星期天到我家里来一趟,见个面。”

  三十郎“啊啊、啊啊”地含糊地应着。

  那之后没几天,三十郎的家里要来新娘子的事,就定下来了。

  ***

  过了年,山上的雪化了,梅花陆陆续续地开出花来的时候,三十郎家餐室的挂历上被画了一个红色的记号。

  “这天,要来新妈妈哟!”

  三十郎告诉孩子们。初美是一种奇怪的心情,志津则已经是喜不自禁了。

  “新妈妈,穿着什么样的和服呢?”

  一天,志津眼睛闪闪发光地嘟哝道。初美像是知道似的摇摇头,说:

  “白色的西服呀!头发上插着好些白色的花来呀!”

  完事之后,那白色的花能分给我一些吗?志津认真地问。小姐姐像个小大人似的,“这个,”歪着头说,“如果不是个乖孩子,就不知道了!”

  然后,初美和志津又说了很长时间新妈妈的和服、头饰什么的。于是,初美的心情就变得亮堂起来了。

  听说新妈妈来的那天,要来好些客人。还听说那天,初美、志津和政吉都要换上出门才穿的衣服,还要摆宴席大吃一顿。那个日子,渐渐地近了。日历上的红圈,在三个孩子的眼里一闪一闪的。

  “新妈妈来的那天,有什么好吃的哪?”

  一天,志津在泥地房间里一边拍球,一边嘟哝着。

  “甜的煎蛋呀。”

  初美说。母鸡在角落里重复了一遍:

  “是呀,甜的煎蛋。”

  “还有哪?”

  被初美这么一问,母鸡想了一下,歪着头,这样回答道:

  “首先是红小豆饭。

  然后是鸭儿芹汤

  和盐烤鲷鱼。

  面拖油炸虾和豆金团[11]。

  初美瞪圆了眼睛。

  “这些全都是母鸡做吗?”

  “当然是了。”

  母鸡得意地昂起了胸脯:

  “这样的菜,除了我,还有谁会做?”

  初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嘀咕了一声:

  “是呀。”

  可是,婚礼那天的菜单,已经老早就定好了。

  它们是:

  红小豆饭和鸭儿芹鸡汤

  鲷鱼生鱼片和鸡肉丸子

  干炸鸡和炖鸡

  这菜单,是上次来的那个杂货铺的大婶定的。

  “婚礼的准备,就全都交给我吧,三十郎,你就安心地当你的新郎倌吧!给三个孩子穿上好衣服,告诉他们一定要老实。”

  热心过头的大婶,来的时候,不是打开房间里壁橱的门数数有几个座垫,就是打开碗橱,点点有几个茶杯和盘子。然后,走的时候肯定要看那母鸡一眼,嘟哝一声:

  “又肥了不少!”

  头一个想在婚礼那天杀这只母鸡做菜的,就是这个大婶。当她对三十郎说了之后,三十郎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虽说有点心疼,但又想,这样是再好不过了。

  ***

  好了,明天就是新娘子来的日子了,这天,母鸡对孩子们说:

  “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从今天开始,有好多事要准备。你们来帮个忙好吗?”

  初美和志津点点头。开始蹒跚迈步的政吉在万年藤的摇篮里,吮着指头。母鸡对初美和志津说:

  “先把糯米和小豆泡到水里。志津,你到田里你爸爸那里去一趟,青菜和芜菁各要一篮子。初美,你去鱼店,把鲷鱼和虾定下来。我哪,这就去下蛋。这下可要忙起来啦!不是说明天有二十几位客人吗?这可是一项大工作。”

  母鸡急匆匆地向泥地房间角落里的稻草堆跳了过去,花了比平时要长许多的时间,产下一个白白的大蛋。

  然后又接着不停地忙了一天。在两个小女孩的帮助下,做出了迄今为止谁也没有看见过的漂亮的菜。

  傍晚,从田里回来的三十郎瞪圆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呢?婚礼不是明天吗……而且,婚礼的菜我,全都委托给岛屋家的大婶了呀!”

  三十郎不高兴了。

  “再说了,明天中午吃的东西,为什么这么早就做出来啊?会走味的哟!”

  这时,母鸡毫无顾忌地走到三十郎的面前,说:

  “主人,你不用担心。我的菜,是魔法的菜啊。到明天中午为止都是热乎乎的。”

  “你的魔法已经够多了!”

  三十郎一脸的不快,把目光岔开了。这一个星期以来,三十郎尽可能不去看母鸡的脸。因为一看到那亮闪闪的黑眼睛,那雪白的围裙,心里就会一阵疼痛。三十郎每一天每一天都会对自己说:

  (它是一只普通的母鸡。它是一只普通的母鸡。)

  然后,又会这样说:

  (哪一家不宰鸡做菜呢?)

  这天夜里,等大家都睡下了,母鸡和初美又钻到了壁橱里。

  壁橱里,是一块打开的包袱皮,放着红色的针插。从房间里透进来的、像细细的发带一样的电灯的灯中,母鸡在包袱皮上绣了白色的星星、红色的虞美人草和黑色的马。一次绣了三个东西,这还是头一次,初美开心得不得了。当把壁橱紧紧地关上,星星闪耀出银色的光辉、虞美人草的花火一般地燃烧起来、黑xx眼看着就要跳起来的时候,初美说:

  “我要、我要!”

  于是,母鸡点点头,耳语道:

  “要骑一下马吗?”

  然后,小声地说:

  “咚、咚、咚,黑马,飞起来吧!”

  于是,马就嘶叫起来了,马鬃飘扬起来了。初美突然想,骑着这匹马,能不能见到死去的妈妈呢……就在这时,初美一阵头晕目眩,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等她醒了过来,初美已经骑在马背上了!母鸡坐在初美的膝上。

  马在漆黑的天上嗖嗖地跑着。远远的下方,虞美人草的花一闪一闪地放光,天上的星星,用铃铛一样的声音笑了起来。马一个劲儿地往高升。星星的光,愈来愈亮,亮得让人睁不眼睛了。

  “抓牢了!”

  母鸡说。

  “看啊,初美。虞美人草变得那么小了呀。红色的虞美人草,再见!悲伤的虞美人草,再见!”

  和母鸡一起向着星星升去,初美固然开心,可是红虞美人草一点一点地变小了,却让她觉得悲伤。她想,那片长着红虞美人草的地方,就是她亲切的家,爸爸和志津、政吉就睡在那里。

  “要是带他们一起来就好啦!”

  听初美这样说,母鸡说:

  “那可不行。明天是婚礼啊,大喜的婚礼,没了爸爸可就乱套了!”

  马愈升愈高。当淡紫色的云彩变成了一片一片的时候,星星像是纷纷扬扬地撒开了散发着一股香味的催眠的粉。因为这个原因,初美困得受不了了。催眠的粉,是一种香粉的味道。初美想把那粉掸开,可是愈掸,愈是飘落下来,不知不觉地,初美的身上和马都变成雪白雪白的了。于是,马像摇篮一样摇晃起来,初美的眼皮发沉了。

  不知不觉地,初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初美、初美,母鸡在梦里面叫着。那声音,渐渐地大了,尖锐了,接着就变得痛苦起来。

  “初美、初美、初美!”

  初美想回答,可是她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白色的粉,像雪似的,飘飘洒洒地飘落下来。啊,膝上的母鸡怎么样了呢?什么也不说了,一动也不动了。初美的膝上,不再重了,不再温暖了。初美就那么闭着眼睛,一直在膝上摸索着。

  ***

  “初美、初美。”

  在三十郎的叫声中,初美醒了过来。初美蹲在昏暗的壁橱里睡着了。

  母鸡不见了。紫色的包袱皮,还有红色的针插和线团,都不见了。

  “初美,快起来!”

  被三十郎这么一说,初美从壁橱里跳了出来。房间里,洒满了早上那晃眼的光。被褥已经被收拾好了,穿着出门穿的衣服的志津,在打扫干净了的房间中央又蹦又跳。隔壁铺着席子的房间,杂货铺的大婶把梅花枝插到了罐子里。啊,初美记起来了,今天是新妈妈来的日子。

  “初美,去厨房看看吧,做了那么多好吃的哟。”

  岛屋家的大婶兴高采烈地说。初美从衣柜里取出新衣服,自己穿上了。一穿上那黑天鹅绒的白领子、和妹妹一样的衣服,初美就喜不自禁了,自己看上去是那么地伶俐。一边扣纽扣,初美一边下到了泥地房间。

  厨房里飘着热气腾腾的诱人的香味,可是,案板上摆着的,却是鸡肉丸子、干炸鸡和炖鸡。突然,初美觉得有点不对头。连忙打开碗橱,找起昨天母鸡做好的菜来了。可是,明明收好了的红小豆饭也好,金团也好,暄腾腾的黄色的煎鸡蛋也好,连个影子都没有了。初美一下子悲伤起来,叫道:

  “母鸡!”

  接着就奔到了外边。

  初美在院子里找了一个遍。但是,她没有听到往常那个亲切的回答声。相反,梅花树的树根下,洒了一地的白色鸡毛。

  这下,初美就什么都明白了。

  跑回家里,初美也不知是冲着谁叫了起来:

  “把母鸡给杀了啊!

  把母鸡给杀了啊!”

  然后,她就哇哇地哭了起来。于是,岛屋家的大婶跑了过来,摸着初美的头说:

  “初美啊,这是常有的事呀,喜庆的时候,大家都是吃自己家的鸡呀!”

  初美拼命地摇着头。可那鸡不一样啊,那是一只特别的母鸡啊……初美瞪着大婶的眼睛,一边号啕大哭,一边用手噼啪噼啪地打了起来。然后就跑到梅花树那里,蹲下不起来了。

  几乎一整天,初美就那么蹲在那里。

  一屁股坐到了梅花树下面,不管是谁来叫她也不动。

  “初美啊,新妈妈到了呀,想见你呀!”

  “快过来呀,一起吃好吃的东西呀!”

  岛屋家的大婶用温柔的声音,来招呼三四遍了。她之后,穿着黑和服外褂的三十郎板着面孔过来了,他扯初美的手,可初美还是不动。天鹅绒的衣服上全是泥,一脸的泪水。初美想,我就是死了,也不离开这里了。

  就这样,过去了多长时间呢?当太阳被遮住了、风变得冷嗖嗖的时候,有谁呼唤道:

  “初美!”

  是一个听上去不那么熟悉的声音。她看到了穿着白白的短布袜、蓝色草屐带的草屐的一双脚。一股香粉的味道扑面而来,初美猛地仰起脸来,一个从没见到过的阿姨,正笑盈盈地盯着初美。她拼命在笑。

  “初美,你怎么啦?”

  她用手摸了一下插在头发上的蓝花。啊,新妈妈果然头发上插着花来了,初美想。不过,那花只有一朵。穿的也不是白色的礼服,而是紫色的和服。初美就那么低着头,说:

  “我最宝贵的母鸡被杀了……被做成了菜,被吃掉了……”

  阿姨静静地听完了初美的话,用嘶哑的声音说:

  “真可怜啊。”

  初美从下面瞪着眼睛似的看着阿姨的脸。可阿姨难过似的,把目光避开了。然后,拿来了一把小铲子,在梅花树下挖起坑来了。初美不吱声地看着新妈妈的手。细细的白手腕,却挺有劲,一眨眼的工夫就挖好了一个坑。新妈妈把母鸡的鸡毛轻轻地放到了坑里,填上了土。

  “给它做个墓吧!”

  在坑上堆了一个土堆,又插上了一枝梅花树枝,新妈妈静静地长时间合掌礼拜。

  打那之后,又过去了好些天。

  院子里的梅花盛开了,又谢光了,当村子里被柔嫩清新的绿色包围的时候,母鸡墓上长出了小草。

  “哎哟,是繁缕[12]呀!”

  新妈妈说。繁缕愈长愈多,冒出了小小的白花,那青新的草,眼看着就在梅花树下铺开了,向着田的方向蔓延过去。

  “可真是奇怪啊!”

  一天早上,三十郎歪着脑袋说。

  “草一下就长成这么一大片,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繁缕不管你怎么拔,又会多出来,没多久,三十郎家的院子就好像铺上了一层绿色的地毯似的了。

  这时,这个家里的新的女主人,买了三只鸡雏。

  在井边搭了一个新的小鸡舍,女主人精心地照料着鸡雏。

  “用不了多久,就能每天吃上刚下的鸡蛋了。要是三只母鸡每天各下一个蛋,我就给你们做好吃的菜肉蛋卷。”

  女主人整天都把鸡雏放在院子里。鸡雏们活泼地转着圈子玩,大口大口地吃着院子里的繁缕。那繁缕,又嫩又新鲜,比其它什么地方长的草都要好吃。三十郎家的鸡雏一点点地大了起来,一点点地胖了起来。

  初美、志津和政吉,分别给鸡系上了自己喜欢的颜色的脚环。初美是红色的脚环,志津是黄色的脚环,政吉是蓝色的脚环。然后,又把它们分别当成是自己的鸡,宠爱起来。鸡们长出了漂亮的红鸡冠,到了秋天,就会下蛋了吧?

  然而,这一年的秋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天早上。

  四周的草和树开始枯萎了,三十郎想,必须抓紧时间做过冬的准备了!突然,从屋子外头传来了尖厉的鸡叫声。

  一瞬间,三十郎以为是偷鸡贼了。

  “不好!”

  三十郎冲到外头一看,怎么样?三只母鸡在梅花树下排成了一列,对着天空,张开了翅膀。母鸡们不停地拍打着翅膀。三只鸡那亮闪闪的黑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东方天空中的太阳。

  “哎,这是要干什么哪?”

  三十郎这么一嘀咕,三只鸡轻轻地飞上了天空。怎么会呢?三十郎一边想,一边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鸡朝太阳飞去了。”

  他在嗓子眼儿里嘀咕了一声。

  然后,就伸开双手,想去抓那几只鸡,可是怎么也来不及了。三只鸡一下子就飞到了天上。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听到三十郎的声音,女主人和孩子们都冲到了院子里,这时,三只鸡几乎变成了云彩了。女主人急得在那里团团转。三十郎表情复杂地把手交叉在胸前,望着天空。

  高兴的,只有初美一个人。初美一边蹦蹦跳跳,一边指着天空说:

  “鸡全都去太阳的国度了呀。和以前被杀了的那只母鸡一样呀。去了太阳的国度,在金子的草原上吃金子的水果了呀。”

  初美对着天空,大声地喊了起来:

  “再来呀!总有一天要系着围裙、带着魔法的道具来呀!”

  初美这时就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那些鸡们会回来的。当自己为难的时候,当志津为难的时候,当政吉为难的时候,那只红脚环的母鸡,那只黄脚环的母鸡,那只蓝脚环的母鸡,就一定一定会系着新的白围裙,来帮助我们。

  初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看着天空,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再见!”

  初美确实听到了母鸡们的翅膀搏击风的声音。还确实听到了它们对着太阳,发出的“咯——”的尖厉的叫声。

  注释:

  ⑧泥地房间:没有有铺地板的土地房间。

  ⑨来亨鸡:著名卵用鸡的一种,原产于意大利的来亨港。

  ⑩又叫针扎、针包,存放针的裁缝用具。将棉花、绵纱或糠等包入布中,在其上插放不用的针。

  [11]金团:在糖煮栗子、豆类中拌馅的一种日本甜食。

  [12]繁缕:石竹科一二年生草本植物,枝端开多朵五瓣白色小花,长于路旁、田间。可食用或喂鸡。